正文 游园记·四月(11)

他摸到灯。骤然的亮光中,我看到了他。一张年轻的脸庞,面目柔和,似曾相识。“是你?”他惊得叫出了声。

我也认出了他。那日是他抱我去的医院。他穿了件白色绸缎的睡衣,已经被烟雾熏得面目全非。他从地上扶起我,“四月,你是四月吧?”

我受惊地点点头。

他又问:“你怎么在这儿?”

我吓得直哆嗦,说不出话。他渐渐平复急促的呼吸,“你妈妈去了,对吧?我昨天才知道…别难过,哥哥会保护你的…”说着他伸出双臂抱住了我,抚摸我乱蓬蓬的头发,“别怕,有哥哥在,别怕…”

他的心跳如急鼓。

我大哭起来。

“四月!”他抱紧我,“不要哭,不会有事的,云河哥哥会救你出去。”

话音刚落,灯突然就熄了。门外传来噼里啪啦的燃烧声,还有浓烟,源源不断地从门缝中蔓延进来。他放开我,“我们不能待在这儿了,火已经烧过来了。”

借着门外的火光,他推开窗户,察看周围的环境,显然已经无路可逃。他将我拉到窗户边,要我朝楼下看,“四月,你跳下去,下面是草地,不会有事的。快跳,不然就来不及了…”

说着他将我抱上窗台。

我却死死抓住窗帘,不肯往下跳。

“四月!你必须跳!你会烧死的,快跳…”

他试图掰开我的手。

我吓得大哭。他扶着我的身子,使劲地摇,“妹妹,看着我!你一定要活着出去,哥哥会去找你的,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你要好好地活着,等我去找你,好吗?”

我的手指被他一根一根地掰开。

此时火势已经烧进了门,就在他身后哧哧地燃烧。他背对着火光,分明在哭,我清晰地看到他眼眶的泪,“妹妹,松手啊!我不能让你死…”

我终于松开了手。

正文 游园记·四月(12)

“妹妹!”他朝我喊。

我觉得我飞起来了,尽管我在坠落。天鹅绒的黑色夜幕上,繁星点点。小时候听母亲说过,人死后都会化作天上的星,那么多的星星,哪一颗才是母亲呢?“四月——”我恍然听到母亲遥远的呼唤。

三层楼,不低。我却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坠在地上软软的,一如睡在母亲的床上,恍然还有母亲身上淡淡的清香。

我不知道我在地上躺了多久。就那么躺着,看着满天的星星,以为自己已死去。我是不是也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那一定距离母亲很近。还有爸爸、伯伯。但我显然没死,我能感觉咫尺之外是一片火海。我周身被烈焰烘烤着,身上的皮肤一阵阵灼痛。不断有梁柱轰然倒塌,一声声惨叫从火焰中传出来,男的,女的,孩子的…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学校医务室的小床上。

白色窗帘透进来黄澄澄的光,静静地照在对面的墙上。该是夕阳斜下了吧。太阳光正慢慢地退缩,黑暗正一寸一寸地侵吞着窗外的世界。我盯着墙上出神,每一小束阳光里,都漂浮着无数尘埃,转着圈、打着旋。四下里很安静,而我的脑中喧嚣不停。只要一闭上眼睛,我就能看见那片冲天的火海,还能闻到皮肉烧焦的味道,哧哧、哧哧地响…

有泪水自眼角滑落,我想发出声音,想动一下,可是浑身绵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你醒了?我告诉老师去!”跟我同桌的刘露见我醒来,高兴地就要去叫老师。

“不用了。”我呻吟着说。

我害怕面对老师那种关切和怜悯的目光。我宁愿一个人躺进坟墓,也不要别人的怜悯。这个世界如此冷漠,我憎恨一切活着的生灵。包括我自己。

回到弄堂天已经全黑了。楼下租我家门面的是一对卖杂货的中年夫妇,他们给我留了饭菜,要我到他们家吃饭。“四月,你一天没吃东西了吧,看你,走路都走不稳了。”阿姨把我往她家拉。母亲在世时,跟他们处得像一家人。可是那顿饭吃得难受极了,阿姨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又是那种怜悯的目光,让我受不了。我低着头几口就把饭扒完,逃回了家。

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母亲的床上,感觉母亲还在身边,房间里还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我觉得这样比较安心。其实整个屋子一片狼藉,很多家具和生活用品都被他们砸烂了,家里连个喝水的杯子都没有,地上到处都是玻璃碎片和被推倒的桌椅。

有月光透过木格窗照进来,水银似的淌了一地。我的目光落在地面上,我看到了那幅画,那是母亲生前的最爱。是一幅水彩画,画的正是四月天的梨花,雪海一样的梨花,在月色下透出朦胧的粉白,有一种融融的质感。我下床捡起画框,玻璃已经碎掉,正如我曾有的生活和爱,全都碎掉了。

我小心地抽出画,拿到窗前的月光下端详。一阵风吹来,拂乱我额前的碎发,我恍惚竟闻到了久远的梨花香…

正文 游园记·四月(13)

你见过梨花吗?大片大片的梨花,微风吹过,簌簌如飞雪。漫天漫地的花儿衬得那人儿仿如画中来,眉目清明,翩然如玉。那样极致的美丽,今生今世,我只见过一回。

是在梅苑后山。那年我八岁。

其实我只去过一次,但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梅苑跟我有什么关系,只是被小伙伴拉去看梨花。梅苑的后山是一大片梨花。每天放学我会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直走是回家的方向,向左拐个弯儿是梅苑的方向。小彤跟我最要好,有一次非要拉我去梅苑,她当时也不知道那里叫什么地方,就说:“四月,我们去看梨花吧,好多好多的梨花啊,像雪一样。”

孩子的好奇心是无穷的。我禁不住小彤的拉拽,在一个周末上完补习课后,蹦蹦跳跳地跑去梅苑看梨花。

从十字路口左拐进去,是一条长长的林荫道。正是四月天,遮天蔽日的樟树发了很多嫩绿的新叶。一进入那条道,四周就忽然静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树叶的清香。我们一直走到了尽头,又穿过一片低矮的小树林爬上山丘,这才看到了我期盼中的梨花,就像一幅画卷徐徐展开,一片层层叠叠的粉白,堆积在枝头,仿如腊月的雪,也像是浮着的云。

我张大嘴巴,确认这景色我见过。

后来我才想起,母亲的相册里有一张这样的照片。她穿着件翠绿色的连衣裙,长发垂至胸前,浅笑盈盈地站在一株梨花树下。那样的笑容,我从未在母亲脸上见过。儿时的记忆里,多是母亲涟涟的泪水。

我和小彤站在围栏外,看得痴了。

小彤说:“我好想去摘几枝,插到瓶子里。”

这正是我的想法。母亲最爱白色,一定也喜欢白色的梨花吧。我的胆子显然要比小彤大,不由分说就翻过围栏,其实也就是道木栅栏,三岁小娃都可以钻得过去,何况我们都八岁了。

我们一进到梨花林就忘了自己是偷偷爬进来的,撒了欢地玩。小彤玩了会儿就回去了,我还舍不得离开。然后我就见到了他,一个穿着白色春衫,坐在梨树下画画的少年。

我突然闯入他的视线,让他很吃惊。

我也很吃惊,还很害怕。

这时候我已经想起自己是偷偷跑进来的,他会不会把我抓起来?

可是,我分明在他脸上看到了温暖的笑容。

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过去。

正文 游园记·四月(14)

他的样子非常随和,我直觉他没有恶意。于是我怯怯地走了过去,当时手里还拽着一大把花枝,头上也落满花瓣。他的身上也落了很多粉白的花瓣,看上去不过十四五的样子,笑吟吟地问:“你多大了?”

谢天谢地,他没问我怎么进来的。

“八岁。”

“读几年级了?”

“三年级。”

“叫什么名字?”

“四月。”

“四月——”他念着我的名字,微怔一下,笑意更深了,“多好听的名字!”说着他揉揉我的头发,“看你的样子就很乖,来,吃糖。”他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几粒糖递过来。

我摇摇头,从小就被母亲教育,不能吃陌生人的东西。

他见我不接,似乎明白什么。

“哥哥不是坏人,你放心好了。”

又是那么一笑,他拉过我的手把糖放到我手心。

于是在那样一个春日的下午,我一边吃着糖一边看他画画。他画的梨花美极了,那些粉白粉白的花朵儿被他涂得栩栩如生,久望,仿佛能闻到花香。他添上最后一笔色彩的时候,问我想不想要。我连忙点头。他就说:“送给你可以,但是有个条件,你得当我的模特。什么是模特?就是…让我画你。”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将我拉到一株梨树下,要我靠着树摆了个姿势,然后他就照着我的样子画。他怕我站得累,就不停地跟我说话。一幅画没画完,我的情况都被他知道了。最后说到妈妈,他忽然问:“你妈妈叫什么名字呢?”

“我妈妈叫颜佩兰。”

“…”

他瞬时有些僵住,怔怔地看着我。半晌,他才回过神,停住手里的画笔,又示意我过去。他摸摸我的头,又拍拍我的脸,“原来你就是…”后面的话他没说完,我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的脸。

正文 游园记·四月(15)

临别时他显得很不舍,拉着我的手说:“妹妹,你以后可以常来这里玩吗?哥哥一定给你准备很多吃的,给你画很多的画,可以吗?”

我当然连连答应。

他高兴地笑了,眼中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而那花雨愈发落得急了,仿佛东风一夜吹来,而千树万树的浮云,在那一刻化为漫天的飞雪,飘飘洒洒。他站在纷飞的花雨中,仿如画中人。和煦的笑容永远被定格,人生再难见那样极致的美好,而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因为母亲在我的书包里发现了那幅画,一问就什么都明白了。我生平第一次挨了揍,而且还向母亲发誓,这辈子都不再去那个地方。只是我不理解,母亲因为那幅画揍了我,却并没有撕掉那幅画,而是用镜框裱了起来,挂在了卧室。

很多个夜晚,母亲望着那幅画发呆。

后来我们多次搬家,家里的东西越搬越少。唯有那幅画,母亲舍不得丢。有一次那幅画被伯伯无意中看到,伯伯说:“是云河画的。”

云河。

莫云河。

我一遍遍念着这个名字。

火灾后我走进那片废墟,心里亦是念着他的名字。“云河…”我忽然间就明白,为什么在伯伯的葬礼上见到他时似曾相识,因为六年前在梅苑后山我们就有过一面之缘。虽然记忆模糊,但那梨花淡白的影像,到底是在心中烙下了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