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还小,我不知道他是谁。后来通过伯伯才知道,他是莫家老二,也就是我父亲莫敬池的儿子,我们竟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妹!葬礼那天,就是他和堂兄莫云泽送我去的医院。

“这孩子从小就喜欢画。”伯伯是这么说他的。

大火的那个晚上,正是他将我推下的窗台。我得救了,他却葬身火海。第二天我在梅苑的废墟前听到了他的名字,四个亡者之一。

我每天都在梅苑流连,在人群里我听到人们各种各样的议论,他们说火灾当晚老大莫云泽本来已经跑出来了,但得知两个弟弟还在里面后,毅然又折返去救弟弟,结果被烧成重伤,数日后也在医院去世。但也有另外的说法,先跑出来的并不是莫云泽,而是莫云河,是他折返去救哥哥云泽和弟弟云溯,结果哥哥云泽得救了,他自己没能逃出来。

正文 游园记·四月(16)

两种说法各执一词。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莫老爷的三个孙子,长孙莫云泽、次孙莫云河和三房莫敬添的独子莫云溯中,只有一个幸免于难,不久被紧急送往美国医治。而救我的莫云河无疑没在幸存者中,他在把我推下窗台后就倒在了那间屋子外的走廊上。据目击的消防战士讲,他是趴在地上的,身体朝着楼梯口的方向,显然没来得及逃出去,被活活烧死。

“真惨,整个身体蜷成了一团。皮和肉都烧焦了,就剩了把骨头。”人们说起现场的惨状,无不欷歔摇头。

有一只黑鸦掠过头顶。

凄惨的叫声让人想到了荒凉的墓地。是他的墓地,也会是我的。因为我相信自己已经死去,还在呼吸的仅仅是我的躯壳。没有灵魂的躯壳。

长大后读《简·爱》,看到书中的结局,简·爱回桑菲尔德庄园寻找罗切斯特,结果见到一片焦黑的废墟,“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屋顶、烟囱全都塌在了废墟中。只有一个个窗洞,可怖地张着大口…”当时看到那段文字,我不由得心悸,泪湿眼眶。因为那样的景象,在我十四岁那年就见到了。没有亲眼见过那样的场景,是无法体会那种荒凉和惨烈的。

梅苑门口围观的人群很多天都没有散去。

一夜之间,富丽堂皇的梅苑化为废墟。没有人不好奇,还有叹息。值得一提的是,在四个亡者中有一个妇人,她就是带头羞辱我母亲的那个女人,我父亲的元配,也是莫云河的生母。我报了仇,为何还瑟瑟地抖,站在那片废墟中?

天空那么阴沉,飘着冰凉的细雨。我从早上站到黄昏,头发和衣服都湿透,仍舍不得离去。我不记得我有没有哭,因为浑身上下都是湿的。连续数天在废墟中流连,我已跟游魂无异,课也没上了,每天全靠邻居给些食物。

那天我在废墟流连到天黑,又冷又饿,只得缩着身子回弄堂。

雨已经停了。

巷子里弥漫着浓重的雾气。

冗长狭窄的弄堂像是没有尽头。弄堂两边堆放着各种杂物,煤炉、锅、箱子,以及垃圾桶。很多的窗口都亮着灯,在阴冷的雾气中,浮出一轮轮昏黄朦胧的光晕。我走得很慢,是因为我害怕见到我家的窗。再也不会有人为我亮起温暖的灯,再也没有人为我拭去眼角的泪水,再也不会有谁为我做好香喷喷的饭菜,再也没有人为我盖上温暖的被…

爸爸死了。伯伯死了。妈妈也死了。

正文 游园记·四月(17)

这个家从此就剩我一人。

那是谁?

拿着把雨伞站在楼下的屋檐下。

我眯起眼睛打量他,雨雾中他背着光,四顾张望,似乎在等着谁。仿佛是电影中的长镜头,背景是狭长的弄堂,而他在昏暗的灯下模糊成孤独的影。

“四月…”

我听到了轻微如叹息的呼唤。是李老师。

老师的手冰凉,我猜他站了很久。

他牵着我的手往弄堂外走。

“四月,跟老师回家。”

我停住脚步。

他拉我,“四月,听话,你家里已经没有人了,你会饿死的。”一听这话我就哭了,大颗的泪水滚落下来。可是我仍不肯走。老师叹息着将我拥入怀中。“孩子,你得活下去,你的爸爸妈妈一定希望你活下去。”

“不,我要等妈妈。”

“你妈妈已经不在了。”

“她还会回来的,我一定要等她。”

“傻孩子,你真是个傻孩子…”

老师抚摸着我的头,轻轻拍着我的肩和背。夜色中我分明看到他的眼中也翻涌着的泪水,他按住我的肩膀,那么诚恳,那么真切地跟我说:“四月,有老师在,你就会有家,老师的家就是你的家…”

3

多么可爱的脸庞!瞧她的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她的脸蛋圆圆的,笑的时候有两个酒窝,脸颊透着淡淡粉红,仿佛三月里的桃花。最特别的是她的头发,有些天然卷,扎在头顶宛如海藻般散开,黑亮柔软,让人情不自禁想触摸。据说头发愈柔软的女孩子,心地也会柔软。之前我不信,因为我的头发也很柔软,但我的心肠一点也不软,否则不会放那么一场大火。可是见到了芳菲后,我开始相信心细如发这个词语。

正文 游园记·四月(18)

没错,她就是李芳菲。李老师的独生女。

“菲儿,这位姐姐比你大一岁,她叫四月。”

“四月,以后芳菲就是你的妹妹了,你们是一家人。”

李老师给我们相互介绍。

我还来不及反应,那女孩儿就一把勾住了我的胳膊,“哎呀,太好了!以后就有伴儿了,爸爸,这是真的吗?”

李老师温和地笑,“当然是真的。”

她挨我那么近,我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甜香。可是她竟然说我身上有香味,凑近我身上调皮地嗅,“咦,姐姐,你身上好香啊——”

我被她嗅得很不好意思,脸当时就红了。

“菲儿,一点规矩都没有!”旁边传来一个女人冷冷的训斥。

我侧脸望过去,只见厨房门口站着系着围裙的女人,一脸冰霜,目光刀子似的在我身上扫荡,我顿时有种被人剥光衣服的羞辱。

“妈妈,你看——”芳菲将我拉向她母亲,“爸爸给我带了个姐姐回来,多漂亮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姐姐…”

李老师对那女人露出讨好的笑容,“雪茹,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四月,她以后…”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那女人冷冷地瞥我一眼,拿着锅铲转身就进了厨房。

“菲儿,带姐姐去洗个澡,洗完澡吃饭。”李老师没有理会妻子的态度,和颜悦色地吩咐女儿,顿了顿,又跟我说,“四月,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千万别见外,你程阿姨很好相处的,我们都是一家人…”

话音刚落,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一顿响。

“养一个都顾不过来!”

“自己想当慈善家,还要连累别人。”

“养得了人家一时,还养得了一世不成?”

我无地自容。

李老师也显出尴尬的神色。

正文 游园记·四月(19)

“你就少说两句吧,就是多双筷子而已,大不了我多上几个补习班。”李老师望向女儿,“还不快带姐姐去洗澡,马上要开饭了。”完了,又补充一句,“也就是每天从嘴里省出一口,我认了!”

语气毋庸置疑。

厨房里这才恢复了些宁静。

芳菲亲热地挽起我,“姐,到我房间去。”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顿晚餐。

程雪茹坐我对面,自始至终都没抬眼看我,不停地给她女儿芳菲夹菜。芳菲说不要了,她还夹。她没有看我,但我知道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目光中。

我紧张得几乎不敢动筷子,连李老师夹到我碗里的菜我都不敢动,我埋着头,强忍着饥饿,扒了几口饭就赶紧放下筷子。这是我在这个家的第一顿饭。也就是从这顿饭开始,我每天都不敢吃饱,一直是半饥饿的状态,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多添一碗饭,程雪茹的筷子就会敲得叮咚响,要么就是猛烈咳嗽,或者顿下饭碗说不吃了,这么吃下去大家都饿死云云。见识了几次后,我再也没敢多添饭,渐渐地,我也就习惯了这种半饥半饱的状态。这导致我发育迟缓,个头总也长不高,人也瘦得不像样子。晚上睡觉的时候,芳菲总是摸着我根根分明的肋骨说:“姐,你怎么这么瘦啊…”

我和芳菲睡一个房间。

李老师的家住在一个弄堂里的筒子楼里,好像我总是摆脱不了弄堂,从出生到母亲去世,再到现在寄人篱下,我依然住在弄堂。也许和母亲一样,以后我死也死在弄堂吧。李老师家的面积非常狭窄,除去设在阳台的厨房,总共才三个房间,不,确切地说是两个半房间。最外面不足十平方米的是客厅兼餐厅,里面一间是李老师和程雪茹的卧室,而我和芳菲的房间是和隔壁邻居分半隔开的,也就是说,只有一般房间的一半大。房间内放下一张床和书桌,就什么都放不下了,每次去书桌做作业都得贴着墙壁过去,要不就是跳上床,从床上踩过去。

而且,没有窗户。整个房间黑漆漆的,白天都得开灯。

最开始的时候是我和芳菲挤一个被窝,后来我们大了点,睡不下了,李老师就找木匠打了张上下铺的小床,我睡上铺,芳菲睡下铺。就为这张床,程雪茹和李老师差点打一架。一直是这样,家里任何开支只要跟我有关,程雪茹的脸色就很不好看,轻则指桑骂槐,重则敲锅铲。她好像特别喜欢把锅铲当道具,在逼仄的阳台表演她的独角戏。李老师大多数时候都不跟她计较。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即使是在家里,他也很少说话。大概是他上课讲话太多,嗓子很疲倦,回到家没有力气说话了。事实上,李老师也的确是难得的好脾气,很少见他批评学生,就是学生做错了事,他也只轻轻地说几句,但每句都会说到点子上。他不用像其它班主任那样大声呵斥,或者挥舞教鞭,一样把学生们治得服服帖帖。

正文 游园记·四月(20)

学生们都很尊敬李老师。包括我。

为了多赚点钱养家,李老师每周都要去各种各样的补习班上课,因为他是多年评定的模范教师,很多培训班请他上课。以前因怕影响正常教学,他多数是拒绝的,但自从收养了我,家里的经济负担重了,李老师不得不在各个补习班间疲于奔命。结果用嗓过度,在一次严重的咽喉炎症后,他说话变得嘶哑浑浊,听他讲课不再是件愉悦的事情,反而觉得很吃力。于是请他上课的补习班越来越少,李老师没有办法,只好尝试给一些教学机构写辅导资料,以赚取微薄的稿费养家。

每晚,我半夜醒来,总见门缝外透出灯光。

那是李老师在伏案写作。

我蜷缩在被子里,看着那线昏黄的灯光,心里总是很痛。我从不在人前落泪,但在那样的夜晚,我常常抑制不住流泪。没有窗户,也能听见屋外的风声,那么遥远。仿佛母亲的呼唤,一直徘徊在我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