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云泽的目光并没有看她,他半眯着眼睛,仿佛要睡过去一般。他也没有要说话的表示,静静地躺在那里,身边的花圃姹紫嫣红,娇艳的花朵愈发衬托出他整个人的虚弱和无力。

“在这之前,我以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可是现在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我不想说责怪你的话,你有你的立场,但是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我连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了。”四月说着就眼眶泛红,看得出她在竭力不让自己哭出声,“他现在残废了,好好的一条腿没了,公司也已经被你收购,我真的真的不想把这些事跟你联系上,我也不想说我恨你,可是这场悲剧都是因我而起,我不想再继续,一切的一切都到此为止吧!云泽,我们终究还是敌不过命,我陷在这悲剧里这么多年,我累了,累极了…”

她拼命摆着头,不争气的眼泪终于还是涌出了眼眶,“你回美国后多保重,我知道你不会再回来了,我们这辈子可能都见不上面了,这些天我冷静下来,思前想后,我忽然意识到我一直爱着的可能是另一个人的影子,我想你知道他是谁…我八岁遇见他,那场大火中他救过我的命,这些年我经常在梦里见到他,他从来没有离开我,我知道他一直就在我的身边,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默默注视着我,我非常想念他,这想念在我心底生长了十几年,慢慢积累成了爱。原来我不相信想念可以转变成爱,但是费雨桥跟我说过,想念就是爱的种子,只要不被遗忘就会在心里长出爱,现在我信了。”

“后来我遇上你,我一下就陷入了,完全不能自已,因为除了面孔,你简直就是他的翻版。过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肯承认这点,我总是自欺欺人,在心里说服自己我爱的是你,是你!可是现在欺骗不下去了,我爱的是云河,我对他这么多年的想念已经在我心里长成了棵参天大树,这树扎根太深,根茎渗透到我的血脉,再没办法拔除了,对不起…我瞒你到现在,本打算继续瞒下去,跟你去美国开始新生活,可你终究不是云河,这个谎言早晚有破灭的一天,那时候我更加没办法面对你。何况我们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芳菲死后,我们之间就有了裂痕,现在费雨桥又被你整成这个样子,我实在没办法说服自己忽略,我忽略不了,云泽,如果你因此恨我,我也没有办法…”

“我不会恨你。”

莫云泽终于发话,目光飘忽,凝视着她,唇畔隐约还有释然的笑意,“是我做的事我不会否认,本打算亲口告诉你,既然你已经知道就算了。我知道我们没有将来,因为你爱的不是我,是云河,现在你亲口说出来,反而让我对你心生感激,为云河感激你,我想泉下的他应该可以瞑目吧,他爱了你那么多年。”

四月仰起满是泪水的脸,迷迷蒙蒙地看着他,“你一直就知道,是吧?”

“当然,你不过是把我当成云河的影子而已,我以为时间可以改变这一切,现在看来多长的时间都没用了,你的心里铭刻着的是云河,我再自欺欺人也没有用。不过我还是要奉劝你,忘了他吧,找个可以跟你过日子的人好好生活,死了的人怎么想念都活不过来,你还年轻,活着的人终究还是要活下去,今后的路还长着呢。”

四月抽噎着点头,“你也一样。”

有风轻轻掠过,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莫云泽凝视她半晌,忽而轻笑,“你看我像是活着的人吗?”

然而,莫云泽并没有如期回美国,一是那日在梅苑后山淋雨后感染肺炎,引起多种并发症,这都是免疫力缺失的恶果,医生建议暂不适宜长途旅行;二是签证出了点问题,阿森往返北京奔波了很多天都未果,行程就这么耽误下来。一晃就是四个月过去,转眼夏天都要过完了,签证的麻烦还是没有解决。

四月在北京的工作非常忙碌,因为公司的很多业务依然在上海,所以隔三差五地她还是要往返于上海和北京,每次回来她都住姚文夕夫妇的别墅,偶尔会去檀林公馆看下费雨桥,却并不久留。费雨桥是在医院待了近三个月后出院的,他没有回跟沈端端同居的望江公寓,在四月的建议下暂时搬回了檀林公馆,因为他截肢后行动不便,并不适合住高层的公寓楼。他跟四月开玩笑说:“我现在有些恐高,老是担心自己会一时冲动从窗户里跳出去。”

当然,公馆私密性很好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围墙高筑,戒备森严,避免了被外界打搅,尤其是沈端端。他铁了心要摆脱这个女人。不过他并没有接受四月划回产权的建议,理由是送出去的东西不会再收回来。四月奈何他不得,她知道这人固执起来一点也不输她,也就随他去了。而且费雨桥不仅固执还很要强,虽然被新的融臣·盛图董事会推举为执行总裁,却并没有接受任职,他知道这背后肯定是莫云泽授意的,他才不要他的施舍!所以尽管费雨桥仍是公司第二大股东,他还是坚持退出了董事会,只享受分红,不再参与经营,他对这家公司已经没有任何留恋了。他现在将精力转到了古玩收藏,德叔去世前将全部的收藏转到了他的名下,不少藏品价值连城,父亲过去也留下很多古董。他钻研这些古董时学到了不少东西,于是注册了家艺术品拍卖公司,规模不大,盈利也谈不上可观,但却是他的兴趣所在。

每次四月回来,费雨桥就会给她看最新的收藏,每件藏品的背后都有一个曲折动人的故事,四月很喜欢听他说故事,藏品的价值对她来说反倒是无关紧要的了。四月觉得现在的费雨桥跟过去那个商场上杀伐决断的商界精英大不相同,褪下西装整个人都脱胎换骨了,说话做事愈发沉稳内敛,生活也十分健康有益,他很少出去应酬,每日在家赏赏古玩,品品红酒,休养得红光满面,气色极佳。两人也处得像朋友,这不能不说是个意外的惊喜。

这次四月回来是因为费雨桥的生日,早前她就答应了过来给他庆生的,于是生日的头天她放下手里紧要的工作赶回了上海。因晚上费雨桥在檀林公馆有PARTY,她特意上街做了头发,又买了新衣服,刚从名店出来就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称是莫云泽的助理阿森。四月跟他见过面,依稀有印象,是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

“颜小姐,可否有空见个面?”阿森不愧是莫云泽身边的人,连说话的语调都像极了莫云泽,“我们明天就要走了,我这里有份东西想交给颜小姐过目。”

“你们明天就走?”

“是的,本来早就要走了的,因为莫先生的签证出了点麻烦一直耽搁到现在。”

四月忙不迭地点头,“好的,你说个地方吧,我这就过去。”挂了电话,她正站在街边上,明晃晃的阳光刺得她有些眼花,身边车来车往,人流如织,而她像是被隔绝在另外的世界,周遭的一切喧哗都跟她没有关系。

他要走了,终于是要走了。

四月拎着购物袋,刹那间泪如泉涌。

费雨桥这边,沈端端登门拜访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数石榴树结了多少个果实。当然说拜访不恰当,沈端端每每来闹都是歇斯底里,大约是知道这次生日PARTY没有邀请她,于是又有了理由来兴师问罪了。费雨桥实在是厌恶了这个女人的纠缠,在她来之前他就决定来个彻底了断,他给她两个选择,一是分手,带上她该得的远走高飞,从此两人互不相欠分道扬镳;二还是分手,费雨桥会为她在董事会上争取一个好点的位置,不会让她太难堪,因为即便费雨桥失去对融臣·盛图的控股权,他仍然是公司的第二大股东,在董事会上仍有发言权。可是沈端端两条都不接受,她问费雨桥:“没有第三个选择了吗?”

费雨桥斩钉截铁,“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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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想留在你身边呢?”

“谢了,我并不需要你这样的护工。”

“是,如果只是护工,你花钱可以请到一百个,个个年轻漂亮。”当时是在客厅,沈端端强忍住就要失控的情绪,不想自己太失风度,“你不就是嫌我老吗?我是年纪比你大些,你犯得着这样刺激我吗?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共患过难的,难道你觉得我真是那种贪图享受的物质女人?难道到今天你还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

“够了,沈端端,你不必整出这样一副情真意切的样子来面对我,我不爱看。”费雨桥不耐烦地打断她,虽然坐在轮椅上,依然气势不减,显出他惯有的铁面无情,“我跟你之间的隔阂与年龄无关,这你知道,我也没有怀疑你对我的感情,只是很抱歉,我给不了你对等的感情。而且说实话,像我们这样的人根本不配谈人类的感情,因为我们都不是人类,你就不要玷污‘感情’两个字了。而且我现在是个残疾了,虽然我是个残疾,但在人格上我并没有成为矮子,你也就不必以高人一等的姿态来跟我谈什么患难见真情,这些对我都不管用,所以拜托你不要再演戏,我看着难受。”

沈端端气得眼泪都出来了,“费雨桥,你,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吗?你觉得我是在演戏?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我为你付出这么多,你说翻脸就翻脸,你还是人吗你?”

“我刚才都说了,我不是人类,你也一样。而且沈端端,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难道不知道我一直很厌恶你吗?如果说我的养父陈德忠将我领上复仇之路,让我变成了一个丑陋的人,那么正是因为遇见你,让我变成了一个肮脏的人,你说我会喜欢你吗?”

“那你为什么还跟我在一起?!”沈端端哭出了声,挥舞着双手,风度尽失。

“为了复仇啊,因为你能帮到我,所以我才说服自己跟你在一起。就像你为了取得莫敬添那个糟老头子的信任跟他睡觉一样,我们本质就是同类,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你跟莫老头子一睡就是十年,我跟你也保持了十年的关系,我能深刻体会你跟莫敬添上床时的恶心,因为我也是同样的感受。你有多厌恶莫敬添,我就有多厌恶你。可能我对你的厌恶还多了一层,因为你就像一面镜子,让我看到了真实的自己,肮脏丑陋,卑鄙无耻,你说我能对你这样的人产生感情吗?沈端端,你没有这么天真吧?”

恩断义绝!

沈端端此时连哭都哭不出来了,眼泪让她的眼影和睫毛膏花掉了,妆容精致的脸上印着两道清晰的黑色泪痕,“费雨桥,你果真是个无情无义的禽兽!”

“禽兽不如。”费雨桥补充。

“你活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你也一样。”

“是,我是瞎了眼,爱上你这样一个禽兽不如的东西,浪费了自己十年的青春,现在我老了,你就一脚把我踢开,费雨桥,你怎么不被那辆卡车撞死!你为什么不死!”沈端端双肩微动,到此终于崩溃,摇摇晃晃得几乎站立不稳。

费雨桥冷笑,仿佛喟叹,“这也正是我纳闷的,我怎么不死呢?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什么都解脱了,这世界天天死人,为什么我就死不掉呢?”

“可是你恐怕到死都不知道是谁控制的Y&H基金,是谁把你整到这步田地,费雨桥,你自以为聪明,其实你愚蠢得很!你以为死就能解脱,你休想!你活该千刀万剐!千刀万剐!”沈端端不得不扶住墙壁,指着他声泪俱下,“你不是人,你真的不是人,你跟莫敬添是一路货色,甚至比他还不如…”

“这是因为你就是这样的货色,所以你只能碰到我这样的货色,要不怎么叫物以类聚呢?”费雨桥呵呵地笑,看着沈端端像是看着一个小丑,抑或者他自己就是个小丑,多年来他一直抱着旁观者的眼光看别人演戏,可是真正被人看戏的恰恰是他自己,所谓生活,就是如此滑稽可笑。他耸耸肩,“我已经知道是谁控制的Y&H基金了,亏我费了那么多心思去查,其实前前后后一想就是莫云泽嘛,除了他没别人,你也就不必拿这事来跟我说了。”

“莫云泽?你以为是莫云泽?哈哈哈…”沈端端失了常态地大笑,笑得眼泪滚滚,更多的黑色泪痕印在美丽的脸颊上,让她变得丑陋不堪,“莫云泽?真是太可笑了!你居然以为是他!费雨桥,你大错特错了,你不用去想不用去猜更不用去查,Y&H代表的不就是云河吗?是莫云河!他还活着!还活着!”

笑容僵在费雨桥的脸上,“莫云河?”

“可不是,我们都被莫敬添这个老狐狸耍弄了,连我都不知道莫云河还活着,我跟他睡了十年,我都不知道!如果不是刚刚看了从瑞士传过来的资料,我根本不会相信这件事,想不到吧,你做梦都想不到吧,哈哈哈…”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通过一个秘密渠道查到的,这笔基金是莫云河的父母去世后,他的养父莫敬池特意为他设立的。他的生父曲向辞出身世家,死后留下一大笔财产,而当时莫云河年仅三岁,莫敬池为免这笔财产落入他人之手,就以基金的形式秘密划到莫云河的名下。当然这中间莫敬池事先肯定是做了很多工作的,因为曲家还有其它牵牵绊绊的亲友,一度为争财产闹得不可开交,同时还有很多竞争对手甚至包括当时还健在的莫家老爷子都眼红曲氏智远。莫敬池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法子瞒天过海,硬是瞒过了所有的人,除了分出很少的一部分财产打发曲家亲友,其它的都划到了那笔基金里,智远名义上还是存在的,不过经营所产生的绝大部分利润都自动转到了Y&H基金。这笔基金因为数额越来越大,后来由莫敬池托付给国外一家投资管理公司负责打理,三十年啊,钱不断生钱,光利息都是天文数字!”

“凭这就断定莫云河活着?你哄小孩呢。”费雨桥虽然听着觉得神奇,但还是不信。

“如果你不信就看看这个吧,白纸黑字都写着呢!”沈端端从手袋里掏出一份文件甩给费雨桥,“这是那家投资管理公司跟莫敬池当初签订的保密条例,里面规定莫云河成年才可使用这笔基金,并且必须得到中间人的许可才可以动用。虽然这个神秘的中间人身份至今不明,但是莫云河必须是活着才可以动用这笔基金,一旦他离世,若没有后代和家室,基金就将由中间人捐赠给慈善机构。也就是说,既然那笔基金现在被动用,那么足可以证明莫云河还活着,他还活着!难怪莫敬添这老东西一直很忌讳谈起梅苑当年的那场火,他就是想以莫云泽的名义独占莫家的财产呢,所以他才会把莫云河弄到美国植皮换脸,以此瞒天过海。”

“据说在莫云河整容的那三年里,莫家只有前年去世的老叔公去看过,其它亲友一律没有获准去探视,因此莫家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老叔公不会再有别人。我清楚地记得老叔公临终前跟莫敬添说过‘纸包不住火’之类的话,老叔公一死,莫云河的真实身份就成了永远的秘密。但是莫云河名下这笔天文数字的基金莫敬添应该也是不知情的,否则他不会为了钱把盛图给卖了。想想真是好笑,这老东西自以为他捂着天大的秘密,殊不知他已经去世的两个哥哥比他捂着更大的秘密。我这里还弄到了一份莫敬浦从未公开的秘密遗嘱,里面就讲明了这笔基金是他和莫敬池赠予莫云河的成年礼。莫云河继承这笔基金后从未动过一分钱,去年为了阻止融臣收购盛图才开始启用,后来连同融臣也一起收购了。因为颜四月的事让你惹毛了他,所谓冲冠一怒为红颜,我就说过你早晚要栽在这女人手里…”

费雨桥这时已经快速看完了全英文的保密条例,瞅着沈端端不无嘲讽地说:“你就不用嘲笑我了,你跟莫敬添好歹也睡了十年,他连这么重要的事也瞒着你,你不是白睡了吗?”说着他微微眯起眼睛,“这么说,莫云泽就是…”

“怎么,你才明白?”

“不容易啊。”费雨桥呵呵笑起来,“以别人的身份活着,这跟死去有什么区别,想来莫家二公子这些年过得不会比我好啊,我倒是有些同情他了,呵呵…”

“你还是同情你自己吧,你知不知道车祸不是莫云河指使人干的,是莫敬添!”

费雨桥眉毛一抬,“莫敬添?”

“没错,就是他指使人干的,而且他还不解恨,他已经放出话,一定要你死。他先收拾了你,再收拾莫云河。”

听,风在吟唱…

春天已经远去,梨花的淡香依稀还弥漫在空气里。明晃晃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中漏下来,草地上的露珠反射着阳光,满地熠熠闪闪,仿佛撒了一地的珍珠。围墙下的一株海棠开得正好,蜜蜂嗡嗡地围着树飞扑,那声音仿佛催眠曲让人有些昏昏欲睡。已经中午了,园子里的雾气才终于散去。莫云泽坐在露台的藤椅上喝咖啡,这是他在这座城市享受的最后一个午后了,明天他就将飞往美国,他知道这一别即是永诀。

昨晚阿森试探着跟他透风,说四月刚从北京回来,是不是见上一面。莫云泽没有答应,都这样了,见面还有什么意义。不过他心里并不怨她,他甚至是心怀感激的,因为那日她亲口告诉他“我爱的是莫云河”,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他慰藉的呢?

因为,他就是莫云河。

这是一个比死还痛苦的秘密,在莫家除了莫敬添和已经去世的老叔公,没有人知道。包括无孔不入八面玲珑的沈端端,都不知道。

当年那场火,真正的莫云泽原本已逃生,发觉两个弟弟还未出来,于是又冲回火海去救他们,他首先找到昏迷在房间中的莫云河,背着莫云河在浓烟滚滚的走廊里试图寻找出路,无奈火势当时已经蔓延到二楼,兄弟俩双双被困。后面的具体情形莫云河不是很清楚,他只记得醒来后病房内站满了莫家人,他们将他团团围住,没有怜悯和疼惜,只有愤怒和质疑,为什么莫家的孙子里就只剩了他,为什么偏偏是他…没有一个人关心他的伤势,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大家只有一个念头,他为什么没有死!

这个问题也是多年来莫云河迷惑不解的,上苍为什么不让他死。那时候的他,因为暴露在外的皮肤被高度灼伤,全身裹满纱布,包裹得像尊木乃伊,连动下小指头都没可能。但他意识是清醒的,只是因为吸入大量烟尘,严重损害了他的呼吸系统,他不得不戴着氧气罩。当时连止痛针也没办法缓解他全身皮肤的灼痛感,痛到后来似乎已经麻木,而真正让他痛得心神俱碎的是惨绝人寰的死者名字。

四个死者中,就有两个是他的兄弟。

三叔莫敬添告诉他这一切时,滚滚的泪水自他眼中涌出来。医生说了不能流泪的,但他抑制不住那汹涌的泪水,仿佛身体内卷起呼啸的狂风,瞬间穿透了他,让他的五脏六腑都震动得错了位。他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他想自欺欺人,他们还活着,他从小到大情同手足的兄弟还活着,可是没有用,三叔悲怆愤怒的表情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当时浑身抽搐,哆嗦着嘴唇,想哭,想喊,可是喉咙里只能发出咕咕的含糊不清的声音,那么绝望,一心寻死的绝望!

“你什么都不用说,他们都死了,就你活着。”

莫敬添当时站在他床边,死死地盯着他,就像是恨不得用眼光剜出他的心似的,“我们莫家…完了。而你还活着,你说怎么办?”

现实是残酷的,莫敬添其实当时也不知道怎么办,他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善后,而最棘手的就是继承人的问题,莫云河只是莫家养子,是没有资格继承莫氏产业的,爱子云溯因为是当场烧死在梅苑,所以对外毫无掩饰的可能。当时莫云泽和莫云河是一起被送入的医院,不久莫云泽因伤势太重医治无效死亡,护士在填死亡通知书时因失误将莫云泽写成了莫云河,这个极其偶然的失误让莫敬添萌生了异样的想法。他根本没时间细想,当机立断决定把想法变成现实,否则莫家内外势必会大乱,一场持久的家产争夺战是避免不了的。

莫敬添首先花钱买通医院,对外宣称活下来的是莫云泽,将赴美继续接受治疗。瞒住这个秘密是项繁琐而庞大的工程,调换的不仅是病历,还有一系列相关的信息资料也都要调换过来,包括莫云泽下葬时,墓碑上刻着的名字也是“莫云河”。而为掩人耳目,莫云泽没有葬到莫家的家族墓地,而是将他葬到公共墓区,跟莫云河的生父生母葬在一起,以此让外界相信死去的的确是莫云河。

医院这边,莫敬添是这样跟其实还活着的莫云河说的:

“既然老天要你活,那你就活着吧,但是你记住,你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云泽用命给你换来的,所以你要还他,你不仅欠了云泽也欠了莫家,你也必须给莫家还债,所以你不是为你自己活着,是为了整个莫家活着。”

“因此从现在开始,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你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莫云泽。你要彻底忘了你自己,不仅是你的名字,你的灵魂、你的心都不再是你自己。”

“你不同意也是没办法的,因为莫家的孙辈只剩了你,偏偏只剩了你!云泽为了救你被活活烧死,烧得蜷成了一团,你要不要看看?不想看是吧?是不想看,还是害怕看?他现在就躺在太平间,一米八二的个子,现在缩成了一米三都不到,焦黑的一团。”

“他没有脸,没有头发,没有皮肤,没有手脚,什么都没有了。我们试图将他的身体拉直放入棺木,可是没办法,拉不直了。而明天,他就要被火化,他将再经历一场燃烧,然后变成一把灰,被装进那个小小的盒子。从此,这个世上就没有他这个人了。你说怎么办?你打算怎么办?他是为了救你而死的…”

莫云河的嘴唇剧烈地颤动着,他的整张脸就剩了一双眼睛是完好无损的,头发被烤得蜷在一起,连嘴唇也被严重烫伤,溃烂脱皮。

更多的泪水从他的眼中涌出来。

他嗯嗯啊啊地发着谁也听不懂的字音,拼命挣扎。

莫敬添凛然站在床边,眉头微微向上挑起,眼底闪烁着利刃般的寒光,盯着他,一字一句,宛如尖锥直刺他的心:

“你的脸是没了,但好歹你还活着,你是不是觉得生不如死?你很想死是吧?不,你没有权利选择死,我已经说了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从今往后就不是你自己的了,莫家现在除了我,就只剩你这么一根独苗,你想死都不成。告诉你,我也想死,我养到这么大的儿子云溯,头天晚上还跟我有说有笑的云溯他死了,我就这一个儿子,没了。你说我想不想死?”

“跟你一样,我也没得选择,如果我就这么死了,这份家业将会被瓜分得四分五裂,我在九泉之下没法跟你爷爷和你的叔伯交代。所以我现在站在你面前,跟你一样的痛苦,生不如死,但是没有办法,我必须撑下去,你也得给我撑下去。我会安排你去美国,给你找最好的整容植皮医生,不管花多少钱,付出多大的代价,我也要让你旧貌换新颜,我会把盛图一步步交到你手里,本该你死去的兄弟继承的家业,我会全部交到你手里。”

莫敬添指着他的脸——

“我再说一遍,过去的那个你已经死了,现在的你,不是你。”

莫敬添果然给莫云河换了张新脸,耗时三年,大大小小的手术上百次,为此不惜牺牲莫云河的健康,大量抗排异的药物让莫云河身心饱受摧残,几乎失去了免疫力。对此莫敬添根本不在乎,他要的只是莫云河活着,至于活着承受怎样的折磨他才不管。说到底莫云河只不过是他鲸吞莫家财产的一个幌子,表面上他主动让贤由莫云河执掌莫氏盛图,以显示他作为叔伯的大度,其实背地里严格监管着盛图,莫云河辛苦赚的钱都供他挥霍了。

不过人算不如天算,莫敬添大约做梦都没想到莫云河最终还是摆脱了他的禁锢,而且盛图也名正言顺地落入莫云河的手里,莫敬添最后落了个人财两空,沈端端也背叛了他,现在他一个人住在寂寥如坟墓的梅苑,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等于是被活埋了。当得知Y&H基金背后的操控人就是莫云河时,莫敬添可想而知地震惊和愤怒。他找莫云河理论,莫云河淡淡地说:“三叔,这世上的罪孽不是没有惩罚,您用一张死人的脸埋了我这么多年,现在也该您尝尝被埋的滋味了,请放心,您百年后我会厚葬您,不会让您烂在梅苑的。”

那么,现在坐在露台上独自品咖啡的这个人,是该叫他莫云泽,还是莫云河呢?其实他自己也模糊了,这么多年以莫云泽的身份活着,他早失去了自我,“莫云河”于他而言只是一个久远了的名字,严格来说还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他本姓曲,叫曲靖波。

时光过去了这么久,他依然记得当年养父莫敬池问他:“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那时尚且年幼的他大声回答:“我爸爸叫曲向辞,我妈妈叫古岚,我叫曲靖波。”

终于,终于可以让这个埋葬多年的名字浮现世间,莫云泽每每想起都会泪湿眼眶,所以他坚持将所有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全部换上了“曲靖波”的名字。赴美的签证大约就是在换名的过程中出了纰漏,美国那边不认可,阿森为这事跑了两个多月,行程也因此耽误到现在。换作别人早就怨声载道了,但是阿森一点怨言也没有,因为跟随老板多年,他深知这个名字对莫云泽意味着什么。当然,适应这个新名字尚需时日,身边的人仍然习惯叫他“莫先生”,只有阿森亲切地叫他“曲先生”。

“颜小姐,从现在开始请您叫他曲先生。从今以后,他既不是莫云泽,也不是莫云河,他只有一个名字,曲靖波。”阿森说着这话时,从文件袋中抽出一份密封的卷宗放到四月跟前,除了文字资料,还有不少泛黄的照片,显示年代久远。阿森指着照片逐一给她介绍,“您看…这是他被毁容前的照片,这是他小时候的,还有这几张…是他生父生母的…哦,还有这张,旁边站着的是他的两个兄弟,左边的您认得出是谁吗?”

四月手里拿着照片,她努力想看清每一张,眼中蓄满泪水,视线越来越模糊,她深情地抚摸一张站在梨树下的照片,照片上的莫云河大约二十出头的样子,乌黑浓密的头发,柔和温润的面目,依稀就是多年来梦中见到的模样。

原来,他真的从来没有离开过。

“曲…靖波…”泪水滴落在照片上,四月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下颌都在颤抖,“我真是没用,到现在才知道…”

“颜小姐,别这么说,曲先生从来没有责怪过您。他跟我说过,他其实一直很感谢您至今都深爱着莫云河,虽然是另一个人的名字,却表明您爱的是他。我也有相爱的人,而且马上快结婚了,我太清楚爱一个人是多么的不易,但又是多么的幸福。颜小姐,我也很感谢您这么多年深爱着莫云河先生,您是我见过的最重情义的女子,而这种情义是费雨桥和沈端端这类人没有的,我由衷地钦佩您。”

说到费雨桥和沈端端,阿森的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放下手中的咖啡杯,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很郑重地双手递给四月,“今天来不光是让您知道曲先生的真实身份,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您看后就明白了。颜小姐,这是我擅自交给您的,曲先生并不知情,我今天来见您也是瞒着他的。这里面的资料前前后后花了两三年的时间收集,可是曲先生一直不肯交给您,因为里面有些内容您可能难以接受,曲先生怕您受打击,所以就…”

四月狐疑着从文件袋里抽出一份份文件,从最初的镇定到慢慢地脸色发白,到最后泪流满面全身颤抖,她没有说一句话,她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真相远比想象残酷,资料显示,梅苑当年的那场大火纵火者虽然是唐毓珍,其实她不过是被人利用的炮灰,真正的幕后主谋正是费雨桥。是他利用唐毓珍跟莫家的矛盾,背后唆使唐毓珍纵火,火灾当晚他也到过梅苑,不过并没有进去,火烧起来后他及早逃离了现场,唐毓珍却被活活烧死。费雨桥大约也没有想到那场大火会死人,所以事发第二天他就逃到了国外,很久都没敢出来露面,直到后来确认事情已经平息,他才潜回来继续复仇计划。

资料还显示,费雨桥为了复仇可谓煞费苦心,不惜怂恿当时的女友沈端端去勾引莫敬添,将沈端端安插在莫敬添身边做眼线。沈端端对费雨桥一往情深,她年纪比费雨桥大好几岁,一直恐惧费雨桥会抛弃她,于是对费雨桥百依百顺,帮着费雨桥干了很多丧尽天良的事,特别是第二份卷宗中提到的容念琛的自杀,跟费雨桥有着直接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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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目瞪口呆,几乎不能呼吸。

阿森指着卷宗说:“费雨桥这个人实在是心狠手辣,他得知你跟容念琛交往后,设计将容念琛引入一个商业陷阱。容念琛毫无防备地落入这个陷阱,费雨桥要挟他如果不让出你就会向警方指控他诈骗。容念琛承受不了这种压力跳楼自杀,而就在他自杀的头天,费雨桥都有跟他见过面,你看这些…”阿森抽出一沓照片给四月,逐一指认给她看,“这你应该认得吧,这是他们碰面时被曲先生派去的人拍下来的,曲先生获知这件事完全是意外,他本来是想去调查容念琛的,因为你当时正在跟容念琛交往,他怕你吃亏,结果意外拍到了费雨桥。容念琛死后莫先生意识到这件事不简单,于是经过数年的秘密调查才发现这个天衣无缝的骗局,换句话说,容先生是被迫害致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