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展笑了笑,低声道:“没关系。”顿了顿,又道,“很快就忘记了,要忘记一件事其实很容易的。”

她正上药,也没在意他意味深长的语气,随随便便的点了点头道:“就是,我身上也有好多伤都忘记是怎么来的了。”

想起一事,她又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跟着你来的。”见她不解,他又解释道,“下午在清河镇,你是不是坐在赌坊门口?本想和你打招呼,你却突然不见了。谁知我和苗苗一到飞花小筑就又看到了你。”

提起下午的事,苏闲花未免讪讪,只好低头专心包扎,她注意到他的手臂上还有些其他伤痕,都是经年的旧伤,青色的血管和筋络分布在匀称的肌理下,观感并不像他的脸看起来那么匀净雅致。她想到自己身上那些练武打架时留下的大小伤口,心里顿时又对他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拍了拍他的肩膀,俨然已经将他当成了朋友,呵呵笑道:“上次心里有事不能尽兴,我们下次再喝!”

钟展的眼中闪过一抹笑意:“等姑娘和白公子之间有个了断,钟展自当扫尘煮酒,与姑娘共贺。”

听他提到白念尘,苏闲花的嘴角动了动,心里早已经杀气腾腾怨念四起,面上好不容易扯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容,顾左右而言他:“你那位朋友苗若檀呢?怎么今天不见他?”

“苗苗正在飞花小筑那里看热闹。”他笑道,“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不如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第十三章 飞花小筑的姬夫人

苏闲花和钟展一起绕过悬楼,来到玳瑁河谷的最宽处——飞花小筑的唯一入口。

时值傍晚,天色晦暗不明,宁静的河谷里聚集的人却更多了。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四下里却鸦雀无声,只有不约而同仰起的头颅,齐齐的看着同一个方向。

因为怕和白念尘遇上,苏闲花特意扯起风帽,躲躲闪闪的跟在钟展身后。远远的就看到人群里身材高大的苗若檀,他正和那些人一样仰头看着悬楼的某处,眼神十分专注。

苏闲花掠了掠风帽,抬头看去,只见两层悬楼的底层平台上,一个粉衣女子正飘然而立,虽然隔的远了看不清面目,但身姿卓越,漆黑长发随山风飘荡,竟有翩然若仙之感。

苏闲花本以为这就是传闻中的姬夫人,正要上前看个清楚,耳边却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

“…诸位请回吧,三日后请早。”

这声音随风而至,听起来虚渺空灵,显然是以内力传送。苏闲花初来,也不知道她之前说了些什么,人群中却已有人喊了起来:

“姑娘,前天你家夫人也说是三天,怎么现在又变成了三天?三天又三天,我们哪有那么多时间耗在这里?”

“就是啊,不会是姬夫人假借剑圣前辈的名号欺骗大家吧?说什么第一道题已被人解开,其实宝物根本还在段文正的手上…”

“说的不错。破解谜题之人姓甚名谁,还请姬夫人告知!”

“…如果说不出名字我们就不走,绝不能被骗了…”

所谓的哄乱,就是一个人起了头,有人接二连三的帮腔,最后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群情激愤之下场面变得一片混乱的情景。苏闲花是几百个绿林汉子的头领,对这种失控的局面深有体会,眼看那神仙似的姐姐越来越招架不住,她暗地里吐了吐舌头,拉着钟展的衣袖,指了指苗若昙的背影,轻轻道:“此处不宜久留,叫上苗少爷,咱们先撤。”

钟展从善如流的答了声“好”,可两人才穿过人群没走到十步,高处的悬楼平台却突然起了意想不到的变故。黄昏黯淡的天光下,悬崖的阴影中突然飞起一道黑色的影子,如同大鹏展翅一般掠过楼阁金顶,足尖在飞戗上轻点,人已落在那位不知所措的粉衣女子跟前,手臂一探,扣住了她的咽喉。

眼力稍微好些的人都看得清楚,并不是那女子功夫不济,而是那个突然现身的袭击者动作太快。一掠一停一伸一展,有如闪电,粉衣女子本就心烦气躁,骤然逢变,掌中的峨嵋刺只来得及划出半圈便被人制住了。

黑衣人伸手在粉衣女子手腕上一斩,精钢峨嵋刺应声而落,磕在青石围栏上,叮叮当当的一路滚了下去,最后落在了悬楼底下那些聚众啰唣的人身前,嘈杂声声顿时低了下去。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穿过河谷的树林,洒在不速之客的脸上,给他左侧眉骨上一只暗红色的蝎子纹身镀上一层诡异的暗金光芒。那是一张极为英俊的脸,只是烟色双眸中的温度叫人不寒而栗。

“是他!”

苏闲花不禁低呼一声,这个从天而降的黑衣人,竟然就是今天早上才不欢而散的不明组织少主程红笑。

如果飞花小筑的姬夫人真的和剑圣另择传人一事有关,程红笑会来这里也情有可原。要追究起来,段如花虽然是她带走的,但那是意外,实际上解开谜题的还是程红笑。他大可以大摇大摆的站出来得瑟,何必还要用强偷袭?

她忍不住又往前走了几步。钟展静静的跟在她身后,一眼瞥见人群五十步之外的地方站着白念尘和李光左,于是伸手把苏闲花半褪的风帽重新拉好,这才穿过人墙去找苗若檀——悬楼上突生的变故,众人口中的剑圣,似乎都激不起他任何兴趣。

高台之上,程红笑制住了粉衣女子,也不理会剩下的人,冷声道:“姬夫人在哪里?叫她出来!”

女子一张玉容已经憋得惨白,却强自镇定道:“夫人正在守炉,未到三日之期,不会见客!”

“若我就是那个解出谜题的人呢?”他轻轻的“哼”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支银簪举到女子眼前,“这是段文正之女段如花的东西,以此为凭,此题已解。夫人应依照约定出下一题,为何如今还要避而不出?”

“你…”粉衣女子看着那支簪子,也不知要怎么反驳,只能坚持道:“夫人要三日之后才能见客!”

程红笑冷笑一声,手上用劲:“莫非是想让我硬闯?你就不怕毁了姬夫人的铸剑炉,绝了闻名天下的‘飞花剑’?”

就在台上僵持不下的时候,其他的人早就交头接耳的议论开了。会来玳瑁河谷的,都是想得到“天地残”剑法真传的人。不管这些人是真的崇拜剑圣还是假装崇拜剑圣,是一心追求剑术修行还是受人所托另有目的,至少有一点是肯定——这些人的年纪都不会太大。

年轻人难免莽撞一些,容易头脑发热。此刻惊见变故,一来二去的也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数十双眼睛将信将疑的盯着程红笑手里的银簪,有叹有妒有不屑,心思各异,更有人已经跃跃欲试,不知道是想去救人还是夺簪,抑或是夺簪顺便救人,救人更要夺簪?

苏闲花也从他们的对话中依稀明白了事情的始末。起因正是剑圣的游戏——他拜托飞花小筑主人姬夫人发布第二道谜题。但是姬夫人却一直拖延时间,这一次又把公告的时间改在了三天之后,被一再等待磨去了耐心的江湖少年,终于按捺不住了。

“真够折腾的。”她暗自咕哝了一句,转头正巧看见钟展会和了苗若檀。在他们的身后不远处,一身紫衣的司徒涤音正和另一个身量看起来高一些的女子走在一起,浩浩荡荡的跟了数十个护卫,想必就是司徒家的二小姐勿语。

她没兴趣再凑这个热闹,刚要先撤,高台上却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她寻声望去,只见程红笑的袖中正蜿蜒飞出一道银索,索尖锋刃闪闪,朝着石牌坊下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撞去。

苏闲花不欲插手此事,略略眯着眼退后一步,却恰好看到人群中的苗若檀手腕微微一转,似有一抹青光从他掌心闪过,却又立刻被身边的钟展拉住。钟展的嘴唇翕动,分明是在说:“没事的!”

只这一瞬间的功夫,程红笑手中的银索已经重重的击在门上,可这看似千钧的力道却如同打进了棉絮,朱漆嵌铜钉的门扇并没有丝毫损坏。他也不惊讶,冷冷一笑,拖着那女子退后一步,刚刚站定,两人来高的大门突然打开,巨大的罡气冲破缝隙,如同一阵狂风刮过,将他的一身黑衣连同鸦色长发一同吹起,盈鼓激荡,几乎就要随风飞去。

但他的背依旧挺得很直,朝着门内冷笑道:“夫人终于肯现身一见了么?”

四周又复莫名的安静,只见门后慢慢走出一个深裾广袖的黑衣女子,缀着流苏的衣摆迤地飘动,长逾数尺。她的脸上也蒙着长长的黑纱,唯有一头长发雪白,直至脚踝,无风自动,夺目非常。

“是谁在老身的飞花小筑捣乱?”

第十四章 谁家的花花

黑衣白发,传说中的飞花小筑主人姬夫人!

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山风轻轻吹拂起两人同样墨色的衣袂。对面而立,强大的气场就连悬楼之下的人们都忍不住屏息。

姬夫人蒙着脸,虽然满头白发,却身段曼妙,看不出究竟多少年龄,黑纱后的目光犀利如刀,静静打量着对面的年轻人,随即微微一抬下颚,淡淡道:“放了珊瑚。”

程红笑没有反驳,手掌一松,粉衣女子脚下踉跄了几步,扑到姬夫人脚下,一边咳嗽一边哽咽道:“夫人…”

“学艺不精,修为尚欠,罚你守炉三月,不准踏出飞花小筑一步。”

姬夫人的声音并不严厉,却带着某种不能违抗的力量。她再也不看珊瑚一眼,径直往前走了两步,视线落在程红笑左眉的纹样上,肃然道:“以沙蝎为尊,莫非阁下是从西方魔域沙漠而来…”

未等她把话说完,程红笑的身形突然动如脱兔,袖中银索如毒蛇吐信,直朝姬夫人面门噬去。姬夫人早已防到他要突然发难,宽大的黑袍顿如鸟翼般张开,手中已然多了一把二尺窄剑,寸阔,刃薄,挡手刻藤蔓花纹,蜿蜒而上,于剑身绽放数朵冷梅,模样异常的秀丽精美。

“飞花剑!”

不知是谁先喊出口来。只见剑身上所刻的吐蕊之梅,正是飞花小筑所出名剑“飞花剑”的标志,只是寻常剑身刻有三朵梅花,姬夫人手中这把剑却刻了五朵,显然铸造更为精良。

悬楼下的仰首而望的人原本就屏息静气,如今更是目不转睛。从来没有人见过姬夫人的身手,世人只道她铸剑技艺高妙,却没有人知道她本身竟也用剑。既然她能为剑圣传话,想必剑术不弱…

飞花剑窄薄剑身在身前一挡,顿时将程红笑的攻势拦住,然后迅速反绞,穿过舞动的索身,不偏不倚刺向对方咽喉。程红笑的银索不及回救,反倒迎刃而上,于剑势将尽之时飞快躲过,银索收入掌心,倒跃数尺,稳稳站定。

不过倏忽之间,两人已经各自交换了一招,心里也明白对方都只是试探。程红笑微微一哂:“好剑法!方才那一招可是‘残月’的衍生式?夫人果然是剑圣的弟子吧!”

“原来阁下是为剑圣而来。”姬夫人不理会他这番惊人之言,慢条斯理的收起飞花剑,顺手拨了拨微乱的长发,道:“老身不是剑圣前辈的弟子,只是机缘巧合得他指点了一招而已。”顿了顿,她又道:“你若想假意捣乱激剑圣前辈现身,那是没用的,他的人根本不在这里。若要见他,三天后再来吧,能不能遂你心愿,就要看你的缘法了。”

被她点破目的,程红笑的脸色有些不虞,沉着脸微哼一声,倏然掉转头,竟就此离去。临走之时,只听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轻拂过耳:“没想到事过多年,魔域又有人来了…”

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程红笑的黑衣很快没入夜色,周围有几个江湖少年回过神来,纷纷奋起直追,剩下的人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多数是在商量今晚是在谷中宿营,还是回到镇上住店。

苏闲花的眼睛却一直盯着悬楼上那一头银白色的长发,直到门扇合拢的沉重声音传来,才长长的叹了口气,钟展带笑的声音传入耳中:“你很羡慕么?”

“是啊!多么风姿卓越,多么漂亮的女人啊…”她叹息着,突然又惊讶的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脸上写的这么明白,谁不知道啊?”这次说话的却是苗若昙,高大的身体正挡在她跟前,嘿嘿嘿的笑得十分狡诈:“女强盗,我们又见面了!”

苏闲花翻了翻眼睛:“几天不见,苗少爷又输了多少银子?准备什么时候还我钱?”

苗若昙瞪了瞪眼睛,正要回嘴,却听钟展好脾气的问道:“饿不饿,我们去吃饭好么?”

“被你一说,我还真的饿了。”苏闲花这才想起,自己竟然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眼见人群已渐渐散去,再待下去恐怕有被某人认出来的危险,急忙转身走向谷口,口中嘀咕道:“吃饭吃饭!不能被讨厌的人影响了胃口…”

钟展快走几步赶上了她,低头问道:“花花你想吃什么,我们请客,就当借你银子的利息…”

“花…花…”她被口水一噎,差点一交扑倒。钟展急忙扶住她,不解的问道:“怎么了?现在天黑,没有灯火照着,你要千万当心…”

“谢谢。”她随口一答,却又立刻咬牙道,“不是啦!你…你这么叫我,听着当真是…十分的有创意。”

钟展笑了笑,问道:“以前也有人这么叫你么?”

“没…没有!你可以叫我‘小花’或者‘阿花’,不然‘苏姑娘’也不错,多文雅啊!”其实这个世上还是有人叫她“花花”的,一个是她已经死去的爹,另一个就是秦韶,她为此下狠心纠正过他好几次,纠正未果的情况下只能放弃。有一个已经够丢脸了,绝不能再任其发展多出一个来!

可是钟展却只是眨了眨眼,笑容温煦:“既然没有人这么叫你,那我来叫也挺好的。”

“你…”

“花花…花花,啊哈哈哈…”一边的苗少爷早就捧着肚子笑得直不起腰来,“小钟你记不记得,阿紫她十岁的时候养了一只浑身癞痢的小土狗,就叫…就叫花花…啊哈哈哈…”

“姓苗的,当心笑死你!”苏闲花气恼的踢了一脚狂笑不止的苗若昙,不想再理会那两个人,自顾自气鼓鼓的朝外走去。

×××××

这一次来玳瑁河谷的人中,有很多少年成名的人物。

五公子中除了南疆毒公子,其余的四人都到了,而四庄中的江东逐云山庄,泸州雪榴世家,赤水夕雾庭都派了人来,虽然来的都只是年轻一辈,却也不啻于一场江湖盛会。姬夫人有没有出下一道题固然重要,但更为重要的,是这些未来江湖掌权者之间的联络结交。

白念尘一边和几位公子少侠谈笑风生,一边想起了父亲的话。父亲的毕生心愿便是将白家的玉麟山庄发扬光大,有朝一日可以和“龙牙榜”上的四庄比肩。他为此努力了一生心血,如今年迈,心力大不如前,这个重任便落在了独子身上——而他,亦有如此雄心壮志,必要将这番宏图实现!

他还年轻,一定能开创一个属于玉麟山庄的鼎盛时代。他为此刻苦习武,努力学习各项技艺,万事都不甘落于人后,好不容易走到如今这一步…

然而进了龙牙榜才发现,和他齐名的几位公子,不是出自四庄,便是江湖上有名的世家子弟。和这些人的家世比起,近十年才闯出些名头的玉麟山庄简直算不上什么。他小心翼翼和他们结交,努力融进他们的生活…接下去的路,只有更加努力才行!

他心中翻涌的思绪,突然被一阵极为豪爽的笑声打断,笑声中模模糊糊的“花花“二字,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放眼望去,只见出谷的石梯上闪过一个人影,背上又大又长的包袱看起来十分熟悉…然而这影像只有一瞬间,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天色太暗,什么也看不到了。

会是她么?不,不可能!他很了解她,除了刀之外,别的武器都引不起她的兴趣,她也不喜欢凑热闹。不可能是她,一定是看错了!

第十五章 避不开的再会

三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苏闲花躲在河边一棵野樱树后,气闷的看着眼前越聚越多的人——她失策了!还以为早点来见了老渔夫之后就能马上离开,没想到老渔夫不守信,说什么“不见不散”,等了一个多时辰了都没看到人影,反倒是随着日头渐升,河谷里等着姬夫人的少年剑客越来越多,大都是三天前见过的熟面孔,恐怕过不了多久,什么江东司徒什么白某某的都要来了。

她实在不想看到那个什么白某某,她怕自己控制不住还是要砍他。今天没有钟展陪着,她得加倍小心,免得一时冲动做了错事。

自从那天晚上三个人一起吃过晚饭之后,苏闲花就没有再见过钟展和苗若昙。一来是因为苗若昙一直“花花花花”的叫她,根本就是趁机打击报复;二来她也怕跟钟展相处太久,说不定哪天他就把喝醉那天的事情想起来了——真要想起来,她也不敢再见他了——那样多可惜。

她揉了揉酸痛的腿,倚着树坐下,又等了一炷香时分,不远处的议论中开始提到了“五公子”和江东司徒,她倏然拍了拍灰尘跳起来,这个地方待不下去了!

只能对不起老人家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她再怎么不拘小节,到了这时候也察觉出那个突然在赌坊门口消失的老渔夫并不简单。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要说他和飞花小筑没一点关系她也不相信,本想见了面旁套套话风满足一下好奇心的,但看这样子是没机会了。

她扶着树干,小心的踏着河滩的石头,正打算悄悄的从人群后头溜走,可没走几步,眼前突然白光一闪,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从树叶间冲出,朝她脸上直扑来。她想也没想就伸手去打,谁知那团白毛球竟然体态轻盈,十分灵活,只稍稍一纵便避开了她的手,顺势扑到了她的头顶上。

她看着眼前一条长长的白毛尾巴荡来荡去,心里相当的哭笑不得——竟然是一只白毛猴子!

深山野林里面有猴子并不稀奇,但这猴子通体雪白,毛皮修剪的十分干净整齐,耳边还传来轻微的铃铛声响,想必不是什么无知野猴。打猴还要看主人,虽然不知道主人是哪一个,但等在这里的不是世家公子就是贵族少年,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苏闲花攒住那白猴子的尾巴使力拉了拉,可猴子两只前爪偏偏抓着她的发髻死死不放,后腿还时不时的乱蹬她的额头,口中吱吱吱的叫得十分可恶,没蹬几下就把她本来很乱的头发抓的更乱了。

苏闲花见来软的没用,顿时加大了手劲,一手抓上猴子毛茸茸的后背,使劲掐住它的脖子,猴子憋着嗓子尖叫一声,手爪一松,顿时被她一把拎了下来。

她把猴子举到眼前,见它正龇牙咧嘴脸色不善,心里忍不住来火,一手抓着它的长尾巴,手臂一轮正要远远抛开,耳边突然想起一声娇喝:“臭女人,把银火还给我!”

银火?难道是说这只猴子?名字倒是挺威风的…苏闲花一边把倒吊的猴子扶正一边抬起头来,只见不远处的野樱树下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一张瓜子脸十分端正,鼻梁高挺,嘴唇红润,是个如假包换的美人儿。

可惜小美人此刻的表情十分凶恶,一手指着苏闲花,一手叉腰,摆做一个茶壶形状,怒道:“你敢欺负银火,本小姐要你好看!”

原来是谁家的小姐。此刻这河谷里随便抓一个都是少爷小姐,苏闲花不想惹麻烦,暗自忍了,把手里的猴子放下地。那猴子却不走,回头又朝她做了一个鬼脸,咧嘴诡异一笑,突然整个猴朝前扑去,不偏不倚的扑在了她的脸上。

“死猴子敢惹我,活得不耐烦了…”她终于忍无可忍,两手分别揪住了银火的两只爪子,正要给它一点教训,耳边却响起了一个熟悉的,清冷的声音:“小花?”

她愣了愣,下手的力道顿时控制不住,虽然将那两只爪子扒了下来,却被尖利的爪尖划破了额角的肌肤,顿时现出了几道血痕。

狭窄的河滩边突然出现了很多人,花花绿绿的各色衣衫。其中一个紫衣女子正拉住先前那高挑少女的手低声询问着什么,而跟在她身边的…在她身边的…白衣如雪,乌发如墨,是白念尘!

他的一双眼睛神光清冷,探究的落在她的脸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模样必定十分难看,满头乱发,一脸被猴爪扑上的泥灰…这真是最最糟糕的再会!

她曾经想过,要成为一个英姿飒爽人人敬仰的女侠之后再回到他面前,那时候她完全可以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在锋刃相向之时冷笑着说,白念尘,拔出你的剑来,我们单挑一场…完全不是现在这样…这么突然,什么又酷又狠的话她都说不出来。她什么也做不了,满脑子一片空白,只有眼睁睁的看着紫衣女子的眼神转向她,轻轻问道:“念尘,她是谁?”

她很美。虽然和方才那个刁蛮少女的面容相似,却生的更加精致纤细,皮肤白皙的几乎透明,小巧完美的五官笔墨难描,那双眼睛就像含着一汪秋水,盈盈眼波,动人心魄。

这是司徒家的大小姐司徒涤音?这就是司徒涤音…

苏闲花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这真是叫人悲摧的相遇啊,这世上还有比她更倒霉更难堪的人吗?

白念尘的眼眸一凝,简略答道:“是位故人。”说罢又朝着呆立的苏闲花,冷淡道:“你来做什么?”

“我…我路过…”

她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路过?”白念尘朝前走了一步,微讽道:“你倒是路过的很是时候。我还以为你的刀用腻了,最近想换别的武器了。”

一旁的司徒涤音终于听明白了,妙目一转,柔声道:“原来姑娘是黑风寨的苏寨主。听说你和念尘是朋友,你是为了他才来这里的吧?”

她的声音婉转曼妙,听在苏闲花耳中却比打了她一耳光还要难受。什么叫“听说”?什么叫“为了他才来”?堂堂的黑风寨寨主,会是这么一个追着负心男人到处跑的无聊女子么?

她正要说话,司徒涤音身边那个少女已经三两步奔了过来,一把抱走尚有半个身子挂在她身上的白猴“银火”,一把脆辣的声音刺的她耳朵生疼:“还不把银火还给我,你想怎么样啊?丑八怪,居然还不正经的追着男人跑,真不要脸!”

“丑八怪”“不要脸”…是在说她吗?这些话就像撒在伤口上的盐花,疼的有些痉挛。在她周围——他的眼神,她的眼神,还有那些被这场纷争吸引过来的人的眼神…所有的眼神里明明白白的写着赞同和嘲笑,她只觉得被人一把推进了黑暗的河流,水没于顶,呼吸不能。

不能打…不能在这里打起来!尽管心里头有这样的声音在呼喊着,她的身体还是听凭了本能,短暂的失神之后,手已经按开了刀柄机括,“卡哒”的轻微声响和她眼中的凌厉让扬着脸儿的司徒家二小姐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紧紧攒着姐姐的手,嗫嚅道:“你…你想干什么?”

司徒涤音没有安抚妹妹,因为白念尘已经跨上了一步,挡在她们身前。修长的手指紧扣着腰畔“回风”的剑柄,显然是只要她一出手,便会立即给以反击。

苏闲花听到自己沉重的喘气声,太阳穴突突跳的发胀。身边的人幸灾乐祸的嗤笑声她听得很清楚…打吧,一刀砍下去就爽了!管他什么江东司徒呢,她苏闲花可不是被人随便指着鼻子骂的…

老天,谁来让她冷静下来!

正僵持不下,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轧轧之声,立刻将这一小片河滩上的剑拔弩张掩盖了过去。

众人再也顾不上看热闹了,因为,飞花小筑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第十六章 第二道题

众人等待已久的门,终于打开了。

没过多久,狭窄的河滩上便只剩下了苏闲花和白念尘、司徒姐妹等寥寥数人。苏闲花终于长长的吐了口气,拇指轻轻一推,又将刀身合上。白念尘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小花,以后别跟着我了。”

苏闲花倏然抬头:“我没跟着你!”

白念尘却不相信,负起双手道:“我要说的话,那天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看在你我年少时还有些交情的份上,希望你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她只觉得心中酸涩无比,脑子里嗡嗡的,想都不想就脱口而出道:“你还把我们小时候的交情当成是交情吗?在你眼里,我不就是一个随手可以丢掉的玩具吗?白少爷你也太…”

她突然住口,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果然,她看到白念尘眼中闪过的一丝震惊和尴尬,以及司徒涤音唇边叫人胆寒的冷笑。

苏闲花啊苏闲花,你什么时候能变得冷静呢?…秦韶耳提面命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一到关键时刻她还是错、错、错!

空气一瞬间冷凝起来,一触即发,连不远处悬楼之下突然生变的大声喧哗,他们都没有听到。

白念尘冷冷道:“苏寨主,这些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他不再喊她“小花”,换了这略显生疏的称呼,苏闲花听在耳中,额上的汗慢慢的渗出来。

人群中蓦然传出一声大喊,由远及近:“苏姐姐,苏闲花姐姐,我看到你来了,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