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个人开了瓶啤酒,吃得很快,安静的房间里只有筷子和咀嚼的声音。吃完他收拾桌子,把盘子里的骨头倒掉,在这之前,他把垃圾桶里的长生牌捡了起来。

反正没用了,留作纪念也好。

这天夜里,方远拉肚子了,他坐在马桶上,抱着一个塑料盆看着自己吐出来的胆汁,跟自己说,这不行,要是被人知道自己被一只烤鸡干倒了还虚脱在家里,以后就没法指挥队伍了。

方远给郑回电话,郑回没在家,跟新认识的小警花出去吃夜宵了,挂了电话连闯十几个红灯冲过来,吓得小警花花容失色,半路就要求下车,说什么都要自己回家。

在医院里输液的时候方远半躺在躺椅上说:“买两颗药就行,我说了没事。”

郑回还喘呢,一脸惊魂未定:“方队,你都十年不咳嗽一声了,我一推门整个趴在地上,你摸摸,我这颗心到现在还没回原位呢。”

第二天早上方远就觉得自己真没事了,浑身都是力量,神清气爽,但郑回已经给他请了假,连局长都惊动了,亲自打电话过来,要他好好休息,工作不要太拼。方远无奈,只好回家,躺了一天无所事事,到了夜里更是两眼比电灯泡都亮,最后想起这下基层的硬指标,索性自己找上门去了。

派出所深夜里意外接待了这么一位不请自来的特警队长,也不好往外推,最后召了辆巡逻警车回来,又带着他出去逛了。开车的警员是个新人,一进派出所就呵欠连天,被留在所里值班的副所长狠瞪了两眼,总算明白了情况,打起精神要方远上车,也不敢再偷懒了,带着他来来去去地绕圈子,心里祈祷今晚上别出什么乱子,太太平平绕完了就回去交班。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车子一拐弯就遇见一堆人在酒吧门口闹事。

警员一边在肚子里怒骂一边停车:“方队长,我去看看,你就别下车了。”

方远已经把门推开了:“一起去吧。”

酒吧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人,全是起哄的,也不知是谁看到亮着灯的警车就叫了一声:“警察来了!”

围观的人“哗”一下就分开了,露出里头的核心人物,分明是两女一男在吵架,其中一个女人正努力想挣脱男人的手,另一个则在一边拽住男人的另一只手大骂不休。

警员没好气:“都散开都散开,再不散算你们聚众闹事了啊,老板呢?哪儿去了!你们三个,都过来。”

纠缠在一起的三个人一同定住,其中一个在看到方远的一刹那立刻露出羞愧无比的表情,整个人都弯了下去。

酒吧门口霓虹灯闪亮,方远看得清楚,顿时心中长叹。

那头发都被抓乱了的高挑女人,分明是闻乐。

2

闻乐坐在派出所里,无地自容。

半夜三更的,派出所里就他们这几个人,值班室里没那么多情调,只有顶上那几根长条白灯管亮着。警员打开电脑敲着桌面打算做笔录,开口前又看了看坐在一边的方远,心里默默地叹了好几口气,想副所长太不够义气,居然以接到110报警为由说走就走,把他一个人留给这位板着脸的大队长,然后又开始埋怨方远,想这位领导你下基层的任务也完成了,还坐在这儿不走,这是要全程监督他的夜间值班工作吗?

方远看到这位警员悲凉的眼神了,但他实在想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他想一想,伸手拿起桌上卷着的一份过期报纸,又拍了拍警员的肩膀。

“你随便,别管我,我就是失眠,实在没地方去,坐一会儿。”

派出所警员被噎得两眼直翻,心里叫失眠你跑这儿消遣我?嘴上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赔笑:“没事没事,那我就做笔录了。”说毕转个身,拿眼睛轮流在桌前三个人脸上扫,一肚子气都撒在他们身上。

“可以啊,大街上,争风吃醋,闹到半夜里堵上半条街,还能有比你们更风光的不?”

闻乐没说话,李焕然已经急了:“我们没打架,就是喝多了。”

坐在旁边的孙小晨同时开口:“是她先动手的!”

警员拍桌子:“安静!”

值班室里立刻安静下来,警员满意地看他们一眼,心里大概有数了,想还行,都不是老油条,还要脸,要脸就好办。

“我这儿做笔录呢,一个一个来,不懂规矩啊。”

三个人一起低头,都是第一次来,谁知道规矩?又谁都不敢再开口。闻乐一直都没怎么把头抬起来过,这时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方远。

方远坐在他们侧前方,两手举着报纸,就是半天不翻过一页,但也不看他们,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嘴角微微勾着,似笑非笑的。

闻乐没脸叫他帮忙,她的酒已经在之前的那顿拉扯中差不多醒完了,现在只剩下羞愧,但她不相信他没有把她认出来。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但仍是在心里沮丧着,就算方远只是站出来说一句这个人我认识也好啊,又或者索性直接走人,当没看到。现在这样,既不帮她还要留下来看热闹,太伤人了。

警员见她一声不响的,先把身子转向她的方向,顿顿笔:“你先说吧,姓名,年龄,职业,身份证号码。”

闻乐一样样回答了,警员“哟”了一声:“高级白领啊。”

方远动了一下,闻乐敏感,总觉得他在笑她,脸涨得更红了。

“把事情经过说一下,到底怎么打起来的?”

闻乐双唇紧闭,她实在是羞于启齿。

旁边孙小晨没好气地:“是她先动手打人的。”

李焕然狼狈:“你不说话能怎么样?”

孙小晨委屈:“我是帮你啊!”

警员又大力拍了一下桌子:“有完没完!”说完往李焕然脸上多看了一眼,那上面隐隐约约,之前看不真切,现在有了提示再看,分明是一座五指山。

他顿时笑了:“哟,下手挺狠啊。”

方远抬了抬眉毛。

派出所警员又问闻乐:“你跟他什么关系?”

闻乐思考都没有:“没有关系。”

李焕然沮丧至极:“乐乐,你不要这样。”

事情经过很简单,闻乐与李焕然离开大鹏家之后,并没有回家,她在半路叫停他,跨下摩托,看着街对面的霓虹灯说:“我要进去看一看。”

尹余是不会说到这个地步的,但是在大鹏家,喝醉酒以后胡乱说话的人很多。

李焕然脸色变了:“一个酒吧而已,有什么好看的,这么晚了,乐乐,有什么事回去说。”

以李焕然的性格,这样的低声下气已经算难得,但闻乐趁着醉意,已经想好了速战速决。

她知道那种过程,互相吸引,逐渐亲密,习惯对方,然后被他伤害,这一次她要掌握主动权。

“不。”

李焕然的脸立刻白了。

“乐乐,你不要理睬流言。”

因为酒精的原因,闻乐眼角微红,配合她认真的表情,有一种奇怪的震慑力。

她重复:“不。”说完就自己走过去了。李焕然见她步伐坚定,不得不跟上,他们一进酒吧,就被在台上唱歌的孙小晨看到了。

她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也不顾一首歌唱到一半,在台上就对李焕然招了招手。

闻乐想,我只是来看一看,然后就走,而那也是她醉意之下的决定,走进来的第一步她就后悔了。

她停住脚步,对欲言又止的李焕然说:“够了,我自己回家。”

闻乐走得太快,李焕然追了几步才一把抓住了她,他们在酒吧门外停住,李焕然着急。

“你听我说。”

孙小晨追出来,愣怔一下,然后拉住李焕然的另一只手,一脸敌意地看着闻乐:“她是谁?”

闻乐想,这场面真糟糕,因为是自找的,所以加倍觉得羞耻。

她说:“放手。”

李焕然气急败坏地:“你这是吃醋?乐乐,你想清楚我们的关系,我也从没要求你对我守身如玉。”

闻乐只觉一股邪火烧透天灵盖,一挥手就给了他一巴掌。

而后她头顶便一阵剧痛,是孙小晨尖叫着扑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她从没经历过这样的攻击,天旋地转中根本没听清她在叫喊什么。

这场面在一瞬间就引起了围观,整个酒吧的人几乎都出来了,身边一片混乱,至于结果,结果就是这深夜里的派出所值班室。

派出所警员看着闻乐:“所以是你先动手的,是吗?”

闻乐只恨没有地洞钻,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再后悔也于事无补,她咬住牙,想一想,也不推脱,抬头说:“对,是我一时冲动。”

方远在心里默默点头,虽然做的是蠢事,但回答干脆利落,有担当,也算不错了。

派出所警员把事情经过刷刷写完,又要他们一一确认签字,最后对表情各异的三个人道:“打电话吧,找人来签字领你们回去。”

闻乐震惊:“什么?还要人来领?”

警员瞪她:“你以为这里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啊?”

闻乐脑袋涨痛,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又一次看向方远,这次连李焕然都注意到了,顺着她的视线一同看过去。

而方远在他们的目光中合上报纸,站起来,一脸平静地道:

“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先走了。”

3

袁振东与闻喜这天的晚饭是在家里吃的,袁振东常年应酬多,难得一次早回来,还主动要帮她打下手,闻喜很有些吃惊。

袁家除了钟点工阿姨之外没再请人,一是闻喜喜欢清静,二是她乐意下厨,手艺也不错。

结婚的时候袁振东对她这一手厨艺欣喜若狂,不知谢了岳母多少次。

只有闻喜知道,她的师父并不是妈妈,而是一个永不能说出口的男人。

闻喜在剥笋,春天笋多,烧汤炖肉都清香,袁振东嘴刁,只吃尖上那一点,中段以下就不动了,不过也没关系,切碎拌肉馅,还可以包笋丁馄饨,再粗一点的,还有顺顺,切丁拌肉饭,偶尔调剂调剂它的口味。

袁振东站在厨房里,看着妻子动作娴熟地处理食材,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世上那么多女人,可闻喜只有这一个呢。

他问她:“今天做了什么?”

闻喜低着头继续剥笋,轻声道:“去了青少年中心。”

袁振东愣了一下:“去那里做什么?”

闻喜轻声:“早几天就该告诉你,我在中心开始工作了,基础芭蕾,每周三次。”

袁振东立在那里,半分钟后才说出话来。

“你去工作?”

闻喜点头。

他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你都没跟我商量过……”

闻喜抬起头:“你要反对吗?”

她脸上的平静令他失语,他原本是一定会反对的,但面对现在的闻喜,他突然丧失勇气。

袁振东走到闻喜身边,双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试探地:“会不会太辛苦?不过如果你真的喜欢……”

她点头,轻声说:“我喜欢。”没有一点强硬的态度,倒像是在温柔地问他讨要一件礼物。

他沉默半晌,最后露出一个笑容来:“好,不要太辛苦就行。”

她又点了点头,将剥好的笋子放进水里洗,比春笋更白的是她的手指。

袁振东并不走开,仍带着笑道:“那以后是不是一个星期有三天吃不到你做的晚饭了?”他这么说着,仿佛带一点委屈似的,还特意在她身后弯下腰,把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

那高大的身子一靠上来,闻喜就是一僵。

虽然只是一瞬,但两人都仿佛被针刺了一下,闻喜看不到袁振东的表情,但她脸上的笑容却是再也挂不住了。

她真的可以毫无感觉吗?那张年轻的面孔仿佛还在眼前,她可以在虚空中反复看到他们交欢时的样子。应激伤害所产生的痛苦需要一个过程,最开始反而是最好度过的,但它并不因为你所受的痛苦而离去,它阴魂不散,在暗处窥视,无时无刻会像毒蛇那样蹿出来,再次啃咬你的心。

袁振东不自觉地手上用力。

他有一种闻喜突然离他远去的感觉,虽然两个人贴得这么近。

闻喜的身体是单薄的,带着他熟悉的香气,她用茉莉味的香水,从来不换,她是他的妻子,十年来他们几乎每夜都同床共枕,他了解她的身体,就如同了解他自己的。

刚才她在抗拒他的触碰。

他也想起来,自己确实很久没这么突然靠近过妻子了。

他还记得结婚第一年的时候,他仿佛随时都可以看着她兴奋起来,但三年、五年、十年,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握着她的手,就像握着自己的另一只手,哪里还会有兴奋的感觉?

袁振东的呼吸变重了,他已经忘记上一次对妻子产生冲动是什么时候,但现在他有危机感,这危机感令他觉得自己即将变成一只野兽。

闻喜听到他的喘息声,她的身体里有两个声音,一个要她拒绝,跑开,她不能忘记那张怀着恶意的年轻女人的脸,但另一个声音要她接受,那个声音说:“闻喜,这是你丈夫。”

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这是她的丈夫,她已经决定让那件事过去,这不比当年更难,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可以做到的。

袁振东将她的脸扳向自己,与此同时,他的嘴唇也压了下来,她听到他热情而模糊地叫她:“小喜,小喜。”他的手是滚烫有力的,伸进她宽松的罩衫里,按在她微凉的皮肤上。

一定要接受他,闻喜在心里严厉地对自己说,她知道有些绝望的女人为了挽回婚姻,不惜花重金学习艳舞,或者每天换不同的情趣内衣,她的丈夫还能主动对她表现出这么强烈的渴望,真该双手合十。

并且她觉得,这应该是袁振东悔过的一部分。

闻喜顺从地张开嘴,她连舌头都是柔软而单薄的,袁振东不自觉地放轻力道,他知道自己仍旧爱她,女人吸引男人总是从情欲开始,但多年以后,她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会不自觉地爱惜她,如同爱惜他自己。

他们有了一场很不错的性爱,就在厨房里,一切都有了热度,就连原木的大桌也是催情的,令之后的晚饭谁也没记住味道。

晚饭后袁振东开始处理邮件,闻喜坐在沙发上看书,他很想找一些话来聊,但闻喜一直都没有抬头。

等他终于想起可以聊一聊顺顺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

他们就此说了几句话,闻喜就站起来去洗澡了。

而等他也洗完回到卧室,闻喜已经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

袁振东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他刚刚释放过,原本该觉得心满意足的,可是家里过分的平静令他觉得烦躁,他又不敢直接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