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闻喜已经饱含愧疚了一段时间,煎熬在前些日子达到顶点然后突然停止,但他的惭愧已经成了一种常态,令他本能地在妻子面前小心翼翼。

他们在黑暗里默默躺了很久,最后袁振东开口:“小喜,你睡着了吗?”

闻喜没有睡着,可她不想出声。

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说出一些令自己后悔的话来。

她不能告诉他,她在整个过程中一直看到他与另一个人纠缠的幻象;她不能告诉他,她以为自己可以,但事实是她仍没有做好再次接受他的心理准备,现在她连自己都觉得是脏的。

幸好家里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解救了她,袁振东开灯,下床,走到桌边去接电话,灯光把他的影子盖在她的身上,而她坐起来,在他看不到的背后,避开了那个黑影。

“很晚了,是谁?”

袁振东掉过头来,脸上是明显的无法置信。

“是乐乐,小喜,她说她在派出所里。”

4

方远落下副驾驶座的车窗,车外的冷空气涌进来,令人头脑一震。

派出所里仍旧亮着灯,透过玻璃窗,他可以看到二楼值班室里那几个投在墙上的人影。

他觉得自己应该回去了,但他睡意全无,而且那是一间只有他一个人的房子,走路都可以听到回声,他其实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今晚,他不想太早回去。

他看一看车里的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派出所在小街里,路上已经没有车了,因为周围环绕着老式居民小区,所以夜里街道两边也停满了过夜的车辆,中间只留了堪堪一车通过的狭窄通道。他停在车中间,既没有发动车子,也没有开灯,派出所门口停着好几辆蓝白相间的警车,他的车混在当中并不显眼,如果不是仔细往车里看,谁也不知道有一个人还坐在这里。

他是很习惯这样的等待的,有时候出任务,多少个晚上都得这样度过,为了不引起注意,再冷的天也不能开发动机,自然也不能点灯,没有空调,连手机的光都不可以有。

方远调整了一下座椅,三月末,夜风的寒意已经大减,还隐约掺杂了一些早发新绿的味道,路灯透过稀疏树影落在地上,照得地面一片斑驳,他很想下车走一走,但最终是没有动。

他又看一眼时间,想应该是快了。

他并不着急,他只是坐在这里,等小喜来了,看一眼就走了。

他有一段时间常常做噩梦,梦见她浑身是血,被人伤害,他看过太多惨不忍睹的例子,有些人在最终寻获被凌虐的失踪者时会希望他们在历尽痛苦之前早已死去,生活在平静里的人们不可能想象到极恶的残酷,即使找到了,结果也会令人崩溃。

所以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十多年以后他来到一个城市,发现她也在这里,平安,过得还不错,有很好的家庭,还有一个非常关心她的妹妹,这就够了。

他所有的期望与心愿都有了结果,他不能再要求更多。

现在还能再看到她一次,简直是一种额外的奖赏。

如果这世上有一种能够选择性遗忘的药物,能够让人离开后就开始新的生活就好了,但他没有做到的事情,她做到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一直是希望她过得好的,她吃过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老天补偿她什么样的好,都是应该的。

至于他,这多年以后的重遇已经是一种回报,他甚至不想责怪她为什么在这么多年里都没有联系过他,给他报一声平安。他对自己说,如果他有过那样一段不堪的过去,一旦有机会可以彻底丢弃,他也会这样做的。

至于她那个突然出现的妹妹——方远又想起自己离开派出所时闻乐向他投来的又怨又怒的目光。

一个已经够了,他还没有忘记当年自己是怎样一次又一次将闻喜从类似地方带走时的情景,他不想再遇到第二个小喜。

尤其她还是小喜的妹妹。

可她真是气坏了。

他想到闻乐双目圆睁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一丝好笑。

这对姐妹还真是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酒吧门口给人耳光?她哪里像小喜的妹妹?

袁振东把车开得飞快,闻喜坐在副驾驶座上,两只手一直紧握在一起。

袁振东看她一眼,知道她担心,开口说:“很快了,就在前头,一转弯就到。”

确实是一转弯就到了,但派出所所在的小路两边停满了车子,道路狭窄,袁振东开一辆大车,乍然转进来,不自觉地放慢了速度,眼看就要开到了,对面一辆车疾驰过来,差点与他们撞了个对头。

袁振东猛踩刹车,车子在派出所门口堪堪刹住,两部车里的驾驶者同时跳了下来。

对面是一辆双门小跑,两人都没有关灯,雪亮的四根灯柱照出对方的脸,袁振东高大的身子瞬间定住了,闻喜慢了一步,下车才看到那两人对视的异样。

就连她都认出那辆车里走下的女人,闻喜见过她,就在不久之前,她突然出现在她家门口,晨光里一张年轻到极点的脸,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吧?布鲁斯一定对你提起过我。”

那是孙小芸,袁振东想戒的毒药,闻喜想忘的毒刺。

5

闻乐坐在派出所的木板凳上,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要硬了。她从小顺利,就算是当年留学时去餐馆打工,也是做几个钟头就与人轮班,哪里吃过这种苦头?更何况这是在拘留所里,自由尽失,身边还坐着两个她现在一秒钟都不想多看的两个人。

方远走了,没了领导同志的低气压,那年轻警员就活泛起来,瞅着李焕然摸下巴,半晌自言自语:“奇怪……你们这是看上他什么了?”

李焕然从没这么狼狈过,心里一股闷气,知道自己现在说什么都已经不是人了,所以听到这句也不抬头,只咬了咬牙。

孙小晨到底年轻,也过惯了夜生活,到了这个时候仍没有疲态,还开口反驳。

“关你什么事?”

她虽然一脸浓妆,但噘起嘴来,还像个小女孩子,小警员好不容易送走领导,心情正好,也不跟她计较,只说:“你没看到人家有女朋友?”

闻乐迅速地:“说了我跟他没关系。”

“没关系你给他一耳光?”警员弹弹桌上的记录本,“这位小姐,无故伤人是要拘留的,你是想交罚金还是进拘留所啊?”

李焕然猛抬头,闻乐怒不可遏,倒是孙小晨又开口。

她往李焕然身边靠了一下,声音斩钉截铁,还有无比的自信。

“她都说已经没关系了。就算她是我男朋友前头的女人又怎么样?她都这么老了,没我年轻,没我漂亮,有了我,他还会要她才怪。”

……

警员“噗”了一声,差点把刚喝进嘴里的那口茶直喷了出来,闻乐冷笑一声,把脸别了过去。李焕然见他们的反应,仿佛自己也被耻笑了,一张脸涨得通红,对着孙小晨低叫:“够了,别再说了。”

孙小晨被他吼了两次,脸也红了,也可能早就红了,只是抹了粉,看上去并不真切,但现在她连眼睛都红了,虽然浓妆之下,但红通通的一双眼睛,那是再重的眼线与睫毛膏都遮掩不住的。

“我这么帮你,你……你还……”

她突然委屈起来,李焕然反倒有些心乱了。孙小晨最是直截了当,性格像个男孩子。就连这段情都是她主动出击,借着醉意走到他面前来,说一声“我喜欢你”,抓着他就亲了上来。她给得大大方方,他也就接受得自然而然,原以为是一夜风流,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到闻乐耳朵里去了。

他不喜欢闻乐吗?不,他太喜欢闻乐了。闻乐爽朗大方,名校毕业,家境也好,一看就是那种从小受人瞩目的女孩,难得还没有一点骄纵气,一路全靠自己努力。她是他所遇到的最好的女孩子,两个人有说不完的话,他们既是情侣也是朋友,他从没想过要因为一段风流韵事与她分开。

但这个孙小晨——李焕然一阵一阵的心烦意乱,连头都疼了,她不是个假小子吗?他从没见过她这样红着眼睛泫然欲泣的模样,她这模样真是……真是太古怪了。

闻喜走到袁振东身边,与他并肩站在一起,又看了孙小芸一眼。

短短几十秒的时间,孙小芸脸上已经变幻了许多个表情,从最开始的愤怒到之后惊喜,然后又是惊讶,最后变成现在的脸色发白。

袁振东最初的震惊过后,沉默地,揽住了妻子的肩膀。

这一刹那,闻喜看到孙小芸苍白的脸上,泪水夺眶而出。

她也感觉到袁振东的大手,微微地打了个颤。

她真是难过,为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

她轻声道:“我先进去了,振东,你慢慢停车。”

袁振东一把拉住她,欲言又止。

他耻于承认,但这个时候,他居然害怕独自面对孙小芸。

孙小芸也开口了,双手握着拳头,声音倔强。

“我也要进去了,袁先生,你就在这儿慢慢停车吧,钥匙我没拔,你不会有问题吧?反正这车也是你开来送给我的,对不对?”

闻喜已经走到派出所门口的灯光下了,脚步并没有因为她的这句话停顿,连头也没回。孙小芸也是转身就走,与她一前一后进了派出所,留袁振东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两部车当中。

方远坐在车里,想,我要不要下车给他一拳呢?但我又有什么资格走到他面前去,我连小喜都不该再见了。

但她看上去,过得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好。

然后他又对自己说,即便如此,她也不想再见到他了。

他抬起眼,在后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

那仍旧是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并不因为独处就轻易卸下外壳。

他垂下眼,不与自己的双目对视,十多年了,这外壳已经是他的一部分,他也不能卸下它,没有了它,别人就会看到一个破碎的方远,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

他已经没有能力,再让另一个人幸福了。

第七章 漫漫长夜

她一直睡不着,好不容易朦胧有了睡意,又在黑暗里看到那双眼睛。

她听到自己问:谁让你这么难过,是我吗?但他不回答她,他在她的梦里永远沉默。

1

闻喜走进派出所,真奇怪,无论在什么城市,这些地方都有一股相似的味道,那种太多不同种类的人与烟混杂在一起的味道,比一般男性多的地方更重一些的体味,带一点铁锈气,还有就是冷。

闻喜上楼,向亮着灯的地方走过去。一路走,一路不自觉地拢起了肩膀。

有些回忆是刻在骨头里的,她已经十几年没有进过这样的地方了,但身体仍是不自觉地做出反应。

孙小芸走在她身后,死死地看着前头的那个背影。

但闻喜毫无反应,她甚至连头都没有回过,也不问她为什么要跟自己一起进来。

孙小芸从没如此愤怒过,无视是最大的轻蔑,她眼前仍旧可以看到袁振东揽住闻喜肩膀的那一幕。她像所有青春正好被无数人追逐的漂亮姑娘一样,天真地认为男人选择自己是理所当然的,即使他们已婚,那个妻子也必定是乏味、枯燥、引不起男人任何兴趣的。

但袁振东当着她的面,揽住了自己的老婆。

这情景令她五内俱焚。

她在一周前得到那辆车,她知道那是分手礼物。袁振东一向出手大方,但她要的并不是这个。

她要他这个人。

她说:“我只是去看一看她,我想知道她是什么样的。”

他把车钥匙放在桌上,甚至不敢碰到她的手,他怕自己又一次被她抓住,那真是最可怕的诱惑,他怕自己会再一次沉沦下去。

他说:“我不想她伤心。”

孙小芸在那一刻,真想死死抱住他不放手,甚至以死相逼。她真是爱他,一分一秒都不想放开他,她知道他对她也是有感情的,身体比语言要诚实一万倍,他是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他们在一起快半年了,除她以外,他不可能再有精力敷衍别的女人。

但他选择了闻喜。

值班室在二楼,老式房子,走廊全透风,闻喜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一阵冷风吹过来,她突然有一种被人看住的感觉。

她回过头看到孙小芸愤恨的眼神,不,不是她。

闻喜站住脚步,往黑暗的更远处看过去。

方远下车,抬起头。

他要走了,只是在走之前突然觉得,比起让闻乐告诉她他到过这里,这样会好一点。

他经历过,所以知道,不告而别,太伤人了。

闻喜看到他,她太习惯这个目光了,甚至都不用四处寻找,她甚至可以看到他在斑驳的树影里对她动了动嘴唇,仿佛要说些什么。

但是下一秒他就转过身,坐进车里,走了。

窒息感让闻喜有一种想弯下腰去的感觉。但那只是她的臆想,她仍旧站得笔直,自小接受的训练令她没有其他的站姿。

不过一秒的对视甚至没有引起孙小芸的注意,闻喜只听到自己的叹息声,轻轻的一声,在心里。

闻喜转过身,叩响值班室的门。

不会比当年更难过的,她知道,什么都会过去的。

她还记得,方远曾经是她的全世界。

十多年前,方远给了她一份工作。

那不止是一份工作,那简直是救命之恩。

闻喜在街上流浪过,最饿的时候捡过垃圾吃进去,她看到过阳光下无法想象的黑暗,与之相比,那家堪称简陋的小面馆已经是天堂。

面馆是小武开的,名字就叫小武面店,最出名的是黄鱼面。小武最有生意头脑,凌晨三四点到码头去从鱼贩那里拣个头最小的便宜货,回来去骨拆肉,骨头熬汤下面,上桌的时候再往面里加多多鱼肉,香飘十里,鲜掉人舌头。

成本还很低。

小武卖的黄鱼面是限量的,卖完就没有了,引得许多人为了这一碗黄鱼面老远赶来排长队,店里从早到晚顾客盈门。

小武笑嘻嘻地对闻喜说:“薄利多销。”

小武是个精瘦精瘦的年轻人,远看像只猴子,小店里除了他只请了一对下岗老夫妻来帮忙,闻喜是第四个。

方远把她带进面馆那天,小武几乎是跑过来的:“大哥!”

方远笑:“你先忙,那么多人等着呢,我带她上楼看看。”

小武看看闻喜,他穿了一件油腻腻的围裙,两只手在那上头蹭了蹭,这才把手搭在方远的肩膀上说话:“瘦呢!大哥,你不给她吃饭撒?”

小武比方远矮半个头,非要做出这样兄弟亲爱的姿势来,看上去真像是一只吊在树上的瘦猴子,喜感十足。

就连闻喜都忍不住笑了。

这是方远第一次看到她的笑容,他想:她也会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