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正是因为她知道,事情才会走到这个地步。

他想到这里,脸上每一条肌肉都想要苦笑。

闻乐看不懂方远的表情。

她也没打算看懂,反正他永远是面无表情的,偶尔有些反应,也是那种“我没打算让你们知道我在想什么”的模样,她连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都想象不出来。

但这完全不妨碍她对他一见钟情。

被释放以后,李焕然来见过她,问他们是否还有可能?

闻乐摇头,实话实说:“不能。”

李焕然脸色惨淡,没人能在被拘留那么多天以后有好看的脸色,但他真是心灰意冷。

“乐乐,是孙小晨陷害我。”

她怜悯地看着他:“跟孙小晨没关系,是我爱上别人。”

他黯然离去的背影真是凄凉,但闻乐不想撒谎,比拒绝更伤人的是欺骗。

而且她也没什么可得意的,方远并没有爱上她,一切只是她的单恋。

但她想得到他。

那是最原始最单纯的冲动,就像一朵花突然开放,完全不需要理由。

只是看到他,她就觉得紧张。

主餐上来得很快,服务生一手托一个大盘,放下时有些歪斜,闻乐伸手去接,然后碰翻了桌上的水杯,站起来要补救的时候又撞到了那盘浇满红色酱汁的肋条,最后还有她的椅子,直接翻倒在地上,数声巨响之后一片狼藉。

幸好方远反应迅速,一伸手接住了第二个大盘,另一手还拉住了差一点要随椅子倒下去的闻乐,但她身上已经惨不忍睹,同样惨不忍睹的还有四周人的表情。

闻乐呆愣在那里,羞愧无地,片刻后呻吟一声,也不顾身上的狼藉,先用两只手捂住脸。

还是方远镇定,待她站好之后才放下手中劫后余生的那一盘羊排,又对已经呆住的服务生说:“麻烦你清理一下。”

服务生跑走,闻乐放下手,满脸通红地开口:“对不起。”

她沾满酱汁的双手在脸上留下涂鸦一样的痕迹,他一眼看到,先是一愣,接着不禁莞尔,最后终于笑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笑,笑容完全改变他的脸,露出来的雪白牙齿与一颗不规整的尖尖虎牙令他至少年轻十岁,她有一瞬只想凑过去用力吻他。

这荷尔蒙的冲动让她仓皇转身,结巴道:“我去厕所清洗一下。”说完拔腿就走。

方远看着闻乐堪称落荒而逃的背影,脸上笑容仍在。

真是不可思议,闻喜的妹妹居然能让他笑,他自嘲地想,然后觉得,这大概也算是一种另类的苦中作乐吧。

2

服务生清理桌子,重上了菜。动静闹得太大,餐厅经理都过来了。闻家姐妹是这里的常客,也算是VIP,经理对她俩都是认识的,一看这场面先自道了歉,不但免费重上那份肋排,还特地送了瓶红酒,说补偿闻乐被打扰的用餐兴致。

闻乐都不好意思了,但那瓶红酒送上来就已经开了,服务生倒酒,方远用手挡了挡杯口:“我开车。”

服务生就给闻乐倒上了,她也正需要,见推辞不掉,索性拿起来就喝了一口,先把那阵羞愧压一压。

红酒香味浓郁,肋排鲜嫩多汁,羊排也烤得恰到好处。美食有助于调节情绪,闻乐开始吃盘边清甜芦笋的时候,已经快要忘记之前的窘状,还能开口与方远聊天。

“特警平时都做些什么?是不是什么大案子都要办?”

方远解释:“一般刑事案件都由各区刑警队负责,遇到重大案件才会申请特警队配合。”

“什么是重大案件?超市爆炸?”闻乐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他点点头:“这种情况就需要出动狙击手,接报单位会立刻要求特警增援。”

闻乐钦佩:“你们真的很忙,连贩毒团伙都要抓。”

“走私缉毒都有专门的部门负责,我们只是配合行动。”

闻乐诚恳地:“这次多谢你。”

方远声音低沉:“不用,我没做什么。”

“那天在问讯室的时候,如果没有你在旁边,我不会回答得那么顺利。”

“你需要做的只是实话实说。”

“我和李焕然……虽然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觉得他一定不会做那些事的,幸好后来事情弄清楚了。”

方远看着她,想:你还什么都不知道是吗?你的姐姐保护你,就如同保护一朵玻璃罩里的玫瑰。

她甚至愿意为了你,恳求一个她不想见的男人。

方远的沉默令闻乐误会了,她有些着急地补救:“但我和他从那天以后就正式分手了。”

他回过神,想起来:“嗯,那天。”

闻乐脸又红了:“那是个意外,我平时不是那样的。”

方远笑一笑。

闻乐急了:“我确实打了他,但我一点都不后悔。”

“因为他与孙小晨上床?”

“因为他不尊重感情!”

方远举起一只手:“不要激动,我没有追问你的意思。”

闻乐低下头,懊恼无比。

这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两人晚餐该有的谈话,但怎么办?每一次她与方远说话,都会不知不觉被他问到哑口无言。他简直是个天生的审讯专家,谁跟他说话都会被他的气势压倒,进而不知不觉就把一切都供了出来。

上次她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是这样,这次她策划许久,连这顿饭要聊哪些话题都想好了还是这样,闻乐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中,油然升起自暴自弃的感觉,也不再说话,一口接一口地喝酒。服务生对这桌已经神经紧张了,双目不离他们,一见她杯子见底就过来倒酒,方远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就发现一瓶酒都快见底了,见服务生过来又要倒,忍了忍还是伸手阻拦。

“你还行吗?别喝醉了。”

闻乐抬头,两眼聚焦模糊地看着他,晃着手道:“没事。”

方远头疼地看着她:“吃得差不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闻乐半晌没说话,然后脸一皱,跟个孩子一样发起脾气:“你就是不想跟我待在一起!”

服务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方远脸都黑了,想你这还没醉呢?赶紧站起来结账,没想到闻乐来了脾气,一把拉住他。

“说好了我请客的。”说完从包里拿出皮夹,整个放到服务生手里,“拿去!”

方远彻底没脾气了,自己拿了现金给服务生,又把皮夹放回闻乐包里,也不等找零了,拉着她就往外走。

闻乐虽然醉,但还醉得有条有理,一路走还一路问:“卡刷了吗?我还没签字呢。”

方远无奈哄:“刷了,你已经签过了。”

闻乐坐着的时候还好,站起来一走一吹风,酒都上了头,走路都打飘,一阵阵犯恶心,之后就没声了。方远见她步子都乱了,怕自己一放手她就跌倒,只好紧紧拉着她,夜色里两人渐行渐远,旁人看了,只当是一对亲密情侣。

走到太平湖边上,闻乐就吐了。

她平时也不是不能喝的,但今天心情低落,喝的简直是闷酒,这样一瓶下去,顿时就不行了。

方远原先想到了车上问出闻乐地址就送她回家,现在看她吐成这样,一时半会也问不出什么,万般无奈只能拨了闻喜的电话。

电话通了,他一手扶着闻乐,一手拿着电话,开口就道:“小喜,我是方远。”

不等他再说一个字,那头已经传来单调的“嘟嘟”的声音。

电话被挂断了。

方远愣住,他低下头看手机屏幕,那上面蓝光一闪,然后一切归于黑暗。

与此同时,坐在床边的袁振东慢慢放下手中的手机,满脸阴霾。

浴室里的水声仍在继续,闻喜的声音传出来。

“振东,能不能替我拿一下浴袍?”

……

“振东?”

袁振东应了一声,又拿起闻喜的手机,删掉了刚才那条来电。他站起来,拿起床边的浴袍,推开浴室门走了进去。

浴室里水汽蒸腾,隔着浴帘可以看到闻喜隐约的影子。

她也听到响动,又说:“放在架子上就好了,谢谢。”

他没有出声,静静地退了出去,关门前他在防雾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他看了一眼,又一眼。

那是他的脸吗?那个一脸痛愤的男人,就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3

电话被挂断了,闻乐吐成这副模样,方远没法再往前走,只好陪她在太平湖边上坐下了。

这市中心的人工湖边连着大片绿地,夜里湖面下灯光全开,映出一池光彩斑斓的蓝与绿。

闻乐吐过,脑子倒是清醒了一点,只是酒醉以后人还是软的,走不动,还知道羞愧,两只手抱头,喃喃道。

“对不起,你还是走吧,我太丢人了。”

绿地里巡回的戴着红袖章的保安走过来,方远站起来与他说了两句,闻乐耳朵里嗡嗡作响,什么都没听清,勉强把头抬起来去看,只看到方远走远的背影。

倒是那一头花白头发的保安,笑嘻嘻地对她点了个头。

闻乐傻了。

他还真走啊?

她万念俱灰地低下头,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发呆。

想想也不能怪人家,出来吃个饭,女伴又是摔盘又是吐的,谁都受不了啊。

闻乐独自发了一阵呆,直到头顶又有声音。

“来,喝点水。”

她抬头,又看到方远。

他站在长椅边上,手里提着超市的塑料袋,一瓶水已经递到她眼前了。

她接过来,盖子已经被拧过了,打开就能喝。

方远对一直立在边上的保安谢了一声,让他走了,这才在她身边坐下,又嘱咐:“漱漱口,这儿还有。”

她“嗯”了一声,清凉的水流过呕吐后烧灼的喉咙,让她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还有,方远没走。

方远低头,看到闻乐发红的眼角。

他惊讶:这样就哭了?他想自己应该安慰她一下,但他多年以前就有了习惯,看到有人流泪,一定转开头去。

更何况一个女人在悲伤的时候只需要特定对象的安慰,除了那个人,其他人的努力都是反效果。

如果她需要你,你在,她就不会悲伤。如果她不需要你,你做什么都没有任何用处。

他太早以前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方远尴尬,他唯一的反应是转头看另一边。

过一会儿,闻乐听到他说:

“偶尔喝醉……也没什么。”

这算是安慰?闻乐无语。

“不是天天喝就好。”

闻乐撑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了。

方远松了口气:“好点了?我送你回去吧。”

闻乐摇头,今晚虽然惨淡,但他们互相逗笑了彼此,也不算没有成果了。

“这里很舒服,我想坐一会儿再走。”

方远低头看一眼时间,九点都过了,他不能留一个喝醉的女孩子一个人坐在这里,她还是小喜的妹妹。

他又想到那个挂断的电话,经久不息的嘟嘟声仿佛仍在耳边。

他并没有疼痛或者哀伤的感觉,十多年都过去了,只要没死,再深的伤口都能够结疤。

但这十多年间他所熟悉的、幽灵般时不时出现的感觉再次袭来。那是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心跳发沉,压着一个沉重的铁砣那样,然后发慌,一阵一阵的,明知周遭平静,仍旧无法控制。

闻乐说:“这里我以前常来。”

方远没说话,他两只手分开放在两边的膝盖上,等待那阵从刚才起就愈演愈烈的感觉过去,那是一个再平静不过的姿势,让他看上去像一座沉静的山。

闻乐看着湖,方远照顾她,留下来陪她,再也没有比这样一个男人坐在身边更让人感到安心的了,她看不到他内心的异样,他看上去永远像一座可以依靠的大山。

她轻声说下去:“和我第一个男友。初恋,不是李焕然,我们谈了十年,都快要结婚了,他把我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