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乐一个人坐在小厅的沙发上,等那阵羞愧过去,就开始觉得冷了。

晚餐早就被她在太平湖边上吐掉了,至于方远的家,跟他的人一样,简洁硬朗,一点软装饰都没有,沙发就是沙发,靠垫都不多一个。

她摸着肚子,终于明白什么叫饥寒交迫。

方远从房间里走出来,递过一块大毛巾给她。

“去洗澡吧,小心伤口,小房间的床铺好了,浴室里有干净的T恤。”

闻乐说了声谢谢,然后听到一串不和谐的声音。

是她的肚子在叫,她现在饿得发慌,已经没法控制。

闻乐抚住肚子,面红耳赤。

闻乐发誓,她可以听到方远内心的叹息声。

幸好方远永远不多话,闻乐逃一样进了浴室,花花水流倾泻下来,她捂住脸,在热水里自暴自弃地呻吟了一声。

太丢脸,她只想把自己从下水道里冲走。

等闻乐从浴室里出来,就闻到热的食物的香气。

不能怪她敏感,她实在是太饿了,一个饥饿的人鼻子上会有雷达,一点点食物的味道就足够牵引她整个人往那里走去。

香气是从厨房里传出来的,闻乐走过去,看到方远灶台前低头的背影。

厨房不大,亮着暖色的灯,锅里煮沸的汤水冒出的蒸汽弥漫开来,他高大而挺拔的后背像一座带着暖意的山。

闻乐突然鼻酸,她无比渴望靠近这个男人,那渴望令她身体都发了疼。

方远端着面碗回头,就看到站在厨房门口的闻乐。

她穿着他的T恤,头发还是湿的,运动裤裤脚卷起来许多道,但还是拖在她的脚背上,而她看着他的眼神,就像一只许久没吃食的小狗看到了一块排骨。

他应该可怜她,但他一下子就觉得好笑了。

警队里不缺警犬,方远最知道它们,平日里当然威武,到吃饭的时候,叼着饭盆也记得守纪律排队,可一双眼睛水滴一样,就看着那桶饭,拿手在它们前头晃都不眨眼,真是逗死人。

看来闻乐这一次真是饿得太狠了。

他把面碗放在厨房里的小桌子上,因为要隐藏那不合时宜的笑意,声音就温和了许多。

“吃吧,我知道你饿了。”

闻乐在那碗面条前头坐下来,一只手拿起筷子。

面条内容也很简单,就是简简单单的青菜汤面,上面放了两个荷包蛋。

刚才她闻到的那阵香气,应该就是荷包蛋的味道。

闻乐吃了一口,然后又定定地看住了方远。

他就坐在她对面,为她的目光愣了一下,问:“怎么了?”

她笑开来,真心实意地说:“烫,不过好吃!”

他松口气,目光离开她的脸,站起来说:“那你慢慢吃,我去休息了。”

闻乐看着他走进卧室关了门,这才能够用手揉了揉眼睛。

怎么办?她也羞于承认,但她对这个男人,真是不能自拔了。

第十二章 不可挽回

袁振东愣在那里,数秒以后,突然握拳砸向桌面。

烟灰散了满桌,她要说什么?她一定对他隐瞒了一些事情,那秘密有多可怕?可怕到让她日渐苍白,甚至落荒而逃!

1

闻喜醒来,意外地发现身边是空的。

她看时间,早上七点半。

袁振东是个生活有规律的男人,每天八点起床,八点半早餐,九点出门,十点到公司,而她则习惯了比他早起半小时准备早餐,然后叫醒还在床上的丈夫。

袁振东去哪里了?

她下床推开浴室门,里面空无一人。

闻喜愣一下,又转身推开卧室门往外走。

她在楼梯上就闻到烟味,那味道令她作呕。

袁振东很少抽烟,在家根本不点火,最近他的反常太多了,闻喜不能不担忧。

袁振东在书房里,桌上有一本打开的书。

他失眠,第一道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在闻喜脸上的时候,他才惊觉自己看了她一整夜。

失眠是令人狂躁的,她安静的面孔让他有狠狠摇醒她的冲动。

但他要自己克制,任何冲动都是魔鬼,他愿意给她机会,最后一次。所以他在清晨下楼,走进书房,抽烟。

书架上有太多的书,他随手抽出一本就是闻喜看过的。

波伏娃,她在其中一页留了折角,这是她看书的习惯。

他翻开来,就看到那句话。

——我不该幻想你会重新爱上我,即使你不得不和我同床共枕。

他差一点就把烟头按在那行字上。

然后门就被推开了,闻喜走进来。

“振东,你在书房做什么?”

袁振东猛地抬头,看到自己的妻子。

她一定是刚起床就下来找他了,头发都披散着,赤着双脚。

闻喜担忧地望着腾腾烟雾里的丈夫,那张脸上的阴霾是她前所未见的,发生了什么?他一定对她隐瞒了一些事情。

袁振东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她是那么苍白,那欲言又止的表情隔着烟雾,看上去遥远而不真实。

屋里打着冷气,他也看到她蜷起的脚趾头,还有颜色浅淡的嘴唇。他们之间只隔着一伸手的距离,他也想走过去,握住她的手,暖一暖她,然后要她回答那几乎要绞杀他全部神经的问题,但那白色雾气仿佛是有实体的、水泥砌的墙那样死死困住了他。

燃尽的烟灰烫到他的手指,袁振东手一抖,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闻喜张开嘴。

他渴望地看着她,来,说出来,向我解释一切。

但下一秒闻喜就脸色丕变,转身走了。

她走得那么匆忙,脚步凌乱,他站在书房里,可以清楚地听到她上楼的声音,关门的声音。

袁振东愣在那里,数秒以后,突然握拳砸向桌面。

那本波伏娃应声落地,烟灰散了满桌,她要说什么?她一定对他隐瞒了一些事情,那秘密有多可怕?可怕到让她日渐苍白,甚至落荒而逃!

同一时刻,闻喜在楼上的浴室里,两手撑着大理石台,整个人被折断那样弯曲在水斗前,发出可怕的干呕声。

她仍旧能够闻到那烟雾的味道,它们无孔不入,如影随形,她在搜肠刮肚地想要吐出些什么的时候,甚至觉得它们已经渗进了她的五脏六腑。

但她什么都吐不出来。

她最近食欲惊人地消退,这两天尤其严重,算上这个早晨,她已经有三十多个小时没有真正进食了。袁振东并不知情,他连着数日晚归,至于昨天晚上,那一盒海鲜根本就没有被拆开。

她说乐乐不来,她也不太想吃,袁振东就说那算了,放冰箱就好,等乐乐来了再说。

然后他们两人就吃了一顿十分家常的饭菜,闻喜几乎没有动筷子,而袁振东一直在接电话。

这太奇怪了,过去袁振东在饭桌上最是喜欢与她闲聊,而现在他都不太正视她,闻喜怀疑,以他最近的怪异反应,就算他白天黑夜都不走出家门也不会注意到她的异常。

闻喜开水,摸索着拿过杯子接水漱口,脚下的大理石地面冷得刺骨,她匆匆上下,到现在都没来得及穿上拖鞋。

但她无法动弹,她有几秒钟觉得自己就要坐倒在地上了,自后是一声车响惊醒了她,她转头望向窗外,正看到袁振东的车飞快地驶出车道。

闻喜半晌才转过脸来,对着镜中的自己苦笑,那张白得如同死人一样的脸也对她动了动嘴角,那表情异常嘲讽,仿佛下一秒就要开口问她。

你在等什么呢?等他上来抱你回到床上去吗?

再不愿承认都要面对现实,因为某个她所不知道的原因,袁振东又不愿看她了。

但她做错了什么呢?闻喜站在镜子前,长久沉默。

她不再认为这变化与袁振东的工作有关了,她现在唯一能够想到的人就是——孙小芸。

程兰走进厕所,担心地敲门板。

“闻喜,你没事吧?”

闻喜停止干呕,抽水,盖上盖子,虚弱地坐在上头,两手捂住脸。

“我这两天肠胃不太好,让我休息一下,我很快就去教室。”

“没事没事,我已经让其他老师代课了,你不舒服就回家休息。”

闻喜推开门,程兰后退一步,然后极度担心地又迎了上去。

那张惨白的面孔令她触目惊心。

“我给你先生打电话吧。”

闻喜摇头:“不用,我自己回去。”

程兰不放心地看着她:“要不我陪你去医院?”

闻喜再次摇头:“这都要去医院,医生一定会把我赶出来。”

程兰忍了一下,终于没忍住,小心翼翼地问。

“闻喜,你是不是……怀孕了啊。”

“……”闻喜木木地看着她,足有十秒钟没有反应。

程兰被吓到了,一只手在嘴巴前挥了几下:“我乱猜的,其实我也没怀孕过。”

闻喜回神,勉强笑了一下。

“应该不是的,我先回去了,这节课先让其他老师代着吧,过几天我再补上。”

程兰目送闻喜离开,惴惴不安地,她向来没什么直觉,可这一次看着闻喜离开的背影,却总有一种将要发生些什么的感觉。

2

闻喜离开中心,走到十字路口叫车。她觉得自己脚下虚浮,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

没有一点真实感。

程兰说她怀孕了,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她仍旧记得那个陌生小城里的冰冷病房,表情冷漠的医生站在她床前对护士说:“撕裂伤,缝合。”

她还能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味道,听到自己的呻吟。

她差一点就死了,再次遇到方远的时候,闻喜曾对自己发誓,无论发生什么,她永不再让自己流浪街头。

但命运没有放过她,那根本不是苦难的尽头。

当她再一次流落街头的时候,已经绝望到不想再与命运挣扎。

但她又一次得救了,睁开眼的时候,她看到妈妈。

不过半年,林红仿佛苍老了数十岁,抱住失而复得的女儿,两只手不停地发抖。

她听到妈妈说:“小喜,小喜,都是妈妈不好,你吃苦了。”

闻喜在手术后的虚弱里接受久违的母亲的怀抱与安慰,但那熟悉的声音如同带着锯齿的手术刀,反复地割裂她的心。

闻其山也在病房里,不忍多看床上骨瘦如柴的大女儿。

失去消息半年以后,他们终于找到她。医生说得很简单,病人怀孕了,但在他们来之前突然大出血,医院进行了抢救性手术,孩子已经没了,手术对病人今后的受孕有一定影响,简单点说,就是她以后多半是不会再有孩子了。

医生离开,闻其山与林红在医院走廊里对坐沉默。

抱头痛哭吗?不,这地狱一般的半年已经耗尽了他们所有的悲恸起伏,苦难是会让人麻木的,更何况这是个已经被他们放弃的孩子。

但正因为他们曾有过的放弃,这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惨痛结局才更加猛烈地冲击了他们的心防。

他们不敢问那个流掉的孩子是从哪里来的,他们甚至暗暗庆幸,闻喜说自己把一切都忘了。

只有他们的小女儿反应激烈,那姐妹情深是发自内心的,纯粹到让他们不敢直视。

林红说:“也不是没有一点机会了,医生说还是有可能再怀上孩子的。”

闻喜只说:“不要让乐乐知道这些。”

闻其山立刻回答:“当然。”

闻喜看他们,父母的脸是熟悉又陌生的,他们也没有错,人都该有取舍,天下太平的时候,如何行善都是可以的,兼济天下都没问题。可危难关头,谁不先顾惜自己的亲生血肉。那是他们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比他们的生命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