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任何时候都理解他们,她永远记得自己躺在血泊中,抓住医生的手,恳求他救救她的孩子的那一刻,她曾经那么渴望生下他,他是她生命延续的意义,只要孩子可以活下来,她宁愿死的人是自己。

但老天再次跟她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让她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然后又失去他。

一次又一次。

她认输了,不再反抗。她终于认识到自己在命运的巨轮面前是一个如此渺小的存在,无论怎样反抗都逃脱不了被无情地碾过。

然后闻乐回来了,妹妹瘦了,也黑了,澳洲的阳光仿佛令她变成另一个人,但闻喜又是另一种模样,闻喜在短短的半年里被扒皮去骨。

闻乐难过得在病房里连哭了两天。

还要闻喜安慰她。

她珍而重之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只有她知道,这是这世上她唯一剩下的,从没有放弃过她的亲人了。

她被父母在舍与留的天平上毫不留情地推了下去,那根本是个生与死的天平,但她仍感谢他们在情况稍微好转以后寻找了她,至于那个关乎血缘的秘密,既然他们不说,她也决定永远沉默下去。

不是所有秘密都值得说出来的,她宁愿相信他们的隐瞒是善意的,带着愧疚的,为了她好的。

她仍想要一个家,在失去那么多以后。

她没有了方远,没有了孩子,怀着不可触碰的秘密,她需要他们,需要一个叫作“家”的地方,让她可以自欺欺人。

所有支撑她活下去的力量都是好的,无论它们是不是真的。

她慢慢好起来了,回到学校,顺利毕业,进入芭蕾舞团,还遇到了袁振东。

她清楚记得他与她初见时的样子。

高大、结实、大笑的时候胸腔仿佛能够产生共鸣,到处都有回声。

她从没见过这么快乐的人,从不知道烦恼那样,他看着她,双目发亮,谁都知道他爱上她。

父母对此事百分之三百地乐见其成,袁振东出手大方,在他们第三次约会的时候,他已经与他父亲谈好了入股协议。

这样豪爽,说一掷千金都不过分。

她已经不可能再与方远在一起,不是方远,那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更何况她没有不喜欢袁振东的理由,他满含诚意,又把自己的快乐表达得那么明显,好的情绪是可以传染的,他令她的生活充满阳光。而且他爱她,答应求婚的时候,她清楚看到他突然湿润的眼睛。

但他们一直都没有孩子。

闻喜觉得不能不说的事情,在闻其山与林红眼里就是绝对不能说的,非但不能说,连记得都是一种错误。

林红说:“又不是百分之一百,多少医院是误诊的。”

闻其山说:“我们与袁家的合作才开了一个头,要是再突然生变怎么了得?小喜,你忘了那时候家里的困难?”

她怎么忘得了?说困难真是太轻巧了,她差一点就活不过来了。

闻喜嫁给袁振东,怀着一颗抱歉的心。

抱歉自己不能回报他百分之一百的爱情,抱歉自己充满罪恶感的隐瞒。

他们十年无子。

她知道妈妈在她婚后第三年的时候偷偷去找过袁振东,说她受孕的确是有些困难。她做好了夫家勃然大怒的准备,她甚至想过离开袁振东以后该如何生活。

但袁振东对她一如既往。

单凭这一点,闻喜就感念自己的丈夫。

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闻喜开门上车。

司机回过头来,问她去哪里。

闻喜报了家里的地址,车子起步,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在一片片掠过脸上的斑驳树影里突然开口。

“等一下师傅,还是先去一次华山路上的妇产科医院吧。”

闻喜坐在医生面前,无法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妊娠?”

医生看着这个面色苍白的女人,奇怪地反问:“是啊,有问题吗?”

闻喜喘了口气,她仍旧没有真实感。

“确定吗?我是说,要不要再复查一次?”

电脑上一眼望不到头的候诊号码让医生的口气充满了不耐烦。

“你自己不知道吗?这要是没一点心理准备,你跑到妇产科医院来检查什么?”

闻喜把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不不,我有过一次流产,当时医生说会影响受孕,我以为,我还以为……”

“哪有百分之一百的事情?避孕套还有百分之二的怀孕几率呢。你就直接说要不要吧?要的话回去准备户口本来建档,不要就再出去挂个号。”

“……”

“还是你要再考虑考虑?我提醒你啊,你年龄偏大了,又有过流产史,各项指标都不太好,要的话自己注意点。”

“……”

“喂?还有问题吗?没问题我让下一个病人进来了啊。”

闻喜“啊”了一声,终于站了起来。

她转身,离开候诊室。妇产科医院,走廊里贴满了孩子的照片,许多抱着新生儿的男女与她擦身而过,孩子的哭声与大人的笑声混杂在一起。

医院门口停满了等客的出租车,她拉开其中一辆的车门坐了上去,机械地报了自己家的地址。

出租车里挥之不去的汽油味与人的味道冲鼻而来,她把车窗开到底,仍是觉得不舒服,胸口发闷,阵阵作呕,眼前间歇地模糊发黑。

她在那反反复复的黑暗片段里看到许多人的脸,仍然亲密或者久已逝去的,失而复得或者永不再来的,她看到海潮,郑回,小武,李栋,看到爸妈,闻乐,方远,最后是袁振东。

他的脸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闻喜低下头,把两只手交合在自己仍旧平坦的小腹上。

这是老天给她的最大的明示了,一个人不该怀疑自己的命运,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3

闻喜回家,迎接她的只有顺顺。

七八岁的金毛明显感觉到了近段时间家里的低气压,成天待在花园里,叫都不肯进屋,仰头用那双棕色的眼睛水滴一样看她,充满了不安全感。

闻喜摸摸它的头,又弯下腰,搂住它的脖子,顺顺得到安慰,一颗大头蹭了又蹭,还讨好地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背。

闻喜想,如果这是一个孩子,她一定会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好的父母不该让他们的孩子感到不安全,如果这是她的孩子,她和袁振东都该检讨自己。

闻喜进屋,仔细清洗了双手,又在冰箱上贴了新的字条,提醒自己带顺顺到宠物医院做驱虫检查。

袁振东不在家,她看了看厨房里的挂钟,下午四点整。

她应该开始准备晚餐,但她精疲力尽,或者怀孕初期的女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她不知道,闻喜身边没有已育的朋友。

其实她根本没什么朋友。

家里无比安静,挂钟走秒的声音都被放大了许多倍,她坐下来,想一想,打电话给袁振东。

她很想听到他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她已经有点等不及了。

电话被接通了,她听到那头隐约的嘈杂声,然后响起的是一个女声,熟悉而陌生的女声。

她叫她:“闻喜,还记得我吧?”

那声音几多嘲讽,闻喜隔着电话线都仿佛看到她恶意的冷笑。

闻喜没有回答,因为她已经听到答案,叫出名字的是袁振东。

“孙小芸!”

孙小芸按断电话,并且飞快地删除了来电,又把手机放回原处。

袁振东大步走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交警,手里拿着罚单本子,他身后则跟着一个满脸愁苦的中年男人,摊着两只手说话。

“这可怎么办啊?我车上还有冻猪肉呢,现在冷气都不能打了,一会儿都坏了,车子保险我也不知道啊,得问我们老板。”

袁振东脸沉得黑铁一块,也不看那男人,只对孙小芸说:“出来,别坐在车上了,叫个车你先走吧。”

孙小芸冷笑了一声:“这么烦我?你不是还有话要问我?”

袁振东烦躁地看了一眼车后被撞的凹处,口气很差:“算了,改天再说。”说着又走到驾驶座边打开门,把自己搁在仪表盘上的手机拿了出来,打开拨电话。

他打回家,电话没有人接。

他还想打闻喜的手机,但那小警察咳嗽了一声。

“这位先生,配合点,先把行驶证拿出来。”

袁振东打开手套箱,嘴里咒骂了一声。因为昨夜的失眠和早晨闻喜的异样,他今天一整天都心烦意乱,最后还把孙小芸给找了出来,想问她究竟知道多少方远的事情,又是怎么知道的,没想到孙小芸刚上车没多久车就在路上被追尾了,还是被一辆连保险手续都不齐全的破烂小面包,小面包脏得都看不出本来颜色了,运的还是一车冻猪肉!

这一撞简直是这见鬼的一天最好的总结,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完美地甩在他的脸上。

他把行驶证交给交警,又皱着眉道:“给我开一张事故证明,剩下的事情我让保险公司来解决。”

小交警瞅了一眼袁振东的车,脸上似笑非笑的。

围观众人则直白得多,还有人在旁边幸灾乐祸。

“豪车啊,哥们儿,快看。”

“嘿,还带一个漂亮妞。”

“叫人了,叫人了嘿,你看他在打电话。”

“……”

袁振东转头怒目而视,不想有人更大声说了句。

“有钱臭牛逼什么呀?撞了吧?活该!”

他何时受过这样的攻击,一口怒气上来,差一点就要冲过去,幸好电话在这个时候响了,他接起来,那头是闻喜。

她在电话里问他:“振东,你在哪里?”

袁振东吸气。

他不能不承认,听到闻喜声音的一刹那,他只想她现在就站在自己面前。

他想要逃避的,在他最焦虑的时候,仍旧抚慰他的心。

他想要回答,但是孙小芸下车,朝他走了过来。

突来的心慌逼他仓促开口,声音无比生硬:“我在外头,忙,回去再说。”

说完就挂了电话。

孙小芸已经走到他面前,嘴角分明带着一丝笑。

“我可以等你。”

小交警沉了脸:“这位先生,你再这样不配合我就直接扣车了。”

袁振东打开皮夹抽了几张钞票给孙小芸:“你走吧,拿着钱打车,我再给你电话。”说完转身面对那交警和哭丧着脸的肇事车主,明显是不打算再转回来了。

孙小芸面对他的后背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了。

她怕自己再不走开,就无法隐藏自己脸上那恶意的微笑。

她恨他们,两个!只要有任何机会可以让他们感到痛苦,她都不会错过的。

闻喜放下电话,数秒没有动作。

她也无法有动作,她觉得胸闷,无法呼吸,眼前一片模糊。

等她终于能够熬过这数秒的窒息感之后,她走到书房,拿出纸笔,给袁振东写了张纸条。

闻喜保持着书写的习惯,她连电脑都不太用。

她原先只想写几句话,但一支笔像是停不下来似的,白色纸片渐渐被写满,她将它翻过来,又写了两行。

然后“啪啪”两声,纸上出现两点濡湿,晕开黑色字迹,代替句号,结束了她的书写。

闻喜放下笔,转身上楼,简单地收拾了一点衣物。

离开家门的时候,顺顺跟过来,声音像呜咽。

闻喜蹲下身,抱住它毛茸茸的脑袋。

那双棕色的大眼满是忧伤,她想安慰它,却不能找到自己的声音。所以她只是抱着它,任它伸出舌头舔过自己的面颊。

但它只是触碰了一下,就低下了头。

就连狗都知道眼泪是苦涩的。

她一定是做错了,闻喜这样想,否则不会有这样的惩罚,但一个人的能力是有限的,她已经尽了力,而且精疲力尽,再不能坚持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