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回气得笑了:“对,你用不着这只手,你用脚就能冲散人家整个场子。”

虽然汪大川在老婆面前保证了不给方远派任务,但这一周方远可没闲着。

陈二把他的老大供出来了,就是蓝天夜总会老板郑泽明的哥哥郑泽山,郑泽山一直在广东活动,手底下黄赌毒都沾,算是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这次为了亲弟弟,带着一票亲信从广东过来,亲自出马想要把郑泽明捞出来。律师已经请好了,最顶尖的,据说方方面面都已经打过招呼,闻喜是这个案子唯一的证人,李栋说得没错,他一定会对她下手。

五天的时间,方远带人排查了市里无数个可疑场所,但郑泽山和他的手下就似泥牛入海一样,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越是心急,就越是没有结果,最后还是郑回和李栋看不下去了,押着他到医院去复查,医生一见他就开始批评,说他不遵医嘱,没按时回来换药,还顺带教训了郑回和李栋,问他们没发现他一直在低烧吗?等到CT片出来就更不得了了,医生直接拍着桌子咆哮,说原来的骨裂都快成骨折了,就差没让全院工作人员来参观他这个不重视医嘱不尊重医生的典型案例。

李栋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个热水瓶冲他晃了晃。

“我说大哥,你这礼拜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这瓶里一点水都没有,你这是一天三顿都跟小喜搭伙,连水都不烧了是不是?”

“没有,你们别胡说。”方远立刻说。

他这句话回答得那么快,郑回和李栋忍不住对看了一眼。

李栋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像是要透过天花板看到楼上的闻喜,嘴里说:“怎么回事?小喜没管你吃喝?她不是不出门的吗?”

方远别过头:“我这几天都在外头跑,哪有时间?”

郑回吃惊:“你就把她一个人扔在上头?”

方远沉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想去看她吗?不,他是不敢。

旧式居民楼的楼板薄得超乎正常人的想象。他能听到楼上她发出来的细碎响动。她走来走去的声音,拉开椅子坐下,失手掉了东西在地上,她的脚步比谁都轻,猫一样,但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也知道她睡得晚,有时候他躺在床上,渐渐夜深,一家一家的杂音次第消失,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楼上的那一点点碎响,等到她的声音终于完全寂灭,他觉得孤独,那孤独是可怕的,就好像全世界只剩了他一个人。

他睡不着,从那天开始,他总是睡不着,有时候他会走到楼上去,在那扇带着铁锈的防盗门外安静地站一会儿,在太阳未升起之前,没有人知道他的煎熬,就连他都不敢相信。

郑回很有些看不下去:“她不是你带回来的吗?你也太忍心了,我去看看她。”说完就推门上楼去了。

李栋没跟去凑热闹,他嘟哝了一句我去烧水,然后在进厨房门以后回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了方远一眼,心想:一个人活成这样,得多难受啊。

5

方远的低烧没两天就好了,手上的绷带也因为不方便行动被他自己拆了,居然五根手指活动自如,以至于队里上下一致地认为他有一具妖怪的身体。

方远本意是要继续排查市里的可疑场所,寻找郑泽山,但令人头疼的是,N市的治安环境像是一夜之间坐了滑滑梯,紧急状况层出不穷,公安局成了消防局,整日里忙着到处扑火,汪大川只能把老婆的严令抛到脑后去,直接取消了方远的病假。

广东警方派专人过来要求带走陈二,他在广东有多项案底,方远要求把陈二留下,他是自己手上唯一能够找到郑泽山的线索,可局长出面了,说他们局一直与他省公安关系良好,希望方远配合工作,陈二就这么被带走了。

寻找郑泽山的行动陷入死胡同,而庭审的日子渐渐临近,方远几乎没有在家的时候。郑回代替方远给闻喜送了几次东西,见了他就说没想到小喜一个人还过得挺好,该吃吃该睡睡,看上去还胖了一点。

方远听完这句话略微安心,随即又觉得有些失落。

而该吃吃该睡睡还胖了一点的闻喜,每一天都计算着日子,想着还有多久她就要继续流浪。

她安静地待在小小的屋子里,尽量让自己多吃一点,她在街头流浪过,知道食物的重要性。

郑回来了几次。郑回是个很热情的人,不用她开口就会滔滔不绝地说话,把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对她描述一遍,安慰她一切都好,就是局里太忙。

还有李栋,李栋也来看过她,坐着跟她东拉西扯地聊了很久,最后才说了句。

“小喜,你和方大哥……你是怎么想的?”

闻喜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她要等一等才能正常地发出声音。

她说:“你放心,我很快就要走了。”

李栋愣了,他没有想到她竟然不否认。

他也没有想到她要走。

他看着她,有些结巴。

“你,你要去哪里?”

闻喜说:“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她当然考虑过自己的将来,虽然将来对她来说是个模糊的东西,但她一定可以去另一个城市。她是个成年人了,也经了一些事情,没有以前那么单纯而毫无防备,她可以找一份工作,闻喜看自己的双手,至少现在她有厨房里的经验了。

李栋看着她低头,那细长的白色脖子像是不胜负荷,他胸口有一种热热的感觉,那是一种冲动,冲动让他想要走过去抱一抱她,至少给她一点安慰。但他随即被这个冲动吓坏了。

他用力攥紧手,怕它们不受控制,他也试图打破沉默,但他的嘴唇发了抖,声音都变得怪异。

他听到自己说:“如果你需要帮助,我可以……”

闻喜抬起头,摇头,又觉得抱歉那样,对李栋微笑了一下。

李栋永远忘不了那个笑容,他从来没有走得那么狼狈过。

简直是逃走的。

第二天值勤的时候,李栋遇见了海潮。

他现在在交通队工作,任务就是开着摩托车整天在路上寻找违章车辆,划拨给他的片区就在旧公安家属区的边上,整天兜着圈子的,见着谁都不奇怪,否则他也不会时不时就到方远楼上去看一眼小喜。

他想跟海潮打个招呼,但她提着个大大的超市袋子,目不斜视地进了方远家所在的小区。

李栋愣了一下,就没叫出声。

老式居民楼灰扑扑的,每家阳台外头都伸着长长的晾衣铁架子,万国旗般那么晒满了五颜六色的衣服床单,早上天气挺好的,这会儿就有点阴了,他可以看到许多家里有人走到阳台上收衣服,以防一会儿下雨。

他特意多看了一眼闻喜所住的那个楼层,那小小的阳台被房东封闭起来了,窗户紧闭着,一点动静都没有。

海潮是去找方远的吗?

可这个时候方远一定不在家。

或者她是去找小喜的?

李栋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两下,他觉得自己应该打一个电话给方远,至少把他看到的告诉他。

但是方远没有接电话,李栋又把电话拨到刑警队,队里说方远出任务去了,估计在蹲点,顾不上接电话。李栋按了手机,在摩托车旁边站了好一会儿,直到对讲机突然响起。

是110台过来的信息,要他立刻到解放东路口处理交通事故,李栋赶紧应了,他开着摩托驶离居民区,开出几百米又回了次头,总觉得心里不安。

汪海潮上楼,在方远的屋子前停住,又从口袋里摸出了钥匙。

这里是方远父母的老房子,多年前他们在世的时候汪家就有备份钥匙,她还记得方远小的时候忘带钥匙,总是跑到她家去拿。

那时候她家也住这个小区,就在前头一栋楼,她从小是和方远一起玩大的,后来方远爸妈因公殉职,方远就住到了她家。她小小年纪也知道没有父母是世上最大的伤心事,只是能和方远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让她实在无法控制自己的兴奋之情,她不停地跑到方远的小房间里跟他说话,从早到晚,爸妈拉都拉不走,妈妈说她不知羞,她还理直气壮,说反正我长大是要和远哥结婚的。

现在想起来,那句话仍旧像在耳朵边上。

汪海潮打开门,走进屋子,方远工作以后才住回这里,小小的两居室一共五十多平方米,一目了然。

她把那一塑料袋东西放在桌上,自己走到卧室门口,门没关,方远一个人住,没有秘密。

她对李栋说自己是来做田螺姑娘,但方远是经受过多年军队式训练的人,屋子里的一切井井有条,床上的被子叠得跟豆腐干一样,边角就像是刀裁出来的。

卧室的窗帘没有拉,阳光照在蓝色的床单上,汪海潮一个人站了一会儿。

方远的父母是在跨省追查嫌犯的时候因公殉职的,他们的车子被嫌犯驾车碰撞,双双从盘山公路上摔下去,尸骨不全。

惨事发生在十三年前,那时候方远才十二岁。她不知道是谁把消息告诉他的,她只记得那天她抓着半根油条冲上楼来找他,就看到他一个人坐在这张床上,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像一具没有生气的雕像。

那一年她才八岁,连恐惧两个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但什么都比不上切身体会,她怕得哇一声大哭起来,一直哭到方远走过来拉起她的手为止。

谁都不知道他是我哭回来的。

汪海潮在心里想,没有那顿号啕大哭,方远一定会变成另一个人,不会是现在这样,他是我的。

汪海潮上楼,手里仍旧拎着那袋东西,整盒整盒的速冻食品有些化开了,隔着塑料袋都是冷得刺骨。她在那扇生锈的铁门前停下,一个人站了几秒钟。

一个星期前的清晨她来过这里,她看到方远默默站在这扇门前,很久。

就连他的背影都写满了渴望。

她知道闻喜就在里面。

她躲开了,蹑手蹑脚地逃走,就像那天在医院,她明明看到他们四唇即将碰在一起,却还要装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她已经为此煎熬许久了。小喜是方远救回来的,她曾经喜欢她,就像喜欢一只可怜的小动物,但这只可怜的小动物,却要带走她爱的人。

她觉得自己应该给小喜讲几个故事,比如说东郭先生与狼,还有农夫与蛇。

她简简单单地觉得,自己是被背叛了。

双重的。

她原来是可以更早站到小喜面前,质问她为什么的,还有方远,她不知有多少次,想要跳到他身上,打他的肩膀,摇晃他的脖子,号啕大哭直到他向她认错一百遍,保证一万遍为止。

但她已经不是个八岁的孩子了。

她看到方远凝视小喜的眼神,连她都知道这一次不是用哭就能把他拉回来的。

汪海潮吸了口气,按动门铃。

门铃是一个塑料的小盒子,不知道用了多少年了,红色凸起的小圆点按上去都有点黏糊糊的,但仍旧是好用的,她只按了一下就听见门里响起来的铃声,很单调的电子音,“哔”一声,拖得很长。

门里没有动静,她就又按了一下。

来开门的果然是小喜,隔着铁门,她也能看到她突然愣住的面孔。

闻喜让汪海潮进屋,看着她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桌上,圆眼睛扫过屋子,最后才看她。

小喜胖了些,汪海潮想,但她以前太瘦了,胖一些更适合她,大概是很久没晒太阳的关系,她站在那里,白得耀眼。

她真美!

汪海潮突然间自惭形秽起来,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这个词,这感觉真差,她要用尽全力才能挤出一个笑容来。

“原来大哥把你藏在这儿。”

闻喜略带不安地看着她,她喜欢海潮,到现在还是,海潮让她想起乐乐,正因为如此,她才更觉得羞愧。

她应该把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贴在床头上,还有农夫与蛇。

闻喜没有回答,汪海潮说完这句话以后,也就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她到这里来也是鼓足了勇气,但是见到闻喜的一刹那,她那些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就像肥皂泡沫一样消失了。

她委屈得只想号啕大哭。

闻喜紧张地看着海潮的脸,那张脸上原本的笑容已经消失了,她觉得海潮就要哭了。

她没见过她哭起来的样子,有些人生下来就是该被人疼爱的,就像汪海潮。

闻喜一下子六神无主起来,她对海潮伸出手,又收了回来,她有些不敢碰她,怕她一碰就落了眼泪。

闻喜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的,汪海潮已经在哽咽了,她两眼泛红地看着她,声音都变了样。

她说:“小喜,你要把大哥抢走了是吗?”

6

闻喜拼命摇头,她在一种急于要证明自己的焦急中张口结舌起来,她可以冷静面对任何人,除了海潮。

她该怎么解释呢?再说一遍我一定会走的?

汪海潮的眼泪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她已经憋了太久了。

“我看到你们在医院里……他喜欢你,我知道,他喜欢你。”激烈的情绪让她语无伦次,她在一个剧烈的抽噎里吐出最后一个破碎的句子,“他想亲你,他到现在都没有亲过我的嘴呢!”

闻喜连嘴唇都白了。

她觉得自己一定得说些什么,但在哭泣的海潮面前,什么都是苍白的。

她怎么还有脸站在这里呢?不需要任何人提醒她都知道,只有一件事情是她该做的,就是彻底消失。

闻喜努力了又努力,终于发出了声音。

她听到自己说:“你回去吧,海潮。”

海潮震惊地抬头,她脸上还挂着亮晶晶的泪痕呢。

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还有比这更冷酷的回答?

海潮用泪眼看过来,闻喜把头别过去,不愿与她对视,她知道海潮震惊,但有些话说出来不如做出来。

闻喜在心里轻轻地补充:但你不会再见到我了,我保证。

汪海潮走了,拍门而去,闻喜站在阳台上,目送她离开。

年轻女孩子的背影都是怒气冲冲的,闻喜可以想象到她的愤怒。

她回到屋子里,海潮带来的那个袋子还在桌上放着,袋子已经倒了,里面有水渗出来,她看到露出来的冷冻食品的一角,还看到几罐啤酒。

这些东西一定不是送给她的,她也没资格享用它们。

闻喜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然后把方远给她的手机找出来。

手机里只有方远的号码,她看着它想一想,又放下了。

她找出纸笔,留了一张纸条在桌上,上面写她会自己找个地方住下,另外她不会食言,开庭那天她一定会到。

她把钥匙留在纸条上面,提着收拾好的行李走出去,走到门口又回头,从脖子上把那块长生牌也扯了下来,和纸条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