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喜下楼,手里只有简单的一个小包,里头是简单的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一个信封,装着五百多块钱。

这就是她全部的财产了。

衣服和钱都是小武收拾好送到医院里给她的,她在小武那儿才待了一个多月,吃住全在店里,但小武一定要给她开工资,她不要还不高兴,说她看不起他。

她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见到小武了,不知他现在好不好。

但她也不能再去见他了。闻喜走在路上,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醒地认识过自己。

她过去总觉得,一定是有什么错了,所以自己才会遇到那么多可怕的事情。但现在她知道了,错的一直是她自己。

她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否则她的亲生父母不会放弃她,爸爸妈妈在她与乐乐之间选择了乐乐,那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然后她把噩运带给了方远。

光是这两个字都让她心脏抽痛,如果没有她,一切都不会发生。她拖累了他,让他陷入险境,她差一点就害死了他!

现在还加上海潮。

他救了她,一次比一次危险,他看顾她,她从未得到过那么温柔的对待,他还给了她那块长生牌。

有一个刹那,她以为她已经与他合二为一了。

但那只是个幻觉。

他对她说:“小喜,我不能留在这里,你知道……”

他还说:“我得走了。”

再也没有比这更对的决定了,她早就该离开,找一个角落安静地生活下去,不再把噩运带给其他人。

闻喜在最近的一个公交站上了最先出现的一辆公车,公车路线很长,摇摇晃晃至少二十多站,她在终点站下车,那是一个她完全陌生的街区,街道很窄,路边有许多面目模糊的小店。

闻喜找到一家很小的招待所,最便宜的单间,一晚上三十块。

招待所问她要身份证,闻喜撒了个谎,说身份证掉了,还在补办,他们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但也没有再追问,只是要她填了张简单的登记表。

填表的时候她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就写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她已经很久不用自己的原名了,所有人都叫她小喜,包括方远。她没有在公安局的表格上填自己的真名,她怕自己会被送回去,然后被视若无睹,或者更糟,被父母再牺牲一次。

而现在,她连小喜这两个字都不想再用了。

上楼的时候,闻喜听到背后的窃窃私语声,她想他们可能是把她当成一个离家出走的傻姑娘。

房间真的非常简陋,地板咯吱咯吱响,走上去黏糊糊的。床板上铺着几乎分辨不出本来颜色的条纹床单,白色的被套已经成了黄色,窄小的厕所里只有一个蹲坑,带着点点可疑的污渍,一根塑料水管接在一个生锈的龙头上,既冲凉又冲厕。

但闻喜并不觉得无法忍受,她去过比这里可怕得多的地方,与那些地方相比,这里已经是个很好的栖身之地。

她坐在床上,仔细算了算自己手里的钱,觉得应该可以待到开庭那一天。

至于那以后,她就可以离开了。

或许她还可以问问周围店家是否需要临时工,她不能靠这五百多块钱过一辈子。

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自力更生,但她唯一擅长的却跟现实社会实在相距太远。

闻喜低头看自己的双脚。

早知道会有今天,过去这十几年她绝不会把芭蕾当作人生的全部,艺术换不来生存,她没法靠踮起脚尖旋转吃饭。

闻喜放下东西,离开招待所走了一圈。

她问了周围看上去可能需要临时工的所有地方,但结局都令她失望。天很快就黑了下来,她在一家包子铺里买了个菜心的包子,握在手里热腾腾的,切碎的青菜里还有一些被切得很小块的黑色香菇。

她就站在街上一小口一小口把它吃完了,热的东西进了肚子,街上的路灯也同时亮了起来。

她很珍惜地吃完了那个包子,吃晚饭时间了,包子铺生意清淡,老板一直在拿眼睛瞅她,看她吃完了就问:“再来一个不?”

闻喜摇摇头。

包子不贵,才五毛钱,但她要省着每一分钱。

包子铺的老板又瞅了她一眼,问:“你是外地来的?”

闻喜点头。

他在白色的围裙上抹了抹手,继续说:“是要找工作吗?”

闻喜看着他,带一点点警惕,她早已忘记无条件相信一个陌生人的感觉了。

老板指指铁桶旁边搁着的一块纸牌:“我这儿原来有个帮工家里有急事回去了,现在就剩我一个忙不过来,正想找个临时工。”

纸牌黑乎乎的,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招临时工,因为太不显眼了,老板用手指着闻喜才看到。

闻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她小心翼翼地说:“可我不会做包子。”然后又急着补充,“不过我在面馆帮过忙,会和面。”

老板挥挥手:“会卖包子就行了,你会算数吧?”

闻喜用力点头。

“先说好,临时的啊,做一天算一天钱给你,我那帮工还要回来的。”

老板说到这里,就没再说下去。

他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快要哭了。

他有些尴尬,又把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心里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走投无路,他原想一天只给二十的,看她这可怜巴巴的样子,怎么好开口哦!

7

闻喜在包子铺里一直站到老板收摊才离开。

老板对她是十分满意的,晚上买包子的人并不多,但闻喜站在那里,小小的包子铺就像是突然产生了崭新的吸引力。有个晚归的年轻人从她手里买走了十个已经冷掉的肉包子,也不管其中两个肉馅都已经露了出来。还有附近油条摊的老板,问清这女孩子是他找的临时工之后,脸上那表情真是藏都藏不住的艳羡,狠狠满足了一把他的虚荣心。

他就着包子铺里的灯泡看她,也觉得这女孩子特别,他卖了许多年的包子,形形色色的人也算是见识过不少,这女孩子虽然落魄,但举手投足都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就连她安静垂下来的睫毛都是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

张红。

老板在嘴里把闻喜报给他的名字咀嚼了两遍,然后自己摇了摇头。

管她是真名还是假名,人都有落难的时候,他这也算是做善事呢。

回到招待所的时候,闻喜手里提着个装满了包子的塑料袋。

包子是老板硬给她的,除了包子,还有十五块钱。

老板说反正这些包子放到明天也是隔夜的了,他又吃不了,至于钱,说好了一天一结的,今天算半天,给十五,明天包子铺五点开门,她一早过去干到晚上,再给结三十。

闻喜感动得简直要哭,她没想到幸运会那么快降临到她头上。现在她不愁吃不饱了,而且每天都能赚到付房费的钱,这样的好运气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了。

招待所在一个破落的厂区里,原来大概是个钢铁厂的招待所,后来工厂被废弃了,招待所也转成私人经营。老板没有对陈旧的内在做太大的改动,楼梯就是光秃秃的水泥表面,铁的扶手上绿漆剥落,露出里面红色的铁锈。

前台设在进门的地方,说是前台,其实只是一张破旧的木头桌子,晚上只有一盏暗暗的黄色铁皮灯亮在上头,有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坐在桌子后头打瞌睡,闻喜推门进来的时候只抬了一下头,然后又低了下去。

闻喜上楼,走廊里灯光昏暗,大部分灯泡上都满是灰尘,有些已经到了寿命,不断地发出嗞嗞声,还有几个忽明忽暗的,更增添了恐怖的气氛。

白天她走进这里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可怕的感觉,莫名的惊恐让闻喜加快脚步,她不知道这个招待所里住了多少人,但各种模糊的声音从一扇扇紧闭的木门后头传出来,原本这些声音应该是能够为她壮胆的,但在这样的一条走廊里,任何响动都只能让她展开无数幻想,而这些幻想都只是更进一步地让她觉得自己走在一部恐怖片里。

闻喜开始跑起来,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她在木门前气喘吁吁地停下,哆嗦着手指把钥匙插进锁眼里。

门开了,她冲进去,用后背撞上门,就好像身后跟着一个可怕的怪兽。

简陋的单间连窗户都没有,夜里一片漆黑,闻喜喘着气摸索电灯开关,摸到的却是一只手。

闻喜大声尖叫起来,她从没有这样惊恐过,曾有过的阴影再次出现了,但她的嘴随即被堵上了,被另一双嘴唇。

她在黑暗中被紧紧拥抱,那具身体带着她熟悉的气味,还有他的嘴唇,在梦里,她已经这样被他这样亲吻过一千次。

是方远,黑暗中等待她的人是方远!

闻喜透不过气来,她的身体被迫紧贴在那个坚硬的胸膛上,他身体每一部分都是紧绷的,那双手抓住她的胳膊,按住她的后背,他用了太大的力气,大到闻喜觉得自己即将嵌入他的血肉里。他的亲吻也太用力,而且横蛮,她可以感觉到嘴里的血腥味,而那血腥味更刺激了这一个接近于暴力的拥抱。

她要死了,闻喜想。

她的眼前飘过白色光晕,窒息所带来的痛苦渐渐消失了,她有一种即将解脱的快感。

但方远突然放开了她,空气重新灌进她的肺部,让她情不自禁地咳呛起来。灯亮了,她的眼睛因为剧烈的咳嗽涨满了眼泪,眼前的方远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

她听到他的声音,咬牙切齿的。

他说:“你怎么可以!”

那几个字真是从牙缝里出来的,闻喜还在咳嗽,她从没听到过方远这样恶狠狠的声音。

闻喜被吓坏了,她艰难地出声,声音破碎。

“对不起……可我还是会出庭作证的。”她又急着解释,“我留了纸条给你。”

方远没有回答,他一接到李栋的电话就赶回去了,但等待他的是人去楼空,还有桌上那张语焉不详的小纸条。

他看了那张纸条吗?他当然看了。

但它于事无补,他拿着它,眼前一片空白,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找遍了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动用了所有他能够动用的关系,最后在这里找到了她。

招待所里的工作人员一眼就认出了她的照片,还兴致勃勃地问他这女孩子是不是离家出走的。

方远给他们看了自己的工作证,他们就不敢再多问了,只给他看了她登记的表格,又说她出门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看到表格上那个假的名字,脑子里有一根叫作理智的弦就断了。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结束一切?她以为用一个假的名字,他就找不到她?他是做刑侦的,什么样老奸巨猾的逃犯没有对付过,是她太天真。

他很快就在离招待所不远的包子铺找到了她,她在卖包子。

他找她找得快要发疯的时候,她竟然在卖包子!

他死死地盯着她,直到她拎着包子向招待所走去。

他先她一步进了房间,等她回来。

他原本是打算面对面地质问她为什么要逃走的。

无论海潮对她说了什么,她都不该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他已经想好了自己要说的每一句话,包括质问时的表情。

但她一出现,他就把一切都忘记了。

他听到她在走廊里奔跑的脚步声,听到她惊慌开门的声音,还有她明显充满了恐惧的喘气声。

那些准备好的表情、句子,还有他的焦急、愤怒突然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的身体自动自发地做出了反应,在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抱住她,并且用尽全力亲吻了她。

他早该这样做了。

他无数次地梦见这个场景,梦见他们融入彼此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就要因为压抑这样沉重的感情而发疯了。

他也知道这不应该,他也曾经试图控制过自己,但她要离开他。

这个念头打破了他身体里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就要离开他了,只是这样想就让他整个身体都燃烧起来了。

“你想走。”他终于再次开口,一个字一个字的。

他说完这三个字,顿一顿,又说:“你要离开我。”

闻喜呆在原地,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的理智要她点头,而她备受煎熬的灵魂尖叫着要她摇头。

方远也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他伸出手,再次狠狠拥抱并且吻了她。他的动作是蛮横的,每一下都弄痛了她,闻喜在发抖,但她没有挣扎,是的,她一点都不想挣扎。

她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爆炸,太强烈的刺激让她忘却所有痛楚,他那么烫,像一团火,她觉得自己也燃烧起来了,和方远一起。

她与他倒在简陋单薄的木床上,水乳交融一般的欢爱,没有人说话,一切都是最原始的本能,流水终于冲垮了堤坝,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拦。

这是闻喜一生中唯一一次觉得自己身在天堂,这欢爱已经无关肉体,它治愈的是她干渴的灵魂。

她知道,就算她年华老去,也会记得这短暂的欢爱时刻,即使她的身体枯萎,也会因为回味这快感而颤抖。

而她的天堂,戛然而止在刺耳的拍门声里。

拍门的是郑回,他扯着嗓子发出沙哑而焦急的声音,那声音穿过薄薄的门板,利箭一样刺透方远与闻喜的耳膜。

郑回叫:“方远!快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海潮失踪了!”

第十四章 最长的时间

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夜,弄堂长着青苔的墙壁上的阴湿穿透她的身体。

闻喜抓住方远的手:“不要,带我走。”

方远定住,他看她,她的眼里满是绝望。

1

闻喜猛然睁开眼睛,迎接她的是一室黑暗。

房间里有消毒药水的味道,她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然后看到床边趴着的男人。

是方远,只需要一个模糊的轮廓她就能确定无疑。

他离她如此之近,她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十二年前,之后的一切只是一场长长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