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色的桃女在林子之中摆下了酒。我客气地让了他坐,然后亲自给他斟酒。可他只盯着我的手看。我本不觉得什么,但后来瞥了一眼,发现右手中指上竟有几点带着瑰丽血色的淡淡淤青。

倒了酒,我收回手,不动声色地笑道:“景合将军,请吧,不用客气。”

对方微微一笑,自己端了酒盏,笑道:“景合尚未拜将,借娘娘吉言。也祝愿……娘娘早日诞下王女。”

我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然而他已经开始自顾自地喝了酒,似乎觉得味道不错,然后又把杯子放在我面前,示意我给他再倒。我眉毛一抽就没动。

女越忙亲自来倒了酒。

我做了一下心理建设,然后刚跟他说了两句正常一点的话,谁知,话题竟立刻又被他带歪了。

他几杯黄汤下肚,兴致勃勃地道:“听说娘娘喜欢看部落志,研究不同部落的风俗。景合原是苗人,苗人其实也是挺有趣的,有许多有意思的习俗。”

我没防备他,便道:“哦,有些什么呢?”

景合端着酒杯,凑近了一些,我便看到他瞳孔深处的猩红色彩,半点也藏不住了。他低声道:“有个习俗……阿哥要是欢喜阿妹,便去拉拉阿妹的衣角。阿妹若是也喜欢阿哥,便去踩踩阿哥的脚尖。这些做完了……就可以,入,洞,房……”

“!”我猛的想起他撕下我一片衣角,而我不小心踩了他一脚的事情,顿时就惊得头皮发麻。

他又笑道:“若是越喜欢,那踩得,便越重。”

我稍稍退后了一些,勉强笑道:“是么,还挺有意思的。”

然后他马上就恢复了正常,又开始自顾自地喝酒。我还在揣测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又幽幽地道:“师同和我也算是老熟人了。”

“……啊?”我有点接受不了话题怎么转换得这么快,还没反应过来。

他冷笑道:“他喜欢男人。”

“……?”

“!!!!”

景合继续放雷:“当年他姘头把他娶回家,对外宣称是娶了个其他部落的女人,然后藏在家里一直没出来见过人,骗了我们部落的蛊术去学。后来他的姘头死了,他被扒了出来,发现是个男人,无处藏身,便叛乱了。然后我们部落被灭了族。”

我艰难地道:“那你……怎么会和他是老熟人?他不是不见人的么?”

景合伸了个酒盏出来,我无奈地给他添上了,他这才抿了抿嘴角,道:“因为,他的姘头,就是我哥。”

“那……”你为什么告诉我?

他喝了酒,舔了舔嘴唇,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目中的光彩似是有些嗜血,道:“只要你给我灭了屠屠苏部落,我以后就跟着你了,主子~”

最后两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好像哪来的小姑娘要出来勾搭人。但我只听出了一声鸡皮疙瘩,顿时抖了抖,往后退了一步。

我道:“你原是哪个部落的人?”

他眯了眯眼睛,道:“是冬九。”

“冬九部落?”

他笑道:“若是太平之年,你倒是可以到我们那儿去看看……我们是上古时期蚩尤部落的嫡系后裔。后来,蚩尤大王被杀死,她的女儿,就是我们的母,名字叫语姜,便自爆而死为我们拖延了迁徙的时间。大祭祀冀额把她的尸身放在神树下……”

说着,他目中显出一些向往和光彩来,十分动人。我以为片刻后会变成愤怒和哀怨,心惊胆战地等了半天,但竟然没有。他目中的光彩一直也没有逝去。他道:“神树在禁制里,只有大哥和我才能进去。若是太平年间你来我们那儿,我倒是可以带你进去瞅瞅。语姜王女的容貌一定能叫你服气。我想从上古时期到现在,大约也没有比她更美的人了罢。”

我耐心地听他说了一大堆话,道:“你以前,是少祭祀?”

既然能进入禁地,那就应该是少祭祀。他哥应该就是大祭祀。然后师同应该就是冬九部落大祭祀的“夫人”。我来猜测,兄弟俩可能因为这件事情关系就不好了。可是外敌打了过来,大祭祀在战中身陨。然后……这师同“夫人”的身份暴露,为了杀人灭口,可能也是为了避免被追杀,所以他反叛到了我们这里,然后反屠了整个冬九部落……

我为我杜撰出来的这段凄美爱情滴了三滴汗。

他洋洋洒洒地说了些以前部落的事情,用的都是很淡然的口吻,好像是在游历在外的人在回忆家乡。并不太想念,却充满了深情。

可是,我面前坐着的,是个魔头。而且,他的部落,已经被我孩子他爹,给灭了。

这顿酒勉强可以算是喝得宾主尽欢。我们两个心里都有数。我走的时候,某人给了我一个东西,是景合的心血。我随时可以要他的命。

撤了吃喝,饭后吃点桃花蜜。他笑道:“九黎九黎,自是有九道屏障,这么多年过去了,第三道屏障堪破。”

我道:“哦,我一向对军事没有什么兴趣的。”

他道:“我可以破了四黎。”

“……”

后来我礼貌地向他道过别,转念一想又先去了大殿。某人果然还在那里。女越正细细地跟他禀告我和景合见面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进去的时候正逢她在总结。

她道:“都是说些九黎之地的风俗,倒像是专门说来讨娘娘欢心的。”

我慢慢地上了玉竹梯。他挥挥手,让女越下去了。我看了她一眼,走到他身边,道:“怎么不直接来问我?”

他伸出手,道:“你不高兴我这样?”

我犹豫了一下,把手放在他手心里,坐在了他身边。我道:“说不上……就是感觉有些奇怪。”

他笑了,道:“奇怪什么?我要是细细地去问你,你不会不耐烦?”

我仔细想了想,好像就更奇怪了嘛。于是,我把此事略过不提,道:“你要拜景合为将?”

他道:“此人可拜将。”

事实证明,他说得没错。

景合原是蚩尤部落嫡系后裔,冬九部落的少祭祀,对苗地的认识,自然不是和先前的军队一样无论无何都探不出究竟。而且冬九部落就是横亘在三黎线上最大的部落,对附近一带的情形当然了如指掌。

两年之后,四黎破了,我军不再急于进攻,而是开始固守五黎线上。

同年,我儿无忧大破鲛人部落。

阿尉和无忧同时率领两支部队拔营回境。

我收到消息,一早安排好了庆宴,并依他发回来的信笺,邀请了同盟月宫,厉苍星,丰都鬼城三境之人同庆。然后迎在了境外。

那时正值境外的天空灰蒙蒙的,似亮非亮,翻着鱼肚白。看来今天又会是个阴天。够厚的云层中突然迸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就像是有一把火,从不远处慢慢地烧到了我们面前。我在那旷世神光中仰起脸,微微眯起眼睛。

两支军队在云层中相遇。队首两匹一母同胞的雷狼相遇,狼背上两只血脉相连的父子也相遇。只是不同于雷狼兄弟的亲密,那对父子一对上,就有了种彼此不甘心较量的气势。做儿子的始终是差了太多,终是慢慢地让开了。

做老子的竟然也心安理得,也没再多看他儿子一眼,驱动雷狼,先行了一步。

这支队伍比较长,无忧和阿齐的小队只能默默地等着他们全过去。我伸长了脖子看,已经看不到我儿子了。

我军在三黎上已经耗了好几年,此次一举攻破,他的心情自然极好,他身后那些人也一个个面带喜色,下了地就一窝蜂地涌过来找到了家属,叽里呱啦个没完没了。找不到家属的就找别人的家属。

很快我就挨不住了,他也不制止,反而带着笑意总容了他们去。而且他还要伸手来抱我,一只胳膊横在我腰上,看似是替我挡掉人流,但其实是把我越挤越里,然后我就被推入了境。

最终,我无奈地从他胳膊里探出头来,道:“都回去,回去,好好休息,晚上出来玩耍。”

有人高喝了一声,道:“大家听见了没有?后主晚上请我们喝酒!”

顿时,就哄笑成了一片,然后人流更汹涌地涌进来。

他高兴地把我举高,我在他头顶回头望了一眼。可怜的小无忧刚刚牵着那支小部队,到了入境的边缘,从这个角度,似乎就可以看得出来他垂头丧气的,一副军旅疲惫的样子。阿齐穿着金光闪闪的大盔甲在他身边,像只骄傲的大公鸡,相比之下我家小无忧就更蔫吧了。

我试图叫他一声,可是很快就连影子也看不到了。

直到回到主脉,吵吵嚷嚷的人群才退了去。我看那人又恢复成胡子拉碴满脸憔悴,一身盔甲无碍,但是盔甲脱了之后,里面那身布衣就变得破破烂烂,又脱了鞋,样子就像一个打赤脚的大流氓。

我无奈地只好把注意力先转移到他身上,道:“来来来,我给你刮胡子。”

他俯下身,闭上眼,撅起嘴。

“……”

我无奈地也撅着嘴亲了亲他胡子拉碴里的嘴唇皮,耐心地道:“乖了乖了,先去洗澡,我待会儿去给你刮胡子。”

他活像满腔热情被泼了冷水,道:“阿语,我打了胜战。”

我奇道:“我知道啊。”

“你……不赏我?”

我哭笑不得,摸摸他的脸,道:“赏,一定好好赏你。可是你得先去把澡洗了!!!!”

他被我陡然放大的声音吓了一跳,似乎一个激灵,然后万般委屈那般,脱了衣服去洗澡了。

我趁着这空档,忙退出门外,对女越道:“女越,你帮我去瞅瞅无忧。”

女越手里正拿着洗浴用具,有些惊讶:“少主?”

我道:“是了,我看他刚刚好像很累,跟他说我稍后去看他,让境密给他热杯奶……”

里面突然“乒令乓啷”的一声,某人暴躁地大叫:“阿语!”

我忙道:“来了!”

女越看我手忙脚乱,嘴角有个淡淡的笑痕,明显是憋着笑。她道:“娘娘的意思女越明白了,女越这就去。”

我忙叫住她,定了定神,才想到重点要说的一句话是:“告诉他,打了胜仗,阿娘为他而骄傲。”

女越隐隐肃容,然后露出了一个极温柔的笑容,道:“明白了。”

某人不知道又打翻了什么东西,在里面暴躁地“乒令乓啷”个没完没了。我抓狂,顾不得送女越,自己先冲了进去。浴池在另一边,不过和我们屋是相连的。我拿了把刮胡子的小刀,打开隔间的门冲了进去。只见他还没下水,暴躁的裸奔了一圈又一圈。

我叹了一声冤家。要嘛两个都不在家让我想着,要嘛两个一起回来,让我要跳脚。

老老实实地坐在他膝盖上给他刮了胡子,然后顺了顺他的毛,赶了他下水还要费力地给他擦背。

总算伺候得他舒服得眯起了眼睛,脾气是下去了,开始用那种猥琐的眼神上下打量保姆似的本小姑娘。我便知道此君是要跃跃欲试想要“临幸”他唯一一头后宫了。

我持续用拇指着他太阳穴边缘的发线,给他顺毛。不过好像收效甚微,于是我试图倒他胃口。和他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我道:“我听说师同喜欢男人。”

“……”

我又道:“诶,战场上一定很乱吧,那尸横遍野的……听说苗人擅蛊,会不会放蛊把尸体吃掉,避免留下尸魃?”

我想了想又道:“你不知道,我曾经遇到过一种虫洞,专喜吃人,大约和小龙虾有异曲同工之效……你不知道什么是小龙虾?以后跟你说。就说那虫洞,能反噬人身,从里面开始吃,先把内脏什么的都吃掉,然后……”

“……”

“说了那么多话,我肚子饿了,我去找点吃的……诶!别拉!我饿!”

他淡淡地道:“你还吃得下么?”

我想了想,道:“我又不饿了,我给你搓背……”

NO.160:儿子啊儿子

他笑了一声,道:“阿语,你忘了一件事。”

“?”

他把我拉过去一些,凑在我耳边,道:“我常年征战在外,尸横遍野之地我早就已经见习惯了。有的时候甚至直接睡在尸地里……那个时候,我一样,想你。”

最后一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了。我的脑袋浑了浑,就“噗通”一声被拉进了水池里。

我费力地爬出水面,道:“我还要去看无忧……今晚我必须出去,你别搞我……”

他把我湿淋淋的衣服都剥下来,道:“我让人问过羲和,神族的生育能力确实太低。除了多抱你,没有别的办法。”

我怒道:“不是还有千秋枕么?!”

他漠然道:“我情愿累点。”

“……”说得我还得谢谢你是吧!

不过这次确实没有折腾得太过,我起码还站得起来,自己爬回屋子里。他迟迟才起,美人出浴,松松地系了一条浴袍。

我趴在灯下给他缝那件衣服。

他看到,倒是有些意外,道:“怎么让你亲自来补?”

我勉强收回心神,道:“我发明了一个好东西……像这样,我用稀银拉成线,然后注入土灵,缝到你衣服里。这样,有净化的作用……可以……抵御一下九,九黎的巫蛊之术……”

因这事极耗精元,我说话也断断续续的,但是我的手脚又极快,不多时那衣裳便被我补好。本来是黑色的底衣,我用了稀银融成的线,在袖口,肩膀,手肘,胸口,背上,膝盖处,都绣上了花纹,隐隐应和,形成一个强大的五灵土主净化阵法。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

他拿去看了看,倒是笑了笑,自己收好了。

我撑着身子站了起来,道:“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去看看无忧,再看看今晚的酒准备好了没有。”

他道:“去罢。”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头重脚轻,心想总不会是累的。但心里惦记着我儿子,又坚持要下山去。运起灵力好像有些受阻,我勉强一提,刚刚飞起来不过半米,就陡然脚下一重,“咻”的……

我滚下山去了……

再睁开眼的时候,一下就对上他满是血丝的双目。我只觉得头疼欲裂,腹部也有些不适。

境密道:“喝水!喝水!”

他忙从境密手中接过水碗,小心翼翼地喂给我喝了。我补充了一下灵力,只觉得舒服多了。

我道:“我到底怎么了?”

境密道:“阿语,你有了身孕。已经半年了。”

“……”我傻了。

他握住我的手,目中有些愧色,道:“你为我补战袍,消耗了太多精元,后来跌下山……”

我吓坏了,紧紧握着他的手:“怎么了?我的孩子怎么了?!”

境密道:“阿语莫急。你滚下山时腹部受创,被岩石刮伤,所以伤到了孩子。尊主做主,让我们把孩子先封印住了。”

我恍过神,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是飞升成仙的人了,不会这么脆弱会一摔把孩子摔掉。

他道:“我让他们把胎儿封印住,让她自己慢慢养伤。十年之后,可开启封印,准备分娩。”

“……哦。”天神的母体,孩子来得实在不容易,而且会怀孕那说明就是一定的命数,这个孩子也是有来头的。这来头我还知道,那是我们桃族始祖女初托世,终于让她挤上了这托生大队。所以这个孩子是不可能放弃的。

他又道:“等你把身子养好,这十年也是和没事一样的。”

我已经淡定了,松了一口气,道:“没事。我还乐得轻松。”

他亲了亲我的额头,道:“境密,把无忧叫来。”

我惊讶地张了张嘴。境密带着笑意,去了。

他看了我一眼,有点无奈,道:“让他来陪你。我去会司药和金弋他们。”

我道:“这是庆功宴……无忧也是有功之将,不好耗在母亲身边罢?”

他道:“该他的赏赐我不会少给他的。既然生为人子,那他自然要以侍奉母神为先。”

我皱眉,突然想起了朱弋。但也没再多说什么。

他去会盟友。不久以后,无忧来请安。出去了一趟反而更生疏,在门口低低地问了母神安好。

我心头一暖,忙道:“无忧,进来便是。”

小面瘫已经长成了个大人的模样,就像当年的阿齐,十三不到的年纪,看起来竟就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而且他长得和他父亲极像,令我想起我家阿尉被送回炉再造时那个奶声奶气的样子。

我道:“儿子,叫阿娘。”

他似是怔了怔,半晌,低声道:“阿娘。”

我的眼眶就热了,伸出手,道:“来,到阿娘身边来。”

他犹豫地坐在了我身边,半晌,才放松了一些。他道:“听说母神有了身孕……要好好保重才是。”

我肚子上到现在还围着一圈纱布,那是被岩石刮伤的伤口。我无所谓地笑了笑,道:“不打紧,生你的时候,比这个还折腾,你现在不一样是平平安安的。无忧,战况如何,可有受伤。”

到底是少年人,说到自己第一次出征,便神采飞扬,竟是噼里啪啦把战局都跟我说了一遍。我对战事一向不感兴趣,他老子出生入死多年我从来没让他讲过战场上的故事。但看儿子这样高兴,我也竭力表现出好的情绪来。

他说他受了伤,但现在已经好了。我让他给我看看,他腼腆了半晌,才脱了衣服下来。伤在背上,一条狰狞的疤痕。

我半晌不语。

他背对着我,少年人初成形的肩背,似乎有些忐忑。他道:“阿娘……吓着你了么?”

我低声道:“不,我儿子是个英雄,和他父亲一样。我很骄傲。”

他略有些羞涩,道:“无忧只是征了个小族,不能和父神的功绩相提并论。”

我伸手搂了他来,笑道:“我说是就是。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跟着他阿娘喝奶呢,现在都老不死了,累点功勋算什么。”

无忧不自在地道:“母神,别……”

我道:“你是我儿子,我抱抱你怎么了。”

兴许是感觉到我的颤意,他不动了,乖乖地由着我抱着。

半晌,我道:“儿子,不要再受伤,娘好心疼。”

他道:“阿娘……”

我低声道:“我知道你志在四方,为娘的也不能不许你出征,呆在娘身边受人耻笑。但出门在外,你要记得,阿娘在家里记挂着你,还有许多人在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