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同俯身行礼,竟是无比顺服,道:“是。”

然后他就径自先走了。我看得出来,他是气着了。可,无忧和我不一样,即使我的地位随时可能被动摇,但无忧的长子少主之位,总是稳固的。作为叛将投诚,若是同时惹了主母和少主讨厌,绝不是什么好事。

我看着无忧,只觉得有些陌生。

女越半声不敢出。

无忧面上还有一层细细的薄汗,坦然地望着我,道:“母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不再亲热地叫我阿娘,而是礼貌而生疏地唤我,母神。莫非这就是儿大不由娘?可,我的无忧,不是还小么?

我略有些伤感,道:“儿子,你长大了。”

孰料他竟尖锐地道:“母神,这些日子您每日都往禁制里跑,是要做什么呢?”

我一怔。

他道:“无忧愿为母神分忧。”

我在这个孩子面前简直有些手足无措,道:“怎么这么问……阿娘自是有阿娘的事情要忙。”

他道:“母神,是您说的,无忧已经长大了。”

我沉默了。

突然身后一阵威压迸射,有人怒气腾腾地走了上来,他老子一把把我扯过去,沉声道:“是谁允许你用这口种口气对你母神说话?”

我倒抽一口冷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令我更想不到的是,无忧竟然默默看了我们一会儿,然后俯身朝他父亲行了个礼,就转身走了。

我叫了一声:“无忧!”

也没有得到回应。

他把我抱起来,余怒未消,道:“回去!”

我急道:“你不入禁制?”

他道:“不入。”

我按住他的手,他的脚步一乱也未乱,我道:“你又怎么了?”他鲜少发这么大的脾气。

他不答,只怒气腾腾地抱了我回去。

我眼看他像只暴怒的豹子一样在屋子里乱蹦,身上的盔甲脱了一半,道:“无忧的年纪也不小了,老跟着境密也不是个事儿。我看,给他寻一处住所吧。”

闻言他似乎怒气更炽,道:“如今他年纪尚小就知道要争要抢,给他安排单独的住处,是让他去培养他自己的势力吗?!”

我惊道:“你在说什么啊?!他是我儿子!”

他稍微冷静了一些,好像发现了自己失言,也不蹦达来蹦达去了,只坐在了椅子里,似是有些头疼。

我慢慢地走近他:“无忧……才十岁,阿尉。”

他不说话。

我有些不安,道:“不要跟我说什么争抢……阿尉他是你的长子,是我的儿子。你不要这样说。”

他朝我伸出手,道:“阿语,过来。”

我依言上前,坐在了他身边,被他拉住手。

他道:“他是我的长子,该给他的,我不会吝啬。但我绝不允许他擅自涉权,自作主张!你瞧瞧他刚刚跟你说话的样子,分明是拿准了你宠他。若是我不回来,你是要被他逼到无路可退的!”

我惊道:“不……大约是我这几年忽略了他罢,所以他的态度有些激烈。他毕竟还小,应当不会……”

他道:“既然还小,那住处之事就不用再提了。”

可是过了几天,无忧来向我请求,想要单独的住处。我寻思了一下,还是允了。心里想着若是他来问,我就说这种事情一般都是我做主的,我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就允了。

不过他也没来问,只是看得出来偶尔脸色有些阴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问境密:“为何我觉得,这父子俩,怎么看都不对劲?”

境密当时正在捏人俑,用来存放那些阵亡将士的元神,只漫漫道:“阿语,少主无论如何都不会要做伤害母亲的事情的,无论他做什么,出发点总是好的。这点你可以放心。”

我道:“境密,为什么我觉得,你好想知道些什么?”

她道:“吾不知。”

“……”

豆豆在一边吃着仙芝果,幸灾乐祸地道:“这就是不重卜官的结果啊。”

我顿时就很暴躁。

又过了几日,我陪孩子他爹检视过兵营。一切正常。一员小将突然越众而出,上了前来,屈身行礼。

我笑道:“儿子。”

无忧朗声道:“母神,无忧恳请出境。”

我一怔:“怎么?”

他道:“无忧想上战场。”

他父冷哼了一声,道:“向你母神请求上阵?”

无忧道:“无忧这些年来一直在境内侍奉母神,如今将处境,自然要先向母神禀告。无论父神答不答应,都要先让母神安下心来。”

我有点心疼这孩子,道:“无忧,起来说话。”

某人道:“阿语,走罢。”

言罢,拉了拉我挽着他胳膊的那只手,将我拖走。我被拉了个措手不及,回头望了一眼,无忧竟似是早就想到是这个结果,也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只在原地站得笔直,幽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我们离去的方向。

不久,阿尉开始不停地收到下面的人的提议,让小少主上战场历练。从此他愈发暴躁。我隐约明白过来,这就是他所说的,无忧自己的势力。

那天夜里我辗转不能安分,他一直未睡,半晌方道:“怎么了,睡不着?”

我道:“没。”

他道:“在为无忧担心?”

我默不作声,不一会儿,钻到他怀里去了。无忧的表现让我太不安,这个孩子我是拼了命生下来,当时想的很简单,不过是一家三口罢了。这几年,战乱,权谋,接踵而至,我隐约觉得什么都变了味道。

他搂着我的腰身,半晌,道:“我去向阎君借千秋枕,你再给我生个女儿罢。”

我把他的手拨开,还是不吭声。

半晌,我道:“无忧既然想上战场,为何不允了他?”

“……嗯?”

我叹道:“儿大不由娘,我是留不住他的。九黎他不能去,你可以把他打发到别的地方去罢。”

他似是想了想,道:“可以,让他去征鲛人族。”

我惊讶地翻身起来,被他一搂又变成趴在他胸膛上,我道:“去征鲛人族?”

他慢慢地抚着我的背,道:“鲛人族叛乱已久,早就该征了。既然他想出这个风头,明日就给他点了兵,让阿齐带着他去罢。”

我顿时又陷入了宝贝儿即将初征(初次出征)的焦虑中,从他身上瘫了下来,翻来覆去翻得更厉害了。

他试图抱我,我把他推开了,道:“没心情,你忍忍吧。”

果然第二天他就爽快地点了兵,让阿齐拜将,带着无忧出征去了。

鲛人族是个小族,一直蠢蠢欲动是因为他们已经不再满足海中的领地,想要向陆地进占。但那里还居住着白鸟族和人族,鲛人族日盛,另外两族因有宿怨不可能结盟,竟然被欺负得很惨。

这次战神长子出征,也没有带多少兵力,甚至连首将阿齐也不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当是陪太子读书。号角在清晨中响起,我儿子驭着我给他的雷狼,在队伍的最前列。一帮将士金戈铁马,声势浩荡。

我站在他父身边由上往下看着,见他出境之前朝我这儿回了一下头,我的眼眶顿时就热了。

阿尉收紧了手,让我靠在他怀里。

我低声道:“无忧……他还这么小。”

他低声道:“后悔了?”

我道:“不。”

当天我去禁制,就不见师同的踪影,我便心里有数,他大约是去见他主子了。

随意走入一处洞穴,我惊讶地发现,里面竟然已经只剩下一个人了。是个年轻的男人,大约是长期囚困的缘故,已经未着片缕。年轻修长的身子,在这阴暗的巢穴之中,显得有些突兀。他的左肩上长了一丛鲜绿的伞状蘑菇一般的东西。我疑心那应该是蛊。

他对我视而不见。

我压下心中的负罪感,低声道:“你可恨?”

他道:“不恨,在俘虏的那一刻,我便当我已经死了。”

说着,他慢慢转过身来,我看到他胸口上有个黑色的印迹。他冷笑,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嗜血一般的红色光芒。我大惊,这竟是魔王的血眸!

顿时我就陷入了恐慌之中。当时因为失魂落魄所以一不小心进了洞穴,只想着凭那些初生魔族是不可能在禁制下伤了我的。但我未曾料想,竟就让我碰到一个魔王!

他猛的伸出手,我侧身一转,让他撕下一片衣角,混乱中踩到他的脚尖,要摔倒了,我警觉地回头扶住墙,站稳了。

欲逃,他却已经站了起来,挡在我前面。我立刻断定,只要我发出一个声音,他随时可以捏断我的脖子。

这里邪气太盛,这对我不利。但是这里又有我们的禁制,又对我有利。但是我要拿下这个即使还是很稚嫩的魔王,却还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即使他还未能够和上神匹敌,从某些程度上来说,也是绝对比我这个神级的真君强的。

更可怕的是,我不能和他打。因为在这里,若是我赢了,那我便成了蛊王。若是我输了……下场可想而知。

然而他并没有立刻把我怎么样,只是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片衣料,然后意味深长地望了我一眼,道:“你是司战的女人,叫阿语?”

我抿着唇,不吭声,迅速想着办法。

他微微一哂,道:“我叫景合,你要记住。”

言罢,他微微侧开身,我有些惊讶,踌躇不定。他带着那丝嘲讽的笑意,转了个身,背对着我,又走回最初他躺的那个角落里,坐下了。

我四处望了望,竟没有望到他同族的尸体,不禁有些诧异。但不敢再多停留,出了洞室。

出了禁地,我的脸色还隐隐有些发白。

女越快步迎上来,见了我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担心,道:“娘娘,您……”

姬娴怒道:“那师同到底在做什么?!作为蛊师竟让娘娘独涉禁制!”

NO.159:蚩尤后裔

我冷笑,道:“走罢,回去。”

禁制内已经养出了一个魔王,难道是他先斩后奏了?

回到屋子里,我看里面黑漆漆的,又没有威压,以为没有人。怀着满怀心事,我进了门,想去泡泡澡放松一下,便先脱了衣服丢在地上,穿着内裙便去摸晶石出来照明。突然发现眼前有个硕大的人影。

我惊道:“阿尉!”不但隐藏气息他竟然还隐藏了轮廓!

屋子里慢慢亮了起来,他坐在桌边,带着笑意看着我。而我更吃惊的是桌子上竟然摆了一桌酒菜。

他低声道:“这些日子你一直满怀心事。我常想或许不该让你去炼魔。”

我突然觉得心里松了松,走到他身边坐下了,伸手给他拉着,笑道:“这是什么意思?烛光晚餐?”

他搓了搓我的指头,半眯着眼睛,道:“阿语。”

我想告诉他禁地里养出了个魔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吞了回去,觉得现在说这个不适宜。

于是我道:“我要洗澡。”

他立刻抱着我站了起来,道:“我要生女儿。”

“……”

后来我趴在池子里,叹道:“就算再生个女儿,要是不听话,一样要操心的。”

他在我身后漫漫地道:“不会。”

我道:“不用你带,你当然这样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是我把你养大,阿语。”

“……”

我道:“把我养大,你操心么?”

他道:“自然经常操心。但也极高兴,你曾说过你是上天赐给我的,确是如此。好了,阿语,起来,我们回去休息。”

我湿淋淋地被他抱出水,随意包了一包,两个人坐在窗边看夜景,间或说两句话,做些互相喂食之类的无耻勾当。我的心事越来越松,只觉得许久都未曾这样惬意过。

不用说,这肯定又是廉先他们教他的。但是他有这个心,我也是觉得不错的。

他躺着把我抱到膝盖上,我笑了笑,觉得这个位置真是很不错,居高临下看着他漂亮的胸膛和腰线。

于是我也变得色迷迷的,俯身去和分享他嘴里那颗葡萄。

突然觉得其实儿子在和不在果然是很不一样,现在这样倒像是忙里偷欢。我说给他听,他笑道:“我随时愿意同你在一起,只是你以前都顾着无忧,没空搭理我。”

我在他身上滚了滚,道:“胡说,是你天天征战在外,没空理我。”

他捏捏我的脸颊,我亲亲他的手指,彼此,确切地说是我,就笑得都很猥琐。

花好月圆,气氛正浓。

我突然坐了起来,推了他一把:“好像有人?”

他按住我,道:“又胡说?”

我颦眉,觉得不可思议。按常理来说,以他和我的实力差距,不可能他感觉不到,反而是我疑神疑鬼。可是我依稀记得以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那就是一个特例。

遂推推他的肩膀,道:“你先等等,真的好像有人。”

他嘟囔道:“就算真有也不妨。”

言罢他就伸了伸手,窗户立刻就关上了。我无语。想了很久,我最终还是觉得算了罢,他爱来就来吧。反正如果真有人,敢进门,拍死即可。

第二天早上我起了身,他已经不在了。

我收拾了一下打算再进禁制去瞅瞅,出了门却先碰到行色匆匆的女越。她似乎从哪里赶过来,道:“娘娘,尊主正让我等着,请你醒了让你过去。”

“……叫我过去做什么?”

女越道:“不知,看着挺着急的。”

我倒是不慌,慢腾腾地上了车,道:“也没见多么急么。”

一路行至大殿,我有些惊讶,难道是军事?可是军事我是一向不过问的。下了车,女越引了我进去。大殿里已经站了不少人,大多都是我认识的。可站在正中的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着铠甲,站得挺拔。我没在意,觉得大概是个新将,没什么稀奇的。

径自上了阶梯,他拉了我的手坐在他身边。

他看起来心情极好,甚至有一丝淡淡的笑意,道:“阿语,见个人。”

我被他感染,也挺高兴,顺着他的指引回头看去,然而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那青年一脸的意气风发,铠甲下包裹着年轻修长的身躯,谁也猜不到那里竟有魔族印迹。而且他的眼睛的颜色,也恢复了正常的黑色。

“……”

他好像已经不认得我了,微微屈膝,道:“景合,见过语娘娘。”

我从惊愕中回过神,道:“起吧。”

阿尉道:“这是你手中出世的第一位大将,竟就是这个级别。阿语,你辛苦了。”

景合微微抿了唇角,笑道:“娘娘已经知道了,昨日,景合已经见过娘娘。”

“哦?”

他笑道:“昨日语娘娘孤身进入禁制,遇见了景合。我族一向是第一眼认主,便认了语娘娘。”

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可是我感觉得到,他在说谎。什么一眼认主之类,都是假的。而且他的样子很随意,却无疑是知道自己的话会带起轩然大波。他是故意的。

果然某人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转身问我:“你一个人进了禁制?”

我看了已经开始意识到不对劲的师同一眼,道:“是……”

所幸他并没有当场发作。后来他打发我先出去,让我去和景合喝酒。我黏着他坐着不肯动,他抱着我的肩膀把我扶起来,道:“去,战事你不会想听的。”

我只得站了起来。我能说什么,这是我养出来的魔将,又完全不掩饰对我的好感,我作为主母当然要大气一点多去和别人沟通一下。不然,我说我不去,因为我看过他的果体?

景合很有风度地在我路过的时候微微俯下身,让我先行。

女越早就退了下去准备。

我忍着别扭和尴尬和景合同乘一车,一路上他倒是半句话也不说。进入了桃花林的范围,顿时馥甜的香气扑鼻而来,重重飞花叠嶂,迷乱人眼。

窃窃私语的小桃灵落在我肩上,头上,却没有一个敢靠近他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