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了一回,道:“其实我有一个想法……但是我怕有伤天和。若不是不得已,还是算了。”

他道:“过几日,我将黑龙带去九黎。”

战火纷乱的九黎。人,神,妖,魔。种种心魔,种种绝望的情绪。确实是养魔的最佳之选。这大约和我一开始的想法不谋而合。但似乎又要温和一些。我忽略了心中的那些不安,对自己说这样也不错,总好过我的那馊主意。

暂时安下了心,我便把无忧的奇怪表现对他说了。他略皱了眉,道:“我常年征战在外,也不懂他在想什么。”

我略一怔,颦眉道:“我与他确实是朝夕相伴,但我也不知道。”

他道:“好了,莫想。今晚将士们要凑在木园饮酒,你带上无忧来,说不定他会高兴一些。”

我道:“按理说境密是不会教他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可是他怎么会突然有这样的想法。”

突然,我留意到他的脸色变了变,可是我要问他,他又不说了,只安抚地摸了摸我的头。

当天晚上,我带着无忧到了木园。无忧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不肯让我抱,我只能牵着他的小手。

木园很大,但是似乎都塞不下这么多,方经过上空,就已经是密密麻麻的一片,闹腾得厉害。

下了车,无忧就挣开了我的手。我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他拧了拧小拳头,稚气的面容上满是沉重,慢慢地走向他的父亲。

某人正和廉先低头说着什么,手里拿着酒杯,回头见了无忧,不禁皱眉,又抬头看看我。我一脸茫然,却又有些忧色。

无忧径自上了前,行了一个虎贲勇士礼,朗声道:“父神!”

我:“……”

某人也被惊了一惊,但是面上并没有什么表现,只略点了点头。

廉先笑道:“少主也长大了,大约过个几年,也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我快走了两步,牵了无忧的手一屁股坐在了他老子身边,勉强笑道:“还小呢,不顶事。”

某人递给我一个酒盏。想了想,又递给他儿子一个。无忧便学了他老子拿酒盏的方式,食指扣在角上。

我正放松了一些,凑过去听某人跟我说话,说着两句,一个没留神坐在我旁边的无忧突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我吓了一跳,这才发现他竟然把一整杯烈酒给闷了!

“无忧!”我忙去拍他的背给他顺气,身边的女侍拿了水杯来,他也不肯喝,憋着又憋不住,还是要咳。我好气又好笑。

他老子道:“果然还小呢。”

孰料无忧涨红了脸,推开我站了起来,摇摇晃晃走了两步,走到他老子正跟前,道:“无忧不是孩子了,愿上战场,为父神分忧!”

我的脸色陡然一变。

他父慢慢地直起身子,一只手,搭在了我肩上,面容高深莫测:“何出此言?”

我道:“无忧,不是说好了么,等你能打败你阿齐哥哥,就让你上战场。”

无忧抿了抿唇,道:“阿娘,莫说这种话来哄无忧。阿齐哥哥当年七岁上战场,十四拜将,当年的他可不是如今这样的仙家猛将。”

这话说得众人大笑,阿齐还添乱道:“无忧,你阿娘就是拿这话哄小孩子的呢,她是舍不得你上战场。”

无忧道:“无忧不是孩子了。”

他父竟露出了一丝笑容,但那个笑容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微微倾身,道:“你要上战场?以你的年纪,修为,能做什么?说来听听罢。能说得出来,我便允了你。”

我忐忑不安地道:“无忧……”

他父按了我一下,道:“说。”

无忧望了我一眼,竟是半点不慌乱,朗声道:“父神,无忧是卜官。”

“!!!!”

无忧道:“无忧是卜官,阿娘。”

我暴跳:“你什么时候学了这种遭天谴的东西?!谁教你的!你老娘我前些日子满天下地找卜官的时候你又去哪儿了?!”

卜官这个东西是人学的吗?!连老娘都不敢学!就算你是天神,但是妄测天道又岂能有个好下场!

某人把我抱住,道:“好了好了……”

无忧未料到我的反应会这样大,怔怔地道:“无忧是……天生卜官,掌水脉卜术,不会遭天谴的。”

我准备拿个东西去勒死这个逆子。

某人在哄笑声中把我半抱半拖拖走了,道:“好了好了……”

我一巴掌把他拍开了,然后踢翻了脚边的酒坛子,暴躁地道:“你们喝着,我回去了!”

他叫了一声:“阿语!”

无忧的声音极小,好像不知道自己闯什么祸:“阿娘……”

我被气得连心口都隐隐作痛,整个晚上呆在屋子里。女越手忙脚乱地给我扇风倒茶,折腾得乱七八糟的,看得我更烦躁。

女越道:“娘娘……其实,大约尊主有尊主的考量,少主虽然身份矜贵,但确实不应该太过娇纵。战神之子,早上战场,是好的。”

我胡乱拍掉她的扇子,气道:“我哪儿是娇纵他!可是他身上还有毒未解。现在我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怎么敢放他去九黎?”

放毛都没张齐的共工转世到祝融的地盘上去,我没毛病吧我。而且那傻孩子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种话来,不知道要防人吗?!这将近七年来倒是知道藏着掖着,这会儿就给我这么一晴天霹雳!就这脑子,还想上战场?!

女越颦眉想了想,道:“其实少主也是想给娘娘争口气罢了。”

“……什么?”

女越叹道:“少主跟着地尊长大,地尊座下的土灵兽皆是母以子荣,有个能干的儿女是一件面上极有光彩的事情。我早就看着,少主是往心里去了。何况,少主自小没有玩伴,不曾有对比。只听说过不少人年少时就上了战场去杀敌,大约觉得自己这样无所事事奉养娘娘,怕是娘娘的耻辱罢。”

我沉默了。

女越道:“娘娘就别生少主的气了。”

我烦躁地翻身起来,道:“我去看看。”

这次我也没让女越跟,自己下了山,觉得乘车太麻烦,索性就自己飞去了。正好想要宣泄一下我那些情绪。

未免惊扰正放松的将士们,我是从园子偏角绕进去的。未走近突然觉出有威压,不禁一怔,然后便落去了树上,掩住自己的气息。

果然,无人的树下,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气氛有些僵凝。

我落下的时候,依稀听到孩子他爹说:“……你一直在。”

然后他就闭嘴了,好像突然有所顾忌。我疑心他是感觉到了我的存在。

可是他管得住自己管不得小的,或者说来不及管小的那张嘴。只听无忧噼里啪啦地道:“是,无忧一直都在。无忧听见阿娘在哭。”

我倒是从未想过这崽子平时跟他老子说话连大声都不敢,他怎么敢这么尖锐?不过,他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在哭?

半晌,他老子道:“那是久别重逢,你阿娘喜极而泣。”

“?”

无忧似是咬了咬牙,道:“请父神肯允,让无忧随您出征!”

他老子漠然道:“我不用卜官。除此之外你的修为连士卒都及不上。就算堪堪如士卒,我也不用再多一个马前之卒。”

无忧竟道:“无忧愿为马前之卒!”

他老子道:“为何?”

“因……无忧想要积累功勋。”

“积累功勋又是为何?”

小家伙沉默了很久,才道:“为了……阿娘不再流泪。”

半晌,他老子道:“我不在的时候,你阿娘……可曾流泪?”

无忧低声道:“阿娘梦中,叫着‘浅’字,便会流泪不止。”

我一惊,难道我还夜哭了?我怎么不知道?

又是长时间的停顿,他抬起头,叹了一声:“浅啊……”

无忧道:“父神?”

他父叹了一声,道:“无忧小将,父神给你第一个军令。”

无忧激动了:“父神!”

他道:“父神征战九黎,你阿娘镇守境内,其实都不是简单的事情。来日你长成,不一定能找到能为你守住后方的女子。你非卒子,乃是吾司战帝君之子!想要上前线,你需跟着母神学会,怎样镇守后方!”

无忧懵了:“父神,那……”

NO.158:魔

他俯下身,第一次用这样带着笑意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儿子,道:“随你阿娘去。把她的东西都学了来,你才有资格随父神征战前线。”

言罢,他罕见地主动拍了一下他儿子的弱小的肩膀,道:“去吧。”

无忧懵懵懂懂地走了。

好长时间,他都站着没动。我坐在树上,也没动。半晌,我道:“你……好像有点不一样。”

他笑道:“可你还是一样,喜欢收敛了气息偷听。”

我吭哧了一会儿,道:“无忧他……”

他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和我上战场的。”

我叹道:“他说他是卜官。若他觉得这是命数,我也无法可想。阿尉,我真想把他也丢到时空禁制里去,让他在我的一日夜之间就长大了。”

复又笑道:“可是我好舍不得。我听了他叫了第一声娘,看他吃了第一口饭。他第一次修行,他掉了第一颗牙……我舍不得就这么抛下他。”

他道:“下来。”

我蹬蹬腿,从树上跳了下去,被他接住。

他道:“再给我生个女儿,以后就不要再生了,费心。”

我道:“看运气吧。我已经飞升了,生育不像以往做凡人的时候那么容易了。”

神族的生命极漫长,不断修炼的话,几乎是永生的存在。相对的,神族女子的生育能力就比短命的人类差很多。有些母神几千年都不会生一胎。我的第一胎还是在做凡人的时候怀上的呢。

过了两天,他果然带黑龙去了一趟九黎,回来的时候,那黑龙就彻底妖魔化了。可是他说,还是不够。

他问我:“阿语,你先前说的,是什么样的想法?我要养魔。”

我当时正坐在椅子里,他站在我身边。我很犹豫,道:“不好吧……”

他道:“一头黑龙,就这样难养。我知你有主意,只是怕有伤天和。你放心,我有分寸的。”

我道:“主意我是有……但阿尉,这个办法真的……不止是有伤天和而已……”

他道:“你说说看罢。”

过了半晌,我看他没有退让的意思,只得咬咬牙,道:“我想的,是用养蛊的办法。”

就像当年,烈风之王养我和阿鱼的办法一样。当然,那个时候我没有魔化,因为我年纪还小,心无挂碍。而最重要的原因,是当时我真正的对手只有阿鱼一个,说不上扭曲变态。

但我见识到了战场,这炼狱一般的存在。我便想到,若是放一堆身强力壮的家伙到一起厮杀,不死不休,最后是否会产生强大的心魔?

答案是肯定的。最后炼出来的蛊王,肯定是很强大的存在。

但是,去哪儿找家伙来炼?就连那黑龙,原本也是可以走正道的,不会有这么强的魔性。

他道:“用战俘。”

我吓了一跳:“你……真想这么做?”

他望了我一眼,道:“九黎是个妖魔丛生的地方。三苗人已经和妖魔合居了。若是我们再不想到办法,只怕九黎之地,会彻底魔化,成为魔界。”

我道:“可是,用养魔这种办法……”

他道:“我是想以魔制魔。”

我默了一会儿,这是个不把人命当回事儿的年代。莫说是望苍生如蝼蚁的神界。就是已经踏入封建社会不算短的人间,也还时常有人殉之类的草菅人命的事情发生。用战俘练魔,恐怕他们都觉得理所当然。

他道:“由我亲自动手。”

我道:“不,我和你一起罢。”

他惊道:“阿语?”

我笑道:“莫非我还能撇得干净不成?那黑龙有一半都是我养的。若是我丢了你这靠山,凭那宗罪,我已经足够上诛仙台了。”

后面那句是半开玩笑性质的。

他听了,沉吟了一回,也没有再说话。我拿了水盏给他,他喝了一口,也就不动了。

炼魔这件事,除了我们夫妻二人,我这边就只有境密和姬娴女越知道。姬娴女越是随身跟着我的,因此要瞒也瞒不过去。境密博学多识,离不开她的帮助。

阿尉于巫道完全没有天赋,无论是正统的巫术,还是旁支的卜术蛊术之流。不但完全没有天赋,甚至还有些盲路。就像一个男人永远不可能懂得生孩子是什么滋味儿一样。这也是大多数勇士的特性。有的时候我也觉得这种职业天分很神奇。

所以巫勇合一的祝融,就更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既然要养蛊,自然是我这个据说还算有天赋的巫嗣动手。战俘被从前线,源源不断地送回来。境内本有一个囤阴之地,已经被下了禁制,专门养着那些人。

他带我去见过师同,就是三苗叛入我族的那名罕见的男蛊师。此人的心性我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他先前的主子是一名普通的部落首领,据说他是看不惯对方的残忍作风,才毅然叛变。但是要他帮着养蛊,却是眼也不眨。

我跟着他学了一些蛊术最基本的东西,但是不敢涉入太深。因为要学蛊,必须先养蛊。若用自己的身子养了蛊王,那便是抽身不得了。

首先是囚。

在囤阴之地,用了分穴的方式,挑出了九九八十一个阴气最重的地方养着阴气,也把那些战俘关在里面。慢慢磨灭他们的斗志和血性。

慢慢的,他们自己就开始自相残杀。一是因为邪气入体导致性情变得暴躁,另一个是因为长期的囚禁导致他们产生了一种自暴自弃的心理。

第一批魔头养了一千多年,但那是在禁制之内,换算到外面就是两年多将近三年。

我自然要去看。第一次吐了。第二次还是吐了,第三次又吐了。后来才渐渐好了。

师同道:“成色不算最好,但既然是第一批,也许可以算是不错的了。”

我道:“静观其变吧。”

师同道:“磨灭了斗志还不够。若是娘娘应允,我想叫人给他们带话。”

“带什么话?”

“生者,可出。”

我沉默了。先前这些人以为活着横竖没有什么意义了,索性自暴自弃。但若是告诉他们,若是剩下最后一个,就可以活着走出那洞穴。在千年的囚困中,产生了绚烂的期望,然后在那希望面前,先前结盟求生的同伴,兄弟,甚至父子,都可能反目成仇……

最后,蛊王产生。

师同眼中隐隐有些兴奋,道:“这样,这些蛊王,就会成为最好的魔头,定不负尊主所托!”

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我还需要想想。”

“娘娘?!”他似乎十分惊讶,怎么我会放着这么一个好主意不用。

我颦眉。这师同……急于立功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这事我确实需要想一想。于是我转身出了禁制。他紧随其后。

见我这样,他也狠了狠心,道:“看来属下还是要去请示尊主。”

我瞟了他一眼,没做声。

然而迎面看到一个少年修长挺拔的身影,正和女越说话,我就呆住了。无忧?他怎么会来?

无忧今年已经十岁了,半点看不出来是个十岁出头的男孩子。长得眉清目秀,身材修长俊秀,面容也日益沉稳。他背上背着一张大弓,似是刚从练武场下来。女越的气势已经压不过他,只能站在一边谨慎地答对。

我道:“无忧!”

他回头望了我一眼,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喜欢依在我身边,保持了一个距离,客气地道:“母神。”

我惊疑不定,道:“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无忧先把我忽略了,转而望向师同,礼貌而冷淡地道:“师同。无忧刚刚听到您说有事要请示父神?是么?”

师同竟也压不过这小子的气势,怔了一怔,道:“是。”

无忧淡淡地道:“哦?是什么事情呢?”

师同沉吟了一会儿,道:“此事,还是要禀过尊上,才适合告诉少主。”

无忧瞟了我一眼,道:“哦,父神尚在九黎未归,有何事不能向母神先禀,想来不是大事。”

师同彻底怔住。我隐隐看着这孩子,似乎有些不对劲。

他又道:“还是说,师同觉得无忧和母神,做不得主?”

师同忙道:“属下不敢!”

无忧抿了抿唇,竟露出一丝有些嘲讽的笑容,道:“是么。师同,你好自为之。”

我眉心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