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仙至今五百年,我豇豆红从未受过如此惨无仙道的待遇,有口不能辩,有理说不清,一时之间天旋地转满目昏暗,屈辱和不甘的液体迅速渗出眼睛。

泪眼婆娑中,意外瞧见一袭浅灰色的仙袍晃过,那张脸似曾相识。

——仙君!梦仙君!我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使劲摇着头,哀求的看向他。虽然明知他认出我的可能性很小,此时也只有孤注一掷,拼尽全力。

梦特娇见我向他求助,先是一愣,随即眉头微蹙。

他盯着我,嘴唇紧闭,眼中光影掠动,仿佛是在竭力回忆。

“啊!”然后他终于找到了答案,轻叹一声,面色豁然舒展。

“咳咳,我说啊,既然偷的是苍南圣物,此事必然事关重大。”

只见那梦仙君上前几步排开众人,朝为首的侍卫低语。

“我看你还是将这仙子押到保安部去审问清楚再说,免得弄出什么差池。”

侍卫显然与他熟识,听他说完这番话,犹豫着朝我看了一眼。

我忙不迭点头符合,眼中泪水汹涌,表示完全支持该项意见。

“梦特娇,你不过一个小小会计,这老佛爷里几时轮得到你说话?”紫金红着眼自不远处撞上来,声势咄咄逼人,“她袖子里藏着雪帕,这就是偷窃的最直接证据!何况从头到尾她都不曾喊过一声冤屈,定是做贼心虚,哪可能有什么差池?你们还不赶紧将她扭送天庭?!”

“紫金上仙,小仙可没说这仙子不是小偷。”

梦特娇好脾气的朝她陪笑,语气不卑不亢。

“小仙只是觉得,老佛爷是公众场所,事情闹大了恐怕会对名声有所影响。大伙儿都是打工混饭吃,为免日后上头怪罪,负面事件最好还是低调处理。”

紫金还想再说什么,侍卫们已经开始觉得这话在理,颇为赞同的相互点头。

于是梦特娇朝其他人使了个颜色,排开众人,带着我朝大厅深处走去。

留下紫金原地跳脚,干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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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带到了老佛爷的保安部里。

梦特娇先与领头侍卫耳语几句,那侍卫用颇为惊讶的眼光上下打量我一圈,随即遣走了其他侍卫,退出房间,顺带关上了房门。

于是屋子里只剩下了我和梦特娇仙君。

“…阿呆?”梦特娇凝着眉,试探叫了我一声,“是阿呆么?”。

我想起二郎神给我起的那个诨名,哭笑不得,只好含着泪哀怨点头。

梦特娇顿时舒出一口长气。

“原来阿呆真身是个娇滴滴的小仙女。”他低头看我,噗嗤一声笑出来,“二郎真君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将你变成一只哈巴狗,当初怎么狠得下心?”

我明白他已经完全认出我来,心头大石轰然落地。

“唉,要不是闻着味道熟悉,我差一点就认不出来了。”梦特娇很是感慨的喃喃摇头,“你扮狗可真是一绝,当初我完全没有任何怀疑。”

我想回他的话,却苦于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好指着自己喉头朝他焦灼摆手,一脸干着急。

“言缚术?”梦特娇挑高了眉毛,表情恍然大悟,“怪不得方才在外面你一言不发。”

随即惋惜叹气:“说来惭愧,这是高等法术,小仙神力低微,目前解不了。”

话音落地,我仿佛泄气的皮球般,颓然陷进椅背里。

“别伤心。”梦特娇神秘一笑,眼中精光点点,“虽然小仙解不了,但我已通知了能救你的人,他应该就要到了。

话音刚落地,却见有人吱呀一声推门而入,满面的烦躁与不耐。

“什么事这么着急叫我过来?!我正在沃尔牛总部查…”“帐”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二郎神抬头睹见泪汪汪的我,双眼一瞪,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小、小豆仙,你怎么在这里?”

他先看了我一眼,随后飞速朝梦仙君瞟去,言词之间不甚流利。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求助的眨巴着眼看向梦特娇。

上次灵霄殿一别,我是被二郎神轰出去的,无意中窥得这土财主的少男心事,不知他今天会不会记仇,不愿意出手搭救我呢?

梦特娇很是淡定的微微一笑,起身朝二郎神的耳边低语几句。

二郎神听着听着,凤眸一下子噌亮,脸上的表情也开始丰富多彩,富有层次起来。

“接下来的事,全权交由真君处理。”梦特娇说完最后一句,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我听见。

然后他温和的朝我点了个头,转身退出房门,小心翼翼锁上。

屋子里一时之间很安静,令人尴尬的安静。

我惴惴不安看着二郎神,不知他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咳咳!”二郎神终于开口,却是装腔作势的清嗓子。

“听说,你中了言缚术?”他慢悠悠走到我身边,居高临下用鼻孔审视我。

我忙不迭点头如捣蒜。

“听说,你偷东西被抓住了?”他故意将话说的很慢,从我的角度,能清楚看见他嘴角的弧度一寸寸扩大的很诡异。

我赶紧摇头,此时此刻哪怕机动马达也没我摇的快。

“…算了,谅你也不敢骗我。”二郎神自言自语哼了一句,忽然伸手紧紧拧住我的鼻头。

啊呀妈呀!我哪里想到他会来个偷袭,一时之间惊慌失措呼吸不能,憋的脖颈通红几乎窒息。

“小豆仙,你要是缺东西,就跟我说啊,不说我怎么知道你想要呢?”二郎神的嬉皮笑脸在眼前放大,衬得我的痛苦越发加剧,“不就是老佛爷里的几样破烂玩意儿?难道你不知,本座是这里的SVIP吗?”

呜呜!一时之间我头晕眼花泪水横溢,拼命挣扎想摆脱这个人给我带来的地狱。

就在我憋的即将断气之际,他却忽然松开了手。

“好了,言缚术解了。”二郎神转过身子,不急不徐拉过一把太师椅,在我身边好整以暇坐下。

“咳咳咳!”我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呼吸着来之不易的新鲜空气。

“小豆仙,到底什么商品这么稀罕,让你甘愿冒坐牢的威胁也要去偷啊?”

他凝眉看我,以手托腮,神情轻松,似乎在欣赏一出蹩脚的滑稽戏。

“乖,慢慢说,我等着你,解释给我听。”

“不、不是商品…”好半晌终于缓过气来,我上气不接下气的想解释,“也、也不是偷…”

“哦?”二郎神高高挑起双眉,非常不吃惊的吃了一惊。

“是、是天青圣君的雪帕…”我吃力的说着,委屈的眼泪悄悄涌了上来,“是他亲自开口,说要赠与我的。”

二郎神的双眸,在一瞬间眯起来,有什么自他瞳中掠过,亮的惊人。

我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菩提老祖哇,为什么孩儿会觉得,那其实是传说中可怕的杀气?

“…小豆仙,本座问你,你可知那雪帕对圣君的重要性?”二郎神盯着我,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说着。

我畏惧于他的凌厉气势,一边摇头一边瑟缩着朝椅背缩去。

“好。”二郎神叹口气,似乎颇为头痛的揉了揉太阳穴,“如果本座告诉你,天庭内流传着一个说法,‘见雪帕如见天青’,你还明不明白呢?”

我想了想,胆战心惊的诺诺开口:“莫非…莫非这是令牌一类的东西?能号令天兵天将?”

二郎神一噎。

“…冥妖一役后,天兵天将皆在我管辖之中,天青法力强大,不需要那种东西。不过…”好半晌,他开始摇头,摇的又缓又重,“不过对于当今的天庭来说,这雪帕的意义只怕比令牌还要重大。”

“真君,小仙是真的不知这块帕子的重要性!”我被最后一句吓的花容失色,恨不得赌咒发誓痛哭流涕,“小仙只是觉得这帕子好看,一时之间爱不释手,圣君大约是见我识货,也就随手将帕子送给我,绝无其他意义呀!”

不就是一帕子吗?不就是一帕子吗?这群吃饱没事做的仙君仙子,会不会想太多?!

二郎神不说话,只是沉甸甸看着我,目光阴霾。

他这深沉的目光,忽然让我觉得似曾相识——那是在紫金眼中出现的,赤/裸裸的愤恨与嫉妒。

电光火石之间,我全都明白了。

我的眼中为什么包含愤怒,那是因为我对你爱的深沉。

只因我对你爱的深沉,所以我不允许一切人靠近你身边,得到你的关注。

我宁愿你是永远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一个梦。

“真君。”大彻大悟之后,我轻轻叫起二郎神的仙号,面色慎重。

他拧眉看向我,眼中余怒未消。

“我可以打包票,圣君并不喜欢我,他只是…”我犹豫一下,终于还是咬牙说出实情,“他只是在很久以前有愧于我,如今对我好,不过是补偿罢了。”

二郎神嗤的冷笑出声:“有愧于你?倒是说来本座听听,圣君什么时候也会犯错?!”

“三届之中,我从未见过第二人,得到他这样小心翼翼的对待!”这句话,二郎神几乎是咬牙切齿着说出来的,“你凭什么?凭什么?!”

“真君无需担心。即使圣君真的有意于我,也没有关系。”我平静应对他的怒吼,“因为我并不喜欢圣君,以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永远永远都不会。”

即便全世界都说癞蛤蟆是王子,即便癞蛤蟆对你关怀的无微不至,然而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爱是世界上最不能勉强的事情。我的心里,从头到尾,只有貌美专一的霁蓝哥哥。

话音落地,我看到二郎神脸上浮现出奇异的笑容。

“小豇豆,你可千万要记得,今天跟我说过的话。”他意味深长的看着我。

我懵懵懂懂点头,目光穿过他肩膀,落到不远处的门边。

阳光正透过门楣斜照进来,光斑融融,影影绰绰。

豇豆茎茎(十七)

二郎神对着我循循善诱很久,告诉我雪帕太贵重,实在不适合带在身上。

遵照他的吩咐,我决定将雪帕物归原主。

虽然很舍不得,虽然要忍痛割掉二两肉,然而为了日后邻里关系的和谐,为了能继续过安宁的小生活,我不得不这么做。

战战兢兢将雪帕递给天青时,我甚至不敢抬眼看他。

“这是为何?”

苍南圣殿里,天青的声音轻轻回荡,一如既往的清冷,让人感受不到喜怒哀乐。

“禀圣君,自打上次给圣君疗伤后,这雪帕总是奄奄一息的,怎么也养不好,放小仙这里实在糟蹋了。”我勉强想出这么个借口。

天青并没答话,只是单手接过那帕子,放在手心里一捏,再一松。

再度摊开的大手里,腾起一阵蒙蒙的白雾,雪帕转瞬间焕新如初。

“不过缺五百年的灵力而已,我已修好,你拿回去吧。”

他淡淡说一句,将帕子塞进我手里,转头不看我。

五五五百年?!

我顿时瞠目结舌——这不刚好是我的仙龄么?圣君呀圣君,你怎么随随便便就将宝贵的灵力灌给一块雪帕了?也不知要怜香惜玉,优先传给小仙我么?!

借口失灵,捏着这块帕子,我进退两难哭笑不得。

“还有何事?”天青见我呆滞不动,又问一句,声音中透出有些许不耐烦。

我想长痛不如短痛,索性一咬牙将事情道出:“圣君,这帕子太贵重,小仙实在受不起,还是请圣君收回去吧!”

说这话的同时,我心中暗暗做好迎接“你这仙子怎么不识好歹”的暴雨狂怒。

然而出乎我意料,天青并未发怒。

他只是回过头,用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打量我,目光绵长而深幽,仿佛要瞧进我的心里去。

“是我不好,操之过急了。”

他静静望着我,忽然没头没脑冒出这么一句。

“这东西旁人看着意义非凡,风言风语,定是吓到你了。”他缓缓探出手,似是要朝我脸颊方向探来。

我心头暗叫不好,连忙惊慌失措侧身,企图躲避一切可能遭受非议的亲密动作。

“圣君!小仙福分浅薄,受不起!受不起哇!”

那只手一僵,孤零零晾在半空。

“禀圣君!圣君在小仙心中,一直是位德高望重的大前辈,即使圣君什么都不做,小仙对圣君的敬仰也是犹如磐石一般坚定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深吸一口气,我将事先准备好的台词一股脑儿全盘倒出,焦急又恳切。

“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都过去了,永远的过去了,小仙虽读书不多,却也知道一切向前看的道理。”

言下之意,圣君大可不必再纠结于那段五百年前的往事,即使你曾经做了帮凶,我也不会怪你。毕竟很快我就要与心上人一起远离这里,做一对郎才女貌人人艳羡的神仙眷侣,纠结五百年的凶案,意义已经不大了。

“不!不会过去!不会就这么过去!”

天青的声音却陡然变高,眼神炙热如火焰,咄咄逼人,隐隐跃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晦涩。

与此同时,那只手不屈不挠执意探来,最终一意孤行,成功降落于我头顶之上。

哎呀妈呀!我怕他一个怒浪打来将我五百年的灵力全部吸走,吓的浑身抖如筛糠。

“你现在不明白,不要紧…以后不明白,也不要紧,即使,即使…”他望着我,神色由迷茫无措,渐渐变为万劫不复的清醒和痛苦,“即使你永远永远都不明白,也不要紧。”

“…只要你在这儿,就足够了。”

他颤巍巍的低喃一句,大手自额头滑落至我脸颊上,一寸一寸,轻轻摩挲起来。

动作是那么轻,那么柔,仿佛我是树叶上的一滴雨露,一口气稍微喘大点,就要随风而去。

——啊变态!这只想吃天鹅肉的怪蜀黍!

我被这本该是爱人间才有的亲昵举动震撼了,花容失色,五官停摆,大脑已然陷入无政府无组织的死机状态——他娘的,竟敢明目张胆又吃本仙姑豆腐!

“圣君,您饶了我吧,小仙以后一定听您的话!您让我往东,我决不往西!”背脊挺直,挤出两行屈辱的泪,我心中满是小人物的悲怆,“雪帕我会好好收着,天天烧高香供奉;珐琅我也会喂的膘肥体壮,保准赛过牛魔王!只求您高抬贵手饶了小仙,再也别这么对小仙了!”

热辣辣的泪滑到天青的手指边,他整个人仿佛结触电般,僵住了。

“…你怕我?”

好半晌,他抽回手,久久凝视着指尖的泪,脸上是一种令人揪心的难以置信。

“你…不愿我碰触你?”

他将视线投注回我脸上,静静的,空洞且虚无。

“小仙只想过普通日子,万万不敢与圣君这样的贵人攀上关系!”

我早已语不成调,边说边泣,只盼这大魔头能一时心软不再拿我游戏。

苍南圣殿上,陷入一片难堪的寂静。

我哭了很久。

天青也沉默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