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莫负了妹子——一段情,

你见了她面时——要待她好,

你不见她面时——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说罢得意瞟天青一眼。

天青见我看他,微微一笑。

我更加雀跃,朝下一段红线标注的地方看去。

“…声音暗哑,如泣如诉,事隔这么多年,如今唱歌的又会是谁呢。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胡斐握刀的手许久未动,映射出五彩光环的锋刃上,不知何时,留下两滴四散的水珠…抬头遥看漆黑的天际,灿若流星的一双大眼睛,分明是程灵素在暗然不语,渐渐的似被这人间月色所感,眼中升腾起蒙蒙的雾气,长长的睫毛慢慢合上,而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我的欢喜渐渐黯淡下去。

怎会是段如此哀伤的话?那胡斐和程灵素,不消想定是话本里的角色,不过胡斐又为何要潸然泪下?

我看到这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接下去再有标注处,却是一片狰狞的嫣红,仿佛陈年的伤口再度开裂,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我不由得将书高高举起,对着那明媚太阳,声音又轻又快,方才糯糯念出句那浓墨重彩的话——

“她活着的时候,我没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挂在心上的,是另一个姑娘。

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经死了。”

拂过脸颊的风里,带着淡雅柔和的花香,那些盛放在枝头的绣球,仿佛与云霞斗艳般五彩斑斓,喜鹊与黄鹂站在树上叽叽喳喳高歌,屋外正是一派和煦圆满的大好景像。

屋内忽然安静下来,满室虚无空灵中,只余甜甜的尾音回荡。

我下意识朝天青看了一眼,却见他不知为何将脸扭了过去。

从我的角度,只能瞧见他乌黑如水的散发,修长白皙的后脖,以及略显僵硬的肩膀。许是方才扭的太急太用力,他的脖颈上有几根青筋凸起,胸脯也高高低低起伏着,似是正为了什么透不过气。满室旖旎红艳中,那青色身影不知为何散发出阵阵冷意,仿佛雨夜前的月光朦胧模糊,又似一滴清露晕染于宣纸上,很快就要蒸发而去。

这场景着实诡异,我心头暗自纳闷,思忖着要不要上前问一句。

踌躇良久,正拿不定注意,天青忽然转头回来。

“你这话本,是从哪里来的?”他面色冷凝如常,望向我的眼中多了些辨不清的晦暗纷杂,声音哑如垂朽的老僧。

“禀圣君,是一个叫梦特娇的仙君给的。”我诺诺应着,心道莫非是那话本触动了他的伤心事?不由得暗暗害怕——我可不想再度得罪天青。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朝我伸出手,手心向上,慢慢摊开五指。

我虽不情愿,却也只得乖乖将话本放于他手中。

天青的手实在生的好,骨节修长分明,肌理细腻冰洁,宛如最上等美玉。

我正看得发呆,却见那莹白的手中陡然腾起一股青色的幽冥之火,须臾间便将话本烧的消失殆尽。

“凡人最喜胡编乱造无病呻吟,他们写的书,以后都不许看了。”天青将手收回,语气淡漠镇定。

我倒抽一口凉气,却又不敢多说,只好低头臣服:“圣君教训的是。”

天青顿了顿,朝我这边微微颔首:“过来。”

我怕他一不高兴也用小宇宙攻击我,迟迟不敢动作。

“我说,过来。”天青等了片刻,再度吩咐一句,声音比之前重了许多。

我明白他已经不耐烦起来,只好磨磨蹭蹭移动起小碎步。

“那话本…是他硬塞给我的…那上头的笔记,也是他画的…不关,不关小仙的事…”

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我却觉得仿佛有数个光年般遥远。抬头瞧见天青的横眉冷目,我已然大脑缺氧四肢僵硬,禁不住同手同脚起来。

头顶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

绵长凄清。

“…你怕我?”天青凝眉,似乎想要望进我的心里,“你以为,我会用火烧你么?”

“圣君、圣君如此英明,岂会不辨是非?”心事被人说中,我咧嘴傻笑,如履薄冰,谁知道这家伙会不会一个不高兴就小宇宙爆发呢?

天青闻言神色更加寒凉,终年面瘫的脸上结起一层厚厚的霜冰。

“我原以为,你都是明白的。”他垂下长睫,静静说了一句。

我诧异的看着他,圣君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是在说其实他对我很好么?

“小仙驽钝,不是那么的明白…”我很有技巧的回复着,表示其实我明白了一点点,又不是完全明白,还需要伟大的圣君赐教。

天青抬起眼皮,怔怔望着我出神,良久。

“不,你不明白,你一点也不明白。”忽然间,他融融笑起来,眼角眉梢满是讽刺。

“其实你根本什么也不明白,你怎么可能明白?”说着说着,他眼底渐渐有暗黑的风暴凝聚。

我胆战心惊望着他胡言乱语,生怕下一个就是凌厉的掌风袭来。

然而最终等来的,却是一只大手,将我轻轻拥入温热颤抖的怀。

“我宁愿你,永远不要明白。”

天青的声音是这样的低,带着深入骨髓的痛彻心扉。

我本来很想问,那到底“我不明白,他也不要我明白”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然而我终究被眼前人千年难得一见的脆弱所蛊惑,乖乖伏在他肩头,不再敢有任何的言语。

——即便是三届第一丑男,人家也有伤心的权利啊。

豇豆茎茎(十五)

终于送走天青这尊大佛,我马不停蹄的开始拆被套,换床单,开展了一系列五讲四美的光荣劳动。

本来是可以用仙术打理的,我却偏不乐意,生怕弄不干净。

浅绛被我从大老远的从屋里拖来帮忙,一见满院子的水盆,惊的双脚离地三尺:“你做什么要洗这么多东西?”

“屋里半夜进了只癞蛤蟆,跳上了我的床。”我半真半假的说着玩笑话。

浅绛诧异看了我一眼,从怀中掏出一颗明珠,朝桶中扔去。那明珠进了桶,桶中清水立刻呈漩涡自动搅动,洁白的泡沫渐渐浮了上来,水中嫣红开始此起彼伏。

“还是这东海龙珠管用,龙卷风的功力比洗衣机霸道的多。”我站在一旁看着,心满意足啧啧称奇。

“我是疯了才会放着好好的赏花宴不去,与你来做这般赔本的生意!”浅绛没好气白我一眼,眼中满是恼恨的红丝,“龙郎要是知道这宝贝被当洁具使,不知会不会揪了我的耳朵!”

“师姐莫恼莫恼。”我笑嘻嘻将一块姜黄色的丝巾递到她怀里,“这是妹妹亲手织的,聊表谢意,师姐看看合不合心意?”

浅绛瞧见那丝巾,立刻面色酡红双眸含星。

“你何时变得如此生分?”她干咳一声,边说边将那丝巾牢牢塞进袖里。

我心知她一直想要我的织物,偷偷抿起嘴。

“对了,你昨天去了哪里?”浅绛似乎想起什么,转头对我嗔怪起来,“你没有听芳主的命令去苍南放牧,圣君很是生气呢!”

天青的怒火已经见识过了,所以我不甚在意的笑笑:“不是有蔷薇仙子和芦苇仙子代劳么?”

浅绛白我一眼:“那两个草包,连苍南的门都没进就被芳主赶回去了,说是万一圣君雷霆大发,她万万担待不起。”

我想起之前芳草门弟子的花痴英勇事迹,禁不住噗嗤笑出声。

“…我真是不明白。”浅绛转过脸看我,神色古怪,“豆儿啊,你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把圣君放在眼里,莫非果真对他没有半分好感?”

我斩钉截铁毫不犹豫点头,复而莞尔一笑:“难道这不正是师姐期望的么?”

——她曾经逼着我发誓,不得对天青有半点肖想。

“期望是期望。”浅绛先点点头,又摇摇头,神色颇为惆怅,“我只是担心,你究竟是不喜欢圣君呢,还是…还是根本不识情爱呢?”

最后七个字,她说的颇为迟疑犹豫。

“师姐不必担心。”我感动于她对我的重视和担忧,禁不住凑到她跟前,压低声音神神秘秘道:“不瞒师姐说,师妹我已有心上人了。”

浅绛闻言背脊嗖的僵直,一双美目瞪的大如铜铃。

“是真的,我与他两情相悦,过段日子他便会腾云驾雾前来迎娶我。”

我边说边害羞,腮帮子滚烫,片片红霞一直染到脖子里。

“…原来这天地间竟然真有能让石头开窍的人。”许是消息太过爆炸性,浅绛好半晌才回过神,面色呆滞,“我本以为你这辈子都嫁不出去,想不到你竟然赶时髦,要闪婚了!”

我被她说的越发害臊,轻轻捶了她一拳,啐道:“可不许说出去。”

浅绛大约是不甘心我先嫁,也在我腰间咬牙切齿拧了一下:“好事干嘛不能声张?”

我听她这么一说,欢喜的心情渐渐平复。

“…因为他不是神仙,是只蜥蜴妖。”我的声音跟着头一起低下来,垂进了尘埃里。

“跨界恋?”浅绛的嘴巴顿时张成O型,仿佛正等着谁将皮球投进去。

我颇为感伤的点点头,打了个寒噤。

天庭明文规定不许跨界恋,我豇豆红违背了法律,一旦被抓住了,怕是要上诛仙台的吧!

“也不必那么害怕。”浅绛吃惊的劲儿已过,大度拍拍我肩膀安抚,“前段时间联合自由组织发出倡议,要求玉帝取消不能跨界恋爱的不仙道条例,你若耐心等待,搞不好能光明正大与你的心上人一起。”

“如何行得通?”这下换我张大嘴巴等人投篮了,“玉帝怎可能逆天下之大不韪呢?”

“有什么行不通?”浅绛毫不在意的耸耸肩膀,“妖界昨日刚刚取消了仙妖不能通婚的条例,还修改了王法,规定妖后的位置不拘泥于出身,贤者即可获得封号。这上万年的古旧法律都改了,玉帝才没压力呢!”

“竟然如、如此乱来…”我惊的话都说不连贯——难不成未来的妖后不是妖,而是人或魔,甚至仙子了?

“可不就是乱来?”浅绛微微一笑,一派了然于心的模样,“谁让原本的妖王突然宣布退位,换了个桀骜不驯的新妖王登基?新官上任嘛,总是要烧三把火的。”

我没想到这才短短数日,妖界的变化竟然如此翻天覆地。

——最高领导人变了,不知我那在妖界外交部担任翻译官的情哥哥霁蓝哟,你可依然安好?是否一如当年妖娆?是否美丽一如往昔?

“…所以我说啊,你也别急着跟芳主挑明,此事变数极大,革命成功很有希望。”浅绛笑嘻嘻拧我的脸,很是亲昵,“到时候你们天界妖界两边都大办宴席,可别忘了请我去吃酒啊!”

我大为欢欣鼓舞,禁不住抱住她亲一口:“师姐,我最喜欢你了!”

微风拂,春花俏,融融的青山醉人娇。满天彩霞中,我仿佛看见霁蓝身披红袍,左挂钻石天幕,右提鲛人珠帘,从云中旋转着蹁跹落下。“哈哈哈!”只听他仰天大笑着,光秃秃的脑门反射着太阳,金光万丈。几日不见,他的绿豆眼比平时小了更多,快成了一粒芝麻,厚唇微嘟,牙齿上翻,X型的疤痕通贯全脸,越发英俊潇洒。“娘子!”他朝我高叫一声,大步流星踏来,浑身的鳞片已然张开,滋滋往外冒着喜气,“为夫前来迎娶你啦!还不快速速随我归去?”

痴痴欣赏着想象中的未来夫君,我一时之间入了迷。

“…豆儿,豆儿?”浅绛的声音远远传来,将我从美好的幻梦中扯了出去。

“最近老佛爷百货搞周年店庆,全场三折,还有买一送一活动,你要不要随我一道看看去?”

“要去要去。”我忙不迭点头。

老佛爷百货,那可是三界响当当的奢侈品聚集地,香菜儿爱驴仕的旗舰店都开在那儿,更有许多令人憧憬的品牌珠宝专卖。环境一流,装饰一流,品位也一流,让向来嗜美如命的我颇有一种“家”的归属感。

——无奈此“家”消费档次太高,我不得不常常效仿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如今全店特价,又有浅绛这未来的龙太子妃陪伴壮胆,我想自己总算能鼓足勇气。

———————————————真的老佛爷来自巴黎的分割线———————————

我万万没想到,会在老佛爷遇到她们。

一个高贵紫衣,头顶金冠闪耀,双眉斜斜飞入云鬓;一个盈盈翠衫,额心五瓣红梅,菱形小嘴娇艳欲滴。

“哟,感情这老佛爷的门槛是越来越低了?”

领头的紫金仙子飞扬跋扈瞟我一眼,瞳中寒光忽闪,简直刺瞎我的眼睛。

她身边的绿釉仙子并不答话,只是居高临下,一脸神秘莫测的笑。

“现在的仙子啊,也不瞧瞧自己身份,就会痴心妄想,竟然攀高枝攀到了这里!”

紫金的话里有话,眉毛轻挑嘴角高翘。绿釉还是沉默着,只是笑的越发善解人意,如春风般温暖和煦。

我禁不住纳闷,眼前两人摆明了合着伙挤兑我,却又不知到底为何?莫非是为了GODFIVE里的癞蛤蟆仙君?

想来想去,恐怕也只有这个原因,我顿时汗毛倒竖——浅绛办会员卡去了,要是粉丝们真的一时冲动打上来,也不知身单力薄的我能不能火拼的赢?

思前想后,为了社会的和谐,为了小区的安宁,我赶紧明哲保身抢先一步表明立场:“两位姐姐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小仙早已有了定亲的对象,未婚夫虽无财无权,却本性纯良为人专一,我俩是真心相爱,小仙绝不曾有过另攀高枝的想法哦!”

说完羞涩又自豪的甜笑,发自肺腑,特别真心。

紫金张大嘴本来还要说什么,这下咕嘟一声,硬生生将话吞进了肚子里。

绿釉脸上的肌肉当即僵住,每一个弧度都恰如其分的停留在原地。

过了一会儿,紫金终于艰涩转头看向绿釉,神色为难,仿佛在说:啊,怎么回事,跟咱俩想好的桥段不一样啊?

绿釉好不容易才将五官摆回了原位,她先深深看我一眼,这才晦暗难测的笑道:“…这样么?倒是我们孤陋寡闻了。不知豇豆仙子何时办酒?我们也好前来庆祝一番。”

“快了,快了。”我乐呵呵点头,朝她们豪气的拱手作揖,“届时一定给两位请帖,还请两位务必大驾光临。”

反正办酒的目的是为了收红包,收谁的都一样,赚钱不需要长眼睛。

这一拱手不打紧,袖子里的雪帕忽然掉了出来。

我赶紧蹲下,特别心疼的捡起来拍拍吹吹,再迎风抖一抖飞一飞。

“雪帕?!”

却听一声划破长空的尖叫,突兀回荡在老佛爷空旷的大厅里。

“你竟然偷了雪帕?!”

抬头一看,紫金芙蓉般美丽的面上不知为何血色失尽,她指着我,身子不能自已的颤抖:“贱人…不知好歹的贱人!你竟然偷了圣君大人的雪帕?!”

“这不是偷的。”我对她失礼的称呼感到十分不悦,没好气的辩解,“是圣君主动赠送与我的。”我专门加重了“主动”二字发音。

“你竟然还有脸撒谎?!”紫金却完全不信我,以手扶额,一副摇摇欲坠几乎晕倒的模样,“天啊!你竟然还有脸撒谎?!你竟然还有脸撒谎?!”

同样的台词一连重复三遍,我简直要怀疑紫金仙子是不是刚从高丽戏剧界进修归来,怎的这么富有表演激情。

“豇豆仙子,我劝你说话前还是多想想。”

绿釉倨傲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清冷锐利。

“雪帕乃圣君从不离身的宝物,绝世孤品价值连城。当年玉帝欲以碧玺宫殿十座再加观音净瓶都换而不得,你不过芳草门普通子弟,仙阶低下身份卑微,又与圣君非亲非故,他怎会将这宝贝随随便便赠送与你?”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仿佛密集鼓点敲打进我的心。

——原来,原来这雪帕对天青是如此重要么?

我一时之间听的呆住了。

“来人啊!给我抓住这个小偷!将她送到天庭上去!”

恍恍惚惚间,紫金仙子发出了高亢的呼喊,身边顿时有纷乱繁杂的脚步声响起,渐渐密集。然后我的胳膊被人扭住了,反扣在身后,发出阵阵撕裂般的疼痛。

我如梦初醒抬起头来,惊恐对上一双意味深长,散发着寒意的眼睛。

“痴心妄想。”

绿釉远远站着,以袖手旁观的姿态,透过黑压压人群,对我微笑着做了这样一个口型。

豇豆茎茎(十六)

我开口想为自己辩解,却意外发现自己不能发出声音——有谁趁乱对我下了言缚术!

惊慌失措中,我四下张望,想找到一张稍微和善的面孔,或者听到一两句公正的好话。无奈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冰冷好奇的看戏神情。

众目睽睽之下,我双手被人反扣,不可转身不能回头,更有锐利鹰爪紧扣住我的肩头,将我朝地面狠压下去——“身为仙子竟然偷窃,简直不知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