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了。”他从嘴里吐出三个字,音如磐石,沉甸甸砸在我心上。

“…我回来了。”我怔怔望着他,仿佛被拖入无尽的漩涡般,下意识喃喃回答着。

远山般的眉峰,柔和细长的眼睛,挺直的鼻梁,丝绸般光洁的黑发——天啊,这是一个多么好看的人啊!怪不得前世虚渺宁愿为他舍身成仁,谁愿意这样皮囊受一丁点伤害呢?那是对完美的亵渎啊!

“回来了就好。”

天青的大手轻轻落在我额发上。

“你不问我去了哪里吗?”我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的脸色,心里纳闷极了。

“只要你平安回来就行了。”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我的额头,双目微合,掩不住一身的疲惫和铅华。

“我有些累,待会儿再告诉我你的冒险历程,好吗?”

我抬起头正想答话,却赫然发现他已经陷入梦乡。

“你果真要去与那魔君决斗?”

娇美如黄鹂的声音响起,有人气冲冲推门而入,看见我顿时面露讶异:“豆儿!”

是多日不见的芳主。

我还未开口应答,她下一瞬便转头望向天青——见他正沉睡着,她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圣君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语气甚是沉痛。

我俩合力将天青扶入房中休息,由始至终,芳主眼中都饱含着殷殷关切,一如五百年前木棉花下的少女。

“豆儿,你能毫发无伤地回来,太好了。”

安顿好天青,芳主握着我的手,向来饱满娇艳的脸上满是疲惫。

“那日魔君突袭,我们全都顾不上你,回来才知妖界青女夜探天牢。”她抚摸着我的脸庞,神色爱怜,“等她从狱中出来,我们才发现你不见了。你这调皮孩子啊,跑到哪里避难去了?”她嗔怪地刮一下我的鼻梁,“留下这么一个大烂摊子让我们善后!”

我瞪大双眼——原来大家根本不知道我被人陷害的事,只以为我是畏罪潜逃。

“魔君横空复出攻上天庭,妖王大发雷霆取消同盟,如今真是内忧外患啊!”芳主说到这里,忍不住连连叹气,“既然你回来了,就去跟妖王请个罪吧!兴许…兴许还能有挽回的机会…”

“天庭的情况真的很糟糕吗?”我禁不住急问出声。

“魔界帝君法力高强,天兵折损无数,四大天籽战死三人,自他出关后,圣君就从来未曾合过眼!”芳主无奈而悲哀地摇着头,“也是今天见你回来,他才能稍微喘口气。”

“二郎神呢?他不是头号天将吗?不是说轻易就可击退十万冥妖吗?”我猛然想起那个屎黄疙瘩,“为什么他不出战?”难道那家伙也战死了?

芳主没有答话,脸上显出一种诡舁难测的尴尬神色。

“因为他就是魔君本人。”

本以为正在竹榻上酣睡的人忽然答话。

——天青不至于何时睁开眼睛,遥望帷幔的灰眸深处,蕴含无限利光。

在芳主的叙述中,我终于了解了这段时间天庭翻天覆地的巨变——原来早在五百年前,二郎神的位置就被魔界帝君李代桃僵取而代之,而在四百年前的天冥大战中,他对冥妖亮出了身份,说服他们跟随自己,这就是二郎战神不费一兵一卒,面对十万大军全身而退传说的真相。

魔界帝君一心颠覆天庭,这次听闻天庭有意与妖界联盟镇魔,终于按捺不住果断出手。他潜伏了五百年这么久,又一直担任首席天将,对天界的关塞命脉了如指掌,对天兵的作战方式更是再熟悉不过。所以天庭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事到如今,早已元气大伤。

“可天生是魔的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掩盖邪气,更不能伪装出仙气啊!”我很不解地发问——就算能蒙蔽普通的仙人,怎么可能连玉帝这样的万年上仙都能瞒得过,还一瞒就是五百年呢?”

“坏就坏在那魔君并非天生成魔。”芳主无奈苦笑,“你可听过创世天尊割影之说?”

“知道。创世天尊为了达到至纯至正的境界,挥刀割去了自己的影子,让自己永生不与黑暗交汇,不受邪恶侵袭,这是神才能达到的境界。”提到创世天尊,我满脸钦佩。

神仙神仙,其实神与仙是不同的,神是超脱于三荒六界的存在,无需修炼,全凭心意而活,甚至可以控制轮回和时间。

“那魔界帝君,便是刨世天尊当年割去的影子。”芳主娥眉紧拧,神色凝重,“这么多年一直吸纳着天地怨戾,早已修成了不亚于创世神的黑暗力量。”

千算万算,也没想到二郎神的真身竟然是创世神的影子,我不由得惊叫出声。

“如果只是团混沌也就罢了,偏偏不知为何开了天眼拥有了意识,那魔影对抛弃他的创世神一直心怀怨念,五百年前便想颠覆天界。”话到这里,芳主双目盈盈朝天青看去,“幸好那时候有圣君出手相助,挡住了灭世浩劫。”

天青一脸漠然地沉思着,半点反应也无。

“谁知道那魔影失败后毫不甘心,竞潜心蛰伏于天界,如今卷土重来,威力更胜当年千万倍!”芳主再转头看我,苍白的脸上满是愤恨,“卑鄙小人,阴险下流!”

“成王败寇。”

天青忽的插进一句,冷清无比,“这五百年来天庭太过于享受安乐,自食苦果。”

芳主双眼怒瞪香腮通红,大约是想反驳:最终还是把话吞了下去。

“他也猖狂不了多久了,”天青继续说着,面上依旧毫无表情,“十日后的马鬼坡决战,我必灭他元神,让他永无重生之机。”

“这如何使得?!”芳主尖叫一声,“他有伏神刀啊!那可是创世神留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法器,一旦被伤,就会灰飞烟灭!”一滴晶莹的颗粒从她眼角滑落,“我求你,不要拿自己的元神去拼!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然而天青只是疲惫地闭上眼睛,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芳主再没说话,负气地掉头走出房门,银色的泪大颗大颗地落在风里面。

这场景如此熟悉,我脑中阵阵漩涡涌上,只得静默一边,垂头无言。

“豆儿,过来。”

天青忽然唤我的名字。

我依顺地走过去,伏在床边,仰起脸。

他的相貌是那么英俊,世间无出其右的英俊,怪不得虚渺当年可以望着这张脸,美梦做上数百年。

“去哪儿了?外面的世界比天庭好吗?”他轻轻问我。

他没有质问我与妖王的往事,我心中凭空生出几分感激,“再没有比天庭更好的地方。”

他拍拍我的额头,台上眼不再说话。

“圣君,一切都会好的,天庭还会回到以前的祥和安乐,天兵们会平安归来,毫发无伤。”

我看着那长睫毛下浓重的阴影,温言安慰。

“你变了。”紧郁的双眉打开,天青望向我,眼中浮出几缕朦胧的温暖,“变乖了,变懂事了。”他温柔而舒缓地笑起来,“竟然会对着我的脸超过十秒了。”

“因为…我已不再是当年的我了。”

望着那难得一见的炫目笑容,我怔怔应了一声。

这是魔域历险后,我最想对他说的话。

天青一愣,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波澜不惊,唯独丝被上的大手轻握成拳。

“是么?”他开起了万年难得一见的玩笑,“是变得比以前更喜欢我了么?

千言万语如泉水—搬撞击着胸腔,汹涌澎湃,然而此时此刻我却什么都不能说,不该说。

终究,只是将脸庞靠在他的膝盖上。

“是的。”我低低呢喃着——毕竟我以前从未喜欢过你呐。

额上的大手一紧,复而变得松缓,一下一下,小心翼翼抚摸着我的长发。

我轻轻闭上双眼,掩去纷繁的千思万绪。

豇豆花花(十)

我本欲只身前往妖界负荆请罪,却被浅绛拦了个正着。

“你想找死是不是?”她狠狠抓着我的衣袖,脸上是难得一见的凶神恶煞,临阵悔婚又私自脱逃,现在全妖界都恨不得将你拆骨入腑吃干抹净!”

“我虽有罪,可也受到了惩罚啊。”

于是我将自己与妖王相识,放青青剜去眼睛,以及在魔域颠沛流离的经过告诉了浅绛。

“既然起因是误信美色,所以最后也赔了一双眼睛,这也算报应吧,他们怎么不满意呢?!”

我禁不住边说边摇头:妖界之人也太过贪婪了吧,我都还没控诉那青青滥用私刑!不过犯了恋爱未遂罪,难不成真的要以死谢罪?

浅绛听完我波澜壮阔的历险,大为咂舌:“枉我号称百事通,竟从未听过青花毒还有解药!你的眼睛失而复得,是不可能出现的奇迹啊!”

“何止失而复得?就连审美偏差也治好了。”我朝她扑哧一笑,颇有点因祸得福的庆幸味道,“不可思议!不过,你为何偏偏会对异性审美偏差呢?”浅绛忍不住追根究底。

我默默一笑,没有作答。

“想那妖王一代天骄,落魄时遇到对他不离不弃的少女,在爱的鼓励下重振河山,衣锦还乡,最后大张旗鼓前来迎娶心上人。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这本该是一段多美好的爱情传奇啊。”浅绛见我有意不答,自顾自感叹起来。

“可惜,可惜。”她边说边摇头,仿佛亲眼见证一个童话的破灭,不胜歔欷。

“一开始就错了。”我微笑着看她。

“我不爱妖王,那也不是爱情。”我根本只是迷恋那张独树一帜的皮。

“巧了,圣君也是这么跟妖王说的。”浅绎瞪大眼回头看我,双目炯炯。

“当时圣君当着所有人的面质问妖王,他说——”浅绛顿了一下,开始模仿天青的语气。

“——‘你有什么资格责怪她?你真的爱她吗?你爱的是即便落魄也敬你如神的人。你不爱她,你爱的是一个想象中永远匍匐在你脚下的幻影。’”

她学得惟妙惟肖,语气高傲不容置疑,我听得心头一震。

“那妖王听完这句话,脸色铁青地走了,连招呼也没打一声。”浅绎吐吐舌头,重新回到平日的表情,“临走前还撤销了与天界的同盟,唉,小肚鸡肠啊,还新晋GODFIVE呢!怎可与我们圣君同日而语?”

我垂下眼帘,没有接话。

说到GODFIVE,她很快又开始聊起“二郎神突变为魔界帝君”的惊世骇闻。

“五百年来真的没有一个人怀疑过啊!那么英俊,富有,有品位又肯上进,简直是大家都憧憬的钻石王老五,怎么会有人怀疑他昵?!”她为GODFIVE里又一颗star的陨落而捶胸顿足万分痛心,“想不到他早已不是杨戬,而是一个叫曜变天目的魔!”

“人们都只喜欢华丽的外表,不想深究下面的细节。”沧桑历尽后,我也有些感慨,“当初我也曾对青青和盘托出,哪知她不仅剜走我的眼睛,还给我下毒,最后把我丢到魔域里。这正是脸有多美心有多毒,狠心无止尽。凡事以后,万万不能只看外表。”

“妖界之人拥有青花毒,这事倒是匪夷所思。”浅绛摇摇头,“魔界帝君的秘药怎会假手他人?莫非有人故意流出…不好!”她一双大眼忽然亮的骇人,“难道妖魔二界早已偷偷联手?我要赶紧去报告圣君!”

还没等我开口叫住她,她已经纵身离去,身影消失在天际。

无可奈何,我只好孤身躺下,继续遥望头顶苍翠的树荫、无暇的白云。

金色阳光有些刺眼,我禁不住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

——阿木,你去了哪里?难道你知道天魔交战,我与你终究势不两立,所以才不告而别吗?——唉,也不知道下次见面,会是何年何月哩?

睁眼已是傍晚,远处夕阳如血,艳红的霞蔚布满灰天,高树成林,风吹婆娑,花枝散落一地苍白,一眼望去,如诗如画般。

“还以为你会就这样躺在花丛里,再也不醒来了。”

天青正站在画中,静静朝我望来。

“你出关了?”我愕然,“师姐方才说有事找你…”

“我知道。”他朝前走几步,挨着我坐下,“你跟她说了什么,我全都知道。”

“你偷听?”我一惊,随即开始懊恼不甘,“你把顺风耳的法术施在我身上了?!”

“如今天庭危机四伏,有不少妖魔打你注意,我自然要小心一点。”天青答得泰然自若,连眉头也未皱半分。

我张嘴想驳斥,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圣君,我不喜欢这样。”最后只好低低抗议一声,“太别扭,不习惯。”

“会习惯的。”天青沉毅的脸上满是坚定,“在很久以前,无需借助法术,我连一个人心里想什么都能感知出来。”

“我信。”我轻声答应着——只怕那个人,就是虚渺罢。

“原来你以前的审美观真是错乱的。”大约想起了我和浅绎的谈话,天青俊美的脸上忽然露出微笑,“当初我早有怀疑,还有一次提问试探,却万万没想到,你看女人正常,唯独看男人相反。”

“为什么?”他忽然侧下头,我避之不及,刚好与他鼻尖对鼻尖,“为什么你看异性是相反的?”

一张苍白而凄美的脸浮现在脑海里,我呼吸一滞,匆匆别过脸。

“不知道…总之现在已经好了。”我慌乱地答着,企图避开那双摄人心魄的双眸。

“眼睛失而复得,确实是一件天大的幸事。”天青拍拍我的肩,表示安抚,“只是那神秘魔人和你中毒一事,还需要深究。”他叹气,“我担心其中大有内幕。”

“圣君!战胜魔军后,你可不可以帮我找到救命恩人?”我灵机一动转头求他,“找到后不要杀他,他虽是魔,却是一个好人。”

“…你果然变了。”天青望着我,嘴角轻扬。

“要是以前,你只会用‘美不美’去评价一个人。”他感叹。

“美不美,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想着魔域的颠沛流离,我禁不住苦笑,“最好的,不一定是最美的。这个道理我终于明白了。”

天青没再说话,眼睛里燃起无数灯火,一闪一闪亮得惊人。

“圣君,马鬼坡之战,你必须去吗?”想起十日后的决战,我不由得愁上心头。

“曜变天目既然向我下了战帖,岂有不去之理?”天青侧过雕刻般的下巴,“更何况我与他恩怨千年,应当做个了解。”

“他恨你。”我叹着气。直到看完因缘镜,我才知道魔界帝君与天青之间的仇恨。

——天青是创世神唯一的徒弟,曜变天目是创世神割弃的影子,一个是明,一个是暗,一个生来高贵,万人敬仰注定成神,一个被人唾弃,流离失散饱受磨难。所以曜变天目自有意识来,一直立志报复社会,更何况后来还发生了那件事…

“既然伏神刀是创世天尊的肋骨所变,圣君虽法力强大,却不可掉以轻心。”

我想了想,终究只能叮咛这么一句。

“嗯。”天青微笑应了一声。

夜深露寒,我闭上双眼朝他身上依偎过去:“要毫发无伤地归来,如果你打算与魔君同归于尽,我绝不原谅你。”

额头下的肩膀一颤。

“不会。”天青静默片刻,终于作答,喉咙沙哑。

“不要骗我。”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发誓,再也不会骗你。”有只大手探来,轻轻蒙上我的眼睛。

豇豆花花(十一)

十日之后,马鬼坡决战。

仅剩的五万天兵,全部纠集在了边界上,神情紧张,表情凝重。

我和浅绛等一千法力低微的仙子,被安顿在稍远一些的山坡上,悬着心观望。

随着一声诡异的号角声响起,打头阵的魔军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们身上布满古怪的花纹,神情坚毅地越过边界往前挪动。一寸一寸,腐骨之蛀般,缓慢密集让人心麻。

忽的一声尖利的口哨划破夜空,有斗篷人手持银线从天而降,那银线如同张了眼的蛇,张牙舞爪地朝着天兵扑去。只听嘶嘶两声,数十名天兵人头落地,再看那银线,已经由白变红,泛出阵阵阴寒邪光。

“神仙的血,还是那么臭哇!”来人取下斗篷,阴柔的脸上皮笑肉不笑。

“梦特娇!”我惊呼出声——想不到他也是魔!

“是冥妖。”浅绛俯在我耳边恨恨地说着,“他是冥界怨恨滋生出来的邪物,一心想推翻天庭自立为王,对天庭的大事小事了如指掌,只是没有曜变天目那样本事大。”

我想起那本做了笔记的《飞狐外传》,心中忽然明白几分——原来当初他是故意给我看的。

“雕虫小技也该作乱犯上?!”向来暴躁的雷公双手一挥,袖中铜锤飞出朝前舞去,企图将那些吸血的银线拦腰斩断。

“不好!”浅绛低叫了一声,“那冥妖的法器会万般变化!这可糟了!”

她话音刚落,银线忽然幻化为一张网将铜锤牢牢兜住,又狠狠一甩,将铜锤抛人流沙的漩涡中。眼看着法器就要不见踪迹,雷公顿时急得哇呀呀大叫。

正在着急的当口,天边忽然刮起一阵清风,越刮越急,越刮越大,流沙漩涡慢慢被吹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