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寒池虽至清至纯号称万水之源,实则冰冷无比,连司雪的神都不愿意多去,灵力低微的仙人下水,简直就是慢性自杀。

虚渺极其认真地点头,可怜巴巴看着仙童:“求您了。”

她向来颐指气使惯了,很少这样低声下气,如今为天青做这些事,倒也并不觉窝囊难过。

仙童叹口气,转身离去:“也罢,就帮你说句好话。”

虚渺大喜过望,目送仙童远去的身影,两只瞳孔如繁星般闪闪发亮。

这回她等了很久,很久很久,月落乌啼也不见任何人走出门来,她最终沉沉睡去。

次日她是被人推醒的,她睁开眼,看见一张陌生的面孔。

仙袍一样,仙童却换人了。

“小弟弟,是不是你家圣君肯见我了?”她惊喜地伸手去抓仙童的衣襟。

然而那仙童却轻盈跳开来,朝她摆摆手,指指自己的耳,又指指自己的嘴,喉咙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古怪声音。

她忽然觉得浑身冰凉,哪怕在寒池里泡了整整五个时辰,她也不曾有过这种感觉。

天青这是告诉她,不要再来了——他宁愿将自己的仙童换成一个聋哑人,也不愿再有人帮她说话。

她终于妥协,失魂落魄地走回自己的住所。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发烧了,烧了整整三天三夜,糊里糊涂。

她梦见天青傲立在漫漫无涯的火海里,无论她怎么呼号都不肯回头,只留下一个冷漠的背影。

10

虚渺大病初愈,安静了一些时日,并没有再去找天青。

她并没有放弃再见天青的机会,只是私底下准备着自己的东西。

天青不愿见她,并不等于她不能见到天青。反正每隔一段时间天庭就会有公开集会,那时她便可以光明正大借机接近。

她很认真地背法典,修炼心法,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天青会对她另眼相看。

机会终于来了,天庭举办赏花宴,天青向来与芳草门弟子保持交往,这次会应邀出席。

她从灵鸟那儿得了消息,赏花宴那天,特意穿了天青夸赞过的红裙,额头描了三瓣梅,唇上也点了朱砂。一路摇曳着朝花园走去,竟有不少仙君望着她丢了魂魄,掉了下巴。

她浑然不知,只顾握紧手里的荷包,心中喜悦无限。

——他会喜欢吗?她在心里问自己。她想他会喜欢这个礼物的,应该会喜欢吧。

不想行至花园门口却被天兵天将拦住,守卫面带遗憾望着这位盛装打扮的美女,说进门需要邀请帖。

虚渺万万没想到世上还有请帖这样种东西—一下凡前跟着天青,下凡后有凤皇护驾,二人都是特权阶级,她何时见过关卡?

这样僵持在门口,招来不少人的嘲笑和白眼。

“自以为长得漂亮,想进来钓金龟呢!”

“也不看看自己身份,连个帖子都得不到!”

带帖子的仙子们娇笑着从她身边走过,心情好的赏个白眼,心情不好的,便抛出一句夹枪带棒的话。

虚渺虽不太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却也知道不是好话,一时脸皮发烧,转头离开了。

离开了御花园,她并不死心,沿着围墙慢慢转悠,企图寻找突破口。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她找到一株开满红花的大树,虚渺纵身一跃跳到树上,沿着树枝朝墙内爬去。

“圣君,我这里的木棉开得好不好?”

树下忽然传来音若黄鹂的娇笑,隐约有曼妙的白裙摇晃。

虚渺的身子顿时僵住了——圣君?是天青吗?

“既是你种的花,怎可能不好?”有人从绿阴里缓缓踱步而出。

高树成林婆娑舞动,墨绿枝叶花如红霞,那人站在树下,棱角分明的脸庞分外沉毅,好似一幅水墨泼出的深山苍谷,沉沉融入画里。

“就会说这种虚无缥缈的话。”少女朝来人走去,树影下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清丽脸庞。

“陛下今日宣布我是下任芳主,你怎么也不送份大礼?”她用雪白的藕臂推着那人,模样娇憨语带埋怨,“难道你忘了姥姥的吩咐吗?”

“想要什么?苍南的植物哪样不是随你挑?”来人微笑,露出整洁细致的白牙——不是别人,正是苍南圣君天青。

虚渺呆呆地看着这对俊男美女,只觉得赏心悦目至极,不过不知为何,她觉得心头有东西开始怦怦直跳。

“你一点都不爱惜花草!”少女却似乎生起气来,粉拳砸向天青,“我问你,姥姥的灵霄花为什么只剩六株了?!那是姥姥的心血呀!”

虚渺觉得她说的东西自己好像听过,忍不住口干舌燥吞咽一下。

“被个不知轻重的冒失鬼拔掉了。”天青微微皱眉,似是回想起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我已经惩罚过她。”

少女却不依不饶起来,昂着下巴声音也拔高:“惩罚?我怎么听说那冒失鬼深得你心,你对她溺爱至极,还亲自传授她法术呢?”

天青不置可否淡淡一笑:“都是很早前的事情了,那时她对俗世一无所知,无心无情,不知感激。”

“无心无情?”少女瞪大眼睛,“可外界都传说她爱你至深,日日为你守门放哨呢!”

“爱我至深?”天青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般嗤地笑出声来,“她根本不喜欢我,或者说她自以为喜欢我。那凤皇太子用情至深,不惜为她国破家亡,死后又可曾得她半分追忆?”

他缓缓摇头,似是嘲笑那个冒失鬼的愚蠢:“不过是一个没有心的残次品。”

远处忽然有风掠过树梢,树叶寒牢作响,一朵火红的木棉花蕾旋转着凋落到地上。

“很疼吧。”少女走上前,轻轻捧起那朵花,“还未盛开就被吹落,真可惜。”

树叶的阴影投进天青浅灰色的瞳孔,他望着风去的地方,沉思着,没有话语。

11

虚渺回到自己的小屋里,一个人静静坐了很久。

膝盖上放着一条丝帕,帕子里有一块其貌不扬的鸡心石。

明月如水,温柔吻上她的脸庞,她伸手截取一段,绕在手里把玩。

“唧唧!”灵鸟拖着长长的尾翼自她头顶盘旋而过,落在不远处的大树上,开始给爱侣哺食。

她怔怔看着,忽然想起不久前,凤皇低头将葡萄度给自己的场景。

“没有心的残次品。”天青的话语在耳边回荡。

她捂住胸口,轻轻闭上眼睛。

三十三天后,虚渺再一次来到天青的府邸前。

仙童一见是她,小脸蛋顿时摇得仿佛拨浪鼓一般。

虚渺不气不恼,径直走上前,跟仙童说了一句话。仙童面露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转身走进了书房里。

“不是跟你说过,我不见她么?”天青正在书房查阅典籍,听完仙童通报,面色冷凝。

“虚仙子说…”仙童迟疑一下,还是说完了下半句,“她说这是最后一次前来拜访,不管您见还是不见,她明日一早就会离开天庭。”

正在翻页的手指僵住。

天青垂着头,乌黑发丝滑落于淡色衣袍,烟灰色的双眸不见半分思绪。

“既然决定离开,又何必前来见我?”

青烟袅袅的朱殿前,天青对殿下匍匐的身影挑眉。

虚渺听见这居高临下的语气,胸中如发酵般微微酸胀。

她抬起头看天青,只觉得眉眼犹熟,人却早已离自己十万八千里。

“阿青,你为何忽然不肯见我?”

临行前想了很多很多的话要说,如今见他神色冷漠疏离,她竟只能记起这一句。

天青蹙眉,略带不悦地看着眼前凄惶的少女:“见与不见,我一直都在这里,有何系?”

虚渺倔强地咬住下唇:“阿青,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在苍南你…”

那时在苍南,你为我裁月,为我织云,为我遮风挡雨教我规矩伦理。

为何如今,你对着我像对着一个陌生人哩?

天青轻咳一声,侧过眼睛:“那时你什么都不懂,我对你不过是尽培养的义务,以后你还是随大家唤我尊号,不要直呼其名。”

虚渺一怔,随即将头颅埋得低低:“是…”

“仙童说你即将离开天庭,不知是打算到哪里去?”天青状似不经意问一句。

“四处走走,哪里好看去哪里。”虚渺轻笑,有些恍惚。

“去历练下也好。”天青点点头,然后沉默。

一时之间大厅里鸦雀无声,两个曾亲密无间的人,竟再也找不到共同话题。

“圣、圣君…你觉得木棉芳主是全三界最好看的吗?”虚渺忽然问了一个问题,音如黄鹂划破寂静,字字句句溅落四壁。

“她是玉帝钦点艳冠群芳的花仙,风姿自是卓尔不群。”天青答得面无表情。

虚渺只觉得脑中有只大锤砰地敲响,震得她鼓膜嗡鸣心神不宁。

“既然如此…”

她面色苍白,将下唇咬得更紧,硬生生啃出一个血印,“我输得也甘心。”

天青似是不明她何出此言,眉毛一挑,并未多问。

“圣君,我此次离开天庭,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回来。”虚渺忽然抬头,眼中隐约有水雾盈盈,“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倘若哪天圣君想起我了,也好翻出来看看。”她从怀里掏出一方小小的洁白手帕。

仙童走上前来,接过帕子,转头呈上去。

虚渺嘴角微抿,心中一片冰凉——如今他竟连她的手也不愿意碰了。

天青拈起手帕一角,略微有些吃惊:“玉麦山的雪花?此物须臾便消融,你是如何搜集到这么多的?”

“在寒潭里泡三十三天就行了。”虚渺伸出袖中双手,轻描淡写。

然而那双原本洁白无瑕的手,已经红肿紫裂完全失去本来面貌,仿佛干裂的竹笋开始蜕皮。

一旁的仙童脸上显出不忍的表情,兀自侧过头去。

天青沉吟片刻,面色如常回了一句:“有心。”

虚渺终于失望透顶,心中的千言万语,到头来汇成不顾一切冲口而出的一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天青连睫毛都没动一下:“我知道。”

仙童惊讶地转回头瞪大眼睛。

“不过那只是你自以为是的喜欢。”

天青冷淡而严肃地说着,仿佛在说与白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况且,就算你喜欢我,我也不见得一定要喜欢你。”

虚渺脸上血色尽褪,眼中隐隐有碎片四散开来。

“怎么?莫不是那人间的太子让你有了错觉,以为全天下的人都会匍匐在你的裙底?”

天青忽然嘴角轻扬,仿佛想起某个滑稽片段,可笑至极。

“…我明白了。”

虚渺重新将脸深深地埋下去,再也没有抬起来。

“礼物已收到,若没有别的话要说,你且退下吧。”天青转头将雪帕搁在盘子里,眼眸下垂言语不耐。

“…既然如此,圣君保重。”

虚渺如是说了一句,盈盈转身迈开步子。

她抿起嘴角,表情坚毅地朝门外走去。红色衣衫渐渐隐于烟融墨色,仿佛极夜来临前绚丽的晚霞。

“如果是真的,就证明给我看。”

远远地,天青忽然凭空抛来这么一句。

红色身影脚步一顿。

然后牙一咬,重新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

仙童望着那道纤弱的背影,忽然觉得此时此刻是个无法挽回的须臾,离开便是永远,再也不会有归期。

豇豆花花(九)

我被菩提老祖送回了天庭。

路过南天门的时候,镇守的天兵是个生面孔,见了我脸上没有半点波澜,反而还要核查我的仙口本。

“这位壮士,你不认得我?”我有点愕然地指着自己鼻子。

倒不是自恋以为自己声名远播,而是我想自己多少算个越狱犯,应该一露面就被人抓走才对。

“我该认得你么?”那天兵冷笑一声,翻开我的仙口本。

“是啊,也该认得你。”他边翻边懒洋洋地说,“现在神仙们都拿着护照往外跑呢,难得有个不怕死的要回天庭,是该认一认。”

“你说什么?”我瞪大了眼睛。

“哟,看样子你还不知道吧?我说怎么愣头愣脑的。”天兵冲我大喇喇一笑,“五百年前消失的魔界帝君重出江湖,带着百万妖魔攻打上天庭了,这天庭还能存在几天,谁知道呢!”

“此言当真?”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呼吸都要停滞了。

“要不是天兵天将折损大半,你以为这南天门会轮到我一个沙虫仙来镇守?”那天兵嗤笑着扭动起腰肢,果然柔弱无骨,“现在全天庭就靠着苍南圣君撑着哩!”

我大骇,顾不得再听他寒暄,抓起仙口本,心急火燎地朝芳草门奔去。

身后远远传来沙虫仙幽怨的歌声:“什么也不说——天庭需要我——颗博大的心啊在天涯,愿天下都快乐…”

来到熟悉的苍南,鼓起勇气推开书房的大门。

屋中陈设纤尘不染井井有条,一如既往的整洁。目光慢悠悠掠过文房四宝,典籍经文,我渐渐想起因缘镜中的一切,恍惚间有了几分物是人非芳踪杳然的感觉。

——最快乐和最悲伤的日子,虚渺都在这里度过。天青每天面对着如此熟悉的场景,多少都会心头难安吧!

怪不得他总喜欢让我来苍南放牧,即使什么话也不说,即使就站在书房里,远远地看着。

我拉开椅子,在书桌后坐下,静静的等侯。

我想等着天青回来,我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对他说。

我想告诉他,自己经历了很多惊心动魄的事。

我想告诉他,原来自己以前一直低估了他的相貌。

我还想告诉他,其实,你根本不需要为我做那么多。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又困又乏,不知不觉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袭淡色锦袍,熟悉的烟灰色双眸正静静凝望我,光影缭绕,如雾如霭。

“…圣君?”我尚不习惯过于刺目的光线,禁不住揉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