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来的疯婆子在这里撒泼皮!”他又急又怒地去抢地上的残画,十年磨一剑啊,这是他花十年心血画出来的东西,如今就这么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少女毁了,就算刺她一剑也不过分!

虚渺却不依不饶地去踩那画,吴丹青虽是文弱书生,到底是铁骨铮铮男子汉,一怒之下伸手便朝虚渺推去,虚渺被凤皇保护惯了,哪想到他会突然动手,就这么一个踉跄朝门框飞去,眼看着后脑勺就要撞上坚硬墙角。

腰忽然被人拦住,轻轻一带就回到屋子里。

抬起头来,她只看见紧绷的下巴薄薄的唇,是凤皇,他赶来了。

“哪只手推了她?”凤皇拿着一只熊猫花灯走进屋里,四周顿时鸦雀无声。

君临天下的气势与生俱来,不怒而威,只一个眼神便让所有人胆颤心惊。

吴丹青已是怒极失控,高举双手道:“便是这两只!你要怎地?!这天下难道就没有王…”“法”字还未出口,两条胳膊忽然咔嚓一声,从他肩膀上掉下。

吴丹青似乎还未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直到鲜血绵绵,哗啦啦开始四处喷溅,他脸色惨白瞧着地上断肢,当场痛晕过去。

“啊!杀人了!”看热闹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惊恐的尖叫,路人甲乙丙丁于瞬间消失了。

“我在这里,还问什么王法?”

凤皇手拿宝剑冷哼一声,身旁的侍从正低眉顺眼地用帕子帮他擦拭血迹。

虚渺转头看着凤皇,也惊呆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伤人——以往那些暴力血腥的传闻都只停留在听说阶段,她没想到他的动作这么快,她都没来得及看清,已非凡人所及。

“本来可以一刀结果,不过我知道,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凤皇站在原地微笑,就像一个纯正的恶魔。

“最可怕的是,生不如死。”他轻轻说着,叹了一口气,“以后你若以脚代手,我就砍脚,你要用嘴叼笔,我就缝了你的嘴。世间最好的画家,从此再也不能作画,真是可惜。”

他的语气这样柔和,仿佛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传闻,事不关己。

吴丹青的小厮开始大声哀号,脸上血泪满布。

凤皇冷然转身,拥着已经痴呆的虚渺,扬长而去。

7

“你怕我吗?”后来凤皇望着怀里惊魂未定的她,目光深幽。

虚渺愣住了——她不确定什么是害怕,她只是隐隐觉得,自己不想看见这样的凤皇。

“不要生气。”她喃喃说着,伸手去摸凤皇的额头,“不要生气。”

凤皇眼中精芒一闪,低头就去找她的唇,卷着,舔着,轻咬后又含着,舍不得放。

虚渺被他吻得不耐烦,伸手作势去推。

“渺渺,我疼。”凤皇却抢先一步捂住自己的胸口,声音又暗又哑,话语气喘吁吁,“我需要你的仙气。”

她逃离的动作顿时僵住,最后终于闭上眼,随他而去。

隔日凤皇在书房里看折子,她照例在他身旁的贵妃榻上安睡。

“渺渺。”凤皇忽然走到她面前,叫她的名字,面上绽放出和煦的微笑。

“嗯?”虚渺伸手揉眼睛,迷迷糊糊不知他想干什么。

“告诉我,阿青是谁?”他望着她,目光脉脉含情。

“阿青就是阿青啊!”她打个呵欠转身想继续睡。

“是男?是女?你们是什么关系?”那温柔的声音又再度传来。

“他是照顾我的人…”虚渺嘟嚷着,睡眠被人打扰是她很不乐见的事情。

“那我与阿青,谁比较好看?”

“当然是阿青!”她条件反射作答。

耳边忽然响起什么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隔了一会儿,凤皇忽然伸手将她摇醒,在她鼻尖前冕动起宝库的钥匙。“渺渺,加上这个东西,我和阿青谁更好看?”

她一下子睁开眼睛,小孩心性伸手就朝前扑去。

哪知凤皇敏捷一退,刚好避开她的偷袭。

“好好回答我的问题,答得好,我就将它赏给你。”凤皇脸上的笑和煦得宛如春雨。

“…你好看!”虚渺偏头想了想,咬牙作答。

——天青这个家伙,她下凡这么久也不来寻她,她有点生气了。

凤皇微怔,她瞄个空当,飞扑过去抢走那钥匙。

“这几天又进贡了什么宝贝吗?”她甜甜笑起来,眼中满是期盼。

凤皇如梦初醒,略微牵动嘴角。

“…你不是很喜欢那只麒麟墨玉砚吗?我用它磨了墨,写了幅字送给你。”

他从背后环住她,在她面前缓缓展开一幅书卷,上面有六个清劲大字:“生同衾,死同龛。”

“你瞧,这说的便是我与你。”

他迫不及待低头去亲她,细吻沿着腮帮一路滚下,最后落在红菱之上,舌尖扫过她的贝齿。

虚渺有些发愣:“生”她认的,“死”她认得,“同”她也是知道的,可是另外两个字她还真的没见过。

“这是什么意思?”她指着那“生同衾”,好奇。

凤皇低笑一声,伸手扯过榻上宽大的朱红锦被,将两个人的身子盖住。

“生同衾,便是这样。”他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声音低醇,目光柔得可以滴出水来。

“那后半句呢?”她在昏暗中瞪着大眼看他,长睫忽闪,挠得人心酥痒。他心中早已春光旖旎,低头去含她的耳垂,含含糊糊道:“是说如果死了,我俩也会葬在一起。”

她却轻轻咦了一声。摇头否定;“我是不会死的,我是仙,你忘记了?”

凤皇眼神一暗。

是的,她不会属于他,起码不会永远属于,他知道她终有一天要展翅翱翔,飞入他够不着的天际。

怒气和懊恼无处发泄,他只得狠狠去咬她的唇,野蛮的舌齿长驱直入,攻城略池,仿佛只有这么做,才能证明她真的存在于自己生命里。

“渺渺,将来我死了也会被世人供奉。”他气喘吁吁地说着,眉头紧蹙神情狠厉,“那时我定要与你,被供在同一个神龛里!”

8

虚渺没有想到,死亡来得这样快。

叛军冲进东官的时候,她正趴在白虎皮上吃葡萄,珍珠宝石在她身边随处散落。凤皇没有陪在她身边,他说自己有要贵宾要见,说那人是京城的巨富,带了特别的珍宝,要她乖乖在房间等着。

吃完了最后一颗葡萄,她伸了个懒腰想去洗漱睡觉。

风涌入,房门忽的被人推开。

抬头一看,凤皇正斜斜倚在门框边上看她,目光深沉,月光下面色寒凉。

“带宝贝了?”她笑嘻嘻扑过去,作势去搜他的袖子。

凤皇一反常态没有躲避,只是静静凝视她,他的眼睛不知为何不再明亮,反倒黯得像是没有星星闪耀的晚上。

虚渺不觉有异,她只是欢喜地去摸着探着,然后惊讶得僵住了手。

没有摸到宝贝,她只摸到一汪湿润的温热。

凤皇的蟒袍已经被鲜血染透,有只羽箭赫然刺透了他的脊背,一闪一闪正幽幽泛着绿光。

“这是新的游戏吗?”

虚渺茫然地看着手中温热的液体,又抬头去看那高高的男子。

她的声音有些迷茫,有些颤抖,还有一丝连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惊慌。

“…成王败寇。”凤皇高大身影将她笼罩在黑暗下,声音听起来有几分沙哑:“渺渺,你想我死吗?”

虚渺怔怔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要问这个问题,自己又该如何作答。

“不,你不想我死。”见她久不作答,凤皇忽然自嘲答一句,脸上有丝无奈的苦笑,转瞬即逝,“你当然不想我死。”

“我死了,谁给你搜集宝贝,谁给你做漂亮衣裳?”他伸手去摸她的脸,眼底渐渐有跃动的火光。

“凤皇?”虚渺从未见过这样的凤皇,她下意识去握他的手,小声叫他的名字——掌心所及之处,一片冰凉。

“渺渺,虽然你不想我死,却有很多人想我死。”凤皇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她前额上,仿佛高傲的天鹅垂下头颅,“怎么办?我大概不能再陪你了。”

鲜血如涓涓细流自伤口奔涌而出,在明黄衣袍上挥霍着妖异的红光。虚渺不知所措地抱着他,脑子里有很多奇怪声音在嗡嗡作响。

“拿着,这是给你的礼物。”凤皇忽的将一块细小的物体塞到她手里,气息有些沉重。

垂眼去瞄那东西,原来是块毫不起眼的鸡心石,普普通通,没有半点艳光。

“是我在花园的盆景里捡的。”凤皇仿佛早已预料到虚渺的反应,无奈地笑起来,“虽不美,却是我能给的,最后一件了”。

他侧过脖子虚弱靠在她的肩上,开始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

庭院外忽然亮起无数的火把,兵器操戈的撞击声划破长空。

“妖女!纳命来!”

“狗太子,还不交出那淫妇!让我们千刀万剐!”

三三两两的粗鄙呼喊响起,虚渺竖起耳朵正要听个仔细,双耳却忽然被人蒙住了。

“不要听。”凤皇苍白的脸上满是温和的微笑,“嘘,不要听。”

虚渺乖乖点头。

“离开这儿,再也不要回来。”他捏一下她的手,又在她耳垂上轻轻咬了一口,“我知道,他们拿你没办法。”

虚渺静静看着他,没说话。

“假如你能躲在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我就再多奖励一件宝贝给你。”凤皇的呼吸越发急促,脸色苍白得像蜡纸,“走吧!走吧!”

虚渺却固执地摇起头来。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走,她觉得自己不该走。

轰隆轰隆。

浓烟涌人,火光渐盛,四周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炸裂声音,整座宫殿都被起义军点燃了。

“…渺渺,我很快就会下地狱去了。”烈焰灼灼,凤皇的眼神忽然重新有了温度,眸子弯得像新月,声音迷离似醇酒,“你不走,是愿意留下陪着我吗?”

诡异的赤红火焰在他额心跳跃,虚渺瞠目结舌地看着,忘记了作答。

“不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

凤皇偏过头去,轻轻吻她的嘴角。

“倘若有你做伴,黄泉路便不会枯燥…我不后悔,只愿日后你懂了,休得怨我才好。”

噼啪!

忽然一声巨响炸裂,他俩脚边落下一杆重重木梁。

虚渺抬头一看,不由得大喜过望。

天青不知于何时站在远处的滚滚云霞里,眉目清冷,神情寡淡。他身后跟的是牛头马面黑白无常,个个横眉倒竖凶神恶煞。

“阿青!”她欢喜得很,再也顾不得身边人,踮起脚翩翩一跃而去。

凤皇大骇,他看不到天青等仙人,以为虚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便迅速伸出手去抓,可惜却连一片衣袖都没拢住.徒留满手空荡荡的芬芳。

他心中又急又恸,勉强压抑的毒性全都爆发出来,五脏六腑统统搅作一团。火焰熊熊舔舐上皮肤,全身犹如被无数针扎,眼前景物逐渐变模糊了。光影斑驳天旋地转之际,他忽然想起父王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儿啊,留不得,留不住啊!

即使倾其所有,也终是留不住吗?

乌紫的血沿着白玉面庞淌下,他缓缓闭上倔强的眼,陷入了漫长而无涯的黑暗里。

“燕太子慕容冲,字凤皇,骄奢淫逸,性情残暴,重享乐轻社稷,终因暴乱而逝,卒于廿六风华正茂之时,国破家亡。”

白无常望一眼云下沉睡的男子,波澜不惊地照本宣科:“今大限已到,牛头马面,且锁了他的魂下地狱去吧。”

牛头马面领命,朝天青恭谨一躬身,拿起法器便朝云下飞去。

“阿青,你终于来接我了!”虚渺兴高采烈,顾不得听白无常说什么,径直去抱天青的胳膊。

不曾想天青却微微一侧身,不着痕迹避开。

“白无常,你再将这生死簿念下去。”他转头去看白无常,神情淡得出奇。

虚渺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委屈地垂下眼睛。

白无常低下头对着小册子念道:“…时有燕国女伶以貌惑冲,冲喜之,赐奇珍异宝,女伶贪得无厌需索无度,冲借机搜刮民脂民膏,激民愤,燕亡后女伶被斩于菜市口,尸首悬于城门曝晒整整三日,观者无不拍手称快。”

“…妖姬倾国,遗臭万年。”她听见白无常最后用八个字如是总结道。

“都听清楚了?”天青回头看她,烟灰色的眸子清明如许,“若你真是人,就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虚渺怔怔看着他,足底有股寒气渐渐倒灌,手脚如雪冰凉,“我做什么了?”

她隐隐明白,白无常这段话是专门念给她听的。

可她真不懂,自己究竟做错什么了,难道喜欢漂亮的东西也是罪过吗?

“你知道凤皇为什么会死吗?因为他贪得无厌。”

天青缓缓摇头,眉目如画艳,眼角眉梢却一片戾冷。

“虚渺,你简直让我失望透顶。”

9

虚渺随着天青回到了天庭。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虽然已经在人间过了快十年,这段时光对于天界来说,不过弹指须臾。

苍南的灵霄花尚未绽放,仙人们对她依然笑脸相迎,一切都和和气气。

可她分明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忽然之间,天青再也不愿意见她。

拿着染好的布去上门,他避而不见,带着话本找他分享,他推说正在生病,甚至带上法典去求他讲解,也只换来仙童一句“圣君云游去也”作为回音。

她不相信天青真的讨厌她,依然每日登门拜访。

在吃了第三百五十六次闭门羹后,仙童终于不甚其扰,对她吐露实情。

“仙子还是早些回去修炼吧,日后莫再来了。”仙童怜悯地看着他,“圣君说你身上充满污秽,他不想面对你呢!”

虚渺呆住。

那天晚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泡在雪域寒池里,洗了很久很久。

皮肤泡白发涨,嘴巴发青发紫,次日一早虚渺顾不得发抖的躯体,穿好衣服匆匆朝天青的府邸奔去。

“这位小哥,我已经用最干净的寒池水洗过了。”她忐忑不安地望着仙童,宽袍下手指互搅,“可不可以求你再去帮我通报一声?”

仙童看着她那湿漉漉的往外冒着寒气的头发,大惊失色:“你竟然用雪域寒池的水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