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仁能说什么,说因为程家吗?问题是,他还不知道怎么说呢。说出来,他自己只怕都没脸了,只能默默无语了。

卢氏回家定要说的,太公、太君和程平都长长的叹息了一声,都默默无言。他们其实对绮罗印象都极好,更何况,明里暗里,绮罗真的帮了他们很多次。只是这回,他们明白,他们拖到这时才去看绮罗,其实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于她。

之前绮罗帮着秦家把孩子生出来,秦家又帮着顾家招揽了好些生意,这让程家多少有些吃味的,曾经有一度,他们是把段家视为家臣了。而此时,绮罗做的表明,她们是医者,对他们来说,医者父母心,他们没有阵营,只有病人而已。这让太君颇有些受不了的。

而这回,倒还真不是为之前的事生气,而是他们此时对绮罗是很复杂的。当谢言回来,不去程府,却到仁心堂来,逼着段大夫去找绮罗回来,根本懒得跟他们说话。不然,如此军机之事,太公和太君此时是不会叫上绮罗的。

让太公和太君烦恼的就是绮罗竟然让他们去找程安,说程安也许没死,就算谢言目睹了他胸口中箭,绮罗也不相信。这让太公和太君还有程平的心里都有了一丝难过。

哪怕是因为她是担忧着程安,但他们也不能让人知道程安也许没死。想都不该有人想到。更不能让此时跟卢家、秦家关系良好的绮罗知道。程家损失不起这个颜面。所以此时他们竟然真的希望,也许绮罗这回真的死了就算了,也许这是天意。结果卢氏却说,虽说可怜极了,但是,人救回来了。这让程家人怎么不叹息,非要他们找机会恩将仇报吗?

第十章 为何而来

段鼎夫妇终于回家去了,这五天,对绮罗来说,就跟过了一辈了一般。父亲真的用尽的手段,她明白自己这岁数呕血的凶险,真的就此缠绵病榻,然后早早离世,自己怎么对得起父母?她为了照顾别人的母亲,却忽略了自己的父母。而这世上,最爱她的,其实也就只有父母而已了。就算顾仁,他还有家族,而父母心里,却只有她而已。

所以她配合了,这几天无思无虑,听父亲的话,喝父亲准备的药,终于,父亲确定不用守在她身边了,回家休息去了。她才松了一口气。有时,爱也是一种压力。

她从父母身边感受到了爱的压力,但是她却没从顾仁身上感受到,她看看在榻边看书的顾仁,思虑良久。她知道顾仁爱她的,不谈上一世,单单就指这一世,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她都明白,顾仁是真切的爱着她的,就虎她与家族之间有冲突时,他会迟疑一下之外,但绮罗却很明白,他还是爱她的。

做了这么久的夫妻,虽说之前她真不知道何为夫妇之道,但到如今,却也知道,此生,除了父母之外,她最该诚心以待之人,便是面前的丈夫。既是如此,面对他,何苦让自己掩掩藏藏的呢?这般不但自己累,更多的,只怕是要伤了夫妻之根本。下定决心,想想便轻唤了一声顾仁。

“师兄!”

“要喝水吗?”顾仁忙回头,但马上看向沙漏,忙又摇头。“过会要吃药了,此时喝水,怕不利药效,润润喉好了?”

“陪我说说话。”绮罗笑了。这就是顾仁,若是程安,定不会管那么多,一定不问其它。先给她端水来再说,不管她是不是真的想喝。他从不肯这般的纵容自己,即使只是喝水这点小事。

“说话伤神,你这病,最忌劳心。”顾仁马上皱眉,轻斥了一下。段大夫今天的药里安神汤的剂量就少了,总不能真的天天让她傻睡,把脑子给睡坏了。但还是嘱咐顾仁,让绮罗不要劳心。也不要人进来打扰绮罗。说话最是伤神。陪人说话,不利于她的恢复,所以此时顾仁当然不会让绮罗多说什么。

“不让我说。我便乱想了,只怕伤心了。”绮罗笑了。拉着他的袖子。

“我念书你听好了,我请卢大爷找了几本古时的游记,养病时读最好不过,又是有趣,又不费神。”顾仁本就是这性子,他觉得不对的事,定不肯改。说着,就要去拿书了。

卢家是世家大族,家中藏书丰富,找来这些倒也不很费事。不过,这些书籍甚是珍贵,这几天,顾仁自己,加之几个会写字的伙计分别抄录了,把原本好好的又还了回去,还附上了份厚厚的谢礼,让卢家倒是高看了顾仁一眼,觉得仁心堂这女婿倒是招得不错。当然,这是后话了。

绮罗却拉着顾仁不放,顾仁无奈,只好坐到了绮罗的身边,面对着她盘膝坐着,这样,她说话便可省些力气。

“吓着你了?”绮罗满意,笑意更深。

“是,岳母说,你还从来没这般过!”顾仁点头,不管何种原由,经此一役,绮罗的身子就跟之前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也许再来一次刺激,她就可能香消玉殒了。这是顾仁不能接受的,而段鼎这几天,为何煎药都不假他人之手,就是要力挽狂澜,绝不能让绮罗从此变成废人。

“是,我从来就没这般过。上一世,这一世,我从来就没这样过。”绮罗笑了,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谢谢你,从来就这么信我,宠我,却不纵我。”

顾仁没说话,他怔了一下,因为绮罗说了‘上一世’,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但他一向沉稳,只是坐近了一点,让她说得能省点力。

“上一世,我十六岁上山采药,试毒晕了过去,然后见到了程安…”绮罗又叹了一口气,慢慢的说了起来,声调没有起浮,就好像在说别人家的事一般,一直说道十八年后,她帮太君、程喜灭了鞍然,然后程安出现了。

“然后呢?”顾仁已经从刚刚的震惊之中惊醒,沉淀,此时已经很沉着了。原来这就是她和程家的渊源,所以她对程家有特别的感情,也是她对程安从来就没有好脸的原由。

“我死了,我毒死了自己。为程安的回归扫平了障碍。他带着鞍然的长公主,还有他们的一对子女回了程家。而我的灵位摆进了程家的祠堂,若不是忠仆护主,也许我就连魂魄都无法离开程家,成为一个无人知晓的孤魂野鬼。永不超生!”想到这儿,绮罗又是一阵心疼,捂胸深吸着气。

顾仁赶忙移过来,扶起她,轻轻的抚着她的背。好一会儿,看绮罗气息平了些,才说道,“别说了,我让人给你端药。”

绮罗便靠在顾仁的怀中,并没有争辩,等着下女端上药,她慢慢的喝了,漱了口,等人出去了,才努力回头看了顾仁一眼。

“不想听了?”她还没说关于顾仁的那部分,她只说她在程家的一切,但却略过了有关顾仁的一切。

“所以恨程安,却仍旧不停的救程家人,他们对你来说,无异于家人,他们在那十八年里,说不得对你不错,不然,你也不会一直对他们有异样的情感。”

“我不恨他,真不恨。死时是气,是怨。是觉得无地自容,觉得自己的人生是笑话。可是我知道,我爱他,真的爱。从来就没一个人,像那样对过我。那时,他对我真的很好,很好。明媒正娶,帮我跟大嫂、跟小叔、小姑他们打好关系,让我不会在公府里出丑。我今天在顾家宗族里能立于不败之地,所有一切,都是程家教的。还有医术,毒术。没有军中的十八年,我没有今天,所以我感恩程家。是啊,我很感恩。我死时,我叫了太君‘娘’,我当时真的想,若是我是太君这女就好了。”

“所以这一世,你嫁给我了。虽然大材小用,但是你的确是了不起的宗妇。”顾仁苦笑了一声,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之前觉得那担不起事的小绮罗,后来成了了不起的宗妇,他还以为是段大夫教导有方,却不曾想,这位曾经做了多年的军医总管,她出身公府,小小的药铺宗家,在她的眼中,只怕什么也不是吧。所以她在自己回归之后,就懒得管宗家的事,自己不问,她连想都懒得想一下,宁可把时间放在看医书上。

“不问问,上一世,你在哪?”绮罗看着顾仁,这位竟然不问问这个,是男人不是该有点不开心吗?

“我能在哪,自然在长春堂。另娶一女,然后过我平静的人生吧?”顾仁怔了一下,下意识的说道,但看看绮罗,她揶揄的在笑。想想她刚刚说的,她上一世的故事里,就只提了自己这么一句,“你说我放了你,我主动要求退的亲?”

“对!”绮罗只提了这一段,后面全都没提。其实她想过,程安的故事她懒得多说什么,本就几句话便可概括的,她被爱情冲混了头脑,然后做了蠢事,最终累及了父母与顾仁,所以她特别分开,她不愿把程安和他们扯在一起。

顾仁把她放在大腿上,省得她还得回头看自己,累得慌,自己仰头想想,又笑了,“岳父真是用良苦。”

“什么?”绮罗没想到他会提父亲,倒先怔了一下。

“岳父那么疼你,你在我家受一丁点委曲,他都会跟父亲翻脸,你这些天病了,他熬得都老了十岁。若不是从小跟着他长大,不是看着你被他罚大,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以爱你的人,不是表现在嘴上。”顾仁顺便暗损了程安一句。

听这个故事,若不是扯上绮罗,对他来说,也许就是别人家的故事了。只是这个别人家的故事,其实也扯到自己,此时顾仁是有些五味杂陈的。怎么说,原来妻子不是原来十六岁的那个小姑娘了,而是经历了一世,转世而来的。可是这又是自己的绮罗,这让顾仁其实是有些混乱的,他的内心,并不像他的表面表现出来的那般沉稳。只是他不想让绮罗知道,让她忧心罢了,只是说些轻松的话题,搏绮罗一笑罢了。

当然了,他不会说,他是有些忌妒了,原来,绮罗是有机会被程安抢走的。自己对他不管不顾这些年,于是她被程安那小子真的抢走了一次。或者说,若不是上一世程安背信弃信,自己这一世,只怕也没机会了吧?

绮罗就是看着他笑,看那样子,显然,自己在她的故事里并不是路人甲,而是有很多的故事了。但顾仁是谁?他可是行商多年,最会的,可就是揣摸人心,轻轻的摸摸她的小脸。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重要吗?”绮罗好奇。

“我想知道你为何而来。”顾仁说道。

 

第十一章 代入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何老天让我重来一次,我不恨,自然也就不想报仇了。所以回来了,我能想的,就是好好孝顺爹娘,好好照顾他们,用我上一世所得,努力造服百姓罢了。只不过,我是凭添了些烦恼,累已累人。”绮罗偎着顾仁,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时间!”顾仁坚持着。

“上一世我与程安第一次相遇的时候,我还是试毒,而他还是出门打猎,巧遇。只是这一世,我没搭理他,马上回家了。不过就算这样,却也不知道怎么了,还是惹上身来?”绮罗还困惑呢,自己又没做什么,老实的过自己的日子,为什么还要惹上她?不过也无所谓了,反正这一世,对她来说,程安已经不重要了。

顾仁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她不是为了自己而来的。重新开始,上天却也让她重遇了程安。

“为什么说爹用心良苦?”绮罗却也不能开解于他,上天总不能真的把自己扔在顾仁的面前吧,那时,自己是寡妇,自己重生为寡妇,能做的,最多也就是亲近父母罢了,真的能跟顾仁有什么?于是也只能拉回话题。

“你拼死要嫁程安,他怎忍拂你的意?可是让他跟父亲说,要退亲,他做不到。那么只能我来做。不然,这些年我都没能亲眼见到你,那回怎么就能进你的院子?让你亲口对我说‘死也不嫁’的话?不过是,让我少年心性。一怒之下,回来说要退亲。说不得我还得要说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我不想要你,逼着父母退亲。这样,岳父不是一面顺了你的意,一面,也不至于太愧对父亲!”顾仁笑了,他其实也不想在那个问题上纠缠。毕竟他是要和绮罗过一辈子的,总不能为那点事,纠结下去。自然马上笑着转向了相对轻松的话题中来。

绮罗也是那七窍玲珑心的主,一时间倒百感交集起来,“我真对不起父母对不对?”

“若是程安那次得胜回朝,他应该会一如既往的宠爱你,你会很幸福,对他们来说,也就值得了。只不过…”顾仁轻叹了一下。说了一句言不由衷话,若一个人,骨头软了。这一次不会。不代表下一次不会,看看,上次因为有老公爷,程平,程喜,于是程安全身而退了。父子三人,竟然就只有他身上一点伤也没有,这其实也能说明一点问题的,而这回他一个人只是出去送个亲罢了,看看结果。只不过,他是厚道人。他不想落井下石,没得让绮罗看低自己的人品,看着她,“然后呢?我后来又做了什么?”

“你觉得呢?”绮罗又笑了起来,顾仁上一世的心思,她猜不着,他做的,其实她也理解不了,现在她们夫妇说开了,倒真想知道了。

顾仁只能再想,却也摇摇头。他想不出来,自己面对退亲,然后未婚妻转投高门大户,这种刺激之下,他真的不好猜想自己下一步会做什么。不过看绮罗这样,想来,自己做得极好了。

绮罗总不能不给提示,笑盈盈的举起手臂,那对玉镯在烛光之下,发出柔和的光芒。

顾仁一怔,低头看着绮罗,再回头想想,自己被拒,纵是少年心性,回家退了婚,回头,等程家下了聘,父母自然也就明白个中原由,只怕也会骂他是傻子了。而他会如何?也会骂自己是傻子吧?

再然后,父母应该也会报复性的要给自己寻那更好的人家,至少要比段家好。然后呢?段大夫虽说在这事上,玩了小花招,但他却也是方正之人,回头,定不会亏待父亲,说不得风湿丸的方子就要白送父亲了。父亲又岂是那好打发的,只怕中间,摩擦不断了。

而那时自己会如何?气愤之后,之前对绮罗的一片真心只怕也要冒出来了,多年付出的感情,哪怕是一厢情愿,却也是付出的无怨无悔,虽说被错待了,但是却也不是轻易收回的。还是少年心性,总想着,她若出嫁,自己却不能不在她身上留下点什么,至少自己的东西总该长伴左右才是。

“真是傻子!”想通了,轻轻的骂了一声。

“你自己?”绮罗看他的样子,便也知道他在骂自己呢。

“是啊,送你又如何,你肯戴吗?”顾仁想想,有点好奇的说道。

“我戴了一辈子,死了跟我烧成灰,随我入了棺。”绮罗说得理所当然。

“为什么?”顾仁一怔。

“我上轿前,我娘亲手给我戴上的。虽然她没说,但是我一直以为那是父母给的,我从来就没离过身。所以我从来不知道,这是顾家的东西。”绮罗轻捂着自己的胸口,果然不提程家是对的,现在她的心情果然好多了,胸口还真没那么疼了。

“所以我娘给你时,你都傻了,然后跟我说,你喜欢,你会一直戴着?”顾仁总算明白为何那一次,绮罗会那般失态了。

“是啊,我不懂你为何那样对我,我明明负了你。”绮罗看着他,“为什么?”

“想你身上有我的东西,就算你不能嫁我,但你身边,我家的东西一直存在。小孩子的想法。虽然有点傻,不过,应该是这样。”顾仁笑了。

绮罗点头,抿嘴笑了,想想,“所以我明明嫁你了,程安却还想把玉佩送我,说不得,也是存着这心思。只不过,我知道那东西是他的,于是根本看都不想看。”

顾仁这回是真笑了,那块他也花了重金的玉佩,放在某个箱子的深处,绮罗藏时还跟他打过趣,回头,找媳妇,找个名字里也有绮字的,这样,总算不浪费了。他那会还笑她想多了,现在想想,可见,绮罗对那东西有多不待见了。

“上一世,那玉佩呢?”

“碎了,掉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掉的,只留下个缨络子。做得精细,纵是平时戴都得小心,更何况在战场之上。想想,只怕也是暗示我与程安开始也如那玉佩般美好,终根基不够,总归不牢靠吧。”

“所以你这回嫁我是聪明的。”顾仁点点头,认真的说道。

“是你聪明,镯子在手上,我一动就看得见,忙时,我会用布条先把镯子包着绑在手上,忙完了再解开。自然不会损坏。那玉佩挂在腰上,忙起来,早忘记了。哪里顾得了那么许多。”绮罗摇头,当然,这镯子做得也厚重,没那么容易磕着碰着。

“后来呢?”顾仁已经能平心静气了,绮罗这会能跟自己调侃,显然已经不把程安放在心上了,那他还有什么可猜忌的。

“程安死了,那时我没怀上孩子,爹娘来接我回家。”绮罗瞅着他笑。

顾仁想想,眯起了眼,“我还想娶你?”

绮罗点点头,顾仁则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自己有那么没出息吗?可是低头看看绮罗,好一会儿,又笑了。

“是啊,我会这么想,不是想趁人之危,那时,应该就只是想照顾你了,你那么年青,又没孩子,家世又太差。在程家,就算做寡妇,没人敢亏待你,却也不会真的对你好。等程喜成了亲,生了儿子,太君再去世,你怎么办?所以我一定会这么做,就算被爹打死,我也会坚持的。”

“所以我没答应,我没脸。你又不欠我的,其实若是那时,父母不说这话,我也许就跟他们回家了,毕竟你说得对,无夫无子,无家世撑腰,我拿什么底气在程家活着?弄不好,人家还得以我贪念程家的风光呢。不过听了娘的话,我就没跟他们回家,我那时回家,你就非娶我不可了。我不能害了你!”绮罗也轻叹了一声。

“所以这一役,我们打了一个平手,我放了你,而你还了我。”顾仁笑了,他们同样的骄傲,所以同样骄傲的俩人,那时,分前后做了同样的选择。

“我不觉得自己那次还了你,只是觉得人不能那么自私罢了。我爱别人,就不要你了。然后我成了寡妇,又回来找你,太无耻了。”绮罗摇头。

“于是你跟太君上了战场?”

“嗯,太君要去边关,我跟太君说,我想跟去,我想看看程安的战场。太君应允了,想想,说我反正学医,就让我管上医帐。”这话刚刚说过了,她又说了一次。而这次,她相信,顾仁不会听得跟刚刚一般,无动于衷了。

果然,顾仁眼睛眯了一下,低头看着她,“医帐?”

绮罗点头。

“药品采购!”顾仁再确定。

绮罗抿嘴笑了,还是点了一下头。

“我们见面了。”顾仁有点危险的问道。

“算是吧!”绮罗慢慢吞吞的说道,不过那笑意更深,不是羞涩,还是揶揄。

“你根本不认识我!”顾仁愤愤的拍了她一下,他记得绮罗说过,她们根本不算认识的话。她这一世,连自己长什么样子都还是不记得,那么,上一世,他们就算见过面又如何,自己显然,还是没被放在她的心上,但还是不甘心,“长春堂你总该记得吧?”

“是啊,所以我给了长春堂最大的定单,而且,以后十八年,长春堂就没失过我的定单。”绮罗点头,说得振振有辞。

 

第十三章 你是我的伴

第二更

“我要的不是定单!”顾仁真是被气死了,想想自己的未婚妻坐在兵部堂上,自己站在下首,心里得多不是滋味啊。而最可恨的是,这位根本不认识自己,她认的只是长春堂三个字。那时自己心里得多么凄苦?

“不再问了?”绮罗也轻叹了一声,轻轻的抓着他的大手,他的手跟自己一样,一点也不柔软,甚至比自己多了很多的粗茧,这些年,他这个药铺的少东过得一点也不轻松,努力的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好娶自己,结果,上一世的自己竟然一点也没领情。

“我在想,我还会做什么蠢事。”顾仁没好气的说道。

绮罗笑了,是啊,现在想想,那些事,可不就是蠢事吗?正堂的男人,怎么会做。可是他却做了,一件蠢事能做十八年,也就不是蠢事了,而是真情了。所以对自己来说,自己上一世的人生是个笑话,而他怎么办?有时,她替顾仁想想,都觉得其实顾仁的人生更加悲催吧?轻轻的握着他的手,她不想放开。

“曾经的未婚夫妇,结果一转身,你高高在上,我还要靠你,拿到兵部大把的定单,而且我能肯定,只要我不出大错,你就根本不会为难我。就算是太君都不会为难我。我在你们的心里,原来如此卑微。我心里一定很难受,很生气,觉得自己很没用吧。”

顾仁又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虽然这会美人在膝。但想想上世的自己,再想想那时在堂上的绮罗,光想想,都觉得若是此时的自己,只怕要找裤带吊死自己吧。可看看绮罗,绮罗看着他,没有丝毫的不屑,而是柔和的看着自己。

“我会发现。你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羞怯的小姑娘了,你是段将军,你一手掌握着我们这些签商的命脉。所以你就算离开了程家,我也已经不配再娶你了。我一定很气馁吧?”

绮罗没想过这个,想想站在顾仁的立场上看,好像也的确是自己,自己那时是程家媳妇,五品宜人。军医总管还没有五品,太君让自己管。并不算以权谋私。所以那时,以顾仁的骄傲来说,只怕会又气又恼吧。可是又气又恼。为什么还跟着自己。她疑惑的看着顾仁。

顾仁也在看她,思索着自己会怎么做?那该是他们成年之后的第一次相见。却在那种环境之下,却有如天人永隔一般。自己除了气恼之外,只怕也很遗憾吧?差一点,她就成了自己的,如此美丽的女子。却成了寡妇,就算成寡妇,却也不肯再嫁给自己。而自己站在她的面前,她竟然也不认识,只当自己是长春堂的掌柜。然后给自己一个大大的定单,表达她内心的歉意。而这种歉意。其实也是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气势吧?就算她没有,但对自己来说,那也是。

自己会怎么办?不要定单?不,他不会。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冲动的人,退亲,然后家族内一定会起波澜,二叔,顾义都不会轻易放弃这么好的机会,而自己已经在亲事上,让父母没脸,更不能再做蠢事,让他们丢了宗家的位置了。拿回定单,至少能让旁人知道,自己通过这件事,为家族谋到了最大利益。

再然后呢?自己该怎么更加放大家族的利益,甚至让自己立功,让自己和绮罗的距离能拉近些?他这样的签商能怎么立功,立功得有人报,坐在家里谁来报自己?

“我随你出征了?”

绮罗噗的笑了,却握紧了他的手,“为什么?”

“家族!我得让人知道,你会为了内疚,给我们最大的利益。所以我会同你出征,这样我能拿到更多的定单,你会随时给我定单。随时让我给你新的药品。当然,若我真的及时供应,说不定你会给我报功,给我一个乌纱帽戴戴。”

“这样啊!”绮罗失望了,有些郁闷的看着他,但还是说道,“是,你做得很好,连续三年兵部甲等考绩,后来太君给你报了功,朝中给长春堂优抚之策。”

优抚之策不是乌纱,但是对一个签商来说,就算是很大的荣誉了,他们享受着有功名的待遇,上堂不跪,田产不用交税,这跟士绅的待遇一样,只不过人家不能说你们就是士绅罢了。

“可能还有,我想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真的爱程安吗?还是你爱的是这份荣耀。毕竟就算程安若是回来,你还是可以管医帐。这种事,一般都喜欢用自己人。所以我当时应该期望着,你也许喜欢程安,但是更喜欢成为一代名医。”顾仁深深的看着绮罗的眼,或者说,他问的是现在的绮罗。

“是,随行的好处就是,我可以随时让你补药,有时会是很多药材,而不是成药。一般流程是,我发签子回兵部,兵部再找签商。但因为你一直跟着,于是后面补充的,我就全给你了,记好账,回头拿单子去兵部销账,领钱。所以你真的会做生意。”绮罗没有正面回应这句话,当着丈夫的面,说上一世,她是真爱程安的?哪怕过了一世,这位应该也不会开心吧,所以还是不要说了。

绮罗想想,不得不说,顾仁随行的法子真的很聪明。当然,前提是,长春堂的上官是自己。换个人,这也不成。自己那时信任长春堂,而太君信任她。好吧,就算太君不信,但在太君看来,这是小事,只当是给她找个玩艺罢了,反正花的是兵部的钱,她根本不管自己怎么做的。因为早就达成了互信,顾仁不怕她们会坑了他,他才敢这么做,所以想想,上一世,顾仁还是多少利用了自己一下下,果然让人气馁了。

“后来呢?”顾仁有点内疚了,自己真不该说实话的,不过想想,一个退亲的未婚妻,不反目成仇也就罢了,竟然还要生死相随,这个也就这个女孩能想得出来。不过,她乐意这么想,是不是她此时心里也这么期待着。顾仁笑着轻轻的吻了她一下,算是为了一世而道歉吧。

“你跟了我十八年,一直跟着我。我们到后来算是朋友,虽然我不知道你就是顾仁,我一直叫你顾掌柜,但我却很信任你。第一张签,也许是长春堂的歉疚,但是后面的,却是因为信任你。你做得非常好,我们合作得很愉快,你从来就没让我失望过,包括后来我试制毒药,需要很多药材,而这些,不好记在兵部的单子上,容易泄密。太君说,她出私房,只要你把药给我们送来就成了。但是你却帮我们做了账。在采购单上做了点手脚,帮我拿回了那些药材,而且从来就没人发现过。当然,更没人知道,我在做什么。你是知道的,但是你当时的表现是,你没看见,没听见。”

“如果第一次我跟你,是为了生意。那么我跟了你十八年,那我一定很爱你了。”顾仁盯着绮罗的眼睛,他真的没想到,自己上一世,会跟了她十八年,他很了解自己,若不是爱,若三年后,他替长春堂拿到了优抚,那的宗主之位就牢不可破了,所以想想看,自己还会跟着她吗?若不爱她,那么,还有什么可跟的。派人跟着就是了,反正她也不认识,她也不会在意。而自己不离不弃的跟了她十八年,那么,便只有一个解释了,他爱她。他真的很爱她。

“爱一个,连你是谁都不知道的女人,而那时,她的心里是别人?”绮罗笑了,这是她爱听的。是啊,她正是这么想的,第一年,第二年,也许是为了生意,可是连续十八年,若是无爱,谁又能真的做到呢?更何况,他们长春堂要的,她已经给了,他用不着浪费时间了,所以这就是爱。但是,为什么?把爱投入一个不爱他的女人身上,连绮罗都觉得替顾仁不值了。

“要不说我蠢呢?明明你心里没我,但是我还是爱你。从小就爱,但小时也许爱得是很表面的。只不过,我习惯了爱你。但是从放弃、到凄苦、到彼此的合作、信任,我们共处了十八年,没有爱,是做不到的。也许那时我对你的爱,不仅是男女之情了。而是我知道,你只是因为爱程安,于是才会抛弃我们的婚约,因为你爱他,于是你不肯再嫁我。因为你爱他,于是你肯为他成为一个军医。坚贞的你,于是让我爱了。”顾仁认真的看着她,想像她为了给程安报仇,十八年,风餐露宿,不眠不休的,他亲眼看着他的小女孩真的长成了一棵参天的大树,虽说只能仰望,但不代表他不能爱她。

“我问过你,为什么若大年纪还自己出来,不让孩子们跑。你那时说,等跑不动了,就不跑了。我那时就笑,指着程安牺牲的地方对你说,我丈夫就死在那儿,将来我死了,程将军说会把我的骨灰撒在那儿,总是个伴。你说,是啊,总是个伴。我从来没想过,其实我们上一世就是伴,我是你的伴,你也是我的伴。”

 

第十四章 愤慨

第一更

“如果你那时知道我是顾仁会如何?”顾仁忍不住问起,如果她知道了,会如何?

“不会怎么样,上一世,我心里,你是好师兄。我那时是爱程安的,真的爱。正如你说的,如果没有爱,我也坚持不了十八年。甚至我会恨鞍然到,我要灭掉他们一族。事实我也做到了,用谢言的毒弹,我让鞍然瘟疫横生,连他们的国师阿士亚都死在了我的毒弹之下。最后的鞍然人就是程安的妻儿。就剩下三个人。我老弱病残一个也没放过。那种恨意现在想想,都理解不了,但我就是那么做的。即使现在,其实我也没一丝内疚。我总想着,我不杀光他们,总有一天,他们的孩子长大了,还会过来,然后呢,又会出现无数跟我一样的寡妇。我不要给这些人机会。我一个也不要放过!”

绮罗想想在战场上的经历,不说程安,单单就想想鞍然人的残暴,她都觉得心疼难忍,不禁呻吟起来,所以她后悔吗?当然不,她不后悔在军中的十八年,她愤怒的只是欺骗与隐瞒罢了。现在说那时,若她知道顾掌柜就是顾仁时,会怎么样?不会有什么样的,他们会是师兄妹,她依然会信他,甚至到后来更信他吧。谁让他是自己的师兄呢。

“现在呢?还恨鞍然吗?或者说,你恨那位长公主,这回又带走了程安?”顾仁并没想像中生气,是啊。说了这么多,上一世与这世似乎也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一般。他能代入自己上一世的角色,因为这的确像他做事的风格,而不了解自己的人,根本想都想不出来,而绮罗也用不着为了不让自己疑虑她,而特意编这个故事出来。更何况。她对军事的热爱,之前他也领教过了,不过之前他没放在心上,而现在,他也明白,这就是上一世的后遗症了。

“我心痛吐血是我突然明白,上一世,太君一直知道程安没死,甚至我相信。她一直知道程安在哪,过得怎么样。可是她竟然一丝一毫都没透露过给我。第一次爹娘接我时,她高兴的让我走。还要给我补偿。那时。她觉得她终于可以放下包袱了,不用面对我,也就不用因为看到我,而想到程安的背叛;

第二次是程安满孝,她说她愿把我当女儿,她会亲自挑一个好人。把我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让我不会凄苦一生。那一年,她生了很重的病,我不眠不休的照顾了她几日,把她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那时她是想疼我的吧;

第四年、第五年,她都会再说一次。我拒绝之后,她就拍着我咒骂,最后流泪,说,‘你怎么办,万一我死了,都不能放心你’。那时她越来越疼我,是啊,在不涉及国家大义,不涉及程家时,她是愿意疼我的。可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没说;

第六年,我第一次提出了以毒攻毒,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以后,她就再没提过这事了。我之前以为,她是放弃了。而现在,我明白,那时,她突然发现,我有用了。”绮罗痛苦的闭上眼。

现在顾仁终于明白,为何绮罗那天为何会心疼到吐血,太君是上一世,她最亲近,爱戴有如母亲一般的存在。可是她却被她最信任的人,欺骗了一辈子。

也许太君待她有几分的真情,没有真情,其实也做不到那样的,但是,所有的真情,在她的心中,却敌不上程家,敌不上她的儿子、孙子的前程。

“若她告诉你,程安没死,程安变心变节,投敌卖国娶了蛮子公主为妻,你会如何?”顾仁想想,他理解绮罗的伤心。而他是商人,他很明白,这是绮罗的心结,她能跟自己说时,表示她正在面对,但面对不见得是解开了,那么他就帮她解开。

“若一开始告诉我,我会疯吧。但那时我爹娘都在,我会回家。我会终身不嫁,但是至少,我的人生不会是一个笑话。我会好好侍奉父母,好好的继承仁心堂,做一个平凡的女医。也许也是凄苦一生,但是,比被人欺骗、利用要好得多吧。”绮罗像刚刚顾仁代入思索一般,认真的想了一下,轻轻的说道。

“那么,若是她在第五年时,告诉你,你又会如何?”顾仁又问。

“那时我爹娘也还在,我还是能侍奉他们。不过我那时心境会平静些吧!”绮罗第五年,她心情其实平静多了,也许会伤心,但是,应该不如刚刚开始那么强烈吧。

“你也许就没那么恨了,说不定你能和太君成为真的母女,虽然你也许不能再帮她上战场了,但是,你的人生也许真的会好很多。心平气和,我再出现,你也许会嫁给我,跟我过平凡的人生。”顾仁想想,也轻叹了一声。太君真的狠了一点!

绮罗想想点点头,那时,顾仁已经伴她身边五年,他们彼此信任着,若那时,她知道自己信任的顾掌柜是曾经的未婚夫,一直安静的等待着自己。她怎么也不忍拒绝他的。为了父母,为了还顾仁之情,她也会嫁。所以怪谁呢?怪自己太能干,还是心眼太实。

“现在还有机会,岳父母现在很健康,最主要的是,你就在他们眼跟前,为了帮你跟我爹娘斗,他们都有无限的斗志,一定不会早早的去的。”顾仁笑了,他不敢问岳父母在上一世怎么去的,但想想,惟一的女儿成了寡妇,而且死不肯回头,那么疼爱孩子的他们,怎么会忍心?百般心疼之下,郁结于心,早早去了,也是必然的。想想,上一世,岳母该多伤心啊。

“谢谢你!”绮罗握紧了他的手。

“谢我一世的深情?”顾仁笑了,轻轻的与绮罗十指相扣。

“不是,谢谢你一直照顾我父母。那些年,你替我照顾了他们。每次我派人回去看他们时,他们都说你在照顾他们,让我别担心。

我娘去世时,我在边关。我一个人在旷野里哭,觉得自己又少了一个亲人。后来我想想,那次,你在哪?平时你总爱站在我身后,陪我看一会风景的。后来我想起来了,那一次,你比我们晚到一个月。你对我说,家里老人去了。当时还戴着孝。我也戴着孝,我对你说,我娘也去了。我留在京城的忠仆说,我娘病,是你照顾的,后来不在了,是你来替娘摔了盆,送我娘上了山。

后来我爹去时,我在京里。我不敢回去,我无法面对他,即使他不在了,我也不能面对。我知道我不孝,越是这样,我越无法面对。去办后事的,还是我在程家的忠仆,他们回来说,还是你一手操持着,从我爹生病到去世,到后来的后事。忠仆替我谢谢你,你却说,你是爹的徒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替我做了我没做到的事,你是我上一世,感激了一辈子的人。”

“我照顾他们不是为了你,我怕岳父,但是我真的尊敬他。事实上,岳父承认的徒弟,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其它的,出去敢说是他的徒弟,会被骂死。所以我并不算是被赶出师门,而是我提前出师罢了。执弟子礼,照顾他们终老,这是弟子的本分。我不做,也是不孝的。”顾仁笑着摇摇头,就算没有绮罗,他也会这么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