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菡萏疾疾追过去,在卫生间门口等着。

  片刻,林渊走了出来,洗完手回头,他看见了廊边的女孩,目光有一刻的停滞。

  四目相对,思绪万千,翻涌如潮。

  其实林渊早就在看她了。

  她仍是那个只一眼就会留意到的学生,没有之一。

  一进包厢,他努力克制,不让自己的视线,太过明目张胆地追随着她。

  她长大一些了,曾经的齐刘海成了中分,细软的棕色头发披拂在洁白毛衣上,已经有了一点小女人温婉的味道。

  听她说有了男友,他一刻心灰。但细思过后,也迫使自己接受。

  “林老师。”周菡萏叫他。

  林渊走过去:“怎么了。”

  周菡萏咬了咬唇,似在下决心:“我有话想跟您说。”

  男人身侧指节不经意微曲:“你说。”

  周菡萏眼光灼灼:“我高三的时候喜欢……”

  她顿了顿:“过你。”

  现在还喜欢着你,从未淡去,历久弥新,可是她不敢说了。

  因为不久前在包厢里为了挽回那一丝可悲自尊的谎言,她不得已又撒了个谎,一个“过”字,成了最佳幌子,只因怕给他负担,怕打搅他如今的人生。

  她无法做到从头到尾的缄默,纵使这真相,只有一半,甚至一半都不到,也好过只字不提。

  周菡萏喉头近乎哽咽,可她还是强撑着嘴角,故作轻快和释怀:“去年谢师宴那天,也是想和你说这些,可惜你没有过来。今天能再见到你,能把那时候的话说出来,我好受多了。”

  林渊沉默良久,他的手曲成了拳,却未使力,仿佛只捞到一片虚无。

  少晌,又缓慢放开。

  “谢谢你,”林渊莞尔,是熟悉的温润妥帖:“我也很喜欢你……”

  同样的停顿:“这个学生。”

  得到答案了。

  终于得到答案了。

  周菡萏猛低下头,汹涌出泪水。

  她揉了揉鼻子,那里不知何时全湿透了,而后深鞠一躬,用力大声说:

  “谢谢老师!”

  周菡萏回过头,疯了一样掉泪。

  KTV走廊光怪陆离,充溢着两旁包厢的咆哮嘶吼。

  她每一步都如陷泥沼,异常艰难。

  周围像个封闭的万花筒,大雨滂沱,她怎么也走不出去。

  心脏像被一丝一缕强扯下来,那般痛入骨髓。

  可她还是拼了命地安慰自己——

  真好啊,曾几何时,她日夜期盼,期盼亲耳听见他的回答,哪怕是拒绝,哪怕结局不那么完满,不是她美梦中模样,也好过在满腔遗憾与惴惴难安中将余生虚度。

  真好啊,终于让他知道,他有多好多优秀,一个叫周菡萏的高三女生,曾全心全意也不求回报地爱慕着他,能温柔细数有关他的所有,也能无所畏惧耗尽力量奔跑不休,只为了追上他的背影。

  只因为她觉得,他值得。

  林渊立在原处,注视着女孩的背影,许久,许久。

  久到,过路人都奇怪打量着他。

  久到,像是忘了怎么走。

  难舍的痛意,在他心口蔓延。

  可他深知,他已是过去。这一程虽短、虽静,但领她走过,再目送她离去,已是人世至幸。

  只是,平安顺遂,前程似锦。

  他还没来得及说。

  ——

  假期结束,周菡萏回了上海,继续求学。

  林渊也返校教书,因为上届绩效突出的关系,这学年他被提任为班主任。

  再后来几年,桃李满园,林渊的名字与国家特级名师挂上钩,家长学子们趋之若鹜。

  阶下学生提起他,无一例外“好老师”三字。

  但大家也会好奇,为什么某一届于他而言意义重大,因为他在课上会不时提起,他最喜欢的学生在15届。

  学生们总下意识以为,他口中的15届,是一个年级,一个班,一群人。

  可旁人不会知道,也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话并未讲完,后面还跟了一句。

  这一句,是绕梁的曲,是不散的烟,是难融的雪,是牵挂却不能回首,是讲堂之上的倏然恍惚和隐隐作痛,是他只能在心底默念着的,此生最是难忘的明亮面孔:

  “我最喜欢的学生在15届,”

  ——她的名字叫周菡萏。

 

  第1章 暗恋桃花源

 

  回宁市教书的第一年,周菡萏再一次见到了林渊。

  江淮区的大型教学研讨会,她作为表现优异的新进教职工,被年纪主任带过去长见识。

  酒店礼堂很大,台下坐着百余人,林渊作为陵中的教师代表上台发言。

  他一身正装,戴着无框眼镜,镜片薄而窄,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精英感,身后大屏幕上所展示的“名师介绍”,陈列了他这几年的教研成绩,硕果累累,杏园春满。

  周菡萏觉得他一点儿变化都没有,还是老样子,有着一张岁月难蚀的脸,温润谦逊,又自信不疑。

  他一上台,身边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都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兴奋地讨论着这位才貌双全出类拔萃的“男神”同行。

  周菡萏听他讲话,还是那种不疾不徐的语速,引人入胜。

  她一时恍惚,梦回高三讲堂,等到身边掌声雷动,周菡萏才惊醒,跟着拍了拍手。

  她昂起脖子,目送林渊下台,坐在了最靠前的席位。离她很远,如隔山海,很难再看见。

  散场后,几位教育厅领导同他结伴而行,临行前,他们在前门停了会,相谈甚欢,林渊立在其中,如灌木丛中,一株修修青竹。

  周菡萏跟同事从后门出去,他们还在谈论林渊,分享着道听途说来的、有关他的教学经历,还有她的母校,陵中。

  有同事想起周菡萏是陵中毕业,好奇问:“周菡萏,你是15级的吧,林渊带过你们那届吗?”

  周菡萏愣了愣,点头:“他教过我。”

  那同事声音扬高:“那你怎么不跟他打招呼啊?”

  周菡萏淡淡一笑:“这么久了,哪里还认得我。”

  是啊,几年未见,他一如既往,而她面目全非,理了短发,穿衣着装变得素淡简洁,也学会了大人世界的不动声色,不再是当初那个稚嫩笨拙的小女孩子了。

  她也以为,几年未见,记忆生苔蒙尘,若能重遇,她一定心如止水风轻云淡,甚至能体面地与他打招呼,可等真正再见,她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漾起涟漪,懦弱袭来,她渴望逃离,害怕被他瞧见自己又偷溜回来的衰态。

  周菡萏也不理解自己。

  她因为一时意气,去异地念书,面不改色撒谎,到头来,却还是回到这里,回到有他放光的地方。

  大四时,室友问她,以后什么打算。

  她下意识回,想考教师编制。

  室友说,为什么啊,当老师好辛苦。

  周菡萏说,我不知道,第一个就想到这个。

  她怎么会不知道,那段让她泣不成声的电影剧情里,杨千嬅已经口吻平淡地告诉她答案:

  “我很努力去摆脱张志明,最后我发现,我变成了另外一个张志明。”

  她变成了另一个林渊。

  怕他察觉,周菡萏避开陵中,小心翼翼地选了另一间学校。

  师大附中,他的老东家,他曾用心血灌溉的第一片桃源。

  在这里,学生们都唤她周老师。

  实习的第一节课,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时,周菡萏说:你们可以叫我小周。

  阶下哄笑,那种次曾相识的梦幻感,心脏回忆共振的颤栗感,像毒.品,会让她有种亲历他过往的奇妙错觉。

  她欲罢不能地学习林渊,模仿林渊,她在他身上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不曾凉透的炭炉,火星时刻要燃烧起来。

  他一定也有过初为人师的懵懂,几载历练,才造就了如今举手投足间——那无可挑剔的沉稳从容。

  ——

  离国庆假期还有一个礼拜,周菡萏回了趟家,整理房间。

  开学前,她就独自一人搬出去住了,租了间离附中不远的小公寓。

  父母虽不大乐意,但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也只能由她去。

  那罐纸星星从没送出去后,她就一直没从纸盒子里取出来过,尘封了四年多。

  周菡萏把它搬下来,认真擦拭一番,又放回了书柜里。

  打开抽屉,里面还有一只浅蓝色的小铁盒,那里存放着她高中时代的所有票根,有和朋友去过的电影院,有缤纷有趣的游乐园,还有林老师送她的那张话剧票,《暗恋桃花源》。

  她生怕丢了,把它压在最下面,所以还崭新如初。

  将那张票捏在指间,周菡萏静静看着,舞台上的光影情节她仍记得,她也记得自己曾在男女主角的悲剧收场中热泪盈眶。

  想来也是,原来如此,命运早已在暗中标好结局,埋下铺垫。

  周菡萏怔忪片刻,回过神来,缓缓吐了口气,看票上的时间座号。

  一个念头倏然涌出,她拿起一旁手机,搜索《暗恋桃花源》的话剧场次,是有一场,十月二号,在保利大剧院。

  选座时,同样的排数,同样的号码,还空在那里。

  周菡萏买了下来。

  林老师说他看过五遍,而她才看过一次,或许,岁月变迁,再看一次,会有不同心境,别样情绪。

  ——

  十月二号,周菡萏提前去了大剧院,在一楼兑好票,她轻车熟路找到座位。

  四周已经来了不少观众,她所处之处的视野并不太好,所以身畔也没什么人。

  周菡萏环视一周,离开场还有好一会儿,她有些无聊,挨着椅背,低头玩起了手机。

  少刻,一道白色身影步入过道。

  快走近时,他如被击中,陡然驻足,停了许久,才继续往这里走,在周菡萏右边坐了下来。

  会场光线晦暗而温暖,如浸泡黄昏之中,众人私语似将眠鸟雀。

  周菡萏昨夜失眠,抵唇打了个哈欠,余光里,她发现旁边不知何时已来了个人,侧目看过去。

  也是这一眼,周菡萏如遭雷击,惊颤而慌乱。

  像回到了十八岁,回到了还是他学生的时间,周菡萏手足无措,不自觉站起身来,叫他:“林老师。”

  她语气不稳,像不当心跌进了漩涡。

  男人看向她,几秒未语,像在认她,一会才微微笑了,说:“好巧啊。”

  周菡萏心剧烈跳着,她目光闪躲,把头发夹到耳后,整理着被方才慵懒坐姿弄皱的衣摆,点了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林渊还是看着她:“坐吧。”

  周菡萏坐回去,正襟危坐,双手攥紧了手机。

  如此偶遇,她心潮起伏,有苦有甜,不知是惊喜还是伤悲。

  话剧并未开场,周菡萏鼻尖酸楚,泫然欲泣。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焦虑,这样难过,这样复杂,心隐隐作痛。

  是因为他略显疏离的态度,还是他没有先认出自己来,亦或者,与这两个都无关,只是因为见到他,又见到了林老师。

  她极轻极慢地抽了下鼻子,假装一无所知地,同他寒暄:“您还在陵中教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