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舔了下嘴唇,心说那怕是不行,不惹怒他,我怎么唤醒萧勉呢?

于是“冷天音”没有应声,只是低下头,用眼睫遮盖住眼中异色。

她是被小姐妹们带着,自太初山石阶一步步走下去的,修真界也并无凡尘嫁人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修者结为道侣,都只是宴请下亲朋,再宣誓公布便了事,这太初山更不可能让魔修上来,所以一切从简,毕竟这些宗门仙长,只想赶紧打发走魔族。

冷慕诗的喜服都是魔界送来,并非是正红,而是殷红。如血般的颜色,在晨曦微露的太初山,显得十分的突兀和刺眼。

两侧送她下山的人非常多,若她真的只是个普通女修,怕是这一辈子也担不起这各宗仙长送亲的殊荣。

冷慕诗被人扶着,盖头下的环佩珠钗,悄无声息地随着她的脚步碎成粉末,随风散去,脚下缠绕她挽留她的灵力被她驱逐,委委屈屈地打着旋钻进了两侧的灵植之中。

路过尹一的时候,他的视线紧盯着冷慕诗脚下异样的灵雾,疑惑地抱着手臂咬了下自己的指尖。

他总觉得不太对。

却又看不出哪里不对。

冷慕诗最终在太初山脚下上了魔族迎亲的花轿,抬轿的一十八魔修,尽数被砍去了上半身,只留着下半身被魔气捆绑在轿子横杆上的不同兽腿,看上去十分的诡谲恐怖。

冷慕诗缓慢地一步步迈过魔修的血誓之阵,来接她的甚至没有魔界帝尊。

众家仙首的面色不太好,都有种被魔界帝尊耍了的憋闷,但是看着地上不知何时画就的血誓阵,他们又忍着没有言声,因为血誓已成,若是违背誓约,必将遭到反噬,纵使是天魔也是逃不开天道的惩治的。

况且场中虽未见魔界帝尊,他却切切实实是在的,无处不在的血气和属于上古大魔的威压令每个人的心口都压着大石般难受,且这血誓,是刚刚成的,也就是说,他在,只是隐匿了身形。

这倒也不算稀奇,魔族就爱搞那神神秘秘的,修真界众位仙长一见血誓成了,便安下心。

很快一阵铺天盖地的魔气卷过场中,下一瞬,血誓阵和轿子原地消失,魔修们走了。

各宗门的仙首松了口气,还在低低哭泣难过的,也只剩那些素日与冷天音交好的人。

尹一又去了一次碧岩窟,想与冷慕诗说冷天音的不对劲,这一次被强横的结界阻挡在外,连冷慕诗的影子也没见到。

而冷慕诗此时此刻,稳坐在颠簸不休的轿子……或者说是魔兽所拉的车上。

修真界有飞天祥兽,魔族有遁地的魔兽,冷慕诗此刻正在地下,极速地朝着魔界的方向而去。

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在底下的窒闷和黑暗带给人的滋味,绝不会好受,这若是换成寻常星重修为的女修,定要吓得蜷缩起来。

但冷慕诗对这种遁地的手段不以为意,四周除了车子在跑和魔兽的粗喘声音,再没有任何其他的声音,她靠在车壁上,神色淡淡的,连神识都懒得散开去查看状况。

而现如今在太初山上的诸位仙首,却正在紧急集会,只因为他们派去看着魔修撤离的弟子来报,魔族瞬息之间,便在整个城镇之中消失。

这件事实在太过诡异,等到各个宗门的仙长们去查看过才知道,什么魔军兵临山下,山下的那些魔修,竟然都是幻象!

除非身临其中,否则连仙长们都无法识破的幻象,这该是何等的厉害?!

“是三大魔将之一,赤羽的手笔,”花掩月说,“我们都被耍了,魔族根本按兵不动,便将我们耍得团团转,赤羽乃是上古蜃龙的后裔,他自己被关太初山禁地这么多年魔气消耗太多,或许做不到,但有天魔在身边,做一场逼真的幻象,又有何难。”

主要这些宗门仙首,从未想到过魔族居然如此狡诈,那么多的魔将把守,又大张旗鼓地布置得满城皆红,还用这些有实的幻象捉了镇民,纵使是日重巅峰的大能,也并不敢只身前往魔族驻扎的据点去试探真假。

“那血誓呢?!也是幻象吗?!”衍宗的毕宿胡子要颤到天上,“我查验了,绝对无假!”

“血誓自然是真的。”掌门正平开口,“但天魔既然能够做出如此瞒骗过所有人眼睛的幻象,毁去誓约又有何难?”

“那我们就白白给他送去了一个女修,现在追还来得及吗?!”欢喜宗的长老古涟一拍桌子,“我毕生修习惑幻之术,竟也半点没有看出那些魔修的真假。”

“蜃龙当年甚至能够创造出一个与真实世界一模一样的世界。”花掩月说。

“来不及,”天虚子颓然道,“他们走的是地下,黄泉的边界,我们……哎。”

到底是他的小弟子,也是他的后人,天虚子闭上眼,这一刻神情比衍宗的毕宿看上去还要苍老。

而此时此刻,极速游走在黄泉边界的冷慕诗,却只是微微散开神识,查看了一下此刻到了哪里。

黄泉之中却炸了锅,勾魂官看到了有魔族的车架经过黄泉,又畏惧于其上强横的魔气,无法截断,便急匆匆地去告知地府鬼王。

炼狱台之上,鬼王褪去一身的鬼气,露出苍白憔悴的痨病鬼样貌,掩唇咳了几声,底下叽叽喳喳的勾魂官们,纷纷看着他抽气,然后眼直毛光。

他肃容道:“看什么看,严肃点,记住了,以后发现这魔气环绕的任何东西,不要冲上去送死。”

他这半死不活的死鬼样子,在鬼界就是俊美无俦,勾魂官又全都是女鬼,每每见了他的真容场面都有些失控。

不过他现在顾不上那个,只苦口婆心地跟自家的勾魂官说:“神仙打架,我们管不了,离远点,别像前几回……”

他话音一顿,又想到这整个黄泉鬼境,只有他还记得之前的事情,于是闭嘴,又再度拢上了森森鬼气,把自己给包裹起来。

勾魂官们纷纷叹息,看不到鬼王大人了,但是她们都是孤魂野鬼出身,得鬼王大人引渡才得以在这地府之中栖身的弱女子,对于他说的话十分听从,放那车架肆意在黄泉的边境驰骋去了――

而这车架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得冷慕诗都被颠簸得难受,终于――昏暗无一丝光亮的地下,骤然间迎来了刺目的血色红光。

下一瞬,车架停下,接着如有一万只蛤蟆一同在池塘中吱哇乱叫般的声音,响彻耳边。

“恭迎水荫魔将归位!”

“恭贺帝尊又得猛将――”

下一瞬,无边浓稠的血光乍然自轿子的四周涌入,竟是直接要朝着冷慕诗的身体里钻。

她被血气淹没,呼吸有些微的不畅,而耳边这时又唱诵起了晦涩的咒语,这是唤醒沉睡魔族的阵法。

冷慕诗慢慢抽出了身侧骨剑苍生,掏了掏耳朵,对这阵法和唱诵充耳不闻,将这无边的血色浓雾都收起困于苍生的剑柄的血色心脏之中。

外面的声音许久才停,冷慕诗半点也不着急,抱着骨剑苍生,等到山呼海啸般的人声再度恭迎水荫魔将的时候,轿子里还是全无动静。

坐在上首位的魔界帝尊,等着他最后一员大将临世,却迟迟不见轿子中的人走下来,收起散漫的模样,这才一步步缓缓走下祭台。

他嘴角含笑,面上的血色纹路如活蛇缠绕游动。

他脚步一闪,便到了轿子的面前,片刻后抬手慢慢地掀开轿帘,声音听上去温和,却湿冷阴沉至极,“怎么,水荫魔将,你还真的想要做本尊的新娘……”

“么”字没能出口,便被捅穿身体的长剑硬生生地捅回去了。

第68章 一体双生(你不如要我,我本就与你共...)

祭台下的众魔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 魔界帝尊已经被拽着衣襟,扯进了殷红的轿子之中。

轿帘和阵法一同垂落,遮盖住了众魔的窥视, 冷慕诗一手扯着满脸愕然的魔界帝尊的衣襟,一手持着骨剑把他捅成对穿还不算, 她还在慢慢地把手中的苍生朝着下面压, 竟是生生的要把这魔界帝尊给劈成两半――

头上的盖头被扯下去,露出了冷慕诗平淡无波的脸,她妆容精致, 却并未佩带任何的头饰, 墨发如瀑拢着淡淡灵光, 看上去凛然不可侵犯。

天魔呕出一口血, 抬手抓住了剑锋,生生止住了还在持续向下的、要将他豁成两半的骨剑。

“你醒了……”他吐出大口殷红的血, 却慢慢勾起红唇笑了起来。

“我真的好想你,”他低语着, 双唇染血, 用阴冷的声调说着柔情的话, “你可真是好狠的心, 当年骗我入血魔山, 抽我筋骨折我脊梁……”

“人间的战争已经开始了, 就算迎不回我的水荫魔将,我也不会停下!我可是在血魔山的炼狱之中饥饿了一万多年了, 你却在人间逍遥, 体会什么人族的情感……哈哈哈哈哈哈――”

天魔丝毫也不在意自己身上还插着冷慕诗手中的佩剑, 甚至又朝着她凑近一些,佩剑便又刺得更深。

他几乎贴着冷慕诗的脸在吼:“你杀啊, 杀了我,你也别想活,我倒要看看,你现在衰弱成这样,还能溯回几次时间!等你衰弱到了极限,天地间的生机必将以供养你为先,就如同失去生机的身体必将切断一切供应脑子,到时候抽干这天下生机的可不是我这个天魔,而是你这个天道!”

天魔胸口还开着血洞,说话说得太激动,两个人又离得太近了,血沫喷了冷慕诗一脸。

冷慕诗抬手一巴掌就抽在他脸上,力道用的不可谓不大,直接把他抽得趴在轿子的软垫上。

而后冷慕诗松开了手里攥着的骨剑,后仰靠在了轿子的内壁上,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眉头皱得死紧。

她垂眸看着天魔趴在轿子上,后背突出骨剑泛着血光的剑柄,他整个人却在颤。

他在笑,像个疯子。

冷慕诗厌恶至极地看了他一眼,又扯着他的后领将他从软垫上拽起来,而后毫不怜惜地抓住骨剑的剑柄,将骨剑又从天魔的身体里拔了出来。

他闷哼一声,面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他胸口血流如注,他却不以魔气去修复一下,而是黑眸一闪,褪去了眼中的血色和脖颈之上蔓生的纹路,苍白着脸捂住了自己的伤口,睁着一双黑眸,对着冷慕诗低低道:“念慈……救我……”

冷慕诗擦脸的手一僵,面色冷厉地看着朝她爬过来的天魔,他眼中血色褪去,嘴角还带着血痕,他用苍白的嘴唇,贴到冷慕诗的耳边,对她说:“救救我……”

冷慕诗攥紧了手指,看着这张此时此刻,和萧勉全无二致的模样,不可控制地有了迟疑,但是就在天魔即将循着冷慕诗的侧脸凑近她嘴唇时,冷慕诗反手一巴掌又狠狠地抽上去。

这一次他直接撞在轿子的内壁上,将轿子都撞裂了,他捂着自己的脸爬起来,双眸漫上血色,死死瞪着冷慕诗,“你居然喜欢个人族,哈,人族朝生墓死,连蝼蚁也算不上,你居然还允许他侵犯你!”

天魔上前一把抓住冷慕诗的肩膀,咬牙切齿,“我厌烦死了他,跟你一样的道貌岸然,什么心思纯善,不过是愚蠢至极罢了,我已经融了他的魂魄,他连转生的机会都没有了,我看你还怎么喜欢他!”

冷慕诗抬头,和天魔疯狂的视线相对,一个炽烈如经年沸腾的熔岩,一个冰冷如千万年不化的冰原。

冷慕诗嫌弃至极地偏开头,厌恶之情溢于言表,天魔抓着她肩头的手一紧,咬牙道:“你我本生一体,你掌天下生机,我掌天下杀伐,可你厌我弃我恨我骗我杀我逐我!到如今,愿意与我这般说话,也是因为这具人族的皮囊,呵。”

他松开冷慕诗,坐在她身侧,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笑得邪恶,“你打什么算盘从来瞒不住我,当然我如何计划你也全盘知道,这一次我们来试一试,看谁动手更快!

冷慕诗沉着脸,片刻之后伸手在空中一晃,因果镜显,是人间潜伏的魔修与修真界巡视的弟子交战的场景。

起先是修真界占据上风,但是架不住很快死去的修士也被魔气侵染操控,开始以血染的残肢败体,对上自己昔日的同门。

冷慕诗甚至在因果镜中看到了熟人,这处是欢喜宗的地界,她看到镜中横尸遍地的娇媚女子。

魔族全无半点人性,生着长角的银灼鹿,将欢喜宗死去的女修都穿在长角之上作为备用食物,那上面还有人并没有完全死去,冷慕诗视线一顿,看到了一个身着红纱的佛修吗,正是当日在进入魔族遗境前一天,自佛门改投欢喜宗的小佛修了尘!

了尘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灵力在飞速地流逝,他穿在魔兽的尖角之上,五脏都被完全搅碎,没有马上死去,全赖他体内尚未完全碎裂的内丹。

到处都是突然冒出来的魔兽,他们不过是刚刚处理了一个人族报上来的小邪祟,正在回宗门的路上,他们本来说说笑笑的,甚至在商议晚上一同饮酒的事情。

了尘入了欢喜宗这么久了,依旧没有修欢喜宗的功法,他修的依旧是佛修功法,他也不太参加宗门修士的私下宴饮,固守着佛修应该守的所有戒律清规。

都说修佛该不为凡心所动,可他当日确确实实动了凡心,因此才被卜金师兄逐出师门。

自从入了欢喜宗,整日置身“凡尘”,他反倒是破了心障,修为一日千里,现如今已经是星重巅峰修为,只差一点点便可进阶到月重。

欢喜宗的弟子们对他这个“异类”也十分的友好,从不曾强迫他什么,还喜欢带着他这般行走人间,在驱邪除祟之时,令他超度受害之人。

了尘心中一直都对新宗门尤其的感激,可是性情所致,他素来都不参加宗门之间弟子们的宴饮和他们私下亲近,专心修炼。

可到如今,在这生死关头,他感受着自己的血液和生机流逝,他身下是已经香消玉殒的同门师妹,身上是即将断绝生机的同门师姐,他夹在这血色无边的万丈红尘之中,竟是帮助还未死去的师姐脱身都做不到。

到处哀叫不断,妖魔修和妖魔兽来得突兀,且都是他们根本无法匹敌的高阶妖魔修,他们只有受死的份,没有反抗的余地。

了尘眼前渐渐的模糊,他听到了大师姐倪含烟的鞭声,却也听到了她跌落在地的痛苦哀叫。

他们这一批人,今日怕是谁也回不去宗门了。

了尘此时此刻,气息微弱地看着弥漫着赤色红霞的天幕,夕阳太美,美得罪孽深重。

他此刻后悔的,居然不是没能修成大能,证明给佛修来看。

他并不是守不住佛心,也没有遭佛所弃,他本想要向真武寺的人证明,身在红尘,不披袈裟披红纱,依旧能够成就大能之身,弘佛法之威。

可现在他所后悔的,是没能和欢喜宗的师姐师妹们,好好的聚上一次,哪怕一字不言,至少饮一杯浊酒,听着她们口中的凡尘俗事、修炼烦忧也好。

他还是狂妄了,真正的入红尘,何须守佛心,佛从未对世人设下条条框框的禁锢,禁锢自己的只是凡人,侍奉是这样,献祭也是这样,他们都曲解了修行的意义。

他们生为人族,所修之道,永远也离不开人道,而人道,蓄意的断情舍爱,又怎么算人?

了尘最后一丝力气和血一同耗尽,在银灼鹿的兽角之上,肠穿肚烂的最后念了一句,“我佛慈悲……”

就在这一瞬间,他周身盘踞的灵光大盛,那其中夹杂着赤金之光,从他破碎的身体冲向天穹。

他竟然在生死的边缘顿悟,参破了人道,进入了月重修为。

正在肆意残杀的妖魔兽,瞬间被这灵光灼烧得只能嘶叫奔逃,只是这顿悟来得太巧,却也太迟了。

他仍旧没能解救鹿角上穿着的,与他血肉搅合在一处的师姐,在银灼鹿奔逃的颠簸之中,那师姐也彻底的死透了。

至于了尘自己,他拼着最后进阶的能力,自爆了已经开裂留不住灵力的内丹,与这银灼鹿,和银灼鹿背上坐着的魔修同归于尽。

天地间爆开一片血雾,欢喜宗一行三十四人整,仅存倪含烟一个活口,她在残阳下自满地的血河中抬起头,眼泪冲刷掉了面上的血,她却像是在流血泪。

片刻之后她张开嘴,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

冷慕诗便是这时候手掌一挥,收起了因果镜,截断了这画面,闭了闭眼。

“怎么,你又不是第一次看了,有什么不忍心?”天魔吸食掉阵法传送而来的,一部分交战之处传来的恐惧和绝望。

无论是来自欢喜宗修士的,还是来自奔逃的魔族的,他都尽数吸取,而后餍足地叹了口气,胸口的血洞便肉眼可见地恢复,转瞬便愈合了,只流下被刺破的痕迹。

“是因为你认识这小和尚,还是那个持鞭的女修?”天魔咂咂嘴,遗憾道,“真可惜,那个小和尚悟性不错,灵根也够纯净,若是一直活着,说不定未来修真界会多了一个入世的佛宗祖师呢。”

冷慕诗确实不是第一次看了,这是第四次了,每一次,她都要亲眼看着这些人死一遍,每一次都用不同的死法。

她慢慢侧头看向天魔,看向他笑得得意忘形的脸,抓起身侧骨剑,朝着轿子之中猛地一拍,轿体顿时四分五裂――

她骨剑直朝着天魔的头颅而去,这一次他没坐以待毙,而是迅速与冷慕诗交手。

场中祭台之下的魔修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见两道令人无法直视的光亮,在几息之间撞在一起不知道多少次。

狂风四起天地变色,祭台之上多处开裂,眼见着便要崩塌,到最后两人轰然落在祭台之上,祭台便在魔修们惊愕的视线之中转瞬间化为飞灰,所有离得近的魔修尽数被震飞。

待到烟尘散去,本该是祭台的最中间,站着两个身着喜服的人。

他们手中各持一黑一白两把骨剑,骨剑的形状一模一样,连骨节都分毫不差。

白色骨剑穿透天魔的身体自他身后而出,黑色的骨剑却擦过冷慕诗的腰身,自她的侧腰而过。

“你对我永远是这么狠心。”天魔垂手放下骨剑,扬起手制止了要朝着他们二人冲上来的魔修。

“出现了一些意外,水荫魔将尚未归位,不过……”他侧头看向冷慕诗,轻笑道,“这位是你们的魔后,谁敢冒犯,杀无赦。”

天魔的声音并没有任何的疾言厉色,但他在魔界这几月之间积威深重,话音一落,不明状况本要冲上来护住魔尊的魔修,立刻跪地山呼参见魔后。

冷慕诗将骨剑拔出,天魔晃了晃,站定之后,竟然也还是面上带笑地看着她,“你对这天下慈悲,不忍见生灵涂炭,可你如此对我,便半点不疼吗?”

他问的并非是疼惜,而是疼。

冷慕诗抓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抽搐,她自然……是疼的。

她与天魔一体双生,纵使一万七千年前将其剥离镇压在血魔山,他们却依旧是共感的。

但是她强忍腰腹被长剑贯穿的剧痛,站得笔直,沉着脸收起了佩剑。

天魔也不再像一开始,故意让自己像个漏油的瓶子,继续血流不止,而是很快任由自己的身体自愈。

片刻之后他一抬手,众魔的山呼顿时戛然而止,天魔侧头对着冷慕诗笑,“走吧夫人,去我为你准备的新房看看。”

冷慕诗自然不会伸手去牵他,但也跟着他一同朝着魔宫里面走去。

人间的大战已经开始了,天魔觉醒之后,必将要吸食人间的绝望和恐惧来进食,可她现在还不能将他彻底诛杀。

或者说,他根本不可能被诛杀,杀了他的身,只要不彻底粉碎天魔丹,他便还是会再次觉醒。

且每次杀他身,她也是会跟着衰弱的,除非冷慕诗自戕,自毁内丹。

但蕴生于天地间的天道,是死不了的,到时候天下生机会如他所说的那样,被全部抽离来温养她自己。

冷慕诗经历过最初几十万年的初生,那时这一片天地间,因为没有生机到处一片荒芜,她不想回到那个时候。

因此她只好暂且跟在天魔的身后,他衣袍上还挂着未干的血痕,却完全放心地将后背暴露给冷慕诗,丝毫不怕她突然捅自己一剑。

冷慕诗忍着如上三次时间回溯时一般,把他直接剁成烂泥的欲望,跟在他身后走向魔宫的深处。

要像一万七千年那次那样,让他自愿交出天魔丹,她才能将他重新封印起来,人间的正与邪,才会维持在一个平衡点上。

她上三次杀他,都是寻了自己投生到人族冷慕诗的身体里的时间点作为重新开始的节点。

可是每一次重蹈覆辙,这也是她无法逃脱的因和果。

冷慕诗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这一次溯回,不与前几次同她长得一般模样,而是占据了萧勉的肉身,心中涌起一种无力感。

天魔与天道,本无什么性别和身体,他们只是存于天地间的两股维系天地平衡的气。

怪她几万年前,生出了想要体会人间百味的心情,悄悄投生到了一个女子的身上,殊不知爱与恨,阴与阳,就像天魔和天道一般,从来都是相伴相生。

她体会了人世间的欢喜愉悦,自然也逃不过亲人与爱人朋友惨死时的悲痛与怨憎。

她因此生了魔障,助长了天魔之气,也令他生出了向往人间的心思,在人间觉醒。

只是他向往的是人间悲苦绝望,她察觉到事情失控,欲剥离情爱重新回归无形之体,却已经来不及了。

一万七千年前,她哄骗他亲手交出天魔丹,与当时天下的大能修者,一同将他封印至血魔山下,只是……该来的终究会来,他还是觉醒了。

她精挑细选了这世间最纯善之人作为父母,最体贴的青梅竹马作为夫君,她甚至还会有个最可爱的孩子,只要再走过了这一遭人间,她心中的魔障消去,天魔的能力自然也会随之消散。

谁料他自己挣不脱血魔山,竟令自己的手下寄生了她孩子的身体,因此在第一次溯回之前,她拥有一个品行丑恶不堪的孩子,无法度过无忧一生,心中魔障更甚,更遑论消除魔障。

她将觉醒的与自己容貌一般无二的天魔,剁成了肉泥,溯回了时间。

第二次溯回,她还是选择那精心挑选的一家,但是他又令手下魔将,作恶毁去了她的家庭,本该的富贵安逸,变成了颠沛流离。

贫贱夫妻百事哀,她因此没了幸福的童年,再一次诛杀了天魔觉醒之身。

第三次溯回,他更是直接令手下魔将寄生到她即将成婚的夫君身上,她惨遭背叛,又杀了一次觉醒天魔之身。

第四次溯回,他依旧令手下天魔寄生了她的父亲,因此她仅仅一岁,父亲便骤然变心,有了外室,惹了妓子,甚至还生下了冷天音。

不过三次溯回,她寻到了一个意外中的意外,是她从来没想到过会有用的人,便是萧勉。

她收敛思绪,虽然与天魔剥离多年,能共感却已经不能悉知彼此所有想法,但她还是谨慎些不去想关于萧勉之事,以免被他窥知。

冷慕诗跟着天魔进入了魔界帝尊的寝殿,自然没有什么新房,他并非是要娶冷天音,他连性别的认知都没有,怎么会娶妻。

他只是占据了萧勉的肉身,以此为幌子,要接回有一半水荫魔将血统的冷天音,好实现他令天下弥漫着苦痛和绝望的大计。

他就算披着人皮,也只是一个只知道吞吃绝望与恐惧的丑恶东西。

“你在我这里休息下吧,”天魔简直像是把冷慕诗当成了来他这里玩的好朋友,“你不会要去帮他们吧?哈哈哈哈……你帮过的,他们只会更惨,所以你还是安心待着。”

他披着萧勉的皮,笑起来妖邪之气四溢,红唇黑袍,有种惊心动魄的灵动,却根本不是人会有的样子。

冷慕诗确实不能去帮那些修士,她确实帮过,但是她的帮忙,会让那些修士死得更快。

因为她现在封印在苍生之中的神识归位,是生机的本源,亦是生机的归处,她一动,周遭的生机便会尽数疯狂地涌向她,无论是活物还是植物,但凡有生机之物,都会自动供养她,为她所用。

她虽然能够很轻松的杀死那些妖魔,但杀不尽,因为现在所有的妖魔,都是天魔的操控体,他的黑袍之下有血魔无数,且杀他便是在缓慢地自杀,她的能力也会和天魔一起越来越弱。

冷慕诗只好隐忍,以待时机,她当真在天魔的床上坐下,盘膝将苍生剑放在身侧,然后抬手正欲唤出因果镜,却被天魔给扣住了手腕。

“你从来没有这样安静的跟我待在一起过,”天魔笑了笑,蹲在冷慕诗的脚边,“你真的这么喜欢这个人么?比你几万年前的那个死去的爱人如何?”

“比你本来要嫁的凡人夫君纪景如何?”天魔自下而上,手按在冷慕诗的膝盖上,指尖还在轻跳,“依我看,是比前两个都喜欢的,毕竟你没有如前几次见到我便将我剁成肉泥,就是因为这张脸?”

天魔摸着自己的脸,突然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起身,三两下扯开了自己的长袍,露出精壮非常的胸膛和腰身。

“我猜你只是喜欢他的脸和身体,”天魔凑近冷慕诗,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你怎么会爱上人族呢?你前面的夫君,那般对你情浓似海,你不都是察觉到无法消除心中魔障,便即刻舍弃溯回了时间么。”

冷慕诗沉着脸,看不出一丝的波动,天魔说:“你为何不承认呢,你本来就与我一样,我们是一体双生,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你一个蕴生于天地的生机之源,怎会喜欢一个蝼蚁……”

“你喜欢这身体模样,我也可以啊,”天魔撤去眼中的赤色,变化成与萧勉一般无二的样子,甚至连身上半披的衣袍,也变成了太初山弟子服的纯白制式。

冷慕诗神思一晃,他便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头发开始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湿着水,他看向冷慕诗的眼神,如她记忆中那样,变得羞赧又透着些许的决然――这是萧勉在入魔族遗境之前,试图和她告白的那晚。

天魔凑近,捕捉了冷慕诗眼中的动容,他轻声地开口,声音透着这世间任何破障的术法,都无法破除的诱惑。

“你不如要我,我本就与你共生,这世间没有人比我们更合适,只有我才能陪你到真的天荒地老,你想让我变成什么样子都可以……”

他伸手抱住了冷慕诗,湿漉漉的长发贴在她的侧颈蹭了蹭,“你为什么不要我呢,朝生暮死的人族有什么好……他们会背叛,会欺骗,会腻烦和变心,我不会。”

“男女怎么才能销魂?你教我,”天魔的呼吸潮湿冰凉地凑近冷慕诗的唇边,“我也能满足你。”

第69章 意识还在!(天魔的声音阴冷邪恶,“她...)

冷慕诗将自己的神魂都封印于苍生之中, 取名法则,设定一系列所谓话本的荒谬剧情,又逼着自己走剧情, 逼着自己一步步促成如今这种局面,利用自己的逆反之心, 不屈之心, 甚至是对于世人的回护之心,达成了如今意料中的局面。

为的是修补几万年前她妄生魔障引发的如今的恶果,为的是将壮大的天魔诛杀, 还人间一个平衡。

又怎会是谁的色相能够蛊惑?

因此就在天魔以为冷慕诗被他这样子蛊惑, 激动地将唇贴在她的唇上, 颤着睫毛闭上眼的时候, 冷慕诗被他推得向后一仰,手按在自己的苍生剑柄之上, 下一瞬,快得甚至连声音都没有, 天魔的头便顺着石阶滚到了地上。

天魔的身体还在趴在床边上, 头却滚到了地上, 甚至还眨了眨眼睛, 根本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

天魔身首分离是不会死的, 但是每一次被杀, 他都会衰弱,冷慕诗自然也会跟着衰弱和痛苦。

她按住了自己的脖子, 疼得在床上滚了一圈, 咬牙站起来, 走到床边一脚踢开了正摸索自己脑袋的天魔身体。

“够狠……你够狠!”天魔剩一个头还在地上叫唤,冷慕诗却已经解了抓住他的头, 朝着自己宽大的袍袖之中一收,便阻隔了他身首之间的感应。

天魔身首分离虽然不会死,甚至还能接上恢复,可他的衰弱,便代表着血魔军的衰弱,冷慕诗虽然不能去交战的战场上助修真界一臂之力,至少能够让血魔军衰弱一些。

她无视了在地上乱摸乱爬的天魔尸体,按着自己的脖子吸了几口气,又重新坐回了铺满血色的床边。

她蹭了蹭手上血迹,抬手唤出了因果镜,却在看清的瞬间,不着痕迹地朝后闪了下。

镜中也是人头落地,正滚到了冷慕诗的视线之中,甚至要顺着这因果镜滚出来落在她怀中一般。

冷慕诗一眼便看出――是星洲。

星洲血流如注的身躯还持剑跪着,但是很快便被一头魔兽吞吃入腹,徒留一颗头颅瞪着眼睛,满脸愕然,似乎是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轻易地死掉。

星洲……在冷慕诗的印象里向来都是对一切淡然,消瘦且恪守一切山规的太初山弟子,是个死板,却不固执的好师兄。

冷慕诗眼中闪烁片刻,正欲调转视角去看其他人,便听闻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星洲!”

接着一人扑过来,抱起了星洲的头颅,一张从来笑眯眯的娃娃脸上,双眸赤红得和那些血魔不相上下,额角青筋暴起。

冷慕诗轻轻地叹了口气,易图转头瞪着那些庞大的高阶魔兽,和坐在魔兽身上的高阶魔修,声音嘶哑地吼道:“老子跟你们拼了――”

易图喉间全都是血腥味,火辣辣的刺得他嗓子麻木,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拱得他的眼珠几乎要恨得从眼眶中飞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