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

我自己去调查我在意的事应该没关系吧,他想。

补考的考卷批改到一半石神不禁叹气,因为实在考得太糟了。这次补考的用意本来就是为了让学生及格,所以他自认比期末考试简单多了,结果几乎看不到一个像样的解答。学生八成算准了反正就是考得再烂,最后校方还是会让他们升级,所以没有认真准备。实际上,也的确不可能留级,即使考不到及格分数,校方还是会硬掰出什么理由,最后让大家统统升级。

既然这样,一开始就不该把数学成绩当作升级条件,石神想。真正能理解数学的只有一小群人,就算让全部学生记住高中数学这种低层次的解法,也毫无意义。只要让学生知道世上有数学这门难解的学问就够了,这就是他的看法。

改完考卷一看时钟,已经晚间八点了。

检查完柔道场的门窗,他走向正门。出了大门,正在斑马线等红绿灯,一个男人走了过来。

“您现在才要回家吗?”男人堆起殷勤的笑容,“我看您不在公寓,猜想您或许还在学校。”

这张脸很眼熟,是警视厅的刑警。

“你应该是……”

“您可能忘了我吧。”

石神制止对方伸手去外套里面拿证件,点点头说道:“是草薙先生吧?我记得。”

绿灯亮了,石神迈步走出,草薙也尾随在后。

这个刑警怎会出现?石神移动着脚步,脑中开始思考。这和两天前汤川来访有关吗?

汤川当时曾说警方有意委托他协助办案云云,但是那件事他明明已经拒绝了。

“你认识汤川学吧?”草薙开口说。

“认识,他说是听你提起我,才来找我的。”

“好像是。我发现您也是帝都大学理学院毕业的,忍不住顺口告诉他,但愿您不会怪我多事才好。”

“哪里,我也很怀念他。”

“您都和他谈了些什么?”

“主要都是聊往事。第一次,几乎都只谈了往事。”

“第一次?”草薙讶异地反问,“你们见了好几次吗?”

“只有两次。第二次,他说是受你委托才来的。”

“受我之托?”草薙的目光游移,“他是怎么跟您说的?”

“他说什么你叫他先来问问我愿不愿意协助警方调查……”

“喔,协助调查啊。”草薙边走边抓着额头。

石神直觉,事情有点不对劲。这个刑警看起来一脸困惑,也许他根本不知道汤川说的这回事。

草薙露出苦笑。

“我跟他谈了很多,所以到底是哪件事,我已经有点记不清楚了。他说请您怎么协助调查?”

石神思索着刑警的问题,他不知是否该说出花冈靖子的名字。不过现在装傻也没用,草薙想必还会去找汤川确认。

“叫我监视花冈靖子。”石神说。草薙闻言,瞪大了眼。

“这样啊,我懂了,原来如此。对,我的确跟他说过这样的话。大意是如果能得到石神先生协助就好了,所以他才贴心地立刻帮我转告您吧。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在石神听来,刑警的这番话分明就是临时掰来圆谎的。如此说来,是汤川自作主张地来说那种话,他究竟有何目的呢?

石神停下脚,转身面对草薙。

“你今天特地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

“不,对不起。刚才那只是开场白,其实我另有要事。”草薙从外套口袋取出一张照片,“您看过这个人吗?是我偷拍的,拍得不是很清楚。”

石神一看照片,霎时屏息。

上面拍的是他现在最在意的人,他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也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唯一知道的,就是此人和靖子很熟,如此而已。

“怎么样?”草薙又问了 一次。

该怎么回答?石神想。说句不知道就没事了,可是这样的话,也就无法套出关于此人的情报。

“我好像看过。”石神慎重回答,“这是什么人?”

“您是在哪看到的,能不能再仔细想想?”

“你这么说可难倒我了,因为我每天看过太多人了。如果能告诉我名字或职业,或许比较容易回想。”

“这个人姓工藤,经营印刷公司。”

“工藤先生?”

“对。”

他姓工藤啊——石神凝视着照片。不过话说回来,刑警为何要调查此人?想当然耳,一定和花冈靖子有关。换句话说,这个刑警认为花冈靖子和工藤之间有特殊关系吗?

“怎么样?想起什么了吗?”

“嗯……好像是在哪看过。”石神歪着头,“对不起,就是想不起来,我说不定把他当成别人了。”

“这样吗?”草薙一脸遗憾地把照片收回口袋,接着又掏出名片,“如果想起什么,麻烦跟我联络好吗?”

“我知道了。请问,这个人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目前还不知道,我们也正在调查。”

“这个人和花冈小姐有关吗?”

“对,基本上可以说有。”草薙含糊其辞,摆出不想泄露情报的姿态。“对了,您和汤川去过“天亭”吧?”

石神回视刑警,由于话题转向意外的方向,令他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前天,我凑巧撞见你们。因为我正在执勤,所以不方便喊你们。”

他一定在“天亭”监视靖子,石神猜想。

“因为汤川说想买便当,所以我就带他去。”

“为什么要去“天亭”?要买便当的话,附近的便利商店不就有卖?”

“谁知道……这个请你自己问他,我只是受托带路而已。”

“汤川对于花冈小姐和本案,没说什么吗?”

“我说过了,他问我愿不愿意协助调查……”

草薙连忙摇头。

“我是说除了那个之外。您或许也听说了,他常常对我的工作给予有效建议。他在物理学方面固然是天才,干侦探的能力其实也不赖。所以,我才会抱着一丝期待,猜想他也许又像以往一样提出了什么推论。”

草薙的问题,令石神陷入轻微的混乱。既然常见面,汤川和这个刑警应该会交换情报。那么,他为何还要问我这种事情?

“他倒是没特别提过什么。”对石神而言,他也只能这么说。

“是吗?我知道了。您辛苦了一天还来打扰,真是对不起。”

草薙鞠个躬,循着原路走回。石神看着他的背影,内心笼罩在一种莫名的不安中。

那种感觉,就像他坚信绝对完美的数式,被出乎预期的未知数渐渐打乱时一样。

第十一章

出了都营新宿线条崎车站,草薙就取出手机。从通讯簿选择汤川的号码,按下拨话键。他把手机贴在耳上,环顾四周。下午三点这个不早不晚的时段人潮倒是挺多的,超市前面依然放着成排的脚踏车。

线路很快就通了,草薙等着嘟声响起。

但还没响起他就挂断了电话,因为他已经捕捉到要找的人。

汤川坐在书店前的护栏上,正在吃冰淇淋,他一身白裤黑衣,戴着镜片略小的太阳眼镜。

草薙越过马路,走近他的背后,汤川的眼睛似乎一直盯着超市周遭。

“伽利略大师。”

本想出声吓他一跳,但汤川的反应出乎意料地迟钝。他一边舔着冰淇淋,一边像慢动作镜头般地换换转动脖子。

“你的鼻子果然很灵,难怪大家会揶揄刑警是狗。”他表情丝毫不变地说道。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慢着,我看不想听到“在吃冰淇淋”这种答案。”

汤川报以苦笑。

“我还想问你在这做什么。不过答案显而易见,你是来找我的吧?不,应该说,你是来探听我在做什么。”

“既然你这么清楚就老实回答我,你在做什么?”

“我在等你。”

“等我?你在开玩笑吗?”

“我可是认真得很。刚才我打电话回研究室,研究生说你来过。听说昨晚好像也来找过我,所以我猜只要在这儿等,你应该会现身。因为我想你应该已经从研究生那里听说我会来条崎。”

汤川说对了。方才草薙去帝都大学的研究室一看,得知汤川和昨天一样外出。他之所以猜测汤川会来条崎,是根据昨晚从研究生那里听来的消息。

“我是在问你,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草薙抬高了一点音量。他自认已经很习惯这个物理学家迂回曲折的说话方式了,却还是按乃不住烦躁。

“哎,你先别急,要不要喝杯咖啡?虽然是自动贩卖机的咖啡,不过应该比我们研究室的即溶咖啡好喝。”汤川起身,把冰淇淋的蛋卷柯丢进附近的垃圾桶。

去超市前面的自动售卖机买了罐咖啡后,汤川跨上旁边的脚踏车,径自喝了起来。

草薙站着打开灌装咖啡,四下打量。

“你别乱坐别人的脚踏车。”

“不要紧,这辆车的车主暂时还不会出现。”

“你怎么知道?”

“车主把车停在这里后,就走近地下铁车站了。就算只是去隔壁一站,起码也得过个三十分钟,才会办完事回来。”

草薙喝了一口咖啡,一脸厌烦透顶的说道:“你就待在这种地方边吃冰淇淋,边看着这种事情吗?”

“观察人性是我的嗜好,还蛮好玩的。”

“少替自己吹嘘了,快解释给我听,你干嘛待在这种地方?你可别扯那种烂谎,说什么跟命案无关。”

汤川听了身体一转,看着胯下脚踏车的后轮挡泥板四周。

“这年头,在脚踏车上写名字的人好像不多了,大概是怕别人摸清底细会有危险。以前,几乎人人都会写上名字,不过时代一变习惯也跟着变了。”

“你好像很在意脚踏车。我记得,你之前也说过这种话。”

看汤川从刚才到现在的言行举止,草薙也开始明白他在意什么了。

汤川点点头。

“我记得关于现场弃置的脚踏车,之前你曾说那不太可能是故不疑阵,对吧?”

“我是说,那种伪装毫无意义。如果要故意将被害者的指纹留在脚踏车上,那就犯不着烧毁尸体的指纹。事实上,我们也根据脚踏车的指纹查出了死者身份。”

“问题就在这里了,如果脚踏车上没有指纹怎么办?你们大概就查不出死者身份了吧?”

汤川的质疑,令草薙沉默了十秒钟,他压根没想过这些问题。

“不,”他说:“就结果而言,虽然是因为指纹和那个从出租旅馆失踪的男人的指纹吻合才查明身份,不过就算没有指纹应该也不成问题。我们还做了DNA鉴定,我之前应该也说过了吧?”

“我知道。换言之,烧毁尸体指纹一事本身其实毫无意义。可是,如果凶手连这点都已事先计算在内的话怎么办?”

“你是说凶手明知多此一举还故意烧掉指纹?”

“对凶手来说当然一定有其用意,不过那并不是为了隐瞒死者身份。你有灭有想过,那或许是让你们以为,弃置一旁的脚踏车并非故布疑阵?”

这个出人意表的意见,令草薙霎时瞠目结舌。

“你的意思是,事实上那果然哈市故布疑阵?”

“不过,我想不透故布疑阵的目的何在。”汤川从跨坐的脚踏车下来,“凶手想让你们以为死者是自己骑脚踏车去现场,这点应该毫无疑问。问题在于这样故弄玄虚有何意义。”

“我的意思是其实死者并非自行前往,而凶手想隐瞒这点。”草薙说,“也就是说死者早已遇害,是凶手把尸体搬去那里。我们组长,就主张这个说法。”

“而你反对这个说法,是吗?我记得你说过,嫌疑最大的花冈靖子没有驾照。”

“如果有共犯那就另当别论了。”草薙回答。

“好吧,这个姑且不提。我现在更在乎的问题,是脚踏车失窃的时间。你们似乎已确定实在上午十一点至晚间十点之间,但我听了倒是很奇怪。亏你们能把时间锁定得这么清楚。”

“你跟我说有什么用,是车主自己这样说的。这应该不是什么复杂问题吧。”

“你说到重点了。”汤川拿着咖啡罐朝草薙一指,“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找到车主?”

“这个问题也不难回答。因为车主有报案,所以比对一下报案资料就搞定了。”

听草薙这么回答,汤川低声沉吟。即使透过太阳眼镜也能看出,他的目光很严肃。

“怎么了,这次你又哪里不满意?”

汤川凝视着草薙。

“你知道那辆脚踏车失踪的地点吗?”

“当然知道,因为就是我负责询问车主的。”

“不好意思,能不能带我去看看,应该在这附近吧?”

草薙回看汤川。他很想问汤川,为何要深究到这种地步?但他还是忍住了。汤川的眼中,正散发出每次专心推理时的那种敏锐光芒。

走这边,草薙说着迈步走出。

那个地点距离他们喝罐装咖啡的地方不到五十公尺,草薙站在一整排脚踏车前。

“车主说她用锁链把车绑在这里的人行道栏杆上。”

“是凶手剪断了锁链吗?”

“应该是。”

“那表示凶手事先准备了链条剪……”汤川说着望向整排脚踏车,“没挂链条的脚踏车好像比较多,既然如此,凶手为何要特意自找麻烦。”

“这我怎么知道,也许只是凶手看中的脚踏车正好挂了锁链,如此而已。”

“看中的……吗?”汤川自言自语地嘀咕,“那么到底看中哪一点?”

“喂,你到底想说什么?”草薙开始有点不耐烦了。

于是汤川转身面对草薙

“你也知道,我昨天也来过这里,就像今天一样观察周遭环境。这里一整天都停放着脚踏车,而且数量相当多。有的车锁得好好的,也有些车似乎已有被偷的心理准备所以豁出去了。在这其中,凶手为何会选择那辆脚踏车?”

“又不能确定就是凶手偷的。”

“好吧,假设就被害者自己偷的也行。不管是谁偷的,为何偏偏是那辆脚踏车?”

草薙摇头。

“我不太懂你想说什么,被偷的是一辆毫不特别的普通脚踏车。我看只是随手选一辆,如此而已。”

“不,不对。”汤川竖着食指,在草薙面前摇晃,“告诉你我的推论吧。那辆脚踏车是新车或者看起来跟新的一样,怎样,我没说错吧?”

草薙宛如遭到意外的突袭,他回想起和那个脚踏车车主的主妇当时的对话。

“没错。”他回答,“我想起来了,车主好像还说是上个月刚买的。”

汤川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你看吧。正因如此,才会特地锁上链条,一旦失窃也才会立刻去报警。反过来说,凶手就是想偷这样的脚踏车。因此,虽然明知没挂锁链的脚踏车多得很,还是特地准备了链条剪带来。”

“你是说凶手故意找新车下手?”

“可以这么说。”

“为什么?”

“问题就在这里。如果这么推想,凶手的目的显然只有一个,就是凶手希望脚踏车车主一定要报警。因为这样一来,对凶手来说可能会产生某种好处。说得更具体一点,也就是可以发挥误导警方办案方向的效果。”

“你的意思是说,目前虽已确定脚踏车是在上午十一点至晚间十点之间被偷,但这其实是错的?可是,凶手应该不知道脚踏车车主会怎么说吧?”

“就时间来说应该是。不过脚踏车主绝对会指出一件事,就是失踪地点是在条崎车站。”

草薙倒抽了一口气,瞪着物理学家。

“你的意思是,这是故不疑阵好把警方的注意力引向条崎车站?”

“应该可以这么想。”

“我们的确在条崎车站四周花了不少人力和时间打听,如果你的推理是正确的,那等于一切都是白费功夫?”

“也不至于白费功夫,毕竟脚踏车在此失踪是事实。不过,这个案子看没单纯到凭此就能找出什么线索。凶手的设计远比你们想的更巧妙、更精致。”汤川说着转过身,迈步走出。

草薙连忙追上他,“你要去哪里?”

“回家呀,这还用说。”

“你等一下。”草薙抓住汤川肩头,“我还没问你最重要的事,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个案子?”

“我不能关心吗?”

“你还没回答我。”

汤川甩开草薙的手,“我是嫌疑犯吗?”

“嫌疑犯?怎么可能。”

“既然不是,那我要做什么应该是我的自由吧?我可无意妨碍你们办案。”

“那我就不客气地直说了,你用我的名义,对那个住在花冈靖子隔壁的数学老师说了谎吧?你不是还告诉他,我想请他协助调查吗?那我应该有权利问问你的目的吧。”

汤川定定地看着草薙,流露出他平时难得一见的冷峻表情。

“你去找过他?”

“去了,谁叫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说了什么吗?”

“慢着,现在在问话的是我,你认为那个数学老师和命案有关吗?”

但汤川并未回答,避开了草薙的视线,再次迈步走向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