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那天,就是富坚慎二推定遇害的日子。

“大约几点?”

“这个嘛,我是等回家之后才打的,我想应该是凌晨一点左右。她好像是十二点之前打来的,可是那时店里还没打烊,所以我没接到。”

“你们大概聊了多久?”

“那时,差不多有三十分钟吧,我们每次都聊那么久。”

“是你主动打她的手机,对吧?”

“不,不是手机,我是打她家里的电话。”

“不是我要挑语病,那你的意思应该不是十日,而是十一日凌晨一点才对吧?”

“啊,是这样没错,如果说得更正确的话。”

“你说花冈靖子在你的答录机留言,请问她说了些什么?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告诉我?”

“当然就是说找我有事,叫我打烊之后回她电话。”

“她找你什么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她说想跟我打听以前我治疗腰痛的那家指压按摩院……”

“指压啊……。之前她也会为了这种小事,主动打电话给你吗?”

“其实每次都不是为了什么大事,只是想找对方聊聊天。无论是我,或是她。”

“每次也都是这样在半夜聊天吗?”

“这没什么稀奇的,因为我干这一行,总是得忙到深夜才有空。不过平常我会尽量选假日再打,那次是因为她先打来。”

草薙点点头,但是难以释怀的疑虑并未抹消。

出了酒店,草薙一边走向锦系町车站,一边动脑筋。杉村园子最后那段话令他耿耿于怀。三月十日深夜,花冈靖子和她讲过电话,而且接的是家里的电话。换言之,这表示那个靖子正在家里。

事实上,专案小组内部也有人认为犯案时间应该在三月十日晚间十一点之后。这当然是假设花冈靖子就是凶手才拟出的推论。就算去KTV唱歌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难道不可能是唱完歌才犯案吗?

然而没人强力支持这个推论。因为,纵使一出了KTV就立刻赶往现场,抵达时也快十二点了。之后,就算真的动手行凶,事后也没有交通工具可以回家。通常这种犯人在这种时候绝不会搭乘会留下犯案线索的计程车。况且现场附近,也罕有计程车经过。

此外这也牵涉到那辆脚踏车的失窃时间,车子是在晚间十点之前失窃的。如果是故不疑阵,靖子在那之前必须去过条崎车站。如果不是故不疑阵,而是富坚自己偷的,那他偷车之后,直到快十二点和靖子碰面之前,这段时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就成了一大疑问。

基于以上的考量,之前草薙他们并未积极调查靖子深夜的不在场证明。不过这下子就算真的着手调查,花冈靖子也有了不在场证明。这点令他耿耿于怀。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见花冈靖子的情形吗?”草薙边走边问岸谷。

“记得,有什么不对吗?”

“当时,我是怎么问她不在场证明的?三月十日在哪里——我应该是这样问的吧?”

“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我想应该是这样。”

“然后她回答:一早就去工作,晚上和女儿出门。去看了电影,然后吃拉面,唱KTV。回家应该已经过了十一点——她是这样说的没错吧?”

“我想应该没错。”

“据刚才妈妈桑的说法,随后靖子就打了电话给她。而且明明没什么大事,还特地在答录机留言叫她回电。妈妈桑打过去时已过了一点,然后又聊了三十分钟左右。”

“那有什么不对吗?”

“那时——我问她不在场证明时,靖子为什么没提到这件事呢?”

“为什么……应该是觉得没必要吧。”

“为什么?”草薙伫足,转身面对刑警学弟,“用自家电话和第三者说过话,这可以证明她在家喔。”

岸谷也停下脚,嘟起嘴,说道:

“是没错,可是从花冈靖子的角度来看,只要说出外出地点,应该已经足够了。如果草薙先生进一步追问回家后的事,我想她应该会说出打电话的事。”

“真的只是这个的理由吗?”

“不然还能有什么理由?如果是隐瞒自己缺少不在场证明那还有话说,现在她可没提自己有不在场证明喔。前辈追究这点未免太奇怪了。”

草薙将目光从一脸不满的岸谷身上转开,径自迈步走出。这个刑警学弟,打从一开始就同情花冈母女,向他征求客观意见或许本来就错了。

今天白天和汤川的那番对话,又在草薙的脑中复苏。那个物理学者坚称,如果命案和石神有关那就决不可能是计划性杀人。

“如果是他策划的,他不会用电影院当作不在场证明。”汤川首先举出这点,“因为正如你们所怀疑的,去看电影的这种供述太没说服力了。石神不可能没想到这一点。此外,还有个更大的疑问:石神没理由协助花冈靖子杀害富坚。就算她被富坚苦苦折磨,以他的个性应该也会另谋解决之道,绝不会选择杀人这种方法。”

你的意思是石神不是那么残酷的人吗?草薙问。汤川带着冷静的目光摇头。

“不是感情上的问题,而是企图用杀人逃离痛苦的方法不够合理。因为杀人之后,又会因此产生别的痛苦。石神不会做那种蠢事。反过来说,只要合乎逻辑,就算再怎么残酷的事他也做得出来。”

那么汤川认为,石神到底是以什么方式涉及本案?关于这点汤川的回答如下:

“如果他真有涉案,唯一的可能,就是处于无法参与杀人行动的状况下。也就是说当他掌握事态发展时,人早已被杀了。这时他能做什么?如果能隐瞒案子,他应该会这样做。如果瞒不住,他会拟出各种对策来躲避警方的追查。而且还会指示花冈靖子母女,面对刑警的质问该怎么回答,在哪个时间点该提出什么证据等等。”

简而言之,到目前为止花冈靖子和美里对草薙他们供述的一切,都不是出于他们个人的意志,而是石神在背后操控下的结果——这就是汤川的推论。

不过这位物理学者,在如此断言后,又静静地补充说:

“当然,这一切纯粹只是我的推论,是在石神涉案的前提下做出的猜测。这个前提本身也可能是错的,不,我毋宁希望这是错的。我打从心底期盼,但愿这只是我自己想太多。”他说这话时的表情,罕见地苦涩,还带着寂寥。好不容易和老友重逢,可惜又要再次失去了——他甚至像是这样地害怕着事情的真相如他所料。

汤川为什么会对石神起疑,这点汤川终究还是不肯告诉草薙。看样子起因似乎是他看出石神对靖子怀有好感,至于他是凭着哪点看出来的,始终不肯透露。

不过草薙很相信汤川的观察力和推理力,他甚至觉得既然汤川抱着这种想法,那就绝不可能有错。这么一想,就连在“玛丽安”听来的消息,草薙也就能理解其背后的意义了。

靖子为何没告诉草薙三月十日深夜的不在场证明?如果她是凶手,既然事先已准备好不在场证明来应付警方的怀疑,照理说应该会立刻说出来。她之所以没这样做,八成是因为石神的暗示。而石神的指示一言以蔽之,想必就是“只做最低限度的交代。”

草薙想起汤川之前还不像现在这么关心本案时,曾经随口说出一句话。那时他们谈到花冈靖子是从电影简介中取出电影院票根,汤川听了是这么说的:

“如果是一般人,不会连用来当作不在场证明的票根该保存在哪儿都精心设计。如果是考虑到刑警会来问才事先把票根夹在简介中,那对方可是棘手的强敌。”

过了六点靖子正想解下围裙时,一个客人进来了。欢迎光临——她反射性地堆出殷勤笑脸,但一看到对方的脸不禁愣住了。她看过那张脸,不过跟对方并不熟。唯一直到的,就是对方是石神的老友。

“您还记得我吗?”对方问,“之前,石神曾经带我来过。”

“啊,对,我记得。”她重新找回笑容。

“我正好经过附近,所以就想起了这里的便当。上次那个便当,味道非常好。”

“今天嘛……我想想,就买招牌便当吧。听说石神每次都买这个,上次不巧卖光了,今天还有吗?”

“没问题。”靖子去后面厨房转达后,重新解下围裙。

“咦?您要下班了吗?”

“对,我上到六点。”

“这样啊。那您现在要回公寓吗?”

“对。”

“那,我可以陪您走一段吗?我有几句话想说。”

“跟我说吗?”

“对,也许该说是商量吧,是为了石神的事。”男人对她露出别有意味的笑容。

靖子感到莫名不安。

“可是,我对石神先生几乎毫无所知。”

“不会耽搁您的时间的,边走边说也没关系。”这个男人的语气虽然柔和,却霸道得不容别人拒绝。

“那么只有几分钟喔。”她无奈的这么说。

男人自称姓汤川,目前在石神毕业的大学担任副教授。等他的便当做好了,两人就一起离店。

靖子像平常一样是骑脚踏车来的。她推着车正要迈步,汤川说声“让我来吧”,就替她推起车子。

“您没和石神好好交谈过吗?”汤川问。

“对,只有他来店里时会打个招呼。”

是吗?他说,然后陷入沉默。

“请问……你要找我商量什么?”她终于忍不住问。

但汤川还是一样不发一言,知道不安弥漫靖子心头之际,他这才开口说:“他是个单纯的男人。”

“啊?”

“我是说,石神这个人很单纯。他寻求的解答,向来很简单。他绝不会同时追求好几样东西,而他用来达成目的的手段也很简单。所以他从不迟疑,也不会为一点小事轻易动摇。不过,这也等于表示他不擅长生存之道。不是赢得全部就是全盘皆输,他的人生随时伴随着这种危险。”

“请问,汤川先生……”

“抱歉。这样子,您一定听不懂我想说什么吧?”汤川苦笑,“您第一次见到石神,是在刚搬来现在这栋公寓时吗?”

“对,我去打招呼。”

“当时,您把在这间便当店工作的事也告诉他了吧?”

“是的。”

“他开始光顾‘天亭’,也是从那时起吧?”

“这个……也许是吧。”

“那时,在和他寥寥可数的对话中,有没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事?什么小事都可以。”

靖子很困惑,她做梦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您为何要问这种事?”

“这个嘛……”汤川边走边凝视着她,“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很重要的朋友,所以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是他和我的接触,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对他来说应该很重要,”汤川说,“非常重要。这点您应该也明白。”

看到他真挚的眼神,靖子莫名所以地起了鸡皮疙瘩。她终于醒悟,此人知道石神对她怀有好感,所以他想弄清楚是什么起因让石神喜欢上她。

想到这里,靖子才发觉自己一次也没想过这个问题。不过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并非那种美得足以令人一见钟情的绝色美女。

靖子摇摇头。

“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因为我真的没和石神先生说过几句话。”

“是吗?说不定,还真的就是这样。”汤川的语气变得比较柔和了,“您觉得他怎么样?”

“啊……?”

“您应该不至于没察觉他的心意吧?关于这点,您有什么想法?”

这个唐突的问题令她困惑,当下的气氛也不容她笑着敷衍了事。

“我对他倒是没什么特别想法……只是觉得他是个好人,头脑非常聪明。”

“您是说,您知道他头脑聪明,是个好人?”汤川停下脚。

“那个,呃,我只是隐约这样觉得而已。”

“我明白了,耽误您的时间不好意思。”汤川说着让出脚踏车的握把。“代我向石神问好。”

“啊,可是,我不一定会遇到石神先生——”

但汤川只是含笑点个头,转身就走了。靖子看着他迈步远去的背景,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第十四章

不悦的面孔比比皆是,也有些人的表情已超载不悦带着痛苦了。至于比痛苦更严重的人,则是一脸举手投降的自弃模样。而森冈,打从考试

开始就看也不看考卷,迳自托腮望着窗外。今天是个大晴天,连城镇的遥远彼方都是蔚蓝晴空。也许他正在懊恼,要不是被这种无聊的考试剥

夺时间,早就可以尽情地四处飙车了。

学校已开始放春假,不过部分学生还得面对令人忧愁的考试。由于连期末考后的补考也有太多人不及格,只好临时决定给学生补习。石神

教的班级必须接受补习的,正好三十人,这个数学和其他科目比起来多得异常。而补习结束后,还得再考一次,今天就是再次补考的日子。

设计考卷时,教务主任特地叮嘱石神,千万别出太难的题目。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说,不过老实说补考只是个形式,只是为了不要让学生带着红字升级。我想石神老师你也不想再这么麻烦吧。大家老

早就在抱怨石神老师的考题难了,二次补考时就拜托您,让所有的人都能一举及格。”

对石神而言,他觉得自己出的考题并不难,甚至可以说简单了。考题并没有超出课堂上教授的范围,只要了解基本原则,应该立刻就能解

答。只不过,要稍微换个角度着眼。这种变化方式,和参考书或考题集锦常见的题目不太一样,学生若是只有死背解法顺序自然无所适从。

不过这次他遵照了教务主任的指示,从现成的考题集锦,选出最具代表性的题目照抄不误,只要普通做了练习应该都解得出来。

森冈打了一个打哈欠,看着时钟。石神朝他一看,当下四目相对。本以为森冈会觉得尴尬,没想到他夸张地皱起眉头,双手比出一个大叉

,好像想说:我其实不会作答。

石神看他这样,朝他咧嘴一笑。森冈看了露出有点惊讶的表情,然后同样也咧嘴一笑,又开始望着窗外。

微积分这玩意到底能派上什么用场嘛——石神想起森冈以前问的这个问题。虽然当时他用摩托车赛举例,解释过必要性,不过难保森冈听

懂了几分。

然而石神并不排斥森冈这种质疑的态度,对于为何要学习某种东西抱有疑问,是理所当然的。唯有当这个疑问解除了,才会产生求学的目的,也才能通往理解数学本质之路。

可惜太多老师都不愿回答学生这种单纯的疑问,不,应该是答不出来吧,石神想。因为他们并不真正地理解数学,只是按照既定的课程照

本宣科,只想着要请学生拿到一定的分数,所以对森冈提出的这种质疑只会觉得不耐烦。

自己究竟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石神想。他正在让学生接受与数学本质无关、纯粹只为了拿分数的考试。无论是打分数,或是藉此决定及

格与否,都毫无意义。这种做法根本无关数学,当然亦非教育。

石神站起来,做了一个深呼吸。

“全部的人都不用再写了。”他环视着教室说,“剩下的时间,请你们在考卷背面,写上自己现在的想法。”

学生们的脸上浮现困惑,教室里一片窃窃私语。他听到有人在嘀咕:什么叫自己的想法?

“就是自己对数学的感受。只要和数学有关,写什么都行。”他又补上一句:“这个内容也列入计分。”

学生们的脸上啪的一亮。

“这个也有分数吗?几分?”一个男学生问。

“那要看你们学的如何,如果不会解题,就好好加油写感想吧。”说着石神又重新坐回椅子。

所有的人都把考卷翻了过来,有人甚至已经开始动笔了,森冈也是其中之一。

这下子全体都能及格了,石神想。如果交白卷当然无法计分,不过只要有写东西就能看情况给分了。教务主任或许会有意见,不过应该会

赞成他这个避免有人不及格的做法。

钟声响起,考试时间结束了。不过还有几个人喊着“再一下就好”,所以石神又多延长了五分钟。

收回考卷,走出教室。才刚关上门,就听到学生们开始大声鼓噪,也听到有人说“得救了”。

一回到办公室,男事务员正在等他。

“石神老师,有客人找你。”

“客人?找我?”

事务员走过来,贴在石神耳边说:“好像是刑警。”

“喔……”

“你看怎么办?”事务员露出窥探的表情。

“什么怎么办?对方不是正在等我吗?”

“是没错,不过我也可以帮你找个理由,请对方先回去。”

石神浮现苦笑。

“没那个必要,他在哪个房间?”

“我请他在会客室等你。”

“那,我马上过去。”他把考卷往自己包包里一塞,就抱着走出办公室,打算回家再批改。

事务员还想跟着,他说声“我一个人就行了”加以劝阻。他很清楚事务员在打什么主意,想必是想知道刑警的来意。而且他之所以主动表

示可以帮他赶走刑警,恐怕也是以为这样就可从石神口中套出内幕。

一进会客室,他预期之中的对象正在独自等着,是草薙刑警。

“不好意思,还跑到学校来打扰。”草薙站起来,鞠躬致意。

“亏你知道我在学校,都已经放春假了。”

“其实我去过府上,看您好像不在家,所以打电话到学校。结果,就听说有什么补考,当老师也挺辛苦的。”

“没学生那么累,况且今天不是补考是二次补考。”

“我懂了,原来如此,您出的考题想必很难。”

“为什么?”石神直视着刑警的脸。

“没有,我只是多少有这种感觉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