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回想起聆月对那敕矶的话:我等时间紧迫,恐不能如神君所愿。原来,他是早料到自己即将发生的变故,才如此焦急地取灵水、出冥宫的是么?

我慌了神,抓着他的衣襟死命地摇晃着他的身体,嘴上一直喊着他的名字,试图让他醒来,然而,我这番剧烈的动作非但没把他摇醒,反而让我俩齐齐从云头的边缘跌了下来。

我们落在了一条小河边,甫一落地,我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慌慌张张地将聆月全身上下检查一遍。

千万别死,千万别死…

我在心里不断的祈祷着,我并不知道他这副形容是怎么回事,但就是因为不知道,心中更像是烧了一大把火,我想若是他一直是这样下去,那…

不会的不会的,他是那惊天地泣鬼神、在四海八荒间被传得草木为之色变、风云为之含悲的天族聆月君啊,怎么会就这样…死去?

我努力在心慌神乱中找到几分清明理智来,虽然我什么也不懂,可是现下我们还处在鬼界,只有靠自己来救他!

我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希望能温暖他的身体让他醒过来,又不断的用手拍着他,喊着他的名字。我的做法毫无章法,甚至我都不知道到底对他是好抑或是不好,首次,我尝到了彻底无助的滋味。

一直以来,我都是只无欲无求的小小鱼儿,最多不过想要个锦云衾睡个好觉,除了天天,我亦从来未对人上过心,亦从来不奢望其他人能对我上心,我就这么平淡的过,虽然不十分好却也不十分不好,直到变成了个人,与聆月住在九旭宫这么许多日子,我仍是那只无欲无求的小小鱼儿,对聆月顶多是个亏欠,可是现如今,我这颗惯常淡定的心却如同在热油中煎熬一般,此刻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个有大本事的神仙,多么希望自己能救他,让他清醒过来,付出任何代价我也愿意…

可是,我却这么没用,我不仅帮不了他,还要连累他,害得他这样…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不知道啊…

“你怎么了?”

一个略显微弱的声音,在我耳里仿若天籁。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我低头见他睁开了眼,高兴地又跳又叫。他那双眼睛正定定看着我,眼睫上有一颗泪,是我方才不小心低落在他脸上的泪。

“你…你没事了吧?”我随手擦了一下乱七八糟的脸,笑着问他。

他看着我,目色柔和而深沉,道:“莫哭了,再哭就成兔子了。”

不管是高兴还是担心,都被他这句话生生哽在了我的喉咙里。这,这可是聆月君首次说笑啊,不知今日是不是个值得载入史册的特殊日子…

“你扶我起来吧。”聆月说着,就撑起了身子,我扶着他坐了起来。

他身体的温度已经恢复正常,头发上、脸上的冰霜也在不知不觉中散了许多,胸口的那道黑色的大凹口如今已经恢复成了皮肉,虽然仍是一个血淋淋的洞。

我这才悟到,方才那番寒冰之态,不过是聆月在运用水系寒冻之术与身上所中的火系焰火球相互中和、吞并,使得两者达到平衡,从而恢复胸前的那道创口罢了。聆月教与我术法时就时常说过,万般法术遑论威力大小,俱是相生相克的,也就是这个道理吧?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聆月的脸色比之方才还要苍白上几分,此刻已经是如鬼一样的死灰之色!他此时盘膝坐在我的面前,闭着眼睛吐纳匀息,金色的光华升腾而出,我知道这是他在进行伤口的自行修复,只是,他紧皱的眉头让我揪心不已,不过须臾,他便喉中一翻,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怎么会这样?依据常理,他此番自行修复应该会很顺利才对,这是怎么回事?

我正欲开口问他,却见他睁了眼,气息有些微弱道:“敕矶之箭果然厉害。本以为要过些时日再发作,没想到这么快就发作了。”

我不明所以,却在眼睁睁地看到他的衣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后到前的染成鲜红时,心中大震。

我挪过身子往他身后一看——只见他的后背上竟然插着一根半个手掌那么粗的银色箭支!而那箭支四周正不断的涌出鲜血来,如小溪般浸润了白色的衣衫…

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呼喊出声,然而泪,却不知不觉涌上瞳眶…

聆月眉峰紧蹙,唇线紧抿,额间忍痛的汗珠不断滑落,忽然眼神一厉,金色盛芒倏然一腾,只听得“喷”的一声响,箭支已经被弹了出来,而我的视线被鲜红的血液所覆盖弥漫,那鲜红的色彩,让我魂失,心灭。

我深深呼吸几次,颤着手擦了擦睫毛眼睛处的血珠,却见那处箭支刺入的地方已经成了一个鲜红的深口。

“帮我把里面的倒刺弄出来。” 耳边响起他仍然淡静的声音。

可我却不知该如何动作,只努力掩着嘶哑的嗓子作出一个正常的声调来问道:“倒,倒刺,是什么?”

许多许多年以后,我想起此刻的我,就想狠狠地甩自己巴掌。可是此刻的我,就是如此的没见识,如此的不谙艰险。

聆月没有多说,只是细细的给我解释,“就是,箭支上附着的荆棘,箭支离开身体后,荆棘还留在,里面,无法,自行修复。你,用手指勾出来,就行了。”

在九旭宫里他教我术法时也是如此耐心而细致,可是我却一直是能逃则逃的疲懒心态,所以并没有学到多少,还总是能以属性不好来掩盖。这次,我用了十二分的专心,听着他细细地一边缓着气息一边讲,终于听得十分清楚他要我做什么,然而就是这份清楚,让我的心又扭了九曲十八弯的揪紧,痛得我一抽一抽。

我又抹了把狼藉的脸,深深吸了几口气将自己的心痛转化为专注,对着那个半掌粗的伤口伸进去手指,我千般忍耐、万般努力地告诉自己,我的手指深入的地方不是聆月的血肉,只是一处没有生命没有知觉的东西,它是不会痛的,所以我不用害怕,不用害怕…可是,它的确就是聆月的身体啊!聆月会痛的,会很痛,会难以忍受的痛啊!

“不要…我不要…”我猛地抽出了手,捂着嘴却阻止不了不顾一切的哭喊,“我不要这样,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这么痛,我不要这样残忍地对你…我知道我必须这样做,可是,我真的下不了手啊…叫我怎么下的了手…

“别怕。”此刻,他那有着强大的定人心魄作用的沉稳的声音响起,“我如果不忍受这痛,就会死。你不希望我死吧?”

我狠狠地摇着头,泪水抑制不住地喷涌,却不知道他此刻正背对着我,是看不见我的摇头的。

是的,我不要你死,你死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抬起眼来看了天空,在最快的时间内拿出毕生的勇气来。我必须救他,必须救他…

我想,这个过程是我此生中最痛苦难捱的时刻吧,我将手指深入聆月的身体血肉中,在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中笨拙地倒弄,退退进进,每每在自己勇气尽失指尖脱力时一遍一遍的提醒自己,我不要聆月死,我还要报答他。尔后便又拾起勇气与信心继续摸索着箭刺,继续在他的血肉间翻搅,也翻搅着自己疼痛的心…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我似乎将一辈子的力气都使完了,一辈子的勇气都耗尽了,一辈子的泪水都流干了,终于将所细细密密的十几个小倒刺都掏了出来,然后便直接放开嗓子大哭起来。

不知道是想要哭出满心的恐惧还是想要哭出满心的疼痛,抑或是放下负担后的喜极而泣,总之,从没哭泣过的小小鱼儿泡泡,竟然就这样,在鬼界的一条荒芜鬼迹的小河边,放声大哭,泪水如身边的这条小河般,湍流不止。

我怕他疼痛所以并没有近他的身,只一人坐在河边的草地上哭,却感觉到聆月靠近了我,伸手将我搂住。我也紧紧抱着他,抱着这个世界上最看重我也最关心我的人,靠在这是世界上最温暖最舒适的胸怀,头深深地埋着,断断续续地抽噎着,用全部的感官享受着他带给我的温馨与震动。

我后来想,大概从这时候起,我便离不开他了,很不幸得成为了众多聆月君仰慕者群体中弱小的一员。当然,此刻的我还没有这个觉悟。

我们在那小河边待了好几天,待到他恢复到可以腾云驾雾了才回天宫。说来惭愧,我身怀了聆月君两万年的修为,可是连腾云驾雾也不会,真是笨蛋的可以。

在这几天中,我们都只坐在小河边,水米未进。我曾经欲要弄些河水来喝,聆月君及时告诫道:“我们现下正处于幽冥司境地,这小河八成是幽冥鬼河,里面的水俱是由冤魂凝成,是喝不得的。”我打了几个抖,望望四周,难怪这么灰蒙蒙阴沉沉的,连河边的草地都是乌黑焦黄,死气沉沉的样子,原来这里是幽冥之地。

知道这里时幽冥之地后,我便愈发地害怕起来,几乎时时都是靠在聆月的怀里。他闭目疗伤我便跟着他一起闭目安歇,他醒转了我便与他聊天,给他看看伤势的愈合情况。

唔,我深以为,聆月这厮委实被天君的教导荼毒得厉害,他所关心的事情莫过于四海八荒、六界臣民的生养活计,日日与公文打交道,故而与我这日日看话本子的人甚为不同。不过好在,我虽然对他的太子事务不感兴趣,他却对我的话本子却很有兴趣。我便将我看过的故事以及过去在水母那里听过的故事尽数说与他听,让他这操劳于公务公文的可怜神仙也乐上一乐。

这几日里,并没碰到什么鬼族之人,倒是在离去的那日,碰到了一对极是有趣的鬼官。

他们只是从这小河边路过,本与我俩不相干,然而他们却认出了我。确切地说,是认出了清清。

我不得不再次感叹五万年前的清清,虽然只是个凡人,确确是个能耐颇大的凡人,不仅与幻海水君、天族太子都有过一段,还与鬼族的勾魂冥官相识,不能不说,是个伟大的凡人啊。

那冥官显然还不认得聆月,只当他是一般的长相俊俏些的神仙,所以并未向聆月见礼,却是喜滋滋地跑过来对我说道:“是你?嘿嘿,没想到五万年不见,你还是舍不得他呢!”说着还极是暧昧地看了几眼聆月。

我不明所以,只得干干站着。

另一个冥官也乐呵呵地道:“就知道你不会真忘了他。五万年前,我就知道你们终究还是要走到一起的!琉玉镜虽然碎了,可情意总还是在的。”

“琉玉镜是什么啊?”我问道。听起来是个很不错的宝贝。

那冥官略略一愣,又仔细看了我几眼,悟到:“原来你把以前给忘了?嗯,既如此,我也不多说。我看你们很是般配的,以后就别再闹什么别扭了。嘿嘿。”

两人说着,就急急得离开,想必也是有要务在身。

聆月告诉我说他们是幽冥司的勾魂冥官,因为我有两万年修为在身,以他们的鬼力还看不来我缺失了一魄,所以没有抓我。至于琉玉镜,是五万年前聆月送与清清的一个仙器。

聆月君固然知道清清的过往,可是我却很不喜欢每每提到清清时聆月眼中闪过的黯然,故而也不想问他清清的事。清清,已经逝去了五万年,现在是我泡泡做主的时代。

这个时候的我,实在是个颇为乐观的性子,认定了自己与清清是不同的,也认定了自己会比盗窃贼清清过得好,虽然,这份乐观来得很是盲目。

我并没有想到,不过数天之后,我就与五万年前的清清形成了统一,那时我也不得不承认,我果真就是五万年前的凡人清清,即使身份不同、性子不同,但是灵魂却是统一的。我这个认知的来源不是别的,竟然是一场连着一场关于清清的梦境,诡异而又真实。

在鬼界待了数日,我们终于驾了云雾上了天界。聆月将我直接带到了玉清圣境,把我扔给了元始天尊老头,我在紫竹林中待了七日,才被聆月接回凌栖宫,虽然二人都说我的魂魄已经健全,可我着实没什么感觉,只除了七日之后第一个晚上那个栩栩如生的梦境。

前传 第十六章

梦中,是万丈霞光照耀下的幻海,水波粼粼,晴光潋滟。

海边,一高一矮,一前一后的两个身影。女孩子赤着足,双手提着自己的鞋子,在柔软的细沙上踢踏,又抬眼观赏着天边的云霞;男子跟在她的身后,身形秀挺,满目从容。两人时不时地说着一些琐碎的话。

女子笑吟吟道:“我们今晚煮什么吃?”

男子微笑回到:“你想吃什么?”

女子手指点了点脑门,半晌,兴奋地往后看,笑着对男子道:“我想吃蘑菇!我从来没吃过,但是小时候听爹爹说,那是世上顶好吃的东西!可是海边是不长蘑菇的,你能做么?”

看着女子略略皱着的脸,男子宽慰一笑,点头道:“只要是清清喜欢的我便会。”

“欧,太好了!就知道聆月最厉害了!”女子欢呼一声,冲过去抱着男子,挂在他的脖颈上快乐得笑,那甜美的笑容让天边的烟霞也要失色。

男子宠溺地揉揉她的发,然后抱住了她。

两人仿佛生来契合,依偎的身形,在旖旎烟霞下,立成亘古的美好与绵长。

在这梦里,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男子的脸,那样让人失魂的容颜,的确就是聆月君。但是让我奇怪的是,我看不清女子的脸,只能由心而出地感觉到,那个女子,就是我。那些话是我自然而然说出的,那些动作是我自然而然做出的,这个梦,是我梦见了聆月,梦见与他在幻海边的快乐无忧地生活。

醒转来过,我很容易能想到那个女子应该是清清,可是,为什么又是我呢?我一直都将清清看成与我分立的个体,两人在梦中却这样的重合在一起,让我很困惑。睁开眼来,便看见那张方才在梦中出现过的脸。

这次竟然极其难得的,醒来后聆月君并未在看公文,而是躺在了床上。

虽然与他不是第一次距离如此之近,但是因着方才在梦中才遇到他,与他快乐相拥,现下再次看见他,便未免有种别样的情思,萦萦绕绕地在胸膛中升腾着,缱绻而温馨。

心中不得不再赞一句,这张脸真是越看越美好,越看越舒心,越看,越让人想看下去啊…

就在我看得很有劲儿的时候,那双眼睛啪的睁开了。

我愣了一愣。

他看着我笑了,道:“白日里睡了许久,现下终于不困了?”

心中难免惭愧,泡泡小鱼儿,委实一条嗜睡的鱼,这我早就知道了,可是这次被他这么一调侃,竟首次生出了惭愧的心绪。

我也干干笑了几声,“唔,你今日倒是难得没有在批公文呢?”

他略略点头,又道:“这几日,我因为养伤而仙力不稳,无法时时顾及你的隐身之形。你自己需多加注意些。”

我点了点头,脑中忽然闪过梦中清清与聆月的画面,信念一动,向他挪了挪身子伸出手去环住了他的脖子,笑眯眯地说道:“你会不会做蘑菇啊?我想吃蘑菇。”

聆月略略一怔,继而也挪过来抱我,道:“现下在凌栖宫还不行,等过几日回了九旭宫我便做与你。”说着还揉了揉我的头发。

咦,跟梦里的场景真是如出一辙。

翌日,聆月与几个神仙在书房讨论什么东荒瀛洲的麒麟族叛乱问题,我听得几欲昏昏欲睡,又见外头天气甚好,便独自出了书房来在凌栖宫逛了一遭,等我逛完了回书房后却不见了聆月。

我蹦着跳着去了聆月的寝殿擎冉殿,竟然也没看见人。

心里正奇怪着,却忽然听得路边端了糕点果品的几个小仙娥边走边笑嘻嘻地讨论着。

其一说:“君上终于去找槿颜娘娘了呢,据说一进那殿阁就关了房门呢!”

其一说:“君上许久没去看过槿颜娘娘了,槿颜娘娘美貌又温柔,脾气也好,总不会一直受冷落的。况且仰慕君上的女神仙们众多,君上至今也只有槿颜娘娘一位夫人,足可见得君上对娘娘的不同。”

“就是,”又一个仙娥插嘴,“君上日日忙于公务,对女子本就冷淡些,对槿颜娘娘时有冷漠,但总归是最不一般的。记得听以前的仙娥们说,君上与槿颜娘娘成亲那会儿,可高兴地笑了一整天呢!过后日日陪着娘娘,数月都没上凌霄殿朝会,直到天君颁了旨,召了君上回去,君上才重新上了朝会呢!”

“哦?真有此事?”那首先开口的仙娥一脸惊喜,急急的问。

“当然,”那消息颇多的仙娥很是得意,“娘娘那般美貌,又那般好性儿,就算是君上,也是极喜欢她的,要不然,这凌栖宫早就有一堆子侧妃了,又怎会这么几万年里都只有槿颜娘娘一个?君上那不就是怕娘娘委屈嘛!”

几个小仙娥仍旧兴奋的说着,而我却委实没有再听下去的兴致。

心中不知为何生出几丝烦闷来。在那书房等了许久也不见聆月君回来,想来是在那槿颜娘娘的槿秀殿中了,也不知他们是在做什么,竟然要这么大半日…

想到这里,就愈发的烦闷起来。我摸了个茶杯,灌了几口茶,又就着桌上的点心吃了一会儿却食之无味,终于是一甩袖子出了门。

实在不想再遇见那些个八卦的仙娥们热烈讨论他们的君上与娘娘如何如何地恩爱,便干脆用了近日才学会的驾云之法,招了朵祥云,离开了凌栖宫。

此番我这不大正常的作为着实不符合我的性子,然现下我却也不想考虑那么多,只驾着祥云一直朝东,想独自一人回九旭宫去。

然而不知是我这驾云的功夫不济还是心思不宁而无法驾驭,总之,我这人生中第一次招的祥云终于是在半路上把我摔了下去。

我呻吟了几声,揉了揉磕在地上的屁股,然后坐了起来。

却见放眼所及处俱是碧草茵茵,又点缀了几许红花紫萼,煞是美丽。

这,不就是上次来过的花境么?

我站起身来走了两步,看见前方有一个小石桌子并着两个相对而饮的神仙。那男神仙一身青衣,我一看便知是那经常来花境讨仙露的季影神君;那女神仙容貌秀丽,自然是那花神堇色了。

知道自己是隐身的,我便也壮着胆子过去了,本意是想去看看所谓的花境仙露到底是个什么宝贝,却在听到他们的谈话时敛了心神。

此番我借着隐身的好处,偷听了两次墙角,确确是不厚道,然而担了不厚道的罪名,我也要将这墙角听下去。

只见那堇色的神情中略显担忧,边细细品着杯中佳酿,边对季影神君道:“聆月君这次鬼界之行,被远古神祗敕矶重伤了,你可知此事?”

“知道,不就是平乱时误伤的么。敕矶之箭形似细针,见血后却能迅速成长,而且附有带毒的倒刺。据说此毒乃是由灵咒所化,须得净露丹才得解。只是这净露丹,天地间万年才孕育出一颗,现如今极少有存,倒是个麻烦的事情。”

季影神君也收了平日的嬉皮笑脸,敛着神色续道:“然此事天君自会解决,我等不必操心。”

堇色又言道:“虽然天君辖了四海八荒的神仙,可是也未必就能短期内找到净露丹,这时间一长,聆月君必然修为受损。”

季影神君凝眉点了点头,又笑道:“我们操心有何用?看你这形容,不会是有净露丹供给聆月君吧?”

本是一句玩笑,那堇色却点了点头,道:“是有,不过是花境首任花神珍藏之宝,命令不得私自动用。”

“哦?”季影神君挑了挑眉,“既如此,你也断不能用的,到时若乱了你们花境的规矩就不好办了。”

堇色略略垂眸,道:“这规矩以花神所立,自然可由花神而改。况且聆月君是为公务而伤,也不算是私事。”

我正听那堇色讲得投入,不料那季影神君直直指着立在堇色身后的我,惊喊出声。

“你,你是谁!”

于是堇色也回过头来看我。

我也吃了一惊,指着自己道:“你可以看得见我啊?”

“你用了隐身术?”那季影神君一脸戒备地看着我,仿佛已经认定了我是个专门来听人墙角的。

我点了点头。

堇色皱眉道:“仙子何以隐身入我花境?”

仙…子?这称呼,嘿嘿,甚得我意!

我立刻笑呵呵地回到:“不是隐身入你花境,是我一直就是隐身的,不管是在花境还是其他境。再者,我是无意掉下云头才进的这里,并无意偷听你们的说话。”

他俩对视一眼,似乎在想我的话是否真诚可信。

我则跑到季影神君跟前,给他自报了门户,道:“小青鱼,你还记得我么?我是幻海的泡泡,就是被你的泽霞珠砸中的那条鱼。”

他听后,眼珠子转了几转,猛拍了下脑袋欣喜言道:“是啊,嘿嘿,你这小鱼儿,倒是很本事,才数月不见,就成了仙子了?”

我也十分开心,显见得,这季影神君比之屏翳神君还是要亲和许多的。

这一开心,就将聆月嘱咐的事儿给忘得一干二净,十分诚实且十分详细地跟他说了我上天宫来的经过。两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显然是被我这美妙的讲故事的天分感动了。虽然,季影神君对我这真实的故事的真实性保持了绝对的怀疑态度;而花神堇色则对我屡屡投来了惊异而略带凄苦的目光。

我竹筒倒豆子般说了许久后,才回想起来之前他们相谈的事情。继而醒悟过来此番我的隐身术竟然现了形,显然是此时聆月的仙力不济的缘故,就像上次与檀焱大战时一样。我心中起了担忧之色,便也将放在在凌栖宫听那群小仙娥的墙角得来的几许烦躁忘了个七七八八,遂告别了两位神仙招了又一朵祥云直飞向凌栖宫。

很久很久以后,回想起这段往事,我总是不得不仰天喟叹,我这条鱼,委实是没脑筋的无药可救。此番我知道自己已经现了形,竟然仍旧这么直接地冲进凌栖宫,终是把聆月为我隐形而想要避免的灾难重新招了来。

我并不懂太多天宫的规矩,只凭着心里的担忧直接将祥云降到了擎冉殿门口,然后奔进去看聆月。

我料的不错,聆月果然在塌上倚着,半个身子靠在床头檀木上,正正看着我,眸光如以往般的沉静,却又带了几许忧思。

法力低微的我,实在探不出他的真实状况,便只得开口问他,希望他不会瞒着我。我走到他床前,道“你中了敕矶的毒是么?”

他并未回答我的话,而是向我招了招手,道:“过来些。”

依言挪了挪身子,便被他一把拉着坐到了床沿,上身密密实实地被他抱着怀里。他将头埋在了我的脖颈间,喃喃言道:“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当然会被发现,你中毒这事儿,都不晓得多少人在着急呢,你倒好,跟没这回事儿一样。你倒是说说,可有找到那解毒的净露丹?”我偏过头去问他,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目光恢复往常的柔和,仿佛先前的忧伤是我的幻觉般。

“敕矶之毒在别的神仙身上的确是个了不得的毒,一日不解便会被侵吞掉一层修为,须得集合天地之气的净露丹才能化解。但是我却与其他的神仙有些不同。我天生的自我修复能力就比别的仙强些,出生时就集合了天地之灵气,四时之仙泽,我的血肉比之净露丹恐还要净露上几分的。故而这敕矶之毒,于我本就是小事,不过是最近的仙力不大稳妥罢了。过些时日便可痊愈。天君早知此事,便并未对我中毒之事多做过问。”

许是魂魄健全后我终归是要比以前聪明了几分的,这次听到这番话,倒也听了个明白。虽然不知真假,然而我早就听闻,聆月出生时四海八荒祥瑞之兆尽显,天宫祥紫之气弥漫升腾,九天银河边之祥草蓂荚暴生三月,东方九旭之东的灿烂烟霞三年不灭。又有从四海赶来的七十二只金凤鸟齐齐相聚,绕着聆月所处的殿阁飞行了七七四十九日。花境明昆境和长生境中,枯草逢春,败叶重绿,一日之间,神界一片蓬勃生机。此一说,那么聆月君之言倒也是有几分可信的。天君当年喜得此天赐之子,当即立下了为天族太子,想来对聆月的安危定然是极关心的,此番他老人家既然放心的很,想必的确是件不必忧心的事儿了。

我放下了担忧,便终于醒悟起来问道:“隐形之术没有了,这可如何是好?”

他沉吟半晌,道:“今晚我们便回去九旭宫。”

前传 第十七章

回到九旭宫的第一晚,我又一次梦到了幻海之滨。

这次的梦境仿佛是连着上次的,倒仿佛看一章一节的话本子般,线索分明。

我们俩正在一个素净而整洁的小屋里,海浪击岸之声、海鸟鸣叫之声不绝于耳。小屋内陈设十分简单,却处处透着温馨。我与他相对坐在桌旁,桌上摆了几盘小菜,其中一道便是蒸蘑菇,上面撒了几许绿油油的葱花,香气扑鼻,精美之至。

我看了看那盘蘑菇,又抬起头来看他,眼睛笑成了两轮弯月,脆泠泠道:“你真的什么都会呢!清清的夫君是天上地下最了不得的人!”

他仍是对我微笑,夹了几块蘑菇到我的碗里,我便开始很是香甜地吃着。

“嗯,对了,”我抬起头来问,嘴里还包了一包饭,便有些支支吾吾,“方才来找你的人是谁呢?是有什么急事么?”

他的神色黯了一黯,又抬起眼来对我柔和的笑,“无事,不过是以前认识的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