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恍然大悟,也细心找地上痕迹。寻至门口处,见光线被阻,抬头看去,只见秦放正掩鼻嫌恶站在那,一点也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这里头不臭,你不用捂嘴也行的。”

“哼。”秦放不轻不重哼声,掩鼻皱眉,“里面酒气冲天,难闻得很。”

明月嗅了嗅,“是有一点酒味,可也没到难闻的地步吧。”

苏云开笑道,“他是京都里出了名的狗鼻子,还是个酒鬼。”

“姐夫你这话就不对了。”秦放反驳道,“我是神仙鼻子,还是个酒仙。”

白水瞥了他一眼,“纨绔子弟,那你说说这里头的是什么酒。”

秦放稍有犹豫,不愿进去。余光一瞧,那恶捕头眉眼微扬,似有轻蔑,心下一横,踏步进去,四处嗅了嗅,“不太好辨认,大概猜了七八种,但不知道到底是哪种。”

“不是说是狗鼻子吗?”

“…”秦放差点扑上去和他厮打一番,算了,打不过。

明月边听他们拌嘴边去找那凹痕,又转了半圈,终于看见了,“找到了!”

苏云开立即顺着她指去的方向看去,果真看见地上有个凹陷的地方。用那砚台一比,凹痕相差无几。凹坑处,还有点点石屑。用指肚沾起,与砚台缺口颜色对比,完全吻合。

可等他抬头看见凹痕所在,便有些迷惑了。

明月见他眉头不松反拧,轻声,“怎么了?”

“位置不对。”苏云开站起身,环视一圈店铺,“我本以为那凹痕会在桌子附近,便于拿砚台的地方,但没想到,却是在离门不远的地方。”

明月顺着他所说的一看一想,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如果凶手没事拿起砚台,柳佩珍定会有所警觉。哪怕是柳佩珍没有怀疑他为什么拿了砚台走到门口,凶手也没必要非得拿离门甚远的砚台。门旁边有个盆栽,盆栽里头就放置了两块扁平石头,那完全可以替代砚台,为何非得去拿砚台?

她缓缓站起身,转身去看正门是否有什么异常。刚刚站定,就听苏云开唤了一声“别动”。惹得白水好奇看去,看见苏云开手拿砚台走到明月背后,忽然明白,“柳佩珍是在关门的时候被人用砚台偷袭了。”

明月顿觉背后寒意冷然,不是惧怕苏云开,而是联想到柳佩珍当日的处境——背后有人要杀你,可你却完全不知道。

秦放还在为挽救他的酒仙之名,四处细嗅,闻至地上,立即重归得意,洒脱道,“我知道这是什么酒了,是口子酒。”

苏云开看他,“仔细说说。”

“口子酒产自宿州,酒液无色,香气浓郁。最适合的喝法,就是大口大口的喝,要是配上烧鸡,卤水鸭,耗油鹅掌,就更好了。”说着他已经忘了这里发生过凶案,十分想喝酒了。

“口子酒…”苏云开蓦地想起来,“白捕头,葛送的供词上,可有他昨夜请客时喝酒的事?喝的又是什么酒?”

白水当即出去寻了衙役,让人取供词来。不多久衙役寻了来,一瞧,葛送和四个朋友供词一样,喝的只有一种酒,桑落酒。

这回不等人问,秦放就解释道,“桑落酒可是御酒,民间称之蒲州酒,酿酒方子与御酒略有不同。这种酒也是酒液无色,但味道醇厚芬芳。色比琼浆犹嫩,香同甘露仍春。”

苏云开追问道,“配菜呢?”

“当然是配清淡口味的,比如清炒虾仁,鱼头豆腐,白斩鸡什么的。”

苏云开默然稍许,便道,“凶手不是葛送。”他将砚台放回地上,又腾起点点墨尘,“按照吴筹的说法,柳佩珍和葛送相见后,曾有交欢的动静。后来停了很久,才再有动静,那个时候葛送应该已经走了。”

白水皱眉,质疑道,“可也有可能是交欢之后,两人起了什么冲突。”

苏云开说道,“如果是这样,那这里留下的酒气就不该是口子酒,而是桑落酒。葛送是个酿酒好手,也深谙酿酒之道,他们当日喝了桑落酒,配菜也都与秦放说的一样。但留在这里的气味,却是口子酒。”

“若凶手另有其人,那为何两个都喝过酒的人来此,却唯有凶手留下了酒气?”

“事发当天,我也在百宝珍铺子外面,发现地上隐约有水迹。而白捕头还记不记得验尸时,柳氏面有油渍,口鼻有酒有水?我想,当夜下暴雨时,凶手并没有打伞,所以淋湿了衣服。用来捂死柳氏的,大概就是身上的衣服。才导致柳氏吸入酒水,但面上又没有重压的痕迹,那是因为衣服是柔软之物,等你们赶到案发现场时,那痕迹已经消失。”

明月忽然打了个冷噤,“葛送不是说,他离开的时候柳佩珍还出来送他吗?那会不会就是在那个空隙,有人溜进百宝珍,但柳佩珍回到铺子里却没有发现?”

苏云开觉得这不是没有可能。

柳佩珍头顶的伤口是正中的死穴,如果有人要拿砚台往她头顶砸,那在背后袭击是最好的。

可她的死因并非是头顶伤口,那有可能是她没有被砸晕,反而跟对方搏斗。也是因为搏斗过,所以导致砚台被无意中踢开没有留在原地。

如今要证明葛送不是凶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苏云开面向秦放,郑重道,“你去看看留在柳佩珍口鼻里的酒到底是什么酒,如果不是桑落酒,葛送的嫌疑也能洗清了。”

秦放一听要去看死人,差点再次瘫软在地。白水又拎了他的衣领,“走吧,酒仙大人。”

“…姐夫救我!”

苏云开笑得温和,摆摆手,“快去吧。”

“…”通通都是混蛋!

第9章 古董铺子(九)

第九章古董铺子(九)

秦放从停尸房出来后,吐了一个下午,躺在客栈里半天没回过神。白水特地去砍了一把杨柳枝和买了艾草给他泡澡熏香,折腾到夜里才睡下。等他睡了,白水这才离开。

毕竟…是他押着秦放的脑袋凑到尸体的脸上才嗅出了酒味…

留在女掌柜口鼻里的酒的确是口子酒而非桑落酒,知道是什么酒的苏云开也放秦放好好休息去了,转而去找秦大人,说明这件事。

秦大人着急破案,也不顾是夜里,一听这事就要升堂再审,却被苏云开拦下了。

“大人稍安勿躁。”

苏云开将他拦回书房,明月便了然于心地将门关好,站在门后为他们把风,看得秦大人不痛快,“你们这是做什么,既然葛送不是凶手,那就该去抓真凶,再拖,让他跑了怎么办?这个罪名难道你们来担?”

“衙门已经升堂审了几次案子,结果抓了三次人,却都不是凶手,百姓的说法只怕会更大。”苏云开坐在一旁,自己斟了茶喝,不紧不慢道,“从种种线索来看,我大致能猜出凶手面貌。身高不低于六尺,这样才能将柳氏头上砸成重伤。他爱喝酒,而且酒量也很好,否则不会做出潜入杀人后还卷走大批财物,安静离开。”

秦大人忙摆手,“就算醉酒了我也能拿走东西。”

苏云开笑笑,“连哪些比较贵重哪些比较低廉的东西都分得出来?还有大件的都不拿只挑小的拿?”

秦大人这下不说话了。

“我拜托白捕头明察暗访,发现与柳氏有接触的人中,没有这样一个人。”

“那可问了吴筹?”

“吴筹也说没有。”苏云开接着道,“那人未必要冠以情夫身份,或许真的只是入室抢劫罢了。”

这下让秦大人往外走他都没力气站起来了,脸色都有些灰白,“那可怎么办,有迹可循还好,这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难道要我把整个南乐县的人都喊来问一遍?”

“问不了活人,就问死物吧。”苏云开低声,“既然凶手掳走了一堆的古董,那总要拿去卖的。”

秦大人皱眉,“他能这么冷静的将东西拿走,可见不是个蠢人,他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把东西拿去卖了?”

“所以要引蛇出洞。”

秦大人忙问道,“愿闻其详。”

“既然葛送已经被关进牢里,也没有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那我们就让衙役散播谣言说秦大人确定他是真凶,准备不日定罪。随后将百宝珍丢失的东西列出清单,贴在衙门口和当铺前,让百姓留意这些珍宝的下落。”

“你的意思是让凶手以为葛送做了替罪羔羊,从而放松警惕?可后面是什么意思?”

苏云开声音更低,秦大人只好凑了脑袋过去。

“要少列几种东西,让凶手以为那些东西不在追查的范围内,放心的拿去卖钱。”

秦大人恍然大悟,细想着实是个好办法,喜得一拍桌子,动静颇大。明月忙嘘他一声,秦大人也捂了嘴,决不能让人听见,若能破案,只怕又要升官,再不用回到这小地方当小官了。

苏云开说完这些也要走了,秦大人并不愚笨,只是或许是上了年纪,有些急功近利,审案就不怎么走心。如今审到这个地步,他也该收了心,会好好办剩下的事了。

“等等。”秦大人站起身,上下打量他一眼,“你不是小阿月的帮手,听你的口音也不是本地人。难道你是…”他轻咳一声,“微服私访的…”

苏云开蓦地笑开了,像看个顽童那样看着已过半百的秦大人,“只是个有点聪明又有点好管闲事的人而已,大人不用多猜。还有,平日多读律法,少看些戏文吧。”

秦大人被堵得没话,虽是后生,但却可畏。知道他不会多说,也就不提了。不过他直觉这人不简单,日后还是得多礼让,总不会错的。

从内衙后门出来,玉盘高挂。隐约有雾,月色不名,低矮的房屋如铺银灰,微觉鼻息湿润。街道无人,寂静清幽。等穿过一条小巷,步入大街,才看见了行人还有摊贩。

明月想到他好似一天都没吃东西,见前头有摊主刚将馄饨下锅,便道,“肚子饿了,不如我们去吃馄饨吧。”

说起来苏云开也腹中空荡,就和她一起过去,要了两碗。一会又觉不够,又让小二往汤里下了个面。

夜越深,街上的人就越少。如今只剩下他们这一桌还在吃。落腹一碗,仍觉欠缺,苏云开问道,“还饿么?”

“饿。”

苏云开让摊主再上两碗,又笑了笑,明月问道,“你是觉得我吃得多了么?”

“一般姑娘的确吃得不太多,只是不在意旁人,填饱肚子要紧的做法,却也比一般的姑娘更大方直爽,也挺好的。”

眼前姑娘又嫣然笑开,恰似一轮明月藏在薄雾后。肤若白雪,唇似一点红梅,娇俏玲珑,好看极了。

明月发觉他在看自己,微微偏头,挪开了视线。苏云开也随之偏头,一时无话。等馄饨端来,他才寻了机会说道,“你是不是认识我?”

“为什么这么说?”

“你是个谨慎的姑娘,也算是自小在衙门长大,应当不可能随随便便就跟个陌生男子搭话,还带着陌生男子到处走,如今夜里还坐在一起吃东西。”

明月笑看他,“我要是说因为你长得像好人,你信不信?”

苏云开也笑开了,“看来你是不打算说了,也罢,到了你想说的那天,自然会说了。”

“嗯。”明月心底不愿说,她总觉得,他应该没忘了她的——毕竟两人当时被狗追得那么惨。他就算忘了自己也不该忘记被狗追吧,等他想起以前路过南乐县时遭遇恶狗的事,估摸就能想起自己来了。等等,那这样她不就是连狗狗都不如了?

苏云开见她不知深想什么,越想越乐的模样。

又吃完一碗,终于是饱了。苏云开将钱结了,要送明月回家。明月摆手说道,“我家就在附近,你住的客栈还远些,回去吧。”

苏云开叹道,“我真把你丢在这自己回去,明天白捕头一定会痛骂我,秦放也会说我非君子的。所以为了不挨骂,就请让我送你到家门口吧。”

明月抿唇一笑,就没听过说得这么委婉委屈的,欣然道,“那走吧,赶紧回去,然后你也赶紧回客栈。”

因明月的爷爷是仵作,随时要被衙门召唤,所以住的地方离衙门并不太远。穿过两条大街,就到了进家的小巷。巷子里的第五户人家,就是明家了。

明月拿钥匙开了门,进了里头说道,“我爷爷不在家,男女有别,我就不请你进来喝茶了,明早见,我去客栈找你。你可以晚一点起来,我给你带早食。”

“好。”

苏云开准备等她关门了再走,忽然巷尾那传来敲竹梆子的声音。打一下又一下,连打多次,咚、咚;咚、咚!

明月探了探头,说道,“二更天了。”

一晚五更,每一更的敲打声都不同,打落更是一慢一快,连打三次,如今打得一下一下,正好是二更。她想让苏云开快些回去,却见他神色有异,似在沉思什么,一时没有打搅。等觉他眉头微展,才道,“怎么了?”

苏云开缓声,“我们一直认为没有证人,因为没有人会在半夜的时候在街上走。可如果是更夫,却有可能曾看见过可疑的人。葛送说他是不到寅时就走了,如果恰好被更夫看见,那他就能完全洗去嫌疑。”

听见这个极有可能成立的证据,明月又想到另一点,已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动,“而且从尸检来看,女掌柜死于寅时之后,也就是说,更夫很有可能连凶手都看见了。”

苏云开立即说道,“我去找秦大人,让他去将负责百宝珍附近打更的更夫都找来。”

明月想跟着一块去,但被苏云开拦下了。想到衙门那边他已经是畅通无阻,也不用她开路,这才收住步子,等着天明再见。

第10章 古董铺子(十)

第十章古董铺子(十)

天渐破晓,大地朦胧,青黛色的远山缕缕晨曦迅速升起,驱散浓雾,云霞似血。

明月找到苏云开的时候,只觉他眼里的血丝如霞,显露疲惫。

苏云开刚出衙门就看见明月,还看见她手上提的糕点,伸手道,“正好饿了。”

明月递了给他,见衙门后面没跟来人,说道,“你找到更夫了?”

“找到了,寻了六人,找到一个。带他从后门去见了秦大人,刚从后门走了,待日后再让他出来为葛送作证。”

明月眼一亮,“更夫真的看见葛送寅时前回去了?”

“嗯。”

见他拿了糕点吃,明月又将抱着的水囊给他。苏云开一喝,竟是鸡汤。鸡汤味浓润口,齿留余香,现在时辰还这么早,也不知道她是几点起来熬的。

他总觉得,明月对他异常的好,但又察觉不到半点恶意和心机,就更觉得不可思议了。

明月明月…两人以前见过么?

喝完鸡汤,一夜奔走的疲倦也从骨子里剔除干净了。他将水囊食盒和锦囊交还给她,才道,“在衙门门前说秘密正好,少人耳目,我来告诉你更夫的事。”

明月还警惕地往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这才道,“说吧。”

“那更夫叫程达,那晚他来打更的时候,的确是看见葛送寅时之前出现在了街上,跟百宝珍是反方向,而程达的路线,就是百宝珍那。也就是说,程达可以证明葛送是无辜的。毕竟依据尸检来看,柳氏是寅时后才遭了毒手。”

“葛送不是凶手的证据可算是找到了,这下秦大人该彻底相信了。”

“只是,”苏云开继续说道,“程达那晚还看见了一个人。”

明月双眼一亮,“有可能是凶手?”

苏云开点头,“更夫打更完要回去守滴漏,在回去的时候,发现有人怀里抱着一堆东西急匆匆从街尾跑过,而他离开的方向,正是百宝珍。”

不等他往下说,明月就面露可惜,“那程达肯定是没看见那个人的脸,要是看见了,现在白哥哥他们早就到处去抓人贴告示了,葛送也从牢里出来了,对吧?”

苏云开见她一点就通,笑道,“聪明。”

“可还是不知道凶手长什么样,那人也未必就真是凶手,世上事无奇不有,万一只是个巧合呢。”

“这倒不急,等再过两天。”

“你也先回客栈休息吧,有消息了我立刻去喊你。”

许是年轻,奔走了一晚的苏云开并没有感觉到太过疲累,刚吃得饱腹,更觉如初升朝阳有朝气,不过现今没事,去养足精神也好。就和她道别,回客栈了。

明月等他走了,也准备回家,走了几步又觉她倒可以去做一件事。转身进了衙门去找白水。

明月生得漂亮,衙门里的又都是男子,每日见她进进出出的说不起别的心思也不可能。只是衙役捕快都知道,这明家姑娘,有白捕头护着,看模样就是一对。且不说白水是他们南乐县数一数二的捕头,单是这清俊的脸,就胜过他们这些粗糙汉子一大截了,跟明月站一块,那就是一对璧人。

所以如今明月来,也只能将她当做妹妹看着护着。大清早的提着个食盒进来,便有衙役打趣道,“又是给你白哥哥送吃的来了?”

“这是空盒子,刚在门口送人吃了。”

衙役意外道,“谁呀?”谁能比白捕头还重要?

“就是那个苏公子。”

几个衙役了然,等她走了又笑笑,“白捕头地位不保哟。不过整日埋头案子,放着这么个娇俏人儿不陪,也是该。”

“可不是。不过那苏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历?断案的时候可真是厉害,连秦大人都好像对他敬畏三分了。”

“谁晓得呢,他们断他们的案子,我们只管负责抓人。”

“也是。”

衙门宽大敞亮,衙役们的低声窃语传不到明月耳朵里。

白水正打算外出巡视,刚过二门就见那一身杏色的姑娘跑来,紧绷的脸也微露笑颜,等她跑近,伸手就要拿那食盒,“正好饿了。”

明月立刻笑道,“给苏公子吃完了。”

“…”白水颇为不忿,“看了好几年的水仙花就要被人摘走了。那陪我去吃个早饭吧。”

“行,你等会要去巡视吧?”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