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

  第一章 举火

  “如果你还不曾了解什么叫做雄壮……”冷丁儿站在嘉峪关西三十余里外的一处哨卡,心里冷冷地想,“那么,站到我这个位置来!”

  冷丁儿的位置是个什么位置?他站的位置与其说是哨卡,其实并没有任何标志物,四周都是沙滩石碛,但这里可以看到嘉峪关最西的一个烽火台:“西望海”。

  “西望海”望的不是沧海,而是沙海——白日举烟,黑夜放火,就是有敌来袭的信号。冷丁儿的职务就是瞭望烟火。这个活儿他已干了三年。三年中,匈奴共犯关四十一次,其中,举烟二十七次、举火十四次,共有七次被冷丁儿瞭望到。

  但每次望到烟火时,他只放飞信鸽,人却冷冷地望着那烟火,一动不动。他每天来到这个哨卡时,都要带一只强健的信鸽,广漠中那是唯一和他相伴的温暖。他之所以没有飞马疾驰,返回龙城详细示警,是因为:他只看到烟与火,而没有看到那个特殊的信号。

  据说,那个特殊的信号是紫色的,一哥给他详细描述过,但连一哥也没有见过那个信号。如果不遇十万火急,那个信号永远不会发出。因为,能发出那个信号命令的,只有一人。

  冷丁儿想起那人,就会不由把头翘得高些,保持一种仰望的姿态。

  那人就是、昔日的云中守、今日的关西大将军:哥舒。

  这是一个能让人热血沸腾的名字。名下的那个老者虽然已须发皆白,但他仍保留了一双镇静的眼。那双眼是枯的、暗的,同时也是镇定的、敏锐的。可以说,冷丁儿从军,有一大半就是为了他。

  ——钦佩他的为人。

  ——倾慕于他的传说。

  冷丁儿被人称为三十年来华山第一杰出弟子,江湖中人给了他一个绰号:“响剑”,那还是冷丁儿出道头一年得以享名天下的利器。那时,他在江湖中也着实风光,但没有人会想到,三年之后,他就突然不见了。江湖中人只怕再也想不到,冷丁儿会去从军。

  孤剑出塞,千里从军。

  江湖,是一个张扬自我的地方。但从军呢?军中是需要秩序的地方。江湖中人从军后会怎样?就算以冷丁儿的英挺坚韧,就算以他那欣长得不止出众的身材,没入十四万大军的人丛中,会不会有一种被消融的恐慌?

  ——会的,也不会。

  他成名于十七岁,如今从军已三年,今年二十三岁。月升起,月光下,是他比以前黑得多了的皮肤与镇定多了的眼。

  他望着“西望海”的方向。

  那个信号,据密令称,名叫——“紫塞”!

  你有没有见过一弯孤月从雄拔的关山中升起的姿态?弦月如钩,下面钓着雄关内整个的汉家河山。汉人是月的子弟,他们从小指月为嬉:小时不识月,号为白玉盘;长大了,他们指月为盟,传说中他们姻缘的成就,就是靠月下老人手中晃动着的红线;再大了,要分离了,他们又指月为誓,指望月亮照着远隔千里的亲人:一夕望月有几人?

  在汉人的印象里,月是弱的,静的,美的。但如果你在这里从月缺望到月圆,望着它从关山口升起;望着它照遍天下五十州;望着它跃出紫塞、光溢祁连、关山迢递、今古洞穿;如果你像冷丁儿一样,连着三年,无论晦朔,无论阴晴地看下来,你就会知道,关内望月与关外望月绝对是不同的。所有的柔弱与温情都被一道雄关锁在了关内。而关外,是一切细腻与柔情的反面——那是雄壮!

  冷丁儿抚了抚自己腰间的剑,剑柄是象牙的,上面已被摩挲出一层旧旧的黄。他站卡的地方距嘉峪关有近三十余里,距龙城足有七十里,距他自己这一批探马的休息点也有十三里。

  两年下来,他理解的所谓雄壮就是:孤城紧闭,而百丈城池外七十里处,有和他一样的人夜夜坚守,用一天一天的时间去等一个希望它永不出现、有时又希冀它终于磅礴升起的信号——“紫塞”!

  人生天地间,每一夜都让他感到自己的渺小。东边、关内,就是整个的汉家河山。那对于他们这些含辛茹苦,驻守边关的将士来说,意味着——人间。

  人间温暖。

  而、我在关山。

  他们这批探马共有十七人,人称“十七探马”。冷丁儿算来得早的,“探马”成立三年,他也来了三年。十七人中,他行九,旁人呼为“九弟”——“探马”中人的称呼有个规矩:行八以前的一律互相称呼为哥:“一哥”、“二哥”……最后以至“七哥”、“八哥”;行九以后的则一律被称呼为弟:“九弟”、“十弟”……以至“十六弟”“十七弟”。

  所谓“十七探马,八兄九弟”,这个口号不是虚言的。

  “探马”是个秘密的组织,直接归“龙城守”尉迟将军领导。“探马”中人,个个精悍,也个个都是出色的小伙子。有人戏称,十七个小伙儿如果回到长安,在花萼楼前站成一排,长安的男人当晚都会受到他们女人的嘲笑。但他们只能守在这个比龙城更荒凉、关外三十余里、距龙城也有近七十里的荒滩上。

  大好河山外,有这么一群热血子弟,就这么被国家把热身子摊在一片冰凉的石碛上。

  远处忽然有火光一闪,然后升起。冷丁儿精神一振,朝火头望去,然后一愕——那不是嘉峪关上的烽火,但火头明显就在那个方向,只是离这里更近些,火也小些。那是谁?是什么人放的火?意欲何为?

  冷丁儿仔细辨着那火光的亮处:那是出关后的官道旁,距此近十里。冷丁儿脑子转了转,忽仰天打了个呼哨,一匹马就奔了过来。冷奔儿长腿一掀,人就已跨在了鞍上。那马腿也长,在冷丁儿这样的骑手胯下,它也感到一种难言的兴奋。

  冷丁儿站的位置是个高坡,地上满是嶙峋乱石,但他骑术精湛,毫不畏惧。虽当夜黑月小,他鞭子一指,人与那马,还是如闪电般地向下冲去。

  ——骑马下高冈!

  这样的夜,这样的乱石,骑马下高冈绝对是件危险的事。但冷丁儿要骑就骑快马,何况这样欺人的夜,何况有事,这种危险,他不历谁历? 第二章 当垆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其实那只是一个很粗陋的酒店,在关外道上,有个房子就算不错了,没人会挑剔它什么。那个房子是个混合型的,建构它的有砖、有木头、有泥巴、还有石头。店门外竖了个削得笔直的胡杨木杆子,杆子上直截了当地写了一个字:“酒”!

  歌声就传自店内,那有一个三十余岁、一脸落拓的军装汉子正拿着支木筷在壶口儿边敲边唱着。乍一看他眼袋微重,头发蓬乱,似是个落泊不堪的人物。但仔细一看,你就会发现他的结实与精劲,那是就算一脸疲惫也遮掩不住的。

  他身后还有两个人,年纪都不大,也是军人装扮,却都是一副怒目金刚般的样子。被他们三人怒目相对的,却是一个少年人。

  那少年也是军人装扮,十九二十岁的样子,却受了伤。他的脸,被关外烈日晒成淡褐色。五官很精致,这时失了血,显得有些苍白。他的左肩上插了一把刀,血本来正不住地往下流着,但这时他的右手已在左肩上揉了有一会儿,被他自制经脉差不多止住了。懂行的人会认得那分明是“鹰鹤双翔门”的独家止血手法。

  他脸上也不怒,也不怕,甚至也不怨,却有一种淡淡的哀伤。那三人都在望着他,最在意的却并不是他,而是他手中正在玩弄的一条蛇。

  那蛇浑身青透,粗如一指,长近两尺,这时正在那少年手中来回盘旋。时不时吐一吐信,血红的信子像火苗一样,它在舔着那少年衣上沾染的血迹。看那三人的意思,似是对这少年无甚畏惧,惧意主要是来自于那条蛇。

  他们相持已有一段时候,只听那少年低声对那蛇道:“小青,真不枉当日我将你从恶鹰谷中救出,没想今日倒要靠你拖延时候了。”

  店主是个老头儿,经年不洗脸的样子,他的皱纹中镶嵌的还不知是哪个年月的沙子,这时正在瑟瑟发抖。

  而店中,却有一人正如歌中所唱——“皓腕凝霜雪”。

  那是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一副当垆卖酒的打扮,窄窄的袖儿,挺伶俐的衣裳。这时正低着脸儿,看不清她五官,只见她一双打惯酒的手不知是怕还是气,正微微颤抖着。

  冷丁儿快马奔来时,在店外就看到一垛已快烧尽的干草。他知道刚才所望到的火光就是这个了。他立即下马,走进店门时,见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店门外还有数百兵士。他们距这小店较远,正散乱地在官道两侧的阴影里坐着。混混乱乱,像刚打完败仗的样子。

  冷丁儿身属“十七探马”,那些兵士却都是些普通士兵,冷丁儿一向很少和他们有什么交道,所以彼此也不熟悉。

  那些兵士三五成堆,有的卧,有的坐,正窃窃私语。冷丁儿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附近有一个人在呻吟着:“饿……我好饿。”

  那声音因为极轻,在练惯辨器听声的冷丁儿耳中却格外清晰。

  旁边一人叹道:“张老三,你就别叫了。出城前,你喝的粥比谁都多。”

  却听那先前的兵士继续呻吟道:“那也叫做粥吗?你数没数过,一碗里到底一共有几颗米?”

  先前那人道:“我从来不数,因为数了只会更饿。你别叫唤了,再叫唤,把大家伙儿都要叫得饿了,会恨不得打你一顿的。”

  龙城缺粮已有数月了,这一点冷丁儿也知道。去年起关中就遇大饥馑,这饥饿感不是专属哪一个人的,不能不传染到关外的军中。甚至尉迟将军的部下精锐如十七探马,也都感到了这饥饿的压力。

  三年了,整整三年了。这过万大军为备匈奴之患,在关外龙城枯守已三年。引而不发,这本是最挫士气的一种状态。

  关西老帅爷哥舒因为早预料到终有一天匈奴兵马可能从这里大举奔袭,倾巢而至。嘉峪关虽说有天险可恃,但如无外援,毕竟不妥,所以哥舒老帅才会下令在关外百里处专筑了一座城,取名龙城。他命尉迟将军在龙城中养兵蓄锐,以备他日之患。

  可哥舒老帅所预料的那种情形,至今还未曾出现。师老而疲,时日越久,军心越散。看那些兵士今天这个疲惫的样儿,应该也属正常。但再这么坚持下去,只怕也坚持不了太久了吧?

  却听适才那个劝慰的声音道:“好了,你别急了。咱们这次难得出城来,不就是接粮车的?一会儿,粮车不就会来了?现在不为粮车,为这难得的出城放风也该高兴些吧?”

  冷丁儿点点头,心下明白了按律严令不许出城的龙城兵士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但冷丁儿进门前还是不由皱了一下眉:这是哪个将官手下的兵士,军纪怎会如此松弛?尉迟将军一向御下极严,怎会容许有如此部下存在?

  却听先前那个兵士叹道:“出来了还不是一样的饿。我不怕死,但我怕这么慢慢的饿。肚子里跟长了把锉似的,锉得你胃里都要长出牙齿了,它从里面往外咬。本来刚才还想在那店中弄点东西来吃,没想运气这么背,居然会被探马中人撞散了。他们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还以为咱们没事干,好意思抹下脸来跟一个当垆小妹没事借粮玩儿……”

  这时冷丁儿一推门就已入店。

  店内那受伤的少年听到马蹄声时就面色一喜,这时见到门帘一掀,就已脱口叫到“九哥”。

  他是十七探马中年龄最小的十七弟,名叫陈寄。报效军中后,因为一身轻身功夫了得,被派在十七探马中专责刺探消息。他因为平日与冷丁儿关系最为默契,所以十七探马中也只他叫冷丁儿“九哥”。

  冷丁儿见到店中局面,眉头就已先一皱,冲那边击壶唱歌的军人一抱拳:“三哥”。然后又注目他身后,皱皱眉道:“啊,十一弟、十三弟也都在。”

  探马之中,他与这三哥一向不和。十一弟与十三弟俱是三哥的死党,也就一向与自己不睦,没想今天倒一齐碰上了。

  他称为“三哥”的那个人也就是十七探马中行三的“赤尾蝎”左坚。十一弟则是“快斩”胡三,十三弟名叫张百和,绰号“五丁手”,都是十七探马中的锋锐人物。只见他们三人冷睨了下冷丁儿,都没说话。

  冷丁儿知道他们三个今日轮休,十七弟陈寄则是在职巡视,不知他们怎么会碰在这个小酒店里了,看来还起了冲突。

  别看这个酒店很小,在这关外一带、方圆百里之内可是大大有名。店主人称“老搭子”,他那油乎乎的模样确实也像极了一条抹桌子的抹布。

  可这店出名倒不是为他。嘉峪关中守备官兵,连同关外百里龙城内密令闭守、不许出城的过万将士,全都知道这店里的当垆一枝花——就是那卖酒的小姑娘。

  她叫小令。他们给她起了个绰号,叫:“长安月”。

  “长安月”该是关外军士心目中最最温柔的意象了。他们把这么美的名字冠名到那女孩儿身上,可知对她的心许。

  此时那女孩儿虽然怒着,表情上有一种辣辣的底色,但那一抹辣意反增了她的娇俏。当真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她当然要怒。因为,刚刚,她就遭到了左坚的调戏。

  “到底怎么回事?”冷丁儿开口问道。说着,他就走到陈寄身边。

  一进店门,他就已看到陈寄身上的伤。这时他伸手向袖内一撕,已从自身衣袖内撕下了一块软布,看了陈寄肩头的刀子一眼,唇角一扯,把手指按在那刀把上拈了拈,接着伸手就疾快地拔下。他拔刀时,另一手手指却拂在陈寄颈侧的肌肤上,似为止血,也似在安慰着对方的拔刀之痛。刀一拔下,他就从怀里疾快地倾出一瓶金创药,敷在上面,然后展开袖布,就此裹扎上。

  那陈寄年纪虽小,看来却极能忍痛,竟一声不哼,只静静地看着对面三人,淡淡道:“九哥,三哥他们违背军纪,调戏妇女,叫我赶上了。我来时,小令姑娘……正在三哥手底下挣扎呢。如果不信,小令姑娘和老搭子就是人证。你说,我既当巡查之责,又怎能不理?依咱们军规,从哥舒老帅到尉迟将军,无论在哪儿,这样的事做得么?”

  冷丁儿听了这话,却只先抿紧了嘴唇,没说什么。

  左坚也在对面冷冷地不说话。

  冷丁儿伸手弹了弹那青蛇的蛇头:“你还是先把它收回去吧。”

  陈寄的青蛇绰号“青子”,生为异种,身蕴剧毒。在十七探马中,除了冷丁儿外,一向都没人敢碰的。

  那青子被冷丁儿手指一弹,一缩头就已钻回陈寄袖中,乖乖地根本看不出就是它适才威胁住了对面那三个火暴的男人。

  ——可陈寄却情知:适才局面紧张,如不是小青拖延住局面,自己只怕根本就没机会弹出烛火,引燃了店外的干草,招呼站哨的九哥来救援了。

  然后冷丁儿两指拈着那把匕首,走到桌边,缓缓把它放在了左坚面前的桌上,用指按着刀尖把刀把子向左坚推过去,口里平和地道:“三哥,这是你的刀吧?”左坚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冷丁儿露齿一笑:“都是自己兄弟,有什么揭不过的梁子?今天的事就这么揭过了吧。十七弟他脾气太急躁,年纪也小,三哥你能担待就担待了……小十七,你回去后也别跟一哥提这个茬儿,三哥可能只是一时好玩,等消下气来,跟小令姑娘赔个不是也就好了。小令姑娘也不是什么小气的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好了,三哥累了,要走,咱们先送送他吧。”

  左坚还是没有说话——军中斗殴、刃伤同袍,这样的事,无论按军规,还是论情谊,不说尉迟将军,就是在一哥俞峰面前也无论如何都是交代不过去的。何况这件事本来理亏在他。他想了想,事情能了结当然最好还是了结的好。

  他沉吟地看向胡三和张百和,胡三与张百和也正探询地望向他。他犹豫了一会儿,站起身,想说什么交代场面的话,但终究没说出口。再迟疑了下,忽顿了顿脚,就待要说“走!”

  就在这时,他忽看到了那个当垆女孩儿小令的眼。那是一双冷冷的眼,眼中的光聚得像冰锋似的、直要剜到左坚心里面去。

  说起来,左坚对这个当垆卖酒的小令有心可不止一天了——关外生涯如此寂寞,军规又如此冰冷如铁,好多的夜晚极是难耐。何况小令又是如此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更何况他左坚热血热身子正当壮年……

  ——可小令的那一眼里却充满了鄙夷、不屑乃至讥诮。那种唾弃的味道看得左坚都觉得自己在她眼里已成了一条狗,而且是浑身长满癞皮、散发着恶臭的一条狗。

  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自己中意的女孩子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目光。左坚像被针扎了似的,身子猛地一下就此停住,要吐出口的“走”字也缩住了。可接着让他更受不了的:却是见到冷丁儿望向小令的目光,那目光中有劝慰、有安抚、有歉意,还很……温和。

  但最让人懊恼的还不是冷丁儿眼光中的这种种味道,而是小令分明接受了他眼中的这种种味道,甚至还将其扩大,将之领会为温柔。甚或脸上由此泛起一点娇羞。那娇羞之色像一缕晚霞悄悄爬上了青冥的天空,在混沌的天地边线划出一刹那的潋滟……左坚每每躺在荒凉的大漠上时,就常幻想自己是一只雄鹰,展着翅在这广阔的天地里长击,而天地间最值得他留恋的事无过于有一天可以健翮翱翔、铁翅飞划,用钩尖一样的嘴角叼取小令颊上、那天边一缕晚霞般的惊艳了。

  可如今,那缕晚霞如丝抽过,如缕拂动,在一片细腻的长着淡淡绒毛的颊上……却、不是为了他。

  只见小令被冷丁儿看了一眼后,面上的恼怒之色竟然大消。她微微一低头,可这低头也是为了他,用眼神糯糯地扶着冷丁儿的衣角,糯米糍一样的黏而甜柔的,似已领受了他的安抚之意……

  ——而这偏偏是在这关外整晾了三年,甚至很少有机会见到女人、更别说这么中意的女孩儿的左坚最想得到却一直无从得到的甜柔!

  左坚心中暴怒,一脚就向身边那条刚坐过的凳子上踹去。在他脚背一击下,那条结实的板凳也登时四分五裂。只听他怒叫道:“你叫我走我就走,那小十七对我的出言不逊怎么算?你没听到他刚才对我说的话。你问他,究竟还有没有把我当作三哥!”
第三章 相煎

  冷丁儿吸了一口气,知道麻烦来了。

  他知道左坚对自己不满久矣:不满自己比他年轻,不满自己比他得众,也不满自己当年在道上曾闯下的那一点儿声名。只怕,让风流自命的三哥对自己更增不满的、除了从一哥到尉迟将军对待自己信任的态度,还包括……那些难得一见的女人们、当然也包括小令对自己的和善与友爱。

  冷丁儿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常常比其他男人更多些女人缘,这种缘分,带给他的不是喜幸,更多的却是烦恼。很多时候,他都更情愿没有。

  ……但这些三哥左坚说不出口,他冷丁儿同样也说不出口。他情知今天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按军纪来算三哥铁定是触禁了,可毕竟没造成什么恶果,他也就不想为此伤了彼此兄弟间的和气。

  问题是,今天这事,偏偏碰到自己来处理。如果换一个人,无论是一哥、二哥还是六哥,局面应该就不至于闹成这样。

  想到一哥,他就想起了那双温和的、久经世事却不改坚定的眼。冷丁儿胸中被左坚激得一腾而起的怒火也就冰凉了下来。只听他轻叹道:“那、三哥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呢?”

  左坚怒道:“他既没学会把我当作三哥……”后面的话他还没想出要说什么,旁边胡三已插口叫道:“那就叫他磕头赔罪!叫他从此知道谁是他三哥!”

  店内一时猛地静了下来,陈寄本来很薄的嘴唇这时抿得更紧了。冷丁儿一时也噤住了声:他一向深知这十七弟的脾气,只要是他认定对的事情,要他赔罪,就是杀了他的头也不肯的,哪怕自己是他最信赖的九哥。

  何况,今天这事,他又如何能叫十七弟赔罪呢?

  他吸了口气,指了指那匕首适才留在桌上的暗赤色痕迹:“可是,三哥,这像是赤蝎粉吧?给这东西沾上,那可不止是剧痛。三哥适才出刀时,又有当小十七作十七弟了吗?”

  十七探马中人人都知道,以那赤蝎粉毒性之烈,真可谓蚀肌腐骨。哪怕小十七盘蛇已惯,不畏剧毒,但那中毒后火烫般的苦楚,料来也是难挨。

  冷丁儿一字一顿地道:“就算十七弟有什么得罪了你,他也已受了伤了。三哥就算罚也该罚过了吧?”

  左坚的脸上也不由露出点儿懊悔。不错,刚才他急怒之下,出手是重了点儿。因为陈寄巡查过来时,刚好看到小令跟自己翻脸。惹得一个女孩子翻脸本来就叫左坚很没面子,何况这是个他极在意的女孩儿。

  偏偏陈寄这小孩儿年纪虽小,却最当真,立刻拿出军规来压自己,旁边又有胡三和张百和掺和着,不由自己不发威。

  但无论怎么说,自己出手还是重了些。他一向虽恼小十七跟冷丁儿走得近,但这平素安静的十七弟,确实也一向没触犯到他什么。

  冷丁儿见他脸色放缓,暗暗舒了一口气。正打算怎么消弭掉这场是非。却在这时,只见小令猛地跳了出来。她刚看着被左坚一脚踹散的凳子本一时忘了言语,这时似终于羞怒交加,怒叫道:“王八蛋,你毁我东西!从哥舒老帅执掌关西以来,咱们军中可从来就没有这规矩。你也配列名十七探马!你跟强盗又有什么不同?仗着是个男人多威风吗?有种你就将我杀了,只要没杀了我,我跟你不把这官司打到帅府门前我就不姓鲁!”

  左坚遭她女孩儿家一顿叱骂,一张脸上登时暴红起来。

  却听张百和在旁边怒应道:“不就是踹烂了你一条凳子?刚才,外面饥兵要抢劫你这酒店的粮食酒水时,你怎么忘了发威?不是我三哥赶过来替你挡住这场灾祸,你现在哭都没地儿哭去!龙城里面,现在关的可是上万条饿狼!你以为挡住他们容易?三哥却为你不惜出手!三哥他爱上你,是你的福气。他要你,你不从也就罢了,现在为了一条凳子你也翻脸,你算什么呀你!”

  小令被他骂得愣了愣,也立即反唇相讥。店中一时乱了套儿,可冷丁儿的耳中只听到了那四个字:“饥兵哄抢……饥兵哄抢!”

  ——冷丁儿心中一惊,看来龙城内的局势果然已到了危亡之际。否则,以尉迟将军御下之严,惩罚之厉,断没有人敢这样做的。他们十七探马本是军中精锐,供给纵缺,也不至此。真没想到,城中兵士们已饿成这个样子了。

  他脑中电转,陡生忧虑,就在这时,只听张百和、胡三跟小令越吵越怒。没有人骂架能骂赢一个女人,何况是小令这样一个在关外长大、口快唇利的女孩儿。

  张百和越说越怒,猛地一抽手就向小令脸上搧去。他出手极快,眼见小令就要被他搧得满脸肿红,可陈寄更快,一晃身,就已隔在他和小令中间,伸手一架。旁边胡三已怒骂道:“小十七,你今天铁定要跟哥哥们翻脸啊!”说着,他踢起地上一块碎板凳,就向陈寄飞去。

  十七探马中,陈寄排名虽低,手底下的功夫却出奇得硬。刚才如果不是出于不备,也不至于伤在左坚手下。他伸手用受过伤的臂一带小令、把她带到身后,另一臂却也就此反击。小青的头也从他袖底冒出,一探一探的,双眼通红如血,怒目盯着敢伤它主人的敌手。只见他一人一蛇不出两招就压住了张百和与胡三的锐气。

  那边左坚看不过,猛然出手,一掌就向陈寄劈去。他这一招是正劈向陈寄受伤的臂,要逼他退下。可他这下出手也重,又赶上陈寄万难避让之际,如被他击中,小十七这个伤只怕没两个月难以养愈了。

  冷丁儿兄弟情重,这时已不由得不出手。他站得远,一时够不上,“呛啷”一声,不得已之下,他腰下长剑已经出鞘。

  他的长剑一出鞘,小店里就响起了一道低而锐的呼啸之声,那是因为他冷丁儿所用的本就是“响剑”。他剑上的血槽是一道镂空的缝,一旦出手,必生啸叫。

  左坚也只有回手招架。两人这下是硬碰硬。左坚名号赤尾蝎,回身时手指上已疾快地套上了连珠钢甲。只听空中一声脆响。左坚口里怒叫道:“好,好你个老九!嘿嘿,‘响剑、默掌、沉吟镖’。九弟,你年纪虽轻,但一出道,就以三样绝技名震天下。怎么,今日跟你三哥,也一出手就是剑啊?那咱们别管什么军中兄弟情分,按江湖道上规矩来吧!”

  他花名“赤尾蝎”,人如其名。一出手,招招都如蝎尾一样让人难封难避,断不能叫他碰上。冷丁儿一剑出手,救得小十七之险后,就已后悔。欲待收剑,可在左坚的紧逼下,如何收束得住?他们两人一动上手,旁边张百和、胡三、陈寄,还有只能动口无从动手的小令,一时都安静下来。

  可只一刻,就听胡三高声叫道:“三哥,这姓冷的一向没大没小,今天你教训教训他也好。叫他别依着当年在江湖道上浪得的一点儿虚名,到了军中也这么骄蛮无忌。”

  冷丁儿虽长剑在手,但他却一直在退避。他本是不爱说话的人,一时也不知怎么解释才好。他知叫“停”的话三哥也断断不会听的,只有任着左坚把一腔愤恨都泄到招式中,招招紧逼,尽向自己要命的地方招呼去。

  他本还盼张百和与胡三插口缓颊。可他抽空一回眼间,却见到胡三正满脸红光,兴奋地在旁边看着,就知道他早就等着这一刻了;而张百和见事情闹大了,脸上隐有忧虑。

  陈寄望向自己的目光则半是歉意半是坚定的信任。至于小令……那个当垆卖酒、自己虽间或碰到、但一向没跟她说过几句话的女孩子,却让他惊讶地发现:她是正一脸高兴着,那兴奋之色甚至染得她一张俏脸更加明丽了起来!

  冷丁儿心头一跳,看她的神情,怎么像……已把自己与左坚这一仗当做了为她而战?

  自己出手虽不过只是间接为了她,可她还是像要把这一仗全当成了自己为她而战一般,脸上由此藏也藏不住地露出了兴奋之意。

  这间小小酒店内本就狭窄,又有桌椅,冷丁儿要想避让左坚的攻势颇为不易。不到一刻,他已在这酒店内绕了十数圈。经过张百和与胡三时,他们虽未插手,也暗使绊子,几次险险让冷丁儿中招遇险。而十七弟陈寄见他们卑鄙阴损,已气得手上发抖,几忍不住要上前插手。冷丁儿只有用目光阻止。眼看这么再撑不下去了,冷丁儿忽然喝了一声:“三哥,你到底想怎么样才算完?”左坚怒道:“咱们就按江湖规矩……”

  冷丁儿怕他下面四字会是“一决生死”,不容他说完,已截断道:“好,咱们就依江湖规矩,好好公平打上一场。我输了,我替小十七给三哥磕头赔罪。三哥输了,咱们今天这场是非也就此揭过去,日后咱们还跟从前一样,是好兄弟还是好兄弟,你说如何?”

  左坚咬牙吐了一声:“好!”

  冷丁儿心头一振。他到底年轻,因为军中规范,这些年竟没有好好打过一架,如何能不手痒?何况十七探马之中,他情知多有高手。以他这样修习技击之士,平时为顾念同袍兄弟之谊,不能出手尽兴讨教,私下里未尝不以为是平生憾事。而说到斗勇,他冷丁儿凭手中一剑,又怕过谁来?

  他胆气一粗,手中剑光一振,叫道:“那好,三哥,我今天就倾力相与,认真讨教了。”

  话才说完,只听一片啸叫就从这小小酒店内腾起。那是冷丁儿隐忍三年,未曾尽兴的“响剑”终于又一次倾力鸣起了。

  就在这时,忽然店外发出了一片杂乱之声。

  接着只听到一声声高叫道:“妈的,太欺负人了!咱们还忍什么,等着饿死吗?还不如反了!”

  接下来却是一声更高的高叫:“没错,老子反了,反了他娘的!” 第四章 哗变

  在动手之先冷丁儿本就已听得外面远远的车声辘辘。马蹄声、人的脚步声、说话声,交混响起。

  冷丁儿那时估计是运粮的车到了,当时店内情势紧张,他一时也顾不上。只不知怎么不到一刻,会突然闹成这个样子。

  那声音先只是一声,在一片杂乱之中响起,接着却越来越响,变成了众人的合声。不到一刻只听到一片叫声:“反了、反了,反了他娘的!”

  那已是店外面那数百官兵的齐声呐喊,声音里混杂着饥饿的愤怒,还有深深的绝望。

  杂沓的脚步越来越响,卷起一阵尘灰。离得这么远,尘灰虽还没飞进来,尘灰的味道却已卷进了店里面,土腥腥地刺激得人喉咙里一片腥肿。

  冷丁儿心中一惊,正不知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竖起耳来细听,然后就听到一个口气像运粮官模样的人的高声呵斥:“你们真要造反!胆大包天了呀,你们当真不怕王法了吗?”

  这声音一出,压得外面众人声息稍稍静了一静。可只一瞬,就听得兵士中有人一声怒喝道:“先打死这些白白胖胖、只知克扣我们粮饷的将爷!”

  那运粮的官还在叫:“你敢!左右……”

  然后冷丁儿就听得一声惨叫,正是那个送粮官的声音,他这次可能犯了众怒,想来已猛地挨了一下子。

  他的手下似乎都被龙城中接粮兵士的怒气吓得噤声了。只听得一片惨哼,似都只敢逃命,不敢动手——原也是,龙城中兵士尽为精锐,岂是关中帅帐下管理后勤的送粮兵士所能抵御的?

  那运粮官的惨叫声先是越来越大,然后却越来越弱,夹杂在一片喊打声中,看来那将爷已快被乱兵打得要断气了。

  而那些关中押送粮草的士兵同在被打之列。在冷丁儿细听之下,只听出他们都在逃。乱声中还夹杂有龙城中来接粮的统兵将官的约束声。但群情激愤,那声音几乎被压得听不到了。

  冷丁儿心下忧急,回头冲陈寄使了个眼色。陈寄虽不放心店中局势,还是一腾身,人就向店外闪去。

  冷丁儿这里手下一缓,叫道:“三哥,外面好像出了事,咱们先罢手如何?”

  左坚却正打得兴起。他本一向听说这个九弟手底下颇硬,但从来不信,因为冷丁儿向来低调,不肯显山露水,故而只当他浪得虚名。这时动手之下,强攻受挫,早激起一腔争强赌胜之念来。更不理店外声响,只叫道:“他们的事有他们领兵的处理,咱们的架且先打咱们的!”

  话没说完,他左手一抓,凭着掌上钢甲,竟要直扣冷丁儿手中的响剑。冷丁儿无奈之下,在左坚的强攻紧逼中,也不敢稍有疏虞。只好提起精神,认真应付。

  只一刻,就见陈寄一晃而入,他往场中一看,见冷丁儿并未落下风,才放下心来,见空插口道:“九哥,外面兵士因为押解来的粮草太少,抱怨时送粮官又出言不逊,拿马鞭子击打兵士,这时已成哗变!”

  冷丁儿心头一紧——竟然、真的、成了哗变了!

  冷丁儿入伍已三年,从一些先辈口中,已听闻得哗变的可怕。

  那将真正是一场乱局,结果也多半无一例外地会流血。

  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一切依军心而定。胜如潮涌,败如山倒,这些老生常谈,自冷丁儿一入军中,研习兵书时,就已铭记在心的了。

  他心里叫了声“不好”——如果哗变真的闹大,只怕不止关系到龙城中局势的稳定,甚或关系到哥舒老帅的屯兵大局。

  ——他冷丁儿职位虽卑,但当此安危大事,却不能由它不去管。

  只见他“响剑”猛击,隐隐然一片呼啸声鸣起,有如大海潮生、罡风渐烈,店内的桌子凳子当此强势,似也不由簌簌而颤。而那些瓮儿罐儿、碗儿碟儿,更是在响剑的鸣响下激发出一片共鸣。一时屋内只听得一片尖锐的呼啸,那呼啸声越来越大,已变得不止是尖锐,而是种种尖锐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成了一片狂啸。

  啸叫声中,只听冷丁儿高声叫道:“三哥!”

  然后,满屋啸响声中,他身子一腾而起,如一只海燕搏浪而飞。而左坚却手下加紧,在这一屋罡风内铁爪如钩,像要在浪尖劈出一道道铁线。

  冷丁儿的身子却扶摇直上,直至腾到大梁之上,足尖猛地一勾,身子已倒悬而下,叮叮叮数声,击退了左坚追袭而至的铁爪。然后在左坚身形下落时,他腰身猛屈,人在空中成了一个跪谢的姿势,顿首叫道:“三哥,哗变当前,小怨可恕。无论如何,我冷丁儿这里给你赔礼了。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你我还是先处理好这个乱局为重。”

  他声音叫得极诚恳,人也同时在空中顿首一谢。

  左坚身形已落地上,抬头一望,就望到冷丁儿那热切而真诚的眼。那眼光似乎把他心中某种深埋的东西也就此燃起——男儿相知,本在一心,那一刻他心中为冷丁儿的热切也腾起一丝相同的感受。

  胡三却在旁边叫道:“这么就想了结吗?”

  冷丁儿不理胡三,足尖一松,身形已要下坠。只见他单臂上举,身子倒腾而起,仅以一指勾住大梁。外面喧闹已甚,他知道此时自己就算出去,如果不先声夺人的话,只怕也难引起别人的注意。

  微微歉意地,他看了小令一眼,为要毁坏她搭建不易的屋子。然后响剑一举,就是一式“举火烧天”,借着手指一勾之力,他连人带剑,穿过那沙棘与油毡铺就的屋顶,破顶而出。

  他在空中就已叫道:“少安毋躁,龙城守尉迟将军属下十七探马银阶副统领左坚在此!各位就此住手,以候吩咐!”

  那些兵士哗变之处距这小小酒店不过里许。冷丁儿先声夺人,开始在店中恶斗时,一柄响剑倾力而出,带动了满屋的盆碗共鸣,就已惊动了众人。这时他又连人带剑破顶而出,只见空中沙棘枯枝与片片油毡同时飞散,那长剑的光芒一瞬间似已遮尽了月色,如一团水银泉涌般喷出,再加上他这一叫,本已运上了中气,可谓鹰唳猿鸣、龙吟狮吼,声震九霄,一时惊得人人回目抬头仰望。

  冷丁儿为骇人耳目,这时全不藏拙,冲出茅屋顶足有丈许,然后才身子倒悬,如天炉倒倾、银河泻地,紫烟漫空,长天飞瀑。他的响剑虽不过一柄青钢,平日光华暗隐,此时一旦施出,却极银彩辉煌,足与皓月争辉。而那道发声的血槽却因是赤金点铸,在一片银瀑中爆出点点火星般的光亮。

  火树银花中,冷丁儿前扑足有数丈,头顶距地不足半尺时,他腰身猛挺,一个倒翻,人已直直地落到地上,然后疾向前冲。

  那边一众官兵已为此情此景耸动,不由齐齐喝了声:“好!”

  就在这时,却见小店门口,为冷丁儿身形所带起的一片飞灰中,一道人影画了个极大极弯折的弧线,奔逸而出。

  那人在拴马的柱子间一绕而过,掠过冷丁儿适才掠过的空中,在空中抓住了一片冷丁儿飞身而出时被沙棘刮落的一片碎布片,然后身子倒转,以退为进,画了个好大的“之”字,然后停在了冷丁儿身边。

  他这一停停得也快,像一道奔驰的闪电猛地停在了黑云与大地的交界之缝,而他袖中蠢蠢欲动地露出了一条青蛇。

  众人已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好!”

  那却是陈寄。他与冷丁儿心意相通,已知冷丁儿欲图何为,所以不惜卖弄,疾奔而出,与冷丁儿一左一右,相距丈许地站在了哗变兵士面前不足百尺之处。

  冷丁儿侧眼看了陈寄一眼——当此乱局,有这么个心意相通的兄弟,哪怕群情激愤,有如鼎沸,他也会在默契中感到一点儿信心。

  接下来,却是左坚在店中快闪而至,他身后一左一右跟着张百和与胡三。左坚为人处事虽间或急躁,但他也确实身经百战,自有一种不怒而威的肃杀气度。

  他跃出来,奔向的正是冷丁儿与陈寄夹峙的一对铁门柱似的中间空当儿处。

  到了冷丁儿与陈寄这里,他却慢了下来,缓步向最前,开口冷硬道:“怎么回事?龙城守尉迟将军铁律军规之下,难道已没人知道煽动哗变的处罚了吗?”
第五章 烧天

  那些出城来接应粮草的兵士共有四、五百人之众。他们本隶属龙城守尉迟将军手下左骠骑三营。营长姓祖,叫祖绍裘。

  冷丁儿这时眉头紧皱,在心底盘算着怎么和三哥不致伤损士气地平息掉这场突发的乱局。

  陈寄得空却在一边打眼仔细望去,只见那五六百士兵站成围拢之势,被他们包围在中间、倒地呻吟的却是一个白胖的运粮官。

  陈寄拿眼仔细认了认——他刚才出来因为急着要回冷丁儿的话,只揪住了一名士兵问了几句,未曾细看,此时才有工夫将一切看个清楚。

  这少年的心本来就细,又有个过目不忘的本领,凡见过的人没有他记不住的。那送粮官此时满脸是血,淡淡月光下,他整个人几乎被打得脱了形,陈寄还是认出这送粮官就是以前在关中帅帐中见过的吴承平。

  陈寄脑子里搜索了下,已低声把自己观察到的一切告诉了九哥。

  ……这吴承平的底细他却知道,据说这小子官阶虽不太高,在朝中却有大佬依靠,在关西帅帐中,连哥舒老帅好多时候都不得不被迫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朝中派下的高监军正是他的靠山。而那高监军,却是哥舒老帅一向也不得不顾忌的。因此供应龙城的粮饷一向也就把持在吴承平手里。偏偏这小子最是贪婪。哥舒老帅几番想动他都没敢动,因为,这里面本来就存在着一场交换——朝中对哥舒老帅耗费粮饷,令过万大军驻守龙城一事本多非议。如果不做这一点交换,也就换不来那个在朝中对皇上极有影响力的朝中大佬的支持,也换不来和高监军平和相处的局面,哥舒老帅在龙城这一件事上在朝廷中也就摆不平。

  陈寄只见到九哥脸上的忧色愈重,两道挺直的剑眉纠结在了一起,九哥的眼睛本就有些深凹,这时那对眉毛在脸上像都遮出了一片阴影。

  陈寄不由叹了口气。他游目四望,却见到跟吴承平的兵士约共有两百余人,这时他们已大半被打倒在了中间的空地上,剩下的还有不少黑影远远地奔逃出了圈子外,这时都悄没声息地在远处听候动静。

  然后他才望向吴承平押送来的运粮车。

  他看了一眼,才不由吃惊居然粮车是如此之少,几乎只要一眨眼间就可以数得清,拉车的也都是些老马。

  ——照说关中帅府向龙城一年只运送三次粮草,照这粮车的数量,怎么能够龙城中过万将士四个月的供应?无论怎么看,那粮食起码三成中要缺上两成,也难怪这些兵士要哗变了。

  他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只是十七探马中位居最末的十七弟,这些关乎大局的粮草军用之事本无他去管的余地。他也一向不去想这些,只把自己分内的事做好就算了。但此情此景,却也不由让他一个才入伍不久的少年不能不忧心了。

  接着,他却把眼透过人群,向更开阔的官道两侧的大漠望去。

  方才一眼望去,因为只盯着近处,还觉得人围如堵,这世间不得不争斗哗变的纷争是如此之多,人们因为怒气而填充围堵在那里的身影是如此拥挤,以致打眼望去,只觉密不透风。

  可只要把眼稍稍向远处点儿看去,就只见几千里的大漠就那么平坦坦地舒展着它的荒凉与岑寂。这一点点人世的纷争,哪怕抽刀溅血、泼洒出百丈方圆的险恶狂暴,但融入这样广漠的一片洪荒中,却也不值什么了。

  ——这想头真让陈寄觉得无情以致伤情。

  戈壁荒凉,石碛冰冷,沙漠瘫黄、那真是一大片一大片瘫软的黄。而他们这些边关将士,所戍所守、所争所斗、劳乏筋骨,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那些兵士见到左坚走出来,个个都不由一阵惊惧。

  这倒不是因为他现在是十七探马中位居银阶副统领的三哥。十七探马虽是尉迟将军手下最倚重的消息来源,但与龙城中兵士并无统领之责,彼此一向也两不相干。

  这恐惧是因为:左坚在加入十七探马之先,曾在军中主典军法。而他威肃之名,一向传播军中,龙城中将士提起他来只怕还少有不怯惧的。

  ——当日在左坚手下,只要触犯军规,小则杖责难免,大则枭首示众。他亲手杀的同袍弟兄只怕就不在少数。他也不过就是为了执法过严,得罪了尉迟将军身边亲信,才被众口铄金,不得不转入十七探马队中的……

  ……否则左坚如今也不会消沉郁郁至此。

  左坚冷冷地环顾了那数百兵士一眼,冷冷地开口道:“谁是领头的,说!是谁喊了第一声?自己站出来吧。”那些兵士一时鸦雀无声。

  忽有一人抗辩道:“可是……”

  左坚一挥手,“快斩”胡三猛地一跃而起,飞窜到人群中,一把扭脱了那人的下巴,又飞快地退回左坚身边,冷声道:“在我三哥面前,没有‘可是’。”

  他动如脱兔,那些兵士被他如此快捷的动作弄得都有些目不暇接了。直到他退回左坚身边,那被他拧脱了下巴的兵士才在喉咙里发出惨哼。

  接着却另有一人抗声道:“是他们克扣太……”

  话未说完,未等左坚开口,张百和已一跃而出,飞跃到那人身前,伸手在他颈侧一斩,那人登时被打晕了过去。

  以他们探马中五人之力,要对抗镇压数百兵士,本无可能。可左坚当日在龙城军中的积威在前,胡三与张百和出手又动如脱兔在后,一击即中,也一击即退,却立时镇住了那数百兵士的勇气。

  只听左坚冷哼道:“好,没人自认是不是?那好!”

  他猛地提身,一眨眼间就已来到队列之前,他举步走到一名兵士身前,伸手一扣就扣住了那名兵士的肩胛骨,冷硬地问道:“你说是谁?”

  那兵士痛得一张脸上五官已纠结到了一起,在月光下皱成一块块癣疥般的阴影,他不堪痛楚地哼声道:“我不知……”

  话没说完,只听“咯”的一声,左坚已掐断了他肩胛骨。

  那兵士痛叫一声就晕了过去。左坚面上全不改色地道:“够义气呀,够义气!我只追首恶,但想逞义气的,就只管逞!”

  说着,他已把手按上了身边另一名兵士的肩上。那人身上不由一阵瑟瑟,空气中猛地浮起了一股尿臊气,那兵士颤声道:“我……我……”

  话未落地,左坚已冷酷道:“看你这点儿出息,吓得都尿了裤子,第一个喊的当然不是你了。但我没问‘你’,你不用说‘我’!”

  说着,他侧手一击,那兵士已惨哼一声倒地抽搐。

  接着他又盯上了第三名士兵。

  陈寄已不忍再看,侧眼望向九哥。却见冷丁儿的喉头已微微在颤抖,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以免发出一声对三哥的“不”。

  他两人这时不由对视一眼,都藏不住心底的那一份惨淡。

  眼看第三人虽惊恐至极,却强挺着镇定,紧闭双唇,再不肯开口,只怕立时就要遭到左坚的辣手。军中忽有一人挺身道:“你别下手了,是我,就是我叫的!他妈的,你要执行军法就执行。但他们如此苛刻,就是死,老子也要反了,反他娘的!”

  那人身形相当剽悍,这下举步而出,走得也相当凛然义烈。左坚一顿步,止住了抓向身边那人肩膀的去势。他目光狠厉地望向那自承第一声开口造反的汉子,心里暗暗叹慰了一声:当此局势,他不可能折断所有兵士的肩胛,那人如果熬住坚决不站出来自承,旁人又都不说,他也不知要怎么办了!

  但既然有人自承,那就好办。所谓杀鸡给猴看,但有时也是要杀猴给鸡看的。

  只见他忽仰脸大笑,脸颊两侧,一个三十已过的男人那种略显松弛的肌肉抖动出一片皱褶。然后他忽一腾而起,腾起前先叫道一声:“好汉子,你有种!”然后他在空中扑击时还开口喝道:“那我给你个痛快!你煽动哗变,我也就只有诛杀首恶了!”

  他身子才一腾起,冷丁儿的脸色就已大变,叫了声:“三哥,手下容情!”

  左坚耳中分明听到他这一喊,但跃去的姿势反而加快。冷丁儿身形一展,就向左坚追去。他两人动作疾如电闪,冷丁儿虽是后发,却追得极快,虽未出剑,左坚还是感到一股凛冽的剑气直冲自己肋下疏虞处逼透而来。

  他心下一怒,身形还是不由自主地略一调整。这一调整,扑击已慢,冷丁儿已快追至。陈寄在后面紧张得张开了口:他可不想看到九哥与左坚又起冲突。可这样的杀戮又怎能不管?

  他怕听到左坚的赤蝎铁甲与冷丁儿的响剑再度交接起的声响,空中的左坚与追踪而至的冷丁儿之间的空气已紧张到极点。眼看左坚只要一落地,冷丁儿跟踪扑至,两人只怕就要再度交手。

  这时那些汉子中有个人却忽嘶声道:“左统领,你秉公执法,我们不怨你,但请你先看看这个。”说着,只听空气中一声轻响,那汉子已双手一撕,已撕裂开衣服,露出整个胸腹。

  只见他那原本分明精壮的身子上,腹部却瘪瘪地凹陷进去,上面露出了几根他这样汉子本不该有的饿殍一样的排骨。那陷进去的腹部是如此的触目惊心,只有饥饿已达数月的人才会有那样的腹部!曾经丰满的肌肤这时已皮叠皮地叠成了一长串赘皮,松松地挂在那人裤带之上,一叠叠松皮上面,还有一道已愈的刀伤。那刀伤是如此的深,衬着那松松的肚皮,更显出一种恐怖的悲愁。看那刀伤,分明来自战阵。

  只听那汉子叫道:“左统领,你以前见过我的,还夸过我是个棒汉子。那一次军中比武,我虽比不得你这等高手,但举石锁,我侥幸也举起过二百斤,还得过你一句夸赞。

  “可你看我现在!我们都不是什么哄抢闹事的蛮汉。就像刚才,我们也不想朝酒店里的一个小姑娘借粮呀!可是有的兄弟实在忍不住了。你阻止我们向酒店小姑娘借粮,我们兄弟没一个肯怨你。但现在,我只要你看看我这身子骨儿!”

  左坚已经落地,一眼望去,也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就在这时,空气中撕裂之声响成一片,却是数百军士齐齐撕开了身上的衣服。

  只见一大片、几百个空瘪瘪的肚皮就这么极度悲凉地裸露在这片荒凉的沙草中。那饥饿虽不会说话,却像一把把钢锉,锉着那些汉子的志气与神经,锉出了一片凛冽之气,直要劈开这夜空的岑寂。

  那汉子咬牙吐出了几个字:“左统领,其实说这话,我自己都臊。但、我们饿,我们真的是饿啊!”

  “啪”的一下,地上浮尘一溅,冷丁儿眼中忽有泪落下。他人还在空中,眼泪却根本来不及控制,人未落地前,眼泪先摔落在脚下的尘土中了。

  左坚的人本已跃至那个挺身挡罪的汉子面前,准备等着冷丁儿追来时的反击,也准备着抢先向那汉子出手。可这时,身子也不由一下凝住。

  那汉子的眼不再看向左坚,却已转到了倒地呻吟着的吴承平身上。

  吴承平虽全身是伤,但透过没有血的地方,还是可以看到他白白胖胖的皮肉。那肉多得都赘了起来,让他虚嫩得穿不得钢甲。他身上那薄薄的甲衣下面,露出的内袍还是丝绸。

  几百个汉子的眼一时都盯到了他的身上,没有一个人说话。可谁都看得出他们眼中的愤恨——要这样的汉子们抛开羞耻,要这样的大男人居然婴孩似的叫出了一句:“我饿!”那需要怎样的一种悲惨与凄厉?

  左坚立定了身也说不出话来。

  身边人影一停,冷丁儿就停在了他身后数尺之处。

  好半晌,左坚才勉强开口道:“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龙城中将士已饥馑到如此程度。但这数十车粮草,怎么也可勉强支持个把月吧?哥舒老帅也不会不顾及前线疾苦的,不至于不再送粮草来军中。咱们既在军中,就该相信他。这样杀官造反的事情如何干得?”

  他为人一向剽悍凌厉,这样温和的推搪之词,本也一向不是他这样的人说得出的。这时他牙齿咬得紧紧的,话都像从齿缝中吐出。似也好容易才勉强从口中违心吐出。

  那些兵士都不答话,有人在苦笑摇头,有人在无声地冷笑。静了一刻,却有一个兵士走向前来,只听他惨笑道:“左爷,你先看看他们送来的是什么吧?”说着,他排众上前,伸出一只手,把它平摊在左坚面前。

  左坚借着月光垂目一看,只见他手中摊着一把说不出是什么的东西。那里面,有糠皮,有谷壳,有黑黑的虫屎,还有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杂碎。

  最可恶的是,那里面还夹的有好多沙子,仅凭目测,左坚也觉得:光沙子就至少掺了近两成,很难找到一颗饱满的谷粒。

  只听那兵士惨笑道:“有了这些沙子,真要称起来,每袋的分量想来也算很够?”

  左坚伸手在他掌中挑起了几粒谷粒,拿手指轻轻一碾,就登时成了粉末——这分明是陈了多少年压仓底的、鼠雀也不吃的碎谷了。

  他的面色随着手中的粉尘飘下也不由在变,他抬脸看了那几百兵士一眼,只见那几百人也眼神空茫地望向他。眼中,全是满眼满眼的绝望。

  左坚的眼在他们面上缓缓扫过,像越来越承受不住那空茫的眼神加诸心里的压力。

  他的身子忽然跃起,三五个起落已跃到那近百辆粮车的车边,伸手一拉,已拉断了最近一辆车子的捆索。他却丝毫不停,手指如钩,直直地向那米袋中掏去。拿回来在眼前一看,脸色登时陡变。

  然后他又换了一辆车,照样施为,却越看越怒。

  只见他发了狂似的把那百余辆粮车掏了个遍,神情越来越狂暴,看得冷丁儿和陈寄在后面都担心起来。

  总算有十余辆车是好的,旁边的兵士却注解似的道:“这有米有肉的,该是送给尉迟将军的。”

  虽说左坚身形极快,但掏遍所有粮车,却也用去了几近一炷香的工夫。

  但——几乎每一辆车都一样,除了外面的几袋还像是米以外,剩下的,都是这样的掺杂着沙子和说不出名堂的东西。

  左坚猛地一停身,站回到最前一辆粮车前边,胸膛不停地起伏,似已觉得喘不过气来。

  好久,他才缓缓转身。

  数百双目光一齐望向他,那里面有哀痛、无助与绝望。

  左坚缓缓道:“没想你们说的都是真的。”这句话,他说得极是沉重。

  没有人接口,也无人愿接口。这是一种羞惭,被辱者的羞惭。

  却听左坚接着忽然狂怒叫着吼道:“妈的,杀,只有杀了!”

  他久执军法,一个“杀”字吐出,就似有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在空中浮起,他身前的众兵士不由暗退了一步,齐齐心中大惊。

  只听左坚高叫道:“这样的话,不止你们要杀,老子我也要杀。不止你们要反,老子我也反了!”

  他一脚猛地回踹向身后粮车的车辕,那么粗的车辕在他狂怒之下居然被一脚踹断。咯崩一声,闷而脆的响声传来,猛地失衡栽下的车身压得那匹拉车的老马一声惨痛悲鸣,左后腿再也支持不住,膝盖咯的一声断了。它惨嚎倒地。

  没人有心情关心那匹老马,陈寄眼光中闪过一丝痛楚,只听左坚继续狂吼道:“这样狗都不吃的东西,还留着它干什么?先烧了它!”接着他大喝道,“叫人回龙城报信,咱们还守什么守,老子也反了!我要和你们一起反回嘉峪关,实在不行,那就反回长安!跟皇上老子问一个道理。这不怪你们,也不怪我。实在是他们辱我三军太甚!”

  人群先是为他这种猛地爆发出来的、比所有人都更狂悍的暴怒吃了一惊。接着,却像终于找到了一个领头的人,听他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他们马上齐声欢呼了起来。那是一种摇天动地的应和,那喝彩声让站在人群之前的左坚心头猛地升起一种豪壮感——不管了,管他什么军中法则,管他什么朝廷制度。有这么一群支持自己的汉子,有这么欺人的世道,管他是成是败,他左坚压抑已久了,今日就和他们反了,今日起就和那些杂碎们拼了。反正他只想找个机会好好轰轰烈烈一场,那才不愧于此生世界,当了一回男人!

  转眼间,只见无数人影冲上,有的冲左坚高叫道:“左统领,有你领头,我们就算把这条命交给你也甘心了,谁要是退一步,谁他妈的就是孙子!”

  也有人在找马要回龙城报信儿——龙城将士,本为一体,既然关中那些安享尊荣的官爷们吃人不吐骨头,辱我军中太甚,要反且大家一起反吧!

  接着,就有无数火折子一齐亮起,那点点火星都扑向那一辆辆粮车。那些粮车只要在那里,就是无言地对龙城过万将士的羞辱。

  冷丁儿疾叫道:“不可!”可已没人理他。

  火光一点一点地炸在了粮车上面,干燥的绳索、布袋与油披布本就易燃。只见一点儿火星亮起,一大片火光也就此腾起。那么广漠无垠的大漠也被这火光照亮了,烟火冲天。

  在这关外不毛之地,烽烟无数,祸乱无数。可今夜这一次的烽火突举,却不是为了外敌来犯,而是为了不平与愤怒。

  只见这一条官道左侧,烟与火齐升,噼啪作响,人吼与马嘶齐鸣。那是近百辆粮车一齐点燃了,火光中是一个个饿瘪了肚子的汉子的身影,还有左坚在一地火光中那狂悍的神情。他紧咬着嘴唇,被火光闪得阴晴不定的脸,正愤怒地也极冷静地盘算着。

  那火光直烧苍天,火焰蒸腾着的,是比愤怒更深切的饥饿,还有比饥饿更熊熊的愤怒。

  数百将士枯守龙城已历三年的郁闷、饥饿、不平与愤慨终于一起爆发了!


第六章 紫塞

  “三哥,不可!”冷丁儿急切道。

  左坚冲着疾奔到自己身前的冷丁儿睥睨道:“杀人也不可,救人也不可,在你心里,究竟我怎么做才可?”

  “或者,我怎么做都不可?”在他心里,这个长相颇帅,很有人缘,平时宁默不语,关键时却总阻自己脚步的九弟一向就是个“阴险”的代名词。此时此地,他居然又来跟他喊什么“不可”!

  冷丁儿疾道:“可你这样做,不是救他们,而是害了他们。”

  “叫他们饿死就不是害了他们?嘿嘿,将士们在军前和雪吞毡,半死半生,而那些主帅们在后帐里,饱餐肥腥,甚或已厌倦歌舞。还有什么‘不可’?老九,你这时扑上来,是要当一条护主的狗吗?”

  冷丁儿已无心对他的嘲骂愤怒,只听他叫道:“可是、大局!三哥请你顾念大局。别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匈奴人最近蠢蠢欲动,欲借秋高马肥,大举入关劫掠吗?咱们此时哗变,与助纣为虐又有何不同?”

  左坚已怒道:“皇上不差饿兵,这是小儿们都懂得的道理。他们入侵又怎么样?让我们龙城饿得半死的兄弟再给他们皇家拼命,瘪着肚皮让匈奴人杀吗?”

  冷丁儿知道与他多辩也无宜。但情急之下,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阻止这些有权愤怒的人们的愤怒。

  他不敢望向即将发生的事件的前景。只要略一细想,眼前、几乎已浮现出了血流成河的场面:那场面,不止包括匈奴人一旦入侵、蹂躏关中,百姓涂炭的凄惨哀号;还包括这些哗变举事的兵士们最后可能遇到的凄惨下场——他虽年轻,却也省得,举事又如何?朝廷对待抵御外寇的军士们一向苛刻酷烈,但一旦发生内乱,他们打起内战来却从来舍得粮饷的。到时,同是汉民,两军相斗,涂炭生灵,却又为了什么?而且就算举事成功,那时天下动荡,不又是一场生民流离,人贱如狗?

  他忽然定了下来:“咱们参军,是为了保家卫国的,可不是搅动天下大乱的。”

  左坚冷笑道:“保他们安宁,但他们也先要给我们一口不致饿死的饭。”

  “也许还有别的解决之道。”

  “对于那些作威作福的人,不到流血,不到血淹到他们深堂广厦的门槛,他们就不会知道厉害!”

  “你意已决?”

  左坚猛地一抬眼,脸上现出一种枭雄式的睥睨:“我意已决!”

  冷丁儿猛地沉默了下来。他实在不想跟三哥翻脸动手。但此时此景,以他脾性,又如何能不理?静了下,他抬起头,忽然撮唇一声长啸。这一声突如其来,如雪崩涯岸,雷响深更,三万尺玉霄宫砥柱倾倒,柱上被困之龙脱轭齐飞,仰天长鸣,雄雄壮壮,阔阔荡荡,在这广阔沙海之间呼叫起一片金戈之气。

  左坚被他如此啸叫,也不由震得心头震惊。

  “金戈真气”,冷丁儿果然得获秘传,居然在修习这一门极为雄迈霸气的“金戈真气”。

  接着,冷丁儿鞘中长剑无风自动,在鞘中被那长啸愣是激起来一串闷响。那声音闷在鞘中,别有肃杀。只听冷丁儿忽开口道:“你如决意如此,我当会全力阻你!”

  左坚的眉毛一跳,跳得眉毛上那得之于战阵的一条刀疤似乎都活了过来。百足之虫样的悍厉。他忽敞声一笑道:“那又如何,我即为此,早打算不杀贪官,先杀你们这些满口大局、其实只知护主的狗了。”顿了顿,他忽狠声道,“来吧!”然后他错着牙地道,“我以前虽看你不顺眼,但终究还敬你是条汉子。”

  ——“但现在,我可无法再叫你九弟。”

  ——“你原来只是权贵门下一走狗!”

  冷丁儿动手之前,忽疾声叫道:“十七弟,你先放鸽子向一哥示警,叫他驰援平定祸乱。还有,凡是欲图返回龙城煽动哗变的,无论如何都给我截下!”他口里这么叫着,眼光却一毫也没有松开左坚的身子。

  只见左坚双手互向袖中一伸,已戴上了他那一双百战成名的“赤蝎爪”。他双手重新伸出,十只指上,只见钢匕坚挺,青闪闪的,在夜空里无声地腾起十道尖锐。

  冷丁儿的脸色一整,他一向不敢小看这三哥。十七探马中藏龙卧虎,没有一人敢对另外的任何一人加以轻视。他知道这三哥外表虽看来落拓不羁,其实一向胸藏大略。因为所遭际遇,也一向积满了一腔怀才不遇的愤懑。今日此事,可以说只不过是引燃了他心中久存的炸药的导火索。他不能给左坚机会静思,好让他整顿军备、聚众哗变,乃至独张一军、直逼嘉峪。

  那些军士此时为冷丁儿的啸叫所惊,没得到左坚接下来的指令,这时不由都停了下来。

  “十七探马”对于他们一向只是传说中的人物,他们此时虽义愤填膺,却并无主见。这时见才冒出来的首脑猛地受阻,一时也不知是何结果,人人惴惴不安,竟一时忘了自己要做的事,更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只眼呆呆地望着被他们下意识间已围拢起来的左坚和冷丁儿,张大了眼睛看着。

  两军相争、不过一气;

  两雄相争、不过人心!

  才激起的众怒,为冷丁儿一声彻胆长啸,已啸叫得心中冰摧雪崩。人人心中只觉空茫茫得全无主见了,大家似都无力思考前程吉凶,只是在等着。

  突发而起的狂怒往往找不到后续的行为。如果不是左坚的强势冒出,大家都不知道这场哗变后面应该怎么办。但也正因为左坚的强势冒出,人人也就都再不愿自主,不想思考,只想跟着一个强力的有主见的人走。

  可他此时受阻,却叫众人个个都不由茫然了。人人似都无意识地在等待着这一战的结果。

  ——这个世界,再有血气之勇的人往往也是被动的,他们此时就被动地站在那里,在等着一个结局。

  左坚忽然高声叫道:“我说了,叫几个兄弟先回龙城报信。十一弟、十三弟,陈寄如敢阻拦,你们给我杀无赦!”他必须有所行动!

  接着他目光一转,已重又望向冷丁儿:“至于有人不顾军中义气,无视将士饥馑,螳臂当车,卖友邀功,那就归我收拾了!”

  他与冷丁儿在店中被打断的一战此时又要继续了。

  兵士中有一两个胆勇豪雄之士这时找到马儿,翻身腾上,欲回龙城依左坚所说策反。

  但陈寄这时已放飞了信鸽,贴身跟上。他轻功极佳,一经发力,却也最快。

  他一动,张百和与胡三应左坚吩咐,也自出手拦阻。但他们此时心中因局势迭变,也大为混乱。张百和心中是满是惶惑,胡三却生首鼠两端之意,所以出手竟难尽全力,倒是任由陈寄把要奔出的两三匹马儿拦住了。

  他们在那里绕着圈子追,拦的拦,挡的挡。左坚深吸了一口气:看来,不先废了长啸示威的冷丁儿的威风,是断难如愿了。

  他愤懑于胸,久已想一泄块垒,一逞己欲了。但又是这个九弟阻他!

  他两人本还静静地站着,大漠与人群似乎都被他们之间的紧张态势压得静了。可两人的衣裳忽然齐齐无风自动。在这种彼此的静压下,左坚的双手钢甲忽铮然而鸣,冷丁儿响剑也应声脱鞘而出。

  只见人影忽闪,月光下,两人一触即退。可这一触即发,两人已成生死之决的一战也就此开端。两人这时各尽全力,再不留情,不过一招,冷丁儿的左肩上遭了一下痛击,可左坚的右腿上也冒出了细细的一线血缝。

  ——酒店中的未竟一战,竟在这旷野长沙中接续起来。

  也直到此时,两人才发现,对方在酒店中竟然未尽全力!

  左坚的赤蝎甲在关外军中是排名前十的利器。以他的狂悍坚忍,可谓龙城上下,无人不忌。

  而利器排名那时,冷丁儿虽还未入军中。可他的一柄响剑,也曾在江湖中纵横无敌。只听得冷丁儿握于手中的“响剑”发出的鸣响一声声更厉,而左坚的指上钢甲却青得越来越如垂天之云。

  左坚的钢甲间或一击,都如数道闪电向冷丁儿击去,冷丁儿的剑光却画出了一道亮银的圈子,那圈子里雷鸣隐隐,猿啼嘶嘶,那银色之波云垂海啸般地一浪一浪地向外卷起。剑上的剑光也时伸时缩。陡然暴涨、一圈一圈就雪崩银摊般地就要向外溢出;偶或收缩,也如一道钢箍般地护住己体。

  陈寄远远地望着,已不由在旁低叫了一声“好”!

  连旁观的张百和与胡三也不由骇然变色。只听左坚冷笑道:“嘿,原来你不只艺出华山,还会‘天风海雨阁’的剑法。”

  他面上笑得轻松,心里却不由深忌。他一向以为手下的功夫高出冷丁儿不止两成,没想今日逼到极处,冷丁儿竟然能在华山的“峻极”剑法之外另开出“天风海雨阁”的剑法一脉。

  ……天风海雨且听潮,

  崖岸嵯峨一剑飘。

  凭君莫话封侯事,

  彤云红月举天烧!

  “天风海雨阁”剑法享誉天下,绝非幸至。两人此时都已斗至急处,几乎再没时间考虑别的了。“赤尾蝎”左坚的十只钢甲已施至极致,如炽热的红铜般一根一根要向冷丁儿的身上搠去;冷丁儿剑上的银雨雪浪、冰锋玉屑却似在试图浇冷赤尾蝎手上那恍如根根毒刺的蝎尾。

  只要再过一刻,两人间只怕就必要有一人血溅于地。已奔出店外来的小令姑娘本一直远远地看着,这时竟听不到叔叔老搭子恐惧的劝阻声,人不由一步一步地挪上前来,神情紧张,似是终于开始痛悔不该挑起这两人间的争端。可她没想到,此时之争——却本不与她相干。

  就在这时,却听到陈寄一声尖叫道:“大家快看!”他的声音如钢丝样的钻入众人耳中,激得众人不由得不仰头去看。

  只见东首的天上,这时突然远远地爆出了一片绚彩。那是焰火,就算离得这么远,也看得极为清楚,那是焰火!

  只听有人已失声叫道:“啊,嘉峪关!”另有一人也叫道:“真漂亮!”

  那焰火是紫色的,在天空中一闪即谢。接着,第二道腾起,然后第三道……

  那是一朵朵旗箭开出的花,绚丽至极。那紫色象征着尊贵,在这个大漠军中:萦绕在众官兵心中最最尊贵的东西也许无过使命了。那紫色众兵士虽然不懂,却也猜到:那可能关联到他们的使命。

  那紫色也像极了凶兆,像……塞上热血凝胭脂!血干后、风干数载,能够不改的只怕就是这一抹触目的紫。

  可那紫色却又极端华丽,华丽得像一场盛宴,像苦冷一生、无穷守候中、你为了生命中某一份自己也不了解的激情,所一直渴望、又一直惧怕、却又怕它从不升起让你虚度一生的那场、你所不能不期待眺望的盛大华筵。

  胡三与张百和互看了一眼。

  一众兵士都迷了眼。

  陈寄已叹息般地长声道:“啊……紫塞!” 第七章 传警

  ……紫塞!

  那绚丽的“紫塞”一共开了九朵,好像九枝紫色的箭兰在夜空中绽放。那紫色的花儿都谢尽后,犹有兵士目眩神迷,回不过神来。

  却有人疑惑道:“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

  ——嘉峪关顶上空怎么会开出这样的焰火?

  没有人回答,众人都把眼望向左坚和冷丁儿,知道他们一定会知道这个答案。

  “紫塞”开过后的夜空显得分外岑寂,好像盛筵前的宁默,有一种激动人心的深沉的安静,那像是准备与等待、同时也像是召唤与诱惑。

  冷丁儿与左坚也不由同时抽空抬眼。那缕紫色同时划过了他们的眼角。在确定那朵紫色的花终于开出时,冷丁儿与左坚不约而同住了手。他们抬目望向夜空,久久没能低头。

  来了——终于来了,他们苦守三年所要等待的信号却在他们生死相搏、箕豆相煎的一刻终于到来了!

  让他们两个脾气极端不和的男人肯同时做的事也许只有这么一件了:他们同时抬首,同遭激越!

  一抹壮烈从冷丁儿的脸上升起,一种兴奋也在左坚的眼角边炸开。那壮烈让冷丁儿剑眉紧蹙,那兴奋却让左坚眼角的皱纹如菊花般开放。

  只听左坚回声应道:“那就是我们一万将士驻守龙城的原因。”

  他是在回答着那个兵士的疑问。

  冷丁儿也干涩着喉咙尽力冷静地接道:“那是使命与召唤。”然后他转向左坚:“咱们还要打吗?”

  左坚斜眼横看了他一眼:“打,怎么不打!”他的声音极为决断。

  冷丁儿握剑的右臂上登时被他激得鼓起了一块肌肉——当此强敌,他可不敢掉以轻心。

  却听左坚道:“可是,有一场更大的硬仗就在眼前。在它面前,与你相搏好似儿戏。

  “紫塞已升,我打架的兴致已动,但现在不是跟你打。我要跟匈奴人打。

  “老子等它不止一天了。咱们的仗,只要你活着,尽可拖后再说。”

  他的话虽横霸得过分,冷丁儿闻言还是觉得一阵安慰。

  然后只见左坚忽冲那呆愣在四周的兵士叫道:“还愣着干什么!那是匈奴人已倾巢而至,杀到嘉峪关来的信号!哥舒老帅抵挡不住,召唤咱们前去相助呢!”

  “你们是不是还要哗变?”

  四下里哄声一炸,人人交头接耳,人人脸上也同时腾起一片兴奋之色——众军兵这下心里才算确切地明白了:那信号名叫“紫塞”,那信号召唤的也就是龙城将士们一直期待的那场决战。

  ——男儿何不带吴钩?封取关山五十州!

  却听左坚叫道:“大家伙儿到底要不要跟匈奴人干一场?”

  几百将士互顾了一眼,忽然一齐挺起已饿得松软的、几乎快贴到肚皮的腰杆儿,高扬地叫道:“三年了,才终于等到了。”

  “不打他们打谁?不干的是孙子!”

  “那好、列队!”左坚忽冷喝一声。

  尘土飞扬间,只见数百将士已齐刷刷地站好。然后,四野鸦雀无声,人马屏息,只见到尘土在淡月下静静地飞舞。

  统领三营的偏将祖绍裘这时方从噩梦般的变局里醒过神来——“紫塞”升起了,一众兵士重新找到了心的皈依,他也就像重新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他原来的军阶本就在左坚之下,对这个阎王般的军法操刀者一向深有畏惧,这时也站向队伍的头排最左首,等待着左坚的号令。

  左坚一蹙眉,正想着怎么分派,冷丁儿适时低声冲贴上身来的陈寄吩咐道:“十七弟,你先快马回一哥那儿,叫他准备派人,去嘉峪关前侦察敌情。二哥、六哥现在只怕正有空,叫他们来接应这儿左骠骑三营的弟兄,找个地方给大家饱餐一顿。咱们那儿多少还有点余粮,叫人送过来吧。另外,他们也好协助祖参将统领统领弟兄。”

  他还是不放心这些刚刚闹过哗变的军士。

  然后他望向左坚,低声建议道:“三哥,且叫三营的兄弟们抢上先去,协防住嘉峪关左七里的小石城如何?一可观望动静,二可威胁匈奴人右翼,一举两得。让十三弟张百和协助祖参将统领。”

  左坚心下所想的正是如此,他沉吟着点头应是。

  但接着他疾快地思索道:“咱们还得叫人速回龙城传警。光放鸽子不够,一哥那儿中转要耽误时间,另外是无法诉及详情。”他说的详情自然也包括今晚这儿的哗变与军粮有误。

  只听冷丁儿道:“我回龙城传警。”接着他望了左坚一眼,“三哥和十一弟先去嘉峪关前刺探下消息如何?争取第一个拿到机密,报到哥舒老帅帐前,也给咱们十七个兄弟露露脸儿。”

  左坚却一扬眉道:“不好,我才听祖将军说,这里刚才一闹哗变,我们还没出来时,就有人已赶回龙城报信儿了。龙城中现在只怕也为断粮闹得很乱,都不知怎样呢。你入伍不久,威肃不够。我久执军法,还是我回去好帮尉迟将军弹压些。”

  冷丁儿却低声道:“我的马快,回去也要快些……何况,今天这么多人,刚才哗变之事,我怕三哥的举止日后难免会透露出些消息。三哥本意虽不是反叛,但传到众人口中只怕就会不同了。何况军中忌着三哥资历的人也正多,还是三哥去抢个刺探得第一手敌情的大功,日后有人说起,也好压服得住口声。”

  左坚的脸皮紫涨了下,恼怒地看了冷丁儿一眼:“紫塞已升,可你现在还忘不了刚才的事,你这样对得起这数百弟兄吗?”他说得虽恼怒,但声音毕竟低了下来,不给外人听到。然后他顿了下,衡量了下利害,也觉冷丁儿说得有理,方又薄怒道:“好,就依你的,我去嘉峪!”然后他横扫了冷丁儿一眼:“只是,你别婆婆妈妈的跟个小娘儿们似的好不好,我的日后不用你操心!你只怕是我回龙城后见到军心动摇再跟着添乱吧!”

  冷丁儿只微微一笑,不做辩白,领受了三哥的怒气。

  这时,押粮官吴承平重伤之后,已清醒过来。

  他已看出冷丁儿是适才“帮”他力稳大局的人,这时费力地爬着,好容易爬到冷丁儿身前,低声巧笑道:“冷兄,谢谢你。今晚的事全仗你了。等我回到高监军和哥舒老帅身边后,一定会为今天的事为你请功。”“至于别人……”他像一条才暖过来的蛇,阴毒地四下看了一眼,就没再说。

  那数百将士看到吴承平又能动起来后,目光不由都又是鄙夷又是心惊。他们担心地望着他,才为紫塞激起的热情稍稍冷了点儿,人人不由都担心起个“日后”——就算这一战功成,吴承平这厮,只怕断忘不了今日之仇的。

  到了那时,太平世界里,总不外是他们这样的人当道的。

  冷丁儿却不由厌恶地闭了下眼,没理吴承平,只抬头望向前面。

  众将士正要看他的处置,却见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口里不停地跟左坚商议着。然后却头也不回,鞘中响剑忽然微响,手一掣把,已经出鞘,剑锋回掠。众人“呀”了一声,却见那吴承平还没清醒过来前,剑锋就已划断了他的喉咙。

  只听冷丁儿冷声向四周喝道:“我代三哥传令:所有押粮来吴参军手下的军士,现在大敌当前,都收编入左三营归祖兄统领,前去协守小石城。”

  说着,他在衣服下摆上轻拭了下剑锋上的血迹,冷硬地道:“而运粮车是匈奴人烧的,吴参军也是匈奴人杀的!他押送粮草,不慎中伏,英烈殉职。这一场战况,大家伙儿可都记住了?”

  众人先开始还是一愕,接着头脑灵醒的已明白过来,抢先应道:“记住了,吴承平是中伏而死,我们都记住了。”

  接着,一众汉子才明白过来,齐声哄笑道:“谁说不是!吴参军大敌当前、奋勇相拼、面不改色、以身殉国,我们都是亲见的!”

  有口齿灵便的已开始编排起吴承平“奋勇”杀敌的事迹——因为大家伙儿心中同时浮起点轻松之感。他们都知道冷丁儿这是在给大家伙儿留后路,要平定今晚适才的哗变可能为众人日后埋下的隐患。

  一时祖绍裘最为出力,忙着指挥手下去收编吴承平的兵士。大家都知道冷丁儿这一手也是为了防止吴承平手下兵士若逃回去后会传出流言。哗变可是大罪,大家即已打定主意回防小石城,都不想百战余生后还留下什么后患。

  冷丁儿却转眼望同左坚道:“三哥,那就这样了。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左坚的面上却忽浮起一抹微红。不知是被还在残烧着余火的粮车映的、还是他皮下的血管胀的,只听他微微羞涩地道:“你先走。我还想找人说一句话,说完这句再走。”

  冷丁儿愕了愕。他还没问,左坚已低声道:“是……小令。”

  这句话他说得有些艰难。像他这样的汉子,让他吐露出一点儿女情长的感觉,只怕比杀了他还叫他难过。可这句话才说完,他就抢先横了冷丁儿一眼,要先制止住他的关切与担心、反对与疑惑。

  只听他废然地道:“这一场大战,不知打完又得多少时间。我们这一去,也当真凶险难料、生死未卜,还不知回不回得来。”接着他豪爽地一笑,“怎么说咱们都是男人。一个男人生死难料地上战场前,总还想跟个女人说句话不是?不管她是不是只把你当个癞蛤蟆或者仅仅一条狗。”

  这话说到后来,他那豪爽的笑容里还是不觉地露出了一丝苦涩。

  他这样的话一出口,冷丁儿喉咙里所有的话也只能被堵住了。

  他定了定神,说了声:“那么,三哥保重,我先走。小九我这里先预祝三哥马到成功。”然后他就翻身上马。

  陈寄已得他号令先回一哥那儿传讯了,张百和跟胡三正在协助祖绍裘整收兵士。冷丁儿策马奔出后,直到跑到黑影里,才不由回头望了一眼。

  他望的是那个小小的已被他撞破屋顶的酒店。

  他一回头,却看到小令正冲他关切地望着。那凝望姿态中,却像有着说不出的担心和自豪。

  然后他看见:三哥撇下了胡三,一个人走向酒店门前。他的脚步有些迟疑,但又有着一个男人式的坚定。他走向的是小令。

  而酒店门前不远处,门口泄出了点儿昏黄的光的位置,小令却正茫然地冲自己望着。

  龙城是一座夯土筑成的城。冷丁儿的马虽快捷,但奔回龙城时却也已红日东升。

  大漠的天短,此时已是凉秋,日出得也晚。他的马儿“拳毛猧”在这么一路疾驰之下,纵以它的神骏,却也累得口吐白沫。

  他离城老远时就已打出旗号,喊出口令,龙城守门的士兵得到的命令一向是:只要是探马回报,就一定要放他们赶紧入城。

  他们不敢怠慢,忙忙放下吊桥。

  冷丁儿一入城,就已看到军士们正三五成群,窃窃私语。那话声传到了冷丁儿耳朵里,不用听他就知道,接粮哗变的事尉迟将军可能还不知道,所有的高层军官只怕还不知道,但下层的兵士,只要长耳朵的,只怕已无人不闻了。祖绍裘手下,看来果有人在哗变初起时,就已返城煽动。

  冷丁儿飞马一进城门,听得兵士的窃议,就已开声叫道:“匈奴入袭,匈奴入袭!全城戒备,全城戒备!快去飞报尉迟将军,请他升帐。咱们前方哥舒老帅的送粮队与左三营弟兄已与匈奴遭遇,他们已经入伏。押粮官吴承平惨死,粮车已被匈奴焚烧。这烧的可是我们过冬的粮食!”

  他中气极足,一长串话口不歇气地叫出来,已是满城皆闻。

  这一句叫出,他只见到众军士一愣,然后是必有的慌乱,然后只见得群心愤恨,人人耸动,已有人怒骂道:“妈的!敢烧老子们过冬的粮,老子们跟他们拼了!”
第八章 雄关

  距嘉峪关北三十里,有一道红石峡。那道峡谷是从北面通往嘉峪关口必经的路。匈奴人如果来犯,也多半是走这条路。

  这道峡谷全是由石英岩构就,平日里尘沙蒙面,全看不清它的颜色。只是偶尔在老天爷终于睁眼下大雨时,那峡谷才会被冲刷去表面的浮尘,露出里面炫目的红色。

  左坚甩开了一路上偶然遇见的胡人游骑和己方兵士,首先直奔的就是红石峡。

  黎明前,他路过嘉峪关脚下时,吃惊地发现那里并没有大股敌踪。所以他直抄近路,径取红石峡,要当先远望,一探敌情。

  他和胡三已奔驰了整整一夜,四周巡弋又费了不少工夫。到达红石峡谷口时,已是上午。

  他歇了会儿马,呆了有大半个时辰,一直警醒地远眺着,不肯放过一丁点儿风吹草动。

  太阳已高高地挂在了天上,时值九月,天上偶尔传来苍鹰的鸣声。那鹰鸣极为嘹厉,让左坚有一种雄壮的感觉。

  极目望去,眼前除了一块块斑驳裸露的红土岩石,就是一望无垠、坦荡无遮的大漠了。左坚伸手扯开了胸前的衣服,任风吹打在上面,侧脸对胡三笑道:“妈的,要不是参军有大仗打,老子也真想当他一名马匪,纵横边塞,劫掠商旅,醒操杀人剑、醉卧女人膝,那才是男儿本色。”

  胡三也应声朗笑。在十七探马中,甚至在整个军中,他一向最佩服的也就是这个出口由心、全无避忌的左坚。

  却听左坚接着道:“但,参军戍边、杀敌立功,毕竟才是大丈夫出身所由的正路。可惜呀可惜!”他脸上一脸喟叹,却掩不住心中的热情。

  ——身后三十里,就是那道朝廷倚为西北天险的雄关、嘉峪关了。左坚想起那关口厚达数丈的青砖墙上那铁青色的堂堂正正的色泽,如他一个男人最爱的冰冷而强悍的法度,只觉得浑身都舒爽起来。

  当此大战,他只觉得平日虽冤枉受挫,屈居下僚,但即有了这些东西,那、忍了也值了!

  而此时左坚脑海中的天下雄关、嘉峪关口上驻守的兵士却并没什么特别紧张的神色。

  嘉峪关也只是无语地在一片关山中静默着。

  而雄关之内,哥舒老帅的帅帐内,这时一个老者正与一个斯文中年人一起踞地而坐。他们伏在大案边上,正在盘算着账目。他们面前的案上摆满了账本与计算数码的筹子。

  那个老者一头花白头发,身躯看上去颇为壮伟,但已为衰老耗尽了身上的精肉。他的眼睑上肿着两个很大的眼袋,有一种让人不忍逼视的威严的憔悴——他就是老帅哥舒。

  可如今,他其实已看不清一百丈内的事物。

  而当初,他确实是名副其实百步穿杨的高手。

  ——将军百战身名裂!

  可那种惨淡,又何如将军垂朽近龙钟?

  他身边坐的却是他的助手林中郎林治中。林治中位居参军。

  此时已近申时,帐外的太阳余火好像冶铜的炉子在极力倾倒着最后的残汁,洒落下点点碎金。有一种充满假象的宁和之味,可人也情愿相信这虚假的宁和。

  哥舒老帅忽伸展了一下身子:“看来就算再算,咱们也算不出足以过冬的粮草了。”他轻轻一叹,“而就算再迟,明日一早、尉迟手下的龙城将士也就该到了。此时,他们该已在行进途中。”

  可这伸腰并没给他脸上带来一点舒展之意,只听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无论是尉迟,还是冷丁儿,包括左坚,只怕都万万不会想到:紫塞已升,可哥舒老帅这时盘算的居然不是对敌之策,却是什么粮草账目!

  只听他对林冶中道:“你先跟我说说,龙城万余将士来了后,我们这里的粮草倾量供应,到底一共能支撑多少日子。”

  林治中静静道:“最多半个月。”

  哥舒老帅的眉毛不由皱得更紧了。他沉默了下,郁郁地道:“要是抄了吴承平的家呢?”

  他这句话说得极为肃杀。这句话一出,林治中才重又在哥舒老帅那龙钟的外表下重见到他当日的杀伐决断之气。

  ——谁都知道吴承平这厮克扣下来的粮米一定不少,但哥舒老帅为了大局,一向不肯动他。如今,看来他是真的没辙了。为了军粮,哪怕得罪朝中军中的诸多掣肘势力,他也已在所不惜。

  林治中是个儒将,也是个参谋,他只能平和地说:“最多也不过再加半个月。他克扣的粮草虽多,但大部分未出京师,就已被他和高监军转卖成银子了。”他叹了口气,“他们,也一样有他们的烦恼,毕竟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要打点。朝中达官们那么奢华的日子,毕竟有不少是靠着军中的供应。”

  哥舒老帅脸上的忧色不由更重。林治中的脸色虽一片平静,可平静下面,分明也隐藏着极重的不安。

  哥舒老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京师距离这里又是如此遥远。看来就算倾力催促,朝廷的粮也不可能在月内送达了。何况,谁知道他们临时支不支应得出?而且就算支应得出,立即就送,最少也要一个半月,最少也要一个半月呀……”他的口吻里大半是一种绝望与无奈,但不止于绝望和无奈,还有绝望后必须找路来走的坚定。

  林治中望着哥舒老帅的眼神半是担心半是难过:一代沙场名将,却不得不终日把精神纠缠在这样的粮草庶务中,怎么也算一种悲哀吧?

  只听哥舒老帅接着道:“昨夜吴承平手下逃回的几个兵士你真的都看好了?这事我交给你亲办,就是不能泄漏消息的。关外接粮兵士哗变的事可一丝毫都不能传出!不可以让人知道。尤其……”

  他顿了下:“……不可让高监军知道。”

  林治中点了点头。他对老帅爷的疲惫再也看不下去了,开口劝道:“帅爷,您还是先歇歇吧。就算再怎么算,那粮草咱们一时也算计不出的。从昨晚收到吴承平手下他们几个兵士传回来的消息,直到现在您还没睡过。”

  哥舒老帅摇头叹了口气:“我哪里睡得着?苍天呀苍天,难道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我苦心布置的‘紫塞’一令,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发出!”

  他们这里正说着,忽听帐外有人高声禀道:“帅爷,龙城守尉迟将军属下十七探马号牌十三的胡三求见,说有军情要务禀报。”

  哥舒老帅愣了愣,一挥手道:“进来!”

  他与林治中互视一眼,似是在说:来得真快!

  “快斩”胡三本已候立在帐外,这时闻声立刻揭帘而入。

  面对这名震边陲的哥舒老帅时,哪怕胡三在外面多么跳荡不羁的性子,面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了一点怯色。

  哥舒老帅望向胡三:“你们倒快,这么快就打探来消息了?嘿嘿,小尉迟手下的消息探马倒比我这儿的管用。有什么消息,快禀上来吧。”

  胡三单膝跪地回禀道:“十七探马银阶副统领左坚命小的回报:关外三十五里之内,包括红石峡口附近,都没有发现大股敌踪。”

  说这句话时,他一脸疑惑:是呀,紫塞已升,可嘉峪关前,为何没有敌踪?

  然后他顿了顿,像是下面那句话左坚吩咐了不能不讲,可他却又不敢讲,但不得不讲似的,咬了咬牙才回道:“左统领叫我问一下老帅,老帅发出的‘紫塞’敌警是否有误?”

  没有人敢质疑老帅爷的判断,以他卓著的料敌先机的声名。没有!

  他可不是三哥。没有人敢怀疑老帅爷的判断,二十多年了,连龙城守尉迟也不敢。但他不得不传话问哥舒老帅他的警报是否有误。

  因为这是三哥逼着他问的。

  因为三哥在等他赶快回去回话。三哥也不信,紫塞已出,可嘉峪关三十五里内,他们细心探察,居然会没有敌踪!

  哥舒仰着头半天没有说话,良久,他才叹了口气:“当然是、没有敌踪。”胡三愕然抬头。只听哥舒道:“我也早知道没有敌踪——到昨天‘紫塞’之令发出为止,嘉峪关口风平浪静。除关外十五里之外,偶有小股胡人骚扰,或仅是放牧迁徙,一切如常,并无敌踪。”

  胡三更是愣怔得说不出话来。可他心里的疑惑却越积越多:没有敌踪那为什么还发出‘紫塞’?紫塞可是顶级敌警,是军中最最重要的事!哪怕只是寻常攻城,照说这个命令都不会发出。

  却听哥舒老帅忽哼了一声道:“可是,我不发又能怎样?昨晚,你和你三哥在野羊滩的酒店那儿闹得可够凶的啊?嘿嘿,哗变、哗变,我哥舒帐下,只怕已有二十多年没有发生过哗变了!”

  林治中在旁边小声补话道:“是二十七年。”

  哥舒老帅长声而笑道:“不错,是二十七年。没想到我这个一向还算体恤将士疾苦的老头儿手底下,有一天居然也会闹出哗变!”

  胡三的脸色一时惨变:怎么,昨晚的事老帅都知道了?

  想到这里,他脖子后面就炸出了一层冷汗。那冷汗越炸越多,针扎似的沿着背脊向下炸去,他只觉得脑门子心窝子一时都滚烫滚烫的,可身上的汗水却其冷如冰。这种又冷又热的滋味可不好受,有如打摆子似的,折磨得胡三跪也跪得不安宁了。

  哥舒老帅却忽站起身来,徘徊了两步,走到他的身边。

  胡三只见到哥舒老帅的手已举起来,眼一闭:他知道有违哥舒将令、在老帅帐下哗变的后果是什么,他头一次后悔听从了三哥,没有灭火,反而助他放火,就等着听老帅冲帐外喝一声“斩”了。

  他虽武技在身,却没有反抗的勇气。

  可那手却轻轻落下,让胡三不可思议地轻轻地落在了自己的肩上。

  只听哥舒老帅满是倦意的声音道:“你别怕。你虽是个胡乱闹事的人,但还不敢领头闹这么大的事,这点我知道。都是左坚吧?”

  他叹了口气:“左坚是个热血汉子,这点我知道。龙城军中将士疾苦,已有三五个月没有吃饱过饭,这点我也知道。”

  胡三偷眼看向哥舒老帅的脸色,却见到他一脸惨淡。那丝惨淡之味不知怎么却叫他如此难受,好像看到一个受到内心煎熬的举家断炊的老父,心里为昨晚的事不由也有些真心地懊悔起来。

  他虽一向生性油滑,脾气暴躁,在十七探马中也一向以心性不定而著名。这时却眼中一热,只觉得满眼都有些烫烫的。

  只听哥舒老帅继续道:“可是,哗变的结果你们想到过没有?我知道龙城兵士肚中,早已积了几个月的饥火,只要再有一点火星点燃,就会立刻引爆。我统兵四十余年,又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也曾像你们一样的热血暴性儿,也像你们一样的年轻过。如果真的能反回京师,直接冲朝廷要粮,说起来是够痛快,你以为我不想干?”一丝豪勇在他脸上升起,好像他一刹那间又回到了那个横刀立马的当年。

  但他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总还是我这里没做好。我在朝中为人掣肘,不能不容忍……”

  他顿了下,平复下心境,略去了“高监军”这三个字……吴承平这条蛀虫。这次他押粮走前,我本视察各处烽火台去了,还专门叫人传话对他说,龙城饥馑已有三月,这次的粮,哪怕不足,但质地一定要保证。剩下的跟龙城将士好好说说,我回头一定想办法补足。没想到,没想到……”

  他已走到案边,忽然猛地用力一拍大案,只听他手上的铜戒咯崩一声,已经拍断,刺得中指流出血来,“没想,这蛀虫居然还敢……!”

  他已怒得说不下去:“昨晚,我接到林参军关于这次押的粮无论量与质,都可能有极大问题的密报后,就已开始担心,派了人出去打探。没想,才半夜,就有几个吴承平的手下逃回,传来哗变的消息。我知道军心愤慨,马上传出人劝抚也来不及了。我不是不了解龙城将士的疾苦。但我既当此帅责,又怎能容此哗变?你们,真的给我出了好大一个难题!而我们,关内关外,上上下下数万将士,毕竟是为保国安民来戍边把守的。岂可如此,又岂容如此!”他目光严厉地望向胡三。

  “这场哗变一旦传回龙城,那么,我举军上下,数年苦心皆付流水!所以,我才不得不传出‘紫塞’!饥火中烧下,非大敌压境,军中将士万难以回心报国啊!我是不得不尔。”

  ——那“紫塞”居然是一道假警?

  这期待数年,几乎是龙城将士与十七探马最恐惧也最渴望一战的命令居然是一道假警!

  而且这条假的警讯居然还是从哥舒老帅手中亲手发出的!

  胡三惊得张开了嘴,呆呆地望向哥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紫塞一出,龙城兵士必将于两日内整装赶到,否则,尉迟将军也要军法从事,就地立斩!可此时紫塞已出,尉迟将军必将率军赶至。到时,哥舒老帅又当如何处理?胡三想着头皮不由都炸出冷汗来。

  他愣愣地抬起头,只见哥舒一双花白浓眉下,藏得住的是焦躁,藏不住的却是痛心、无奈与巨恸。而如此军机,已为自己知晓。所谓“鱼察深水而不祥”,胡三不由猛地为自己担心起来。

  就在这时,却听帐外守卫就声喝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帅帐?”

  那人却已裹风而入,只道:“我有紧急军情,挡我者、杀无赦!”

  那是左坚的声音。

  ——关内外军中,当真只有左坚敢这样在帅帐外出言不逊、勇闯帅帐。

  胡三一惊,担心的同时却也不由为有主角儿来替自己担承罪责而欣幸。

  却见帐帘一掀,左坚已经冲入。

  他后边冲进的还有三名守卫。哥舒帅帐下的守卫多是技击高手,刚才一拦竟未拦住左坚,急怒之下,生怕护卫不力,疾疾跟入帐中。

  他们第一眼就望向哥舒老帅,脸上的神色半是愧色半是急怒。他们伸手就要拿左坚,哥舒老帅却一摆手,止住了他们。

  却见左坚来不及喘气,一拜即禀道:“帅爷,属下适才命胡三传回的消息不确。匈奴左贤王帐下三万余骑一个半时辰前已逼近红石峡。属下无从禀报,冒死入营打探,听闻他们已定于今夜子时过后,偷袭嘉峪关!”

  哥舒老帅的浓眉猛地一扬,似怔了怔。

  左坚急道:“而属下见嘉峪关口战士,并未认真备守!冲帐之罪,还请见恕。”

  哥舒老帅还是没有立即反应。这还是他领兵以来头一次感到有点失措得近于迷糊。只听他喃喃地道:“啊?来了,真的来了?竟真的来了!”

  接着一抹果敢坚毅夹杂着忧喜两色同时浮在了他的脸上,让聪明如左坚一时也看不懂。

 第九章 望月

  这一场大战足足持续了十余日。这一战,因为天时、地利,再加上一开始本为“错误”的人谋——龙城奇兵突至,汉军饥兵竟最终血战获胜。

  所有知道内情的人不由不都在手心里捏了一把冷汗,最后也不由暗呼一声“侥幸”。

  其实,嘉峪关中守军此时不过两万许,又多是老弱病残。而救援而来的龙城将士也不过过万之数。以之抵挡匈奴三万五千强兵,又俱是饥弱之士,这一战之险,可谓险极了。

  匈奴人一向战胜则掠,战败即溃。这一场大战持续了十余日,他们也未料到汉军居然预备得如此周密。直到他们溃逃,哥舒老帅为顾念军中缺粮,在获胜后却也没有下令追击。他少有地命令手下不图大胜,只全力劫夺匈奴人的辎重。

  他们也果然劫获了不少匈奴人的粮草。其后哥舒老帅就令龙城将士暂不回龙城,就地整编,同时捷报上传京师。

  天子览报大悦之下,竟在两月余之后,真的送来粮草,解了燃眉之急。哥舒老帅与西北边陲算是险险度过了这一劫。

  只是,十七探马中,为这一战,左坚与胡三同时失踪。

  十七探马中人苦等月余,却仍无消息。一哥无奈之下,只有上报战死。这在胜利的热烈气氛下,却不能不添加了十七探马中人心中的哀痛。

  那一战血腥的气味久久没能消尽。只到三个月后,城外沙丘雪野,汉军兵士才收尽了战死之骨。一座座荒坟立了起来,大多都是无名的。

  只是依旧没有找到左坚与胡三的。边陲不乏无主骨,十七探马虽兄弟情深,却也只有无奈归守。

  让人没有想到的却是三个月之后,胡羊滩酒店的小令却找到了“十七探马”营中。

  她是偷偷来的。她先只是偷偷地见了冷丁儿,她的第一句话是垂着头说的,但只此一句,却也让冷丁儿几乎惊得掉了舌头。

  “我……有了。”小令垂着头说。

  冷丁儿心中隐感不祥,还是诧异地问道:“什么有了?”

  小令咬了咬嘴唇,脸上飞起了一抹绯红。

  已经冬了,冷丁儿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看去,才望到她那有些臃肿的腰身上,然后才能感到:那应该不只是为她穿上了厚重的棉袄。

  只听小令低低地道:“我有了……孩子。”

  冷丁儿惊诧莫名,却不懂她为什么为这个找到营中,只有尴尬地搓手道:“恭喜,我们一直在打仗,都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成亲了?”

  他只觉得莫名其妙。

  却见小令忍了忍,好一会儿,她才愤然地一扬眉抬起头来,咬着嘴唇说:“左坚呢?左坚在哪儿?叫他出来见我!”冷丁儿一下回不出话来。

  却听小令忽嘤嘤地哭道:“他以为躲着就可以躲过吗?”

  她脸上的急红不知是羞还是出于怒,掺杂着泪水,却格外让人怜痛。

  冷丁儿还呆着,却听小令道:“这孩子,就是你……三哥的!”

  她把“三哥”两字咬得很重。说完后,像如释重负般地终于吐露了一个让她羞惭的秘密。

  冷丁儿还呆在那里,却听小令道:“他现在在哪里?我要找一哥,我要他给我个交代。呜呜……你那天在酒店走了后,他就找上了我……你们都走了。你,小十七,还有那些兵士,一有军情大事,就都走了,没人管我……没人管我一个弱女子。”

  她忽然一扬头:“只有胡三在店外,他跟左坚也是一气的。然后,他、就来到店中……他、把……叔叔打晕了,然后,就把我……”

  她垂着泪说不出话来。

  冷丁儿愣在那儿直搓手。好一会儿,他才急急出门去了。

  他是去找一哥。一哥听了他这个话,看了他半天,也没说什么,最后才闷闷地交代了一句。冷丁儿只有苦着脸回来,低低地对小令说:“我没想到,我是真的没想到。但只怕你还不知,为前月那一战,我三哥他……他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眼中也滴下两滴泪水来,他真的已不知道能再对这事做什么反应。骂三哥吗,以他的道德观念来骂。但……他说不出什么,心中只觉得、沉痛,除了沉痛还是沉痛。

  三哥已死,他还能用这尘世的道德来指责他吗?他甚至替他感到有些欣慰,毕竟、在他死前,他拥有了他一直想有的。

  但、这对小令来说不公平!

  他只见到小令那么惊惧地抬起的眼,那眼中全是茫然与惊恐!冷丁儿忙急急地道:“不过一哥说……就是一哥不说,我也这么想……三哥没了,可我们还在。他有了孩子,这个孩子我们十七探马不会不认。只要有我们,就算三哥不在,无论是你还是孩子,我们都会一直照料到底的。”

  小令却把嘴唇咬得紧紧的,一声不出。

  她最后还是哭出了声来。

  这一场哭就是两个月。冷丁儿不能不理,他也不好去告诉十七探马中别的弟兄,只有自己照顾小令。

  小令寻死觅活,上吊撞墙,几乎都闹了个遍了。冷丁儿只能安慰她道:“你别这样了,小心身子。你不用担心以后。以后,无论如何,只要我们十六个兄弟中还有一个人在,就一定会照顾好你们母子的。”

  小令哭得红肿了眼睛,却只是不答应。直到有一天,冷丁儿劝急了时,她才露了真心话:“说是这么说,可谁能保得住以后?以后,你们也都会娶亲,到了那一天,又有谁会理我?新嫁娘在侧,自己的孩子在侧,有谁会理我们孤儿寡母。何况,我不想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父亲!还是让我死吧!那孩子也跟我去!他一个受辱无助的娘,一个为国而死的爹,说起来,也不配活在这世上,他也该就这个命!”

  “我不怨他,我谁都不怨,我只怨这么个命!”

  看着她雨打梨花的脸,冷丁儿不知怎么就一阵冲动,而那一阵冲动之下,他突然冒出了一句:“如果你担心这个,那他不会没有父亲。”

  说完这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但一种担当感征服了他,一种责任的激情突涌入他的心中。他抬起头,望着墙面,没看着小令,茫然而果决地道:“实在不行,我来当他的父亲好了!”

  小小的“胡羊”酒店中,小令被他这一句都说得忘了哭。她一脸泪水地抬起头:“你怎么当?”

  冷丁儿望着她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心乱如麻,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了。闷了半晌,他把一张脸皮都涨得紫透了,才讷讷道:“如果你还信得过我,如果……你还不觉得委屈,如果、你愿意,那、我娶了你好了。”

  小令的哭声渐渐止住了,然后,忽扑到冷丁儿肩上。冷丁儿惶然失措之下,跟着,却听到她爆发出了新一轮的哭声。

  冷丁儿手足无措,先开始只当自己这唐突的话只怕又伤到小令了。可接着才觉察:这一轮的哭却不再是从前一样的哭——她低垂的眼里,虽不停地涌出泪水,却同时流出了一丝幸福。

  ……这都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

  在这一个月中,小令流产了。伤重“失血”之下,几濒于死的状况中,冷丁儿一直照料她,也重复了他的诺言。

  小令一直在跟他重复地问:“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不是?”

  冷丁儿只能一遍一遍地摇头:“不会。”

  小令却哭着说:“其实,你并不爱我。只是为了孩子,只是为了你三哥。”

  冷丁儿在一遍遍的复述中,只觉自己像真的已很久就对小令有过倾心的承诺了。他嗫嚅了好久,终于说出:“你不知道,其实、你只是不知道。我一直是……喜欢你的。”但这还是在流产前了。

  流产后,小令像已哭得再没了泪。她红肿着眼睛,镇静地对冷丁儿说:“现在孩子没了,你已失去了娶我的理由。你不用娶我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咱们也都、解脱了。”

  但她那种镇定却让冷丁儿看着害怕。

  看着她哭肿的脸,冷丁儿的心中也涌起了阵复杂的怜惜。他低垂着头说:“我怎么会舍得不娶你。”

  了解一个人后,你终究会自由不自由地爱上她。冷丁儿低声道:“我是男人。好男儿一诺,终生无改。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

  ……可这也是几天前的事了。

  今天、一地碎石间,小令独自坐在粗沙石地里。

  粗笨的棉袄棉裤也没掩住她往日那种灵巧的身段。她轻轻地、几乎温柔地埋下了她这两个月用来“填怀”的棉絮。

  ——那是一个棉胎,这两月来,她怀的都是这样的一个“棉胎”。

  那些都是假的:孩子,强暴,那一切都是假的。她抬眼遥遥地望向冷丁儿可能正在站哨的地方,虽然明知看不到,但还是感到一股温暧与幸福。

  她面向西坐着,背后十几里就是嘉峪关、那道铁打的雄关。左边是她的胡羊酒店,店中有一个她依靠不上的亲叔叔。

  她一直想给自己找个依靠。

  她现在有了依靠了。那是冷丁儿,让她一直心动的冷丁儿。

  她想起自己与左坚诀别的那个夜。其实她不讨厌他、也不恨他。没有他,也就没有她今天的一切了。她想起,那个诀别的夜中,左坚来到她店里,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其实却、一句话也没说。

  他看着她,像是想在惨战与恶斗之前再看一眼可能是他生命里最后的一眼温柔,与、他曾想抓却没有抓住的幸福。

  那种静默的凝望让小令很感动。感动得甚或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会对他那么凶。

  但怎么说呢?他现在已死了,她老早就知道他死了,但她还要活下去不是?她要好好地活下去,就要找到属于自己的依靠与幸福。偏偏冷丁儿那铁打一样的小伙儿是她无论如何都无从亲近的。打着他的牌子做一些于他死者无损、却于她生者有益的事,也不算太对不起他的吧?

  ——小令抬眼温柔地望着身边的这个大漠。

  在这荒凉的大漠上,一切都是男儿的故事:无论将军、马贼、还是刀客,无论过去、未来,这是个男人主宰的天地。

  她对冷丁儿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可她对冷丁儿的情却始终都是真的。这一份炽烈的情感她怀抱着可不止一天了,自从、自从第一眼看到他起:他在她的店外驻了马,马是好马,他一头飘散的发却让他好像是传说中关内才有的垂杨、挺拔而又披拂;他在她店中喝了一碗酒,脸上腾起的是那样一种年轻的红……

  小令的脸上烫了烫——就是直到今天,她一想起冷丁儿那英挺的身子,浑身还是会由不住地发烫。

  接着她有些满意地笑了:这是一个男人的世界,这是一个大漠。在这样一个大漠中,她只是一个勉力活在大漠边上的女子,而所有的凶险、豪气、冲杀、决战都是他们男人的故事。幸亏,中间总还有些小小的疏漏可以给一个女孩儿家利用。否则,让她这样一个生在大漠、长在大漠的女孩子如何活下去呢?

  她望向冷丁儿可能正在站哨的地方,心里浮起了一丝甜柔。有些矛盾有些自责又满是骄傲地想到:其实,我不是在骗你。我是爱你的。像你们这些以“家国”为大事的男人们,如果不设些小小的陷阱把你们就此缠住,可能,你们会为那些冰凉的骄傲与虚幻的梦幻就此耽误多少幸福。

  她在干冷的地里插上了三支香,心里模糊地想起了左坚,默默地为他祷告祈福。

  只是,她根本不知道的是,那日帅帐中哥舒老帅最后送左坚出帐时对他说的话:“这一战,你必须战死。”哥舒老帅望向猛然站定的左坚。“因为,如果战败,你不能生。战败的将士有何面目求生。而如果战胜,吴承平之死与哗变的事不可能不漏出一点风声。所以你、必须‘战死’!否则,战后纵胜,我不见得替你摆得平高监军问罪的口声。而好多时,我虽贵为一方之帅,却也不能不用冤屈与无辜的命来把事情摆平……”

  所以左坚只有“战死”了。

  但这些,这个坐在荒凉的大漠上正为左坚上香默祷的女孩儿并不知道,她脑中满是幸福的憧憬,目光偶一茫茫然地望出去,也满是一种、苍凉的温柔。

 尾声

  龙城一战从此彪炳青史。只是落幕时沾染上了一星半点女孩子家的绮愿,还有一些关于消失无踪者的悬念。

  但历史,就是这样的,它只述记干燥的事实:

  “……皇帝一十七年九月,关西老帅哥舒率龙城守尉迟大破匈奴于嘉峪,斩首过万,我方亦折近二千之数……”

  它从来不都是这样吗?它记的都是“大事”,就算一条生命的死亡,也不过是用来凑够那“二千”之数。

  只是真正的生死情念,悲欢离合,虽为它所错漏,却依旧默默无语地顽强地发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