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手“楼”

  想听故事吗?来、我这里有。但请不要站在窗口再看那些水泥的楼宇,从我记事起,天空就与那水泥混同成同一种颜色了;也不要俯视楼底下那些小小的爬行着的人们,你看不出他们与你我有什么不同,看久了你会悲伤。你端不端得起你面前那杯酒?我用苦涩、汗滴、和泪水共同酿造的它,学会品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要讲述的是一个杀手的故事,因为——在这场畸异的时空中,在水泥森林里所有绝望与疲惫的跋涉后,杀手和妓女已成为这个城市最后的纯真传说……

  【零:绝案】

  〖所有的绝案都是一个封闭的圆,它摈绝了自己的内涵与外延,闭口的沉默于我们的探询之外,只做为一个完美的几何形状而存在。所以,让我们把序章叫做零章。

  ——小招手记〗

  『1、刀颤』

  一柄小刀颤微微地插在门背后。

  那是一扇粗木制就的门,没有上漆,但还干净。死亡的木头以一种粗粝的白色透着它曾拥有的生之厚重。在它粗糙的木纹上,那柄小刀的刀锋显出一种冷峻的锋利。

  而这是一个灰滞滞、厚沉沉的城市。在这个城市里,锋锐本已只成为一种传说。所以那柄小刀的刀锋更如一个年轻人冷锐的笑,冷睨着这个城市——刀的锋利其实是以这个城市的灰重作为反衬的。

  而那柄刀犹在颤。

  刀柄是象牙制的,柄上细细地刻了两个字——不细心、或没有超常的眼力,你绝看不到那两个字,因为那两个字小如微雕。

  刀柄的次等象牙因为被摩娑得久了,已微微泛黄。那黄是一种生命的颜色,看了犹如能猜出是一只什么样的手把它握过。这时,却有一只黑胖的手把它挟住,将之从门上拨下。刀锋上泛起窗外黑夜的城市的光,一堆肥肉中的一双老眼看着那刀与刀锋上流转的光,忍不住泛出泪意来。

  如果有人看见,绝对没有人会相信——没有人会相信阿家公的眼里还会有眼泪。

  眼泪是什么?——眼泪该和一个油腻、肥滞、胖、老、迟钝的男人没有关系。阿家公的手上堆叠着岁月的褶子,他的脸上已有三颗老年斑。

  他深吸了一口气、就着那柄小刀,一股冷锐似就在这呼吸间、在厚沉沉的夜暗里升起、劈进了他的嗓子眼里去。

  ——“不”。

  阿家公想:不!

  看着门背后那把粗木椅子上的那个人影,阿家公还是无法相信:刀还在,刚刚还在颤,在他撞开门后。

  而用刀的人——已去。

  『2、楼』

  用刀的是个年轻人,他叫楼。

  如果这个城市里还有谁能让那些杀手、捕快、混混与孔目们佩服的话,那就是他了。

  他是杀手界无冕的王。

  他出道已十年。

  但即使十年后,他依旧是个年轻人。

  他有多年轻?阿家公看过前些天深夜里他洗浴中的肌肤。那是夜,楼喜欢在暗夜里洗浴,在楼下的院里。他脱得很干净,他的皮肤是一种比夜更亮的棕黑,光滑如丝缎。他本人也正在如丝缎一样的年纪。

  ——他今年二十七岁。

  二十七岁的皮肤在冷水的冲击下会刺激出一种玫瑰的红色来——黑色上的玫红。

  阿家公觉得,自己爱他:爱他的才气与骄傲,也爱他的锋锐与年轻。

  你会为一柄刀爱上一个人吗?

  一柄牙柄的、十年前买的、只值三钱七分银子的刀。

  你说:不会。

  但你见过那握刀的手吗?见过那么瘦硬、纠结与坚定的手吗?

  那柄刀曾在那手里。

  从柄至尖,一共三寸七分。

  它——劈开过这个城市!

  『3、城市』

  城市是个古怪的名词。住在里面的有一半以上的人想逃离它。

  剩下的人、恨它。

  为什么恨?

  只为它见证了我们全部的恶德。

  然后,有作家来扭异它,有灯火来辉煌它,有妓女来妖艳它,有臭水流过它……有政治统治它,有语言来解构它。

  但每天早上,它还是会无语地醒来,抖去人们强加在它身上的种种油彩与垢病,无比顽强地做为所有恶德与美的承载体而存在。

  那刀劈开过这个城市。

  这把刀上沾过很多人的血。它曾为钱所买——很多刀都可以为钱所买,但不是所有的刀刺出时都可以劈开这个城市沉闷的空气。

  哪怕一缝、哪怕一刻、哪怕一隙。

  在这个垢腻的城市,血已成唯一的有气味的、激烈的事物,因为它附着的名字叫做“生命”。

  有多少次,他就用这把刀撕破无价值的、割裂有价值的,把它们的血无所顾忌地溅入这暗沉沉的夜。如同一点激烈、一场放任、一些反抗、一次猛进。

  他用杀人赚钱。

  用赚来的钱活下去,活下去面对着这个城市,活下去——杀人。

  诡异的、激烈的、有计划的、杀人。

  阿家公看着死在椅上的楼;

  看着这个杀手;

  他死了。

  而自己,这个代杀手接买卖的人还活着。

  ——今天,他就是拿着一单买卖来的;很大的买卖,对方点名叫“楼”接的买卖;而可以接单的人已经死去。

  他死了,这个城市里的一个传说也破碎了。

  『4、灰黯·江湖』

  只怕连楼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死会在江湖上造成那么大的轰动。

  是的,这个城市中,还有一种空气在流动,它的名字叫:江湖。

  好多人都以为它不存在,或者从来没曾存在过,因为他们没有亲眼看见。他们都是实证主义者。在实证中,有着踏实的生与利益,所有的传说都是对现实生活的打乱与讽谕,所以,不如否定它的存在。

  比如——禹是一条虫——禹是一条虫吗?——你确定禹不是一条虫吗?——你不觉得这种说法起码有其一种实证的新意吗?……所以,禹就是一条虫。

  ——那场大水是人们帮那条虫子做的一场梦。

  但是,有一点他们错了。

  那就是——江湖、它是存在的。

  传说好多好多年以前,城市是平庸与灰黯的,而江湖,是唯一可以放纵的大碗吃酒、大块吃肉的所在。它是鲜明的,亮丽的,纵情的,激越的。

  但就像白天总要走入黑夜,一个硬币总有它的两面。多少年过去后,这种色彩已巅覆了一遍。城市变得亮丽了,灯火辉煌。而江湖,则沉入地下,成为一种暗喻、一种隐譬,一场隐性的存在——林冲重又当上了教头,因为他找到了一个更稳定的社会秩序;高太尉的素质没什么提高,但已有法律多多少少管束了他和他的衙内;吴用入主学院,他开设了政治系;阮小七则开了渔场……还有谁,还有谁在江湖上混呢?

  旧日已成了一张鲜明的照片,被不断拂拭;而今天,反成了那照片的底片,所的色彩都在底片上反转过来了。当日,当日是为了反对礼法对肉体的压抑而逃入江湖(或云造出江湖)来纵酒高歌的;今天,今天、当酒肉、色嬉已不再为难——江湖还在吗?所有的欲望都已可以合理的发泄——如果还有江湖,那些欲逃入其中的人,那些不满于这个城市的人,那些已经“成功”的人,为的又是什么呢?

  城市的暗街上,有一个少年的喉头在耸动,他的声音是哑的——可能因为刚听说了楼的死,可能因为他要谈论的问题的严肃性。少年人总是这样,在谈论他们认为激烈的事物时,不只脑子在动,他们的生理也有反应——他说:“为了光彩。”

  “为了在这暗沉沉、厚滞滞的城市中寻找一种铅粉、声名、职位、婚姻、等级、和钱币以外的光彩!”

  还有什么能比一把刀更能劈开那厚滞滞的欲望?

  那个少年抬起头,这欲望无处不在,城市的空气厚滞如一块油腻的肥肉——劈开一条缝给我透一口气吧!

  那个少年当年就是在这样的窒息中第一次听到楼的名字。

  如今,他在同样的窒息中听到了楼的死亡。

  楼的死讯传来时,那个少年正在看歌舞。然后他怔了下,然后他走出酒馆后门,然后、他在暗街上流出了两行泪。

  泪是一种冲涮,别看它的水量很少,但它真的是浩浩荡荡、义无反顾地冲涮入人心那么浩大的荒漠,冲涮入这个城市,它有一种可笑的勇敢。

  那个少年有些不好意思。

  他握着拳:我要查出楼的死因。

  我——要——查——出——楼——的——死——因!

  那个少年名叫小招。

  『5、鱼藏』

  阿家公看着现场,现场里简朴笨重,一间斗室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椅子。

  床,楼生前时曾睡过。

  椅,楼此刻正坐着。

  让阿家公惊诧的还不在这里。

  而在于:楼已出刀!

  楼已出刀,可凶手却跑了!

  这不可能,没有人能从楼手下的刀口逃走。

  没有!

  因为阿家公见过楼暗杀九城总管莫过竽的场面。

  当时,大堂沉沉,空气里是一种十代积结的厚重。

  十代总管,十代大堂里累积的堂威,十代歌舞留下的垢腻,十代暗晦,十代阴诈,在这大堂里几乎已沉积出一种不可刺穿的空气。

  这种空气名叫:威权。

  莫过竽就生活在这威权里。所以他不怕。他怕什么?他有他的父、祖、曾祖、高祖一代一代积累下来的资历与威压,他不怕。

  楼那天是装作一个挑着一担活鱼的卖鱼人。

  他这一“杀计”名为“鱼藏”。

  他走到大厅底下。

  因为莫过竽听说这个年轻鱼人打到了一条真正的四只眼睛的鱼,他想看看。他也有平常人一样的好奇,而且很好奇,好奇到这个城里所有奇怪的事物他都情愿第一个知道——可见生活在这城里,位置越高的人活得越是沉闷。

  楼捡鱼。鱼是银鳞。然后楼一抖手,那条鱼就飞入大堂。

  ——有没有人见过一条脱水的鱼在空中挣扎的姿态?

  ——那是一种残忍的鲜活与壮烈!

  ——那鱼飞入大堂。在空气中窒息地扭动。

  ——莫过竽一惊。大堂中空气一阵抖动。楼用一条滨死的鱼破了莫家十代大堂的垢沉之气!

  然后他出手。

  刀藏在鱼腹之下。

  ——大堂中垢沉之气已破,虽只一线。

  ——但楼就抓住了这一线之机。

  ——一线之机已够。

  然后、莫过竽死。

  楼不见了。

  ——那鱼,鱼也不见了。

  这一杀计名为“鱼藏”。

  这一暗杀在江湖中渲染极烈。

  ——试问一个这样的杀手怎会轻易折在别人剑下?

  ——尤其在他已出手之后,已掷出了他那把买于十年前的虽只值三钱七分银子的刀。

  虽然那刀子的柄只是次等的象牙。

  阿家公不懂!

  『6、绝案』

  楼死在一剑之下。

  那一剑很利。阿家公虽已不动刀剑三十七年。但他识货,他看得出那一剑之利。

  但那一剑还是有些偏。

  在心口偏左。

  所以楼应在中剑后一盏荼的功夫才死。

  那一盏荼间楼在想些什么?

  那一盏荼间生命该怎样的从他的躯体间洞穿而过?

  那一盏荼间他该是相当的痛苦,从他扭结的手上就可以知道。

  但他、没有想说什么吗?

  楼的脚下有一滩褐色的血迹。那是他自己的。

  血已干涸。

  看血干的程度,阿家公知道,楼该死于三天之前。

  楼死在他的小楼内。

  让阿家公最不懂的是:他来时,门插着。他叫门、楼不应;他踢门、楼没有发脾气;然后他才撞了进来。

  撞进来后他就见到楼已死了,然后他就检查了整间屋子,这是他的职业素质。他熟悉这间屋子,因为这屋子本来就是他的。他租给楼住,楼是一个不置业的人。

  门是从内栓的,窗子也从内栓的,这间房在二楼,只有一门一窗,窗门也都结实。

  窗门都没坏。天花、地板、墙壁都完好。阿家公再次确定了门窗是从内紧闭的后,又做了第三次确认。他需要再一次确定的原因是:他要知道,如果真有一个比楼还高的高手来过——那有可能,强中更有强中手——那他杀了楼之后,他是怎么离开的?

  ——或是,他杀楼前,他是怎么进来的?

  一个人不可能被杀死在一个从内密闭的斗室!

  这不可能!

  不可思议!

  『7、红』

  三天后,阿家公开始白头。

  阿家公想:楼是不可能自杀的。一是他不会;二是他死于剑,可房内并没有一把剑,而且阿家公知道、楼的刀风与他所中的那一剑剑意之间的差异。

  这是一个绝案。

  阿家公后来为了这个绝案断断续续想了一生,也苦恼一生。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这个曾经在十年中每三天最少都要见到一面的年轻人。不了解他的生活,也就不了解他的死亡。生与死之间总该有着一些因果。所以古书上说:未知生,焉知死?

  没有人知道楼是怎样活的。

  所以也没有人知道楼是怎样死的。

  这个绝案在江湖上炸开。楼生非常人,死为异鬼,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阿家公最后记得的一件事就是,他最后在楼身边从跪的姿态中站起时,鼻中忽闻到了一抹香气。

  当时他还没觉得,好久以后再经回味时才开始觉得怪异。

  那香气很红、很轻软、很柔腻——这么说是不是会让人想到一些花红柳媚的事?

  可楼是一个没有气味的年轻人,顶多有一些年轻男子的体味,而连这气味他都一直想要洗去。

  他说:杀手该是无色无嗅的人。

  那他的身上怎么会有香气?

  暗沉沉的夜中,阿家公站起身。窗外是如此暖昧的、厚滞滞、暗沉沉的夜。

  楼的血色早已凝结了。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香在阿家公的眼前蓬开,却蓬出了一抹凄艳的红意。

  【壹:生存】

  〖也许“生存”才是个更实际的字眼,“生活”两个字则太明媚了,让我们无端地对它寄予厚望。

  ——小招手记〗

  『1、卷宗』

  “也许,你可以先从钱上着手。”

  莫师爷的眼中显出一份洞透的沧桑。

  他的唇角向两边微微下挂,像惊堂木上雕着的木扭,斜披下来,毫无悲悯的愁苦。

  “毕竟,钱是可以用来了解这世上大多事情由的工具。”

  莫师爷是刑部的人。再没有比他长得更一脸“刑部”的了。

  他面前放着一碟花生米,那碟花生米一共十三粒。没有人知道:那是案件的证物,他的吃食,还是他用来自卫的武器?

  小招现在就坐在莫师爷对面。

  他的态度很沉静。

  ——他的履历很好,出身名门,艺成于大闾世家,一手“长跽剑法”实已有七成火候。

  莫师爷是他的舅舅。历任刑部孔目,经管卷宗。所以小招想查这个案子,首先找到了他。

  “杀手‘楼’其实不是一座楼。正确的表述应该是:一个杀手,他姓楼。”

  莫师爷慢条斯理地说。

  “他死了,据说死因不明。我们这里关于他的卷宗,确切可靠的只有一个字,那就是他的名字:楼。”

  莫师爷扬起了手中的一张纸。

  “可不那么确切的却还有六百五十七页。那都是一些极成功的刺杀案例。如果有一天,可以把它整理成一本书的话,完全可以当做杀手的经典教课书。”

  “他的年纪应该在二十三到二十七岁之间,没有关联人,除了一个叫阿家公的老头子。他住处不明,兵器不明……或许用一把象牙柄的小刀子……婚否不明。”

  “他杀人杀得太干净了,以致于让人都丧失了追查下去的兴趣。”

  莫师爷的眼睛很洞澈地看着小招。

  他明白这个外甥为什么会对楼这么感兴趣。

  小招却盯着他手底厚厚的卷宗。

  这样的卷宗,刑部有、户部有、兵部也有。

  很多人——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是为着这套卷宗而活着。

  小招忽然想起很小时第一次到舅舅的卷房里来的情景:那时,他七岁,好大好大的一间库房,七间开阔,五间纵深,伐自深山的紫檀木柱子,厚重的霉味儿,到处都是这样的、新的旧的、发黄的、惨白的卷宗。蠹虫在里面蜷着肥糯的身子,吃与泄都在那里,空气里灰尘中飘着不知什么样的味道。那感觉就像一个人沉入了一条暗浊的历史之河,想要呼吸,却只能这样呼吸……小招忽然又涌起了当年的那种感觉,那就是:想呕。

  那里面有些什么?……凶杀的血迹、激情的体液和腐烂的尸锈?它们就这么被压扁成文字瑟缩地藏在那些繁文缛节的案宗里?

  他忽然很想变成一个楼一样没有卷宗的人。

  就如那张空白的白纸上,只有一个切实的字:“楼”!

  “他死后这几天,整个城里平静如恒。”

  莫师爷用手晃了晃那张纸,接着提笔在“楼”字上画了一个朱红的勾。

  这是了结。

  也是终卷。

  小招不由避开眼。

  他的眼睛掠过那年深日久的檐柱向门外望去。

  门外,锅盔一样的天密合得更紧了。那天像一个色泽浑浊的锅,而人间、这整个人间,不过是那抹也抹不干净的油腻腻的锅台。锅台上,熬板油的锅子里烟火蒸腾,泛着刺激的,说不清好闻还是腥腻的气息……而这刑部里,集结的则是炸枯了的渣子。

  小招忽然很深切地想起舅舅当年说过的一句话:“我们这里,是吃最后一口的人。”

  就在这时,“咚咚咚咚”,有什么声音,忽然全无预兆地擂响了。

  那是什么?

  小招与莫师爷惊疑对望。

  ——锅盔一样的天上,空气都被震得颤了一颤,一点灰尘从檐间老瓦上被震了下来。

  那声音鲁莽而执着,像是山野乡间,粗糙糙的土路上,忽然来了个抱着块石头砸仇家饭锅的女人!

  穷乡僻壤间,那样的一种震动才是真正的狂撼!

  “鼓!”

  小招与莫师爷接下来的反应才是这一个字:鼓。

  ——居然有人在刑部门口敲起了那面从来都没有人敲过的鸣冤之鼓?

  那来的、该是怎样的一个傻子!

  『2、鼓』

  鼓上的鼓皮在颤。

  所以人们的耳膜也在颤。

  而擂鼓人的衣服都在颤。

  那衣服颤动得色彩一片缭乱。像脏拉巴叽的天上,若有若无的挤出了几点不成雨意的雨,却把雷打得震天价响,彩虹娘娘仓忙忙没化好妆,全无准备地就祭出了一团还没打理好的色彩,千橙万紫的蹂躏在一起。

  ——那击鼓的女人一头油发,浮着粉的脸上是浮着肿的眼,一身衣服像染坊里的废水里刚浸出来的。

  可就是她在那里没命介敲着。

  整个刑部如临大敌。

  ——击鼓就必须升堂。

  ——没人记得住太久远的事,但眼前这场面,起码三十年内没有经过。

  所以这女人闹得大家心慌。刑部主官的夫人忙得崴了脚,为去找她官人的袍带冠帽;一应小吏打翻了墨水汁,急乱间却找不着升堂的门匙;而执事的人却为那从灰堆里翻出的仪仗发愁,看怎么才好用手握着遮盖尽那脱漆好几处的仪仗……

  所以一时竟没有人有空儿去照应那女人,由着那女人没命介地敲着,鼓噪得地动山摇般的响。

  大门终于一层层地拉开。

  里外三进,一水儿青森得令人肝儿颤的石板铺地。

  三重大门一条直线地正对着那面擂得海响的鼓。

  鼓下的女人被奔跑而出的两个公人挟持而进。

  大厅两侧的公人一齐鼓着腮帮子喊了起来:

  “威——武——”

  没一个人是有好气的,这众多的没好气儿就凑就了堂威。

  厅上惊堂木一拍,两个公人一撒手,那女人就被掷跪在了大堂前的硬砖地上。

  四面的堂威掩住了她膝盖碰地的一响。

  “为何鸣冤?”

  堂上主官喝问。

  那声音直透重门,抚平了刚才还在震颤的鼓皮。

  那声音就是法律。

  法律是写在人皮上的。

  那面鼓,据说就是“贪官”的皮蒙就的。

  那女人抬起眼。

  “为了楼。”

  “他被人杀了。”

  “我要找你们去缉凶。”

  刑部大堂很干净,森然廓落。有些柱子的表层剥落下些表皮来,可里面露出更深的黑。

  ——他们无法把整个世界打扫得干净,但起码,可以把刑部打扫得看上去还干净。整个世界的大餐正吃得风起云涌,杯盘狼藉,但这里是吃“最后一口”的所在,自有种玉碎宫倾后最后一面青石板的干净与了然。

  “哪个楼?”

  主官茫然。

  堂下也一片阒寂。

  可主官虽不知道,堂上的每个人其实都知道她说的是哪个“楼”。

  那不是临江的“好登楼”,也不是“金风细雨楼”,更不是“樊楼”,也不是什么“白矾楼”、“忻乐楼”、“遇仙楼”、“铁屑楼”、“看牛楼”、“清风楼”……

  那只是一座违章的“楼”。

  那样的楼,在这样的地方,一直处于“不可说,不可说”的境地。

  但这样的升堂,必需了事。

  它要了的还不只是今日之事,而且要了结以后再无人敢如此逼迫刑部升堂这样的事。

  主官身边的孔目忽然笑了。

  他侧着身子有些卑微地禀道:“是杀手‘楼’。”

  那孔目身段当真了得,仅仅是这微微一侧,向内的半面就侧出卑微来,向外的半面却崖岸起倨傲的伟然。

  只见他微笑了笑:“她说的是杀手‘楼’。”

  说着他回身冲下喝道:“一个杀手被杀,也能来告吗?”

  这一喝极为有力。他本擅长“了结”的本事,最好的了结无过于把一场严肃转化为一场讪笑。

  他盯着那个女人。

  “就比如你。像你这样的,要是被强奸了,也值得来告吗?”

  说完他转回身,对主官笑禀道:“这女人是个疯子。”

  “她不过是城中的一个妓女,不知怎么疯了,居然也敢来乱敲乱告。”

  主官微微一笑,堂下人等脸上也泛起了笑。

  主官忍俊不禁,那堂下刑吏们为那得趣的比喻马上暴出了一场哄堂大笑。

  不等主官开口,那孔目就一挥手,代主分忧、且极其优雅地吩咐了一句:“哄出去。”

  那女人就被架着哄了出去,可她最后还嘶声大喊着:“既然蛀虫都可以叫着被腐蚀了,贪官都可以来告被偷盗,我为什么不能……”

  没有下文。

  这地界不是可以容她说完下文的地界。

  『3、板栗』

  小招在街上追逐着那个女人。

  他不能放过这条线索。

  他在疾追中喊叫出他想问的问题。

  可那女人已转过街拐角。那边街上的人太多了,他只遥遥听到那女人仿佛说了一句:“你有没有闻过板栗花开的味道……”

  ……

  现在小招就躺在板栗花开的地方。

  小招可算吃了一辈子的栗子,可他很少出城,如这城里大多的年轻人一样。就算偶尔想出来,走到城乡结合部的地方就已倒尽胃口向内回转了。

  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栗子生长的地方,也头一次看到板栗花开。

  他想起那女人似有似无的一句话:“他就出生在板栗花开的地方……”

  他躺在一坡低矮的板栗树下。板栗树一点也不漂亮,它本不是为了漂亮而生的。它只为了结子,累累垂垂的结子,被迫累累垂垂地结子。

  小招心里却觉出一点安然来。

  ——这还是他头一次了解到跟“楼”确切相关的一点信息。

  可他刚一到坡上时几乎被那板栗花的气味儿熏翻了一个跟头。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板栗花的香气会是这样一种味道。那是一种让人闻起来就闹心,说不出古怪做恶的气味。似曾相识,却又如此荒诞到极处。

  ……那似、一大蓬精液的气味。带着浓浊的体味,让小招几乎无法忍受。

  这时,他躺在草地上看着那累垂的,不太干净的白花,静静的想,这就是楼出生的地方?

  结得出那么厚实栗子的树原来这样低矮,它长的土地又这样贫瘠。它的花是这样的味道,结出的果子原来一开始是“栗包”,那青色的、长满了密匝匝硬刺的一个怪物,剥开它才是棕色光滑的栗。

  他静静地想着:而你想做一颗什么样的“栗”?——一颗拒绝开花的树?或放着如此荒诞香气的花?长满刺的青涩的栗包?还是披着棕色的袍、仅仅有一点水份、就脆出生涩浅甜的栗实?还是把它风干成一个瘪壳、干裂的皮包裹着一团抽巴的肉、那所谓的风干栗子?又或者街边老太太卖的糖炒的甜糯?

  想起糖炒栗子,小招唇边不由挂起了一个笑,真是讽谕啊!那么一大锅坚硬硬的铁砂里挣扎出来,那么样的“天地为炉,造化为工”式的铁铲下无情的翻搅,那样硬炭猛火的催逼,却还能硬生生在上面裹上糖浆,最后暴开一个金黄灿烂的笑……这样的栗子,才所谓人间极品吧?

  这样的人他都见过,可更可怕更可悲的命运怕是剥去了所有的里皮外皮,跟一只老母鸡煨在一起,肥腻地在汤里酥烂起来,最后酥烂成滋补……

  小招突然打了个寒噤。

  这想象让他如此害怕。

  他忽然想起了他读过的深印在他脑海里的一句话:

  〖我家我后园有两颗树,
一颗是枣树,
另一颗还是枣树。〗

  这是他一直深爱的句子。

  他觉得,那句子简直就是“男人的律法”。

  可如果,生来,就让你做一棵板栗呢?

  『4、帐本儿』

  ——杀莫过竽的价钱,

  ——原来只有三文。

  那张薄薄的帐页上是这么写的。

  为拿到这张帐页,小招可谓耗上了不小的力气。

  从前天早上起,他就在阿家巷与阿家公对峙。

  在阿家巷深处,有个小小的卤肉摊。阿家公对外的身份就是卖卤肉的。

  楼死后,他卤肉的生意还照常在做。只是他的菜越来越咸——怎么会不咸?因为他时刻地在想忘记楼。他想忘记的是:他是他生命里的盐。啊!没错,他是这人群里的盐!

  这可场生活中最后的那一点咸味也没有了。这小巷,这城市,这场人生,这个躯壳,简直就像是一个脏脏的锅里、没有盐却强迫人要吞下去的寡淡白腻的肥肉煮白菜。

  小招就站在小巷过道的另一端,距阿家公不足一丈。

  他就这么一直盯着阿家公的卤肉摊。

  他的手就在怀里,怀里是他的短剑。

  他的剑法取名“长跽”。

  ——这老头儿不好对付。他从第一眼起就明白这老头儿不好对付。

  所以他不说话。

  ——他会知道自己是谁,他相信,这个城市中,起码有一半的人这老头儿会认识;另一半的人,这老头儿看过一眼就会知道他们的出处、想法以及目的。

  ——那是个脏肥的身体,几十年人生的垢渍累积在他的身上,那是洗不尽搓不掉的污渍。小招看着他长着老年斑的脸上,看着他脏污的指甲与趿着的稀软的鞋,看着他皮摺间翻露出来的黑垢,要看出他那些肥肉里掩藏的秘密来。

  ……楼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城市里才有的怪物?

  在他……出生于那样的板栗花开处之后。

  他们这么对峙,已足有三天。

  三天后,阿家公终于绷不住了。

  他突然叫了一声:“红猪手要不要!”

  他没有看向小招。

  可巷子里没有一个人,小招知道那是招呼向自己的。

  他缓步向前。

  “多少钱?”

  阿家公伸出了一只手。五个手指,指上还戴了个足金镶翠的大戒指。

  满巴掌——小招皱皱眉,掏出五文,阿家公摇头,掏出五两,阿家公摇头,小招一咬牙,掏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阿家公还是摇头。

  小招就怒了,他刚要发作,阿家公却飞快的把那红猪手用一张纸包了起来。

  那张纸是一张很廉价的草屑纸,可上面有着瘦硬得不识规矩的字。

  油登时透纸而出。那字迹在油透了的纸上有一点枝柯纵横、瘦硬欲出的架式。

  小招忽然吸了一口气:“五根条子?”

  阿家公终于点头。

  小招一咬牙:“好,可我现在没带。”

  “我信你。”

  阿家公把那只包着纸的红猪手递了过来。

  小招接过就走。一边走,一边咬着那咸得齁人的红猪手。他药一样的吞下去,吞了好久后才展开了那张纸。

  那张纸原来是张帐页。

  那帐本上的数目合在一起,好象也不到三两七钱银子。

  ——东门外的杨正槐。

  小招找到他时,看到的是一个一脸老实的估衣匠人。

  小招微微眯起了眼。

  阳光照到估衣铺里的灰尘上,灰尘似都长了霉,霉变做了翅膀,托着它在空气里飞。

  “就是你,买凶杀人,杀了七年前的九城总管莫过竽?”

  杨正槐的脸色就变了。

  “我不是刑部的,我只是来听故事的。”

  小招意态平淡。

  “可我舅舅是刑部的。”

  小招的话忽变得简短而尖刻。

  杨正槐怔倒在估衣铺里。他先是思想一片瘫软,接着身子一片瘫软。他陷在那把不知用了几十年的扶手椅里,像一件搭在上面的脏衣服,旧得都再提不起来,像我们印像中千疮百孔的过去的日子,搭拉在时光沙海上的瘫痪的钟表。

  “……不是我……”

  小招的眉毛方一立。

  杨正槐的思维似乎终于挣扎出一点活气来:“我想买,可他不卖。”

  “是我老婆。”

  “我老婆那一年去莫府收莫府家人的旧衣服,那一去好久。可收回来的不只是一大篓旧衣裳,还有免费送她的一个肚子里没穿衣服的孩子。我问她,她就只是哭,再不说话。她的眼泪就像是浆水,浆得我那件衣服都竖起来了,浆得我从来不敢发怒的心都硬起来了。我拖着她到莫府去讨说法……”

  “可进了门,我就不敢高声大气了。情由刚说出,她就被弄进后院听莫府的婆娘们盘问。我在前院里站,站在那些仆役家人讪笑的目光里。那时我就后悔起来,后悔不该来。好久好久,我才见我老婆突然捂着肚子爬了出来。她一路爬,一路还流血。我忽然不怪她了,哭着把她拖回家。她的小衣上一直在滴血,滴了一路的血。那个不成形的小肉块崽也在路上滴哩搭啦地掉了下来。我看不得她金黄的脸色,不敢在家,趴到东门口就一直在哭,直哭到深夜。哭得都想把自己挂在那颗歪脖子的树上。”

  杨正槐的脸上一片空白。

  叙述淘空了他的情感,没有控制力的他几乎梦呓般地说着:

  “那时,一个年轻人忽经过我身边。我认得他,这里很静,几乎一直是他一个人独坐的地方。我占了他的位——这世上,哪儿都要占人的位置,哭都没地方哭呀!他坐了下来,我也想忍住哭,可止不住,喉咙哑了还在哭。终于,他开始问我了。我其实答不清,可他问了几句,就明白了。”

  “然后,他顿了顿,忽然说:‘你想杀了他吗?’”

  杨正槐喉咙里咕噜了两下,空白的脸上涌起点潮红,似乎一点激勇在记忆里涌了出来,隔着时间的厚幛也涌红了他木木的双颊。

  “倾了家我也愿!”

  “——我这么喊着。”

  “你要多少?”

  “我忽然猜想出他可能是干什么的。”

  “那小伙子看着我,却摇了摇头。‘你雇我不杀,除非你老婆来。’他留下这句话就走了。”

  “后半夜,我老婆挣死爬上废城墙头。他果然来了。我远远看着,不敢走近。就见他嘴皮子动了动,像问了句话,我老婆就点了点头。他又问了几句,我老婆的眼泪就流了出来。那年轻人站了会儿,似乎在犹豫,似乎还在咬牙,忽然低身从我老婆手里拿了点什么,就转身走了。”

  “我老婆手里,当时抓着我的全部家当,那是银子、首饰,还有那破房的房契。可他,只取走了三文……”

  ——那样的人命,也只值三文钱。

  小招冷冷地想着。

  他骨子里感到一股激越,忽然很想喝酒,喝那种很低贱又很劣制的酒。

  这时,他就坐在公私巷不远的摊子上等人。

  今晚,他约了老张。

  他忽然不由在想:楼是怎么花的这三文钱?

  他的死处小招已经知道了。

  那里离这公私巷不远,那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一个小摊子?他在那小摊子上花一文钱买一碟臭豆腐,一文钱买酒,还有一文钱买了霉水煮花生,然后望着遥遥莫府里刚升起的血色,就这么,喝了起来?

  小招的喉中,忽然哽住,有一种想痛哭长啸的感觉。他忽然明白了阿家公交给他那张帐页时,脸上为什么露出了那种割去一块肉的感觉——从身上生生剜去了一块肉,从心里生生挖去了一大块生命。

  ……还有,他的卤肉为什么突然会变得那么咸。

  『5、杂院』

  那座楼是一座两层小楼。

  它座落在一个大杂院里面。

  大杂院紧靠着一条混乱的小巷。

  小巷的排污功能很健全,一旦堵塞,总有流着汗的赤着臂膊的男人来疏通。

  所以你看到的是一个稀脏的小巷和小巷中种种叫不出名的事物。

  它们很脏、但这是一种流动的脏——只要在动,那脏也脏得那么有活力了。

  刑部老张叹了口气,他看了看小招。

  小招对面的屋檐下有一个端着个破沿大瓷碗、肚子大得象蝈蝈、嘴角还沾着几粒饭粒的小孩儿,小孩儿正愣愣地看着他。

  ——这就是城里有名的“公私巷”。

  它的另一边,是“阿家巷”,小楼就座落在两条巷子中间。

  这个巷子里的空气是炒菜的香味和粪便的臭味混合在一起的气味。吃喝拉撒就这么拥挤在这么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让人有一种窒息感。

  让人意外的是,出生在这种巷子里的有一种孩子,他们出奇的爱干净——在这一条满是肉体欲望流动的小巷,他们从小就渴望逃离这一切。但他们好多长不大,长大了也多半成为窝囊废的艺术家,为人不齿的同性恋,成为乞丐、成为浪荡。

  而这却是因为他们渴望干净。

  说起来没人会信——因为他们不能混同在这巷子里的空气里。想想:当炒菜的油香,阿妈的声音,老鼠的腐臭,破了的阴沟盖、明裸着流在阴沟里的大便,隔壁小阿毛兴奋的让你看到他的初精,夜晚爸妈在这小斗室里自以为你们都睡了后的欢娱,老阿婆炒菜时吐着痰的样子……所有的声音、气味、色调混在一起,总有心智不健全的孩子,他有一双晶亮晶亮受不得一丝污染的眼。他因为这双眼而自傲,也因为这双眼而受伤。

  老张现在刑部工作,却在公私巷长大,他理解他们的遭遇。刚入行时也有人问过他:“你为什么选择要干杵作?”

  那工作一直让大多数人觉得不可思议。

  老张没有回答。今天,他入行已二十一年,他终于可以平静地回答:自己是——为了干净。

  他喜欢在库房里全力投入自己的工作,在巨大的冰室,死以一种纯粹严肃的面目存在,连腐烂都是单纯的腐烂。这让他远离公私巷,远离夏天漫水的厕所与暖昧含蓄的体味,远离龊龌。

  ——这让他觉得干静。

  他和小招走进大杂院。

  进了大杂院就不一样了。大杂院名为大杂院,你可以想象出它的纷杂与混乱。

  但这个院不同。这个院里也有乱搭的有几座房子,地上还有木柴、火炉、杂物、破楦头、烂铁器。

  但它给人的感觉居然是:整洁。

  老张看到这个院子,不知怎么有一种感动。这个院中近十一年来,只住了一个人,一个叫“楼”的年轻人。

  从十一年前,他用一柄自磨的小刀杀了万俟笑后,他就获得了满巷人的尊敬。所以他得以独住这一座大杂院。

  他有一双干瘦、布满疮茧的手,大杂院在他的手下被拾掇出一种干净。

  老张也是在这附近的小巷子长大的,他认识那个年轻人——他是个杀手。

  而老张是刑部孔目。

  但他们在一起喝过酒。

  那还是十一年前。那时,老张入刑部已经十年,而“楼”刚刚成为一名杀手,刚刚独占了这一座院子,记得老张问:“你为什么要做杀手?”

  那个年轻人不答。他喝了一口酒,望着老张的脸,似要先掂量下他能不能听懂他的回答,然后再决定回不回答。

  接着,他又灌了一大口烧刀子,才说:“这让我觉得干净。”

  老张的手本正拿向酒壶。但他的手在拿向酒壶的过程中仿佛被这句话击中,静了一静,然后他握壶的力量要比平时用得大了三倍,他控制着不让自己的手颤抖。

  ——因为——这让我觉得干净。

  那晚老张醉了。

  醉后是——

  呕吐。

  ——这就是老张给小招讲述的故事。

  楼死在他的“楼”里。现场几乎没有打斗,他的手还停在刀把上。刀是一柄三寸长的小刀。刀虽短,但没有人敢小看这柄刀的威力。

  是谁杀了他?

  ——谁?

  门由内插着,所有的窗户也是由内插着,地板,天棚完好无损,墙壁上也根本没有暗道,而屋内有一个被杀的人。

  ——那是谁杀了他?

  杀了他又是从哪儿逃走的呢?

  “以你所想,这世上还有谁可能杀得了他?”

  老张静了会,吐出了两个字:

  “叶沙”。

  【贰:性欲】

  〖其实你不敢奢望太多,你揉碎了所有虚假的华裳,你驾着性欲的快车在这个都市里狂奔,然而,报复却来了,你发现你遭遇的竟是——一场爱情。

  ——小招手记〗

  『1、没落之花』

  那朵花行将委地。

  可它钻到泥土里,也仍还是花。

  那花本是插在鬓边的,这时也在鬓边,却跌在地下。

  因为那鬓也在地下。鬓上方的一个掺着假发的鬏髻,这时沾泥带土地委顿在那里。那个鬏髻,却拖在一个汉子手里。那汉子弯着腰,拖着那鬏髻,连着鬏髻下的人,一直在土里拖去。

  地上划出了一道蛇行的印子。

  那被拖的人却不喊,不叫,也不挣扎。

  拖人的汉子笑道:“就是你,要嫁给叶沙?”

  他的话里一片讪笑。

  被拖的人不说话。

  可她一身委乱的衫混浊着种种颜色委顿在泥土里,还是像一朵被蹂躏尽了后也不能不称之为“花”的花。

  小巷中还另有几个闲汉拍着手笑着。

  拖人的笑道:“杀手楼死了,我看还有谁来罩着你。”

  小招匆匆走过,他突然停住了脚,因为他先听到了那两个字:

  叶沙。

  接下来却又是三个字:

  杀手楼?

  他猛地回首,就见到两行泪正默默地在那土娼打扮的女子脸上划下。

  ——粉砌的脸上流出了两条沟。因为粉砌着,所以那沟更较平常女子脸上的更见深度。

  那女人不说话,脸在傍晚的尘土里灰淘淘的,身子因为痛苦蜷屈着,一条袖子褪了上去,胳膊裸露出来,布满划痕,上面还戴着一个假金镯子。

  她两只脚上的绣鞋一只红,一只黄,无比张艳地画在这暮色里。那颜色不知怎么那么经久的触心,以致以后在小招的意识里,一想起那个女人,就总想起那尘灰蓬蓬的干土地上,她被人拖拽于地,浑身蜷曲,只两只脚上的绣鞋那么俗艳的一只红、一只黄着。

  小招定了定,然后、转身,出手。

  他把左臂的劲都卸到了右臂上,一拳就向那汉子鼻子上打去。

  轻微一响,那汉子鼻骨断了。

  小招的手指也隐隐做痛。然后,那几个闲汉扑了上来,小招还是沉默的,以拳击打。

  他一向用剑,江湖道上相逢,也从来都是刀来剑往,隔着一个冷兵器的招呼。

  这时他才明白,原来那就叫“层次”。

  ——佩器者怎么说都算来自一个“上流社会”。

  他突然发现,这还是自己第一次真正用拳打架,市井混混一样的用拳头击打。

  那钝钝的击打声与骨节处的触疼感不知怎么让他觉得有一点痛快……

  ……板栗花开……阿家公的肥肉……杀手楼的刀……可在他用刀以前,是用什么来拼杀呢?……

  ……他是在多大年纪,才终于开始祭起他那第一把的刀呢?

  而所谓巷战,所谓狭路相逢,所谓老拳对挥,原来就是这样的。

  『2、黯夜』

  “你要嫁给叶沙?”

  巷子里终于重又安静下来,小招一边在衣服上轻揉着火辣辣肿痛的拳头,一边问。

  ——如此挥拳,斗几个闲汉,他竟也出了一身的汗。

  剑毕竟是一种“文明”后的利器。而在楼拿起刀前,打过多少次架?

  第一次,不,应该是头几十次,他都是输了的吧?

  女人在争斗尾声时已缓缓把自己缩到了墙脚。

  这时,她在那里抱着膝低着头坐着。头垂向那两腿之间,裙褪上去了一点,看得到内裤,甚至看得到她两腿的肉是怎么松懈地垂着,青紫紫的松懈。

  看她的样子,头皮,发脚,颈子,臂腿,腰眼,该都是痛的。

  可这痛像有一种真实感,把人猛地从虚伪的生里拉回到生命中。

  小招把火辣辣的拳头按在稍凉的石壁上,心里忽然有了那么一点兴奋,“你又怎么认识了楼?”

  他盯向那女人的衫裙,那衫裙的颜色简直是用染坊里用废了的废水染出来的。

  那女人抬起了头。

  小招忽然愣了。

  天!——她居然就是那日刑部前击鼓的女人!

  “就因为你救了我我就一定要说吗?”

  小招怔了怔,忽“哧”的一声笑了:“就因为我绝对比你有钱所以你一定要说吧。”

  女人呆了呆,忽也笑了。

  “就因为这个,你才会问我怎么会认识楼,而不是他怎么会认识我?”

  她讽刺地笑了:“我一定就是最低贱的吗?”

  小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还是他头一次跟一个妓女打交道。不管怎么说,他都算这个城市里的时尚青年。他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许自己也在尘灰里打个滚儿才更像个样子?好半晌,他才低沉着喉咙说:“就因为你比我更有内容才一定要说。”

  他茫茫地睁着眼,也不知在看哪儿。

  “我是一个到处找故事的人。”

  “正……比低贱更乏味的空洞着。”

  女人飞快地扫了他一眼。

  然后,她掠了掠鬓,面容竟有些端庄起来。

  ——她实在算不上一个好看的女人,如果把那些假发、粉黛与那虚伪的荒唐衣裳剥去的话,她似乎又非常“女人”。

  她忽然轻轻地笑了:

  “天知道!做孽吧。”

  “我没有要求过他,可他确实是罩了我三年多了。”

  她就那么低低地笑了:

  “三年多了,我都几乎上没挨过打了。猛地挨下,竟有些撑不住了呢。”

  她眼里迸出一点火花来,让小招看着也觉出一点娇娆。

  “这城市里那么多妓女,谁想得到谁就碰得到谁,谁又会记得下谁呢?都说是‘露水恩情’——扯蛋,哪有露水那么干净,又哪有恩情那么煽情。可碰着的,躲不过,凡孽债,有因吗?”

  这女人的喉音有点低沉,滞涩的肉感,像她厚厚的两片嘴唇。

  “那天我打扮得很懒,一整晚都没接到一个客人。三更过了,宵禁了,我要躲巡夜的——就为这个有点苦恼。可想起比起那些‘瘦马’来,接不着回去就要挨老鸨的打,凑钱买了蜡烛,赖在个三等馆子里直到黎明还几个人愁苦相对,一迭迭地拉着嗓子唱歌,熬着怕回去……比她们总还好些。我总算还是自由的。”

  “我只敢拣着僻静的地方走,嫖客早没了。小巷子里浮了点街雾,霉湿湿的,脸上的粉都被洗落了呢。我觉得头皮痒,就把鬏儿扯了,散落下头发来搔……鞋是趿的,衣襟是松的,然后……就碰见了他……”

  她絮絮地如说闲话,小招听着,脑子里却猛地蓦想起楼的形像来——

  ……半夜,一个杀手,失眠的杀手——可不要枉自老叫他“杀手”,不做杀手时,他做什么呢?那一刺的冷锐,那一击的凝定,除此以外,大多的时间,他是萎顿的吧?可他那么年轻,那样的精力,不萎顿时,精神健猛时,且无人可杀时,他做什么呢?

  ……就是这样的暗夜,锅灰一样的夜,尘土俱息的城市,天上锅灰夜粉已与这人间的尘土交合在一起了,那样的夜小招也曾同经,不见三光,烦恼的安宁与不安的寂寞水一样的缠上来,沿着腿,攀上胫,缠着腰,却再升不上来,都升不到脑子里,因为脑子里已经空了,就那么在腰下尺寸之地不安着,骚扰着。那是,毫无目标的精力,毫无指向的生命——天亮时,你看着锅盔一样的天,硬甲一样干裂的路,如有不忿,还可以祭起一刀,凝定一神,痛笑着,不甘着,试图把这天地密合的钢盔间劈出一条缝来。可那样的夜……

  那样的夜,生命忽然以最原始的面目袒现,你无边的焦灼无可释放,或许终将化身为放肆……如果你曾笑着对自己说已获得了自由逃脱了礼法的羁绊……可是,曾经那么骄傲的寻来的无羁,如今变成这么无可收拾的自由……你看破一切,蹂碎了人间一切虚假的华裳……然后,你驾着欲望的快车在这暗夜的城市里疾奔……

  小招忽然打了个寒颤。

  ——可是,天杀的!你竟遭遇了一场……

  ……爱情!

  他一闭眼,忽然好像很了解了。

  只听他喃喃道:“天呢,他竟爱上你了呢。”

  『3、楼与纱』

  那女人一披唇:

  “他只不过是傻罢了。”

  “只为他的第一次是我罢了。”

  ——那么说他还像个孩子?

  ——第一次是你,以后就总是你?

  小招疑惑地问。

  女人点点头。

  ——他还是个孩子。以后,他就这么老缠着自己。想起这儿,她不快地摆摆头,像想把那些纠缠摆去。

  可接着忽然想到:他死了。

  “死”这个字毫无意义地掠过她的脑海,以致她都不能稍动下感情。只觉得像一个枯燥的概念贯体而过。然后,才觉得自己胸口像被劈开了一条缝。那条缝还在慢慢胀大,以致她不由都低头向那裂缝看去,看着它如何撕开,如何扩大,直至露出自己整个胸膛来。

  可她接着看到,自己裂口的胸膛里,居然都是木的。

  木的,全是木制的。都没有一点血,也全不觉得痛。然后那麻木向全身散开,直散到指尖脚心,发脚眉梢,没有一个地方不木木的。然后,那感觉才忽化为一种巨大的悲凉来,比钻心的刺痛更让人无法面对的悲凉……

  她哭不出,却忽然流下泪来。

  ——他又不全是孩子。

  女人摇摇头。

  她想起了这三年中的一些夜,那是很少的夜,他们其实是很少聚在一处的。楼趴在她的身上,她的手指抚着他的背,光滑的、比自己年轻的背。机械的,完全惯性的,口里几乎毫无意义的说:“你是爱上我了?”

  那话像一句陈述,而全无感触。

  ——可起因多少总有那么一点感动吧?只是语句里毫无感情。因为,哪怕多加上一点感情,女人都觉得,他们的关系会承受不起的,会变得不真实了,矫饰了,也就脏了。

  “楼”在她身上轻轻点头。

  点在她的颈下乳间。

  女人的手指慢了下来。

  像凝不住神,脑子中聚不起一点思绪。

  可这个夜又那么长,那么单调,那么黯淡。她勉力抓住了一点人间的常情,聚起一点“逻辑”的思绪,问:

  “为……”

  ——不是为了问因果,只是为了总还要说两个字吧。

  既然一切不可捉摸,而人还是要说话的。

  他的话从来少,把头沉到她颈子里不吭声了。

  女人侧侧下颏,在想像里夹了夹自己的肩膀,想像中那里的鼻息还存在着。

  ——只有一次,他过了好久才说:“为……你是卑微的,而我是低贱的。”

  那话失神下不由在她嘴里轻轻地呢喃出来。喃喃的一点不是自己的口气。

  小招虽听不到她的思绪,却好像明白了话里的意思。

  他一时都不能懂:那话不像她自己的,而像是“楼”的……可他、他一刀击出那样的光华啊!莫府大堂上十代积压十代垢沉的威严,一条鳞鱼空中的扭动,与那一发不可收,一线即逝的光芒!

  ……可那话当然是他的。

  小招一经明白,只觉整个天地都向自己肺腑之间压来,那锋芒背后的深黯,那光华反面的沉晦,那生命无可遮掩的重压,竟会是……如此怆然吗?

  怆然得、都无以泪下。

  女人的衣襟间忽有一片树叶滑落。

  小招看见了。

  女人起身后他把它拾起。上面有针扎的三个字:

  楼与纱。

  『4、板床』

  原来她的名字叫做:

  ——纱。

  女人住的房间低矮而偏僻。

  让人吃惊的是,里面居然相当整洁。

  这么乱七八糟的女人打开了这么干净寒素的一间房。她把外衣装饰都脱在厨房里,实在让人有些惊异。

  她的厨房像一间混乱的染坊里的下脚料库房,不多的几件衣乱乱堆在这里。她把厨房当做衣帽间,她真正的厨房在那些大街上。

  而她唯一的卧室里居然什么也没有,低矮矮地压着一张单人的木板床。

  这房间让人觉得冷。

  可女人像习惯在这里把自己脱得很光。她有些不安地穿着内衣站在这屋里。然后望向跟进来的小招,突然地问:“今晚要留下来吗?”

  小招愣了愣。

  女人抱了抱自己的肩膀,有点瑟缩的:“今晚,我想有一个人睡在一起。”

  小招的心底不知怎么升起了一点苍凉。然后,一袋烟的工夫后,他们已并肩地躺在床上。

  女人什么也没穿,小招想了想,终于也变得跟她一样。

  木头在身子下冰凉凉的平静。小招脑子空空地想:那么,自己是跟楼的女人躺在一张床上了?他曾那么地渴望了解楼,那么,抱一下他的女人,会不会体验到一点更深刻的……他的……生活……他的冰与火,他的寂寞与偎依,他那不禁一折的幸福与永世缄口的……悲伤?

  “那么……你是想嫁给叶沙的?”

  女人静了会儿,忽然吃吃地笑了。

  她把手抚在小招光滑的皮肤上。

  “你是要嫁给一个王子呢。”

  小招笑笑地说:

  “倒也是,他的国度是虚空,容得尽人们无边的妄想。”

  “可我想起他时,血会是热的。”

  女人低低地说着,手轻轻抚弄着小招的乳头。心底想起自己在想起楼的死时,那胸前的裂缝,与不断扩大之下自己一望进去,到处都是木头的绝然与那绝望下的苍凉。

  可叶沙……叶沙是不一样的。

  跟小招在一起,不知怎么,他们有一种彼此很深的了解。别说起阶级、身份、地位之类的话,他们都是出生在这城里,只这一点,就足以达成彼此最深的谅解。

  “你跟他不一样。”

  女人说。

  他?……楼吗?

  ……他来自乡下,他出生在板栗开花的地方……可是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曾幻想带我离开这城,去到乡下,唯一的条件是:不能住在一个种有板栗的地方……

  “你和女人有过。”

  女人忽下了这样一个判断。

  “但你没和女人过过一整夜吧?”

  ……没有……确实没有。

  ——她实在是了解他的。

  他们都生在这个城里,长在这个城里……知道抱久了,会觉得空荒。

  女人的手指在小招的胸前轻轻的戏弄。“他罩了我三年,可其实,这三年里,我依旧坚持不时要出去卖的。有时就在附近,有时到远城里、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活着时我总觉得束缚,我不要他觉得已罩定我,我要还可以自由地透气。而他是多么的闷啊!可不知怎么,他死了,我竟真的觉得有点悲伤。”

  『5、拒绝』

  “你就没想过嫁给他?”

  小招忽然清醒起来。

  女人也清醒了。只听她尖刻地道:“嫁给他,他能给我什么呢?”

  “钱吗?”

  她更加尖刻地笑了。

  “他自己可是都穷得叮当地响。”

  “他这人我可是看透的。他乏味,古怪,孤僻,不能给我任何幻想。”

  她眼前忽然幻化出楼这个人来了,他居然跟自己说……“你是卑微的,而我是低贱的”……女人一腔愤火不知怎么就充满了胸膛。

  她情知那话里不乏一种深刻的了解与共同承担着生命的人的悲伤。可她要的不是了解……她要的是爱……爱一个永远不会跟她做的人……比如叶沙,只有叶沙……叶沙远不可及,可这又怎么样呢?

  她要了解干什么?这一生,她为对自己的了解如此之多已如此的透体而伤……

  “他就不曾求你嫁给他过?”

  女人忽然收回手,整个身子木块一样的硬了。

  ……怎么没有……她现在还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神气,那么古怪的,一只受伤的小兽模样的,眼里那直白白的穷困无望。

  ……她怎么会要这样一个求婚者?她的名字叫做纱,难道他不知道吗?她不需要他再来告诉她什么人生惨厉,粗硬的石块在搅拌着自己,也磨砺着彼此……什么我们都是只有一只翅膀的鸟儿,要相濡以沫,搂在一起才能飞……

  她要的只是一个人可以在这日子苍白的墙壁上挂起层美丽朦胧的纱网。

  ——纱多美呀!

  女人的脚指都痉挛了一下,如果找一个月夜,扯一片轻纱,不用太在意我,也不用那么了解我——全不了解其实是更好的,不要得意于独得到了我的“真”,我情愿于你迷惑于我的“假”——让我们共同给这日子扯上一层柔曼的轻纱……然后,像那样的早晨,阳光在树叶间沙沙地落下,河上的光都成了雾了,柔橹的咿呀是可以隔断这生存的更轻柔的纱障,然后,邀我上你的船……然后,你和我唱……“姐儿头上戴着杜鹃花呀,顺着风儿随浪逐彩霞呀……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呀……”

  女人是不在乎这样的假的。

  “我要他有什么用。那一回,我被参合庄里的人欺负了。我告诉了他。那一次,我是唯一的一次指望着他。他不自称——不对,是人称杀手‘楼’吗?好像真干过什么一票值数千两银子的大买卖似的。我对他说:‘如果我当你是自己的男人,你就该给我出气;哪怕我只当你是我自己的小弟,你也该给我出气!’”

  “可结果怎么样……”

  那女人一咬嘴唇,“他自己最后是跟条受伤的小狗似的逃回来了。我打听了回,参合庄的庞化并没有死!”

  她口里还在尖刻地笑着,她的话也没说完,小招忽然扑腾一下坐了起来。

  他以手抚额地坐了起来……天呀!地呀!我的娘亲呀!

  ……参合庄的庞化!

  那个号称“造化天”的参合庄的庞化,稳坐江湖绿林大豪们头一把交椅,连“黑天神”都要给他进供的庞化!

  他终于明白了曾哄传一时的江湖上最惊险的庞化遇刺一案是怎么发生的了!

  ——庞化是没有死,可他丢了一条胳膊,还是那条“天下无右故只手,单爪抓下罡天来”的、使着“金刚大力扁天轮”的左手!

  庞化只有一只手,号称只手擎天。

  他被卸下的就是这只手。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女人。女人却还是在愤愤地想起楼求她嫁时那不可原谅的一只小兽样的神气。她愤愤地道:“他不能给我幻想,总要给我钱吧……”

  “可他居然跟我说,”女人像是忽然想起了楼当时的神气,那是难得一次他在自己面前摆弄他那没用的小刀子,他用手指在那刀的锋上轻轻地抚过,口里说:“我的刀很锐利。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其实,我可以拿它换很多钱……”

  那话里倒有一点睥睨的味道。

  那味道还是颇让女人看得上的,远比他那次威喝住几个小混混让她看得上。

  可是接着,他居然茫然失落地道:“可是我一旦拿它换了钱,它也就必将钝了,崩了,再也不锐利了。”

  “那之后,我怕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这是什么屁话!他当人生是一场“悖论”吗?

  自以为是,鄙帚自珍者的调调都是这样的!

  ——可就是这个人,现在也已经死了。

  女人的口里忽泛出一点苦来,对楼忽然有一点了解式的同情。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呢?可真的又怎样,她要的不是那该死的了解,她已了解得他够了……

  女人口里木木的,全没一点滋味的,像想起一个迷踪的孩子:

  “他要的不是我,而是童话。”

  『6、扶犁』

  “童话?”

  女人猛地摇摇头。

  ——不,楼其实也不是全没有做过计划的。

  ……他也有过一次童稚的幻想,虽说那幻想并不怎么衫红酒绿。可他那一次还是要求她跟他一起抛开了一切,离开这城里。他们可以回乡下,他的钱可以张罗一小块地,只要没有那该死的板栗树。他们可以撑起一个家,在一个长满弯曲小松树的山岗下。

  ……他的念头虽然愚蠢,可他那话倒也还不乏可爱的。

  女人记起自己当时似也轻微地感动了下。

  可她接着截然地对他说:“你是要我养猪,放羊,喂小鸡,弄牛吗?”

  楼有些热切的点头。

  ——那热切在他是不多的。

  “可别说我做不来。就是你,你也不见得做得来的。”

  “你那只手拿得起一把刀,可不见得扶得动一张犁的!”

  女人记得自己讥笑起他来。

  “别跟我说你来自哪儿,你进了这城,就生是这城里人,死是这城里的鬼了!”

  她把这拒绝的话静静地说起。

  小招静静地听着,先开始不以为然,接着却忽似明白,忽似了解。

  可也忽然绝望地发现了楼的绝望,忽然残酷地见证到了纱的残酷——

  她说的话她自己都不能明了吧?可那恰恰是真的……那个进了城的楼,闷于此生,闷于空气,闷于这锅盔一样的世界,偶有向往,终于拿起刀来,那是这城市里精火粹炼过的刀,它可以劈得开这个城市,以透一口气,透得哪怕一缝,哪怕一隙……

  ——可他这把拿刀的手,真的不见得扶得动一张犁的。

  刀是反抗,而犁是创建。

  刀可以劈开这个城市,而犁,却早已无地可犁了。

  小招静静地倒在床上,躺在那女人身边。

  他一时静静地感到这身边,这屋宇,这屋宇外的街道,这街道周廓的城市,在静静地涨大。

  那是一种不可回转的永无止境的涨大。它就这么涨啊涨啊,这世上渐渐再无可犁之地了。

  而这一张木板床上的安稳,安稳得有如坟床。哪怕楼以一刀之利,足以幻化出一刻江湖,可那江湖,确实是早已不存在了……那一刀,只有刀起时……还可劈出想像……

  可它,毕竟最后止于劈刺,止于一隙,止于一缝。

  也、止于……想象。

  『7、烟红』

  很多年以后,小招曾再次来到女人住的小屋。

  女人早已不在,也许,她现在已厌倦于那广厦华屋了吧?

  屋内还是低矮的顶,那低矮的顶压着一张寒窘的床。

  这里,也是要拆的了吧?

  他坐在那床头点起一根烟,想起那女人说过的很多话,与她没说的话。

  那没说的却让他意会更多。

  他想起这个他早不知如何走出的城市,忽然想起了一把刀,一截脚腕,一场撕裂。那重重的屋顶,头一次惊觉其庞大无比、扩张不止的城市,与那晚,温暖而乏力的相伴。

  他弹着烟,低低地念想起一首不知谁写的诗:

  〖曾经黯夜久相偎,
烟头两点暗红时。
窗外江语遥凝咽,
鬓边肆闹小停息。
五指滑过平凉腹,
一生常误振翅眉。
中宵梦醒阿诗玛,
轻弹慢吐已成灰……〗

  【叁:事业】

  〖他在骨子里看重事业,可他在所有人前总大笑着:“钱是一切”。

  ——小招手记〗

  『1、叶沙』

  早在一月之前,其实就有一个消息暗涌于江湖。

  那个消息是:叶沙约战杀手“楼”。

  传说,紫禁巅后无名战。

  “月圆之夜、紫禁之巅;一剑西来、天外飞仙”!

  当日曾经鼎沸江湖,如今依旧余音不止。

  余音不止的原因只怕是因为,好久好久,江湖上都已没有一场真正的名战了。

  如果那话是真的——

  那么,叶沙与“楼”的一战绝对值得期盼。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叶沙是谁,像别告诉我你生来失聪,没听过河水的流过、车轮的声音。

  叶沙就是时光剑客。

  他不是太有名,他只不过是飘扬在这个城市上空的一点传奇。每回云化为雨,他的名字就随着那每一粒雨点飘落下来一次;等到雨化为云,他的传说又在人们的口里随着雨点升华回天上,在这个城市的上空独往独来,飘摇独逸。

  传说,他“时光剑客”之名得自于他的“时光一剑”。

  ——据说,那一剑取意于空茫、磨练于时空;无维万向、有指皆虚;轻如时间之羽,飘如光阴之翅;它可以在暗夜里闪如一瞬之“光”、也可以在白昼中悄然如不觉之“时”;随风俯仰、与世变异。

  更要命的是,他穿着一身白衣。

  就像一首歌里唱的:

  〖你从远方漂来,
身上满载的是光彩……〗

  『2、假』

  这都像戏台上的“银盔银甲亮银袍”了……

  “假。”

  “很假。”

  “非常假。”

  小招这么评判的说。

  “他都干过些什么?”

  莫师爷敲敲手指,难得表现出一点兴味:“他挑过‘一贯道’,会过‘无两禅’,与‘统’字派的高手也曾会面。”

  “他见识过我们都没见过的人:张天师,阔落,还有桶上人……”

  “据说,最后他最少还是全身而退。”

  小招沉默了,他平生最不相信的就是白衣。

  ——那是祭坛的帏幔,裹尸的布。如果你也曾到过染坊,就该知道它脱胎的坛子该有多脏,而漂白它的水又有多污浊了。

  ——白衣?

  这世上的白衣他见得太多了,它只不过要吓得你不敢掀。白衣的中间多半是一张木渣渣的脸,布道士的躯体们个个骨瘦如柴,痴肥的巫师也在里面跳着巅三倒四的神舞……它终不能像白骨一样发出磷磷的光来,而只会像四月里泛黄得的尿洇洇的天。

  “这世上大多数的白不过是为了遮盖。”

  小招尖利地道。

  “那是因为你太过迷恋‘楼’了。”

  莫师爷温和地答道。

  小招一时不由默然。

  因为他脑中忽然想起了纱的话。

  ——“你喜欢‘楼’与我仰慕叶沙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因为,你有钱,而我没钱。”

  ——“这就是所谓高下。”

  看来就是纱的口里有时也会吐出真理的。

  哪怕那只是出于她的常识。

  可接着,小招的脸色还是凝重起来。

  ——那莫师爷刚才提到的三处可都属于江湖中的“哲境”。

  那是大多江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境界,是宗派中的根脉,武学中的渊源。

  他们却也是大多数江湖中人都视之如不存在的东西,因为其廓然寥落、幽渺至极处,几乎已让人失去了去感受的兴趣与能力。

  小招的手指也不由开始敲打起桌子,他的神气里不由也沉吟起来。

  然后他忽然微微一笑,骗自己也骗莫师爷般的笑道:“难道他干过的都是这些无聊的事?超脱,真的好超脱,跟二流武侠小说里的主人公一样,就等着叙述他如何比这世上的男人都强,而他的女主人公比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强,所以、他们的爱情当然也比这世上的爱情都强。他们要的不过是比较式的意淫罢了,一边较量着鸡鸡,一边猥亵着‘爱情’……也跟那些傻女人脑中的傻想头太接近了。”

  他说这话,是因为想起“楼”。

  他喜欢“楼”那浑浊的生命所带来的参差性的比照,而不是叶沙这样霸道式的判定。他不敢信任一个把自己所有都遮盖起来仅余其光华一面的人。

  “他的作为实在超脱了,可那跟一个人拔着自己的头发,叫嚷着试图把自己拔离地面有什么不同?”

  莫师爷不由也笑了。

  他欣悦于这孩子的年轻,与趁着年轻如此有勇气的漠视。

  只见他微微沉吟了下,迟疑地道:“人是不可能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坐地飞升,由此解脱开去的……”

  “但似乎,这世上总还有一些斯多喀派……”

  “他们大多相信灵魂。相信那灵魂固然无由飞去,但也许,可以让它蹬着肉体,藉着这肉体的苦痛,以万劫不复加上重重的践踏来达到离情的高举与振翅的脱越的……以此来获得一种传说……传说那飞翔有着一种别样的欣悦……”

  “他们一直试图借用这反作用力而飞升。”

  “——我不知道对不对,可那想头,倒不免让人尊敬。”

  莫师爷这么说着,他的眼神少有的高举起来。宛如要望透这人世,望向这尘海的彼岸,和望到……自己的少年。

  “如果叶沙真的存在,我猜,他也许就是你我身边的普通人。普通到让我们根本看他不到。人海茫茫,你我对面难识。可偶一时,他会突然铮然而起,哗然而笑,怆然而奔,殇极出剑,表露出自己那无望而绝对的存在。”

  莫师爷的口气里甚或都有了丝振奋。

  “……许是正是因为这个,所以关于他的传说才会那么少。固然他每一次的露面都简直就是一场飞腾!可以我所想,那说明他要花更多的时间在痛苦里打滚,才有机会能获得那哪怕一隙的飞腾之机的。”

  小招的表情一时也变得有些古怪。

  他只看到莫师爷的微笑在阳光粉尘里显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诡异得都不像一个本该“刑部”的刑部孔目。

  过了好久,莫师爷才重又安静下来。

  “当然你还是可以觉得很假。”

  “可在这件事中,毕竟,那些钱是真的。”

  “很多很多的钱,料来也该是很真很真的真了。”

  『3、赌局』

  “叶沙出手是有钱的?”

  小招猛地挺起身来。

  “起码这次有。”

  “多少?”

  “不知道,但一定很多。因为这次赌局的盘子里流通的银子实在太多了,据说都是以千万两计数的。”

  ——赌局?

  ——千万两?!

  “尺五坊”是一间赌坊。

  但好像没多少人知道它的所在。

  因为,大多数人也不需要知道他的所在。

  据说,那里下注的钞子都是用尺来量算的。

  一尺为大注,半尺为小注。这样的钱拿不出,你是根本不必指望得到尺五坊的邀约的。

  而那个消息江湖中人知道的其实不多——

  关于叶沙约战杀手“楼”。

  凡知道的大多都属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了。

  也只有他们才有财力加入这样一个赌局。

  而探问他们消息的出处,却几乎都是来自:

  “尺五坊”。

  尺五坊闻名江湖,就是因为他们总能开出最新、最奇、最难以琢磨出结果的赌局来。

  这世间的赌局大家大都玩厌了。

  可——叶沙?

  还有——杀手“楼”?

  光这两个名字就足以让人兴奋吧?

  除非这世上真的可以有关公战秦琼,否则赌局里的银子只怕少有会像这次这么的多了。

  所以,如果“尺五坊”肯开出一大笔银子给叶沙,请他出马约战杀手楼的话,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可叶沙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贴在他的白衣上吗?让上面光亮亮的反射着一张张银铂?真的要登台做戏起来,来一个银盔银甲亮银袍,手执一杆点银枪?他是嫌自己的华彩还不足够?

  ——自己的风头还没有出尽?

  可据说,这次是他自己出面邀约“尺五坊”的。

  据说“尺五坊”的人当时也没想到他还会想到要钱。

  据尺五坊的人说,当时一切谈定后,也曾问过他这个问题。

  没想叶沙忽扬长而去,边走边大笑道:“钱就是结果,它也是原因。它是一切的存在……”

  『4、嫁衣』

  “那么多那么多的钱。”

  “那么倜傥又倜傥的人。”

  “那么传奇的来路……”

  “就凭这些,就足以织就一件举世难匹的嫁衣吧?”

  ——齐纨这么微笑地说。

  齐纨是个美丽的女人,何况在她这么微笑的时候,少有人能让自己不跟着她一起笑了。

  齐纨住在“齐眉楼”。“齐眉楼”在田齐巷。田齐巷在东城,整个城市最繁丽最奢华的东城。

  所以从齐纨那美丽的肩膀上望出去,望过她肩后的窗,望向四周,就只见——画楼朱阁微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她的姿式亭亭,脖颈亭亭,肤色像是那莹白的粉墙,而头发则像那潇洒屋瓦的顺势走脊。

  可她的整个人都太像是一栋建筑了。

  小招不爱找她的原因大半就是因为,她整个人未免太“建筑”了。

  齐纨总是知道这城市里最多、最新、最有趣的消息。

  小招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一座园林。

  ——极奇精巧,可那极度的精巧却大半就是为了圈就一个极度苍白贫乏的主人吧?

  小招很了解她。他们都出身于这个城市,家世本来相近。

  ——把那么多的新闻贯注在脑子里,也颇为费力。不过,适当的处理后再把它们讲出来,可以将之装扮成知识。而知识,怎么看都像是跟“丰富”有关的。

  而齐纨,恰恰就是那个总喜欢显得自己很丰富的女人。

  她忽然站起,衣裙回风舞雪。

  “你来问我,多半是问对人了。”

  “因为据大多数人讲……”

  齐纨顿了顿,小招明白,这是给他时间回想起她所说的“大多数人”——那真是太多的有趣的人:王公将相,叛臣逆子,名优佳伶,野狐外道……齐纨的口味一向很杂,胃口很大,凡是出名的人少有能脱出她的网罗的,只除了……

  小招的眼睛黑了黑……阿家公、老张、纱这一类底层小民。

  “他们认为,我是唯一见过叶沙的人。”

  她的眼神忽俏皮起来。

  “也许夸张了。”

  “但起码,可能算唯一见过叶沙的女人。”

  她的唇角微微的笑了。

  小招是灵透的,当然也适时地道:“那是,大家都说你是叶沙的新闻发布官呢。”

  齐纨轻轻一笑,像是在鄙薄着小招的“旧闻”。

  只听她低眉笑道:

  “旁人都奇怪,这一次叶沙为什么也要钱了。”

  “但其实只有不多的几个人知道,这次叶沙是要了钱,可那钱他并没有拿走。”

  “他说有人会来拿的。”

  “那人会是一个女人。”

  她的眼睛眯缝起来,像是要趁着这晚霞迷缝出同样瑰彩的掩体,像是要更衬托出她那密实微闪的睫。

  “听说他曾笑道:这钱,总好给她做一件很像样的嫁衣了吧?”

  小招怔怔地听着。

  原来叶沙的举止也关联上一个女人?

  连他这身白衣也还是需要一个女人?

  小招心里都忍不住都要狂笑起来——这举止,真的像一部杂夹着言情的三流武侠小说了。

  他忍着笑,也才注意到齐纨的眼光。

  那眼光里有着一点哀怜。

  而那哀怜,分明是针对自己的。

  他好奇得眉毛闪了闪,然后才读明白,那里面的含义分明是:其实以你的资格,也未尝不能成为一个备选……

  小招的脑子里电转了下,就足以电转完他和齐纨所有的因果。

  ——任何一个男人,在齐纨看来,都未尝不是可以掂量下是否足以成为她择偶的备选吧?

  小招一直是处在线上线下游离之际的那个人,可惜他自己一向并不太争气……

  所以,她现在的目光才会如此哀怜的,分明就哀怜地等待着小招显露出他的不幸呢。原来,这也是个暗示。

  ——叶沙和齐纨?

  小招真的忍不住要愕然起来了。

  接着他却想起“楼”。

  只听他冷然道:

  “只有他有钱?”

  “那楼呢?”

  “同样出手,他就没有?那他凭什么断定他就应该接受他的约战?”

  齐纨分明误读了小招的愤慨。

  她脸上的胭脂略红了红,满意的红。

  只听她微微笑道:

  “他也有的呀。”

  “但钱只有一笔钱。”

  “叶沙说:叶沙赢了,就算叶沙送的,楼赢了,就算楼送的。”

  “同一笔钱?”

  “那楼同意吗?”

  齐纨含笑地点头。

  小招几乎茫然了——同一笔钱,那说明……送的也将是同一个女人了?

  小招不由愕住。

  什么样的女人?天一样大的面子了!

  然后,他才读懂齐纨那极善表达的笑。那笑里有一点羞涩,有一点迷惑,也有一点炫耀,有一点诈愧的……

  小招不由“懊”了一声——他简直怕那么直白地看到齐纨未曾明说的暗示了……

  “想不到,那样一个人,杀手‘楼’那样的人,原来也曾对我……”

  『5、决战』

  这决战原来就发生在猪儿行、溷厕巷对个的“奔豕楼”边!

  ——七月十三!

  据说,那天整个猪儿行的猪一瞬之间突然都静了!

  公猪不叫了,母猪不哼哼了,小猪不拱乳了,连待宰的猪都突然不哀嚎了!

  溷厕巷旁总有很多挑粪的粪户。

  然后,那些粪户在一瞬间突然都不拥挤了,不打架了,不争抢了,不讲价钱了。

  因为一道惨白的光疾掠而过。

  “那是一种——时光透体之感。”

  ——据后来撰写地方志的文人们的描述。

  “所有的人都争相怅望……”

  “他们望向的是奔豕楼。”

  “今天的奔豕楼,跟往日的,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那楼下的空地,堆满猪废弃物的空地,扒得平平的,平常用来晒肥的空地,几亩大小的空地,忽然显得跟平常不一样的寥阔。

  “连那儿的阳光,跟四周的比起来,都显出一种苍白来……”

  我们还可以引用几近万言的地方志。

  但这里只需简洁地说——

  所有人都觉得异样。

  但并没有人看见叶沙与杀手“楼”。

  因为高大的奔豕楼遮住了大家的眼,大家看不到那楼背后会是怎样的一副景像。

  也许杀手“楼”是坐着的。

  他那样的出身,那样的不忌讳,谅来也不会忌讳坐在乌黑的臭味厚积的地上。

  他箕坐于地。

  他身上,该只有那一把刀是干净的。

  只值三钱七分银子的刀。

  一把牙柄的刀。

  怀疑杀过莫过竽和伤过庞化的刀。

  他一定早就在。他的行动一向悄然无声,他一向暗隐如影子。

  但那一道苍白的光划过,该就是叶沙来了。

  那光像一把剑?

  还是那剑像一道光?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可惜这样的一场决战竟无人能够目睹。

  能看到的想来只有奔豕楼下,晒肥场旁,那一塘一塘等着猪粪喂养的鱼了。

  据养鱼者说,这一战后,那些鱼多半都蔫蔫地陷入半缺氧状态。

  ——由此可以想像那一战的激烈!

  连冷血的据说不知痛的没有痛感神经的鱼都争相跃出水面,以一条尾的支撑,探出头来,死死地翻着白眼盯着那一战!

  那一场天人永隔、地藏无语、人鬼殊途的绝世之战!

  这一战的结果,

  据说是——

  杀手“楼”败。

  可当时他败而未死。

  他逃回了自己的楼。

  他太惊骇了——因为他根本来不及出刀。

  而在他逃回斗室后,惊魂未定,入室即锁,锁紧了窗门。

  门窗紧固后,他坐在椅上,忿然、愤然、羞忿已极地出刀,终于发出了他那一直都不及出手的刀。

  刀贯门上。

  而这时,那一剑的剑意才在他的胸膛里爆开。

  所以,楼死。

  门窗闭锁,他死在房内,死成绝案,死如归圆。

  ——以上,就是众人经探讨,分析,求索,最后还原的那天的决战。

  无论如何,它解决了这一战的时间,地点,以及楼那奇异的死亡。

  也许我们该加上一点形容词,那就是:持久而热烈的探讨,细致而有创见的分析,和“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求索……

  与、根植于大家渴望的、大团圆式的还原。

  『6、时光之刺』

  小招的唇角挂着一丝冷厉。

  ——照说不该,众人已破解了他一直苦于求解的“绝案”。

  他在那个版本流传出来后又见了一次纱。

  纱一直静静地听着他给她讲述的故事。

  毕竟,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故事讲完了,看着她始终的凝定不动,小招不由有些疑惑。

  这是公私巷内的死角,丈许见方的空地四周都是高耸的青砖的墙,天上是渐入冥色的天——

  冥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那是很美的诗。

  天空不很安静,有背上沾了天光、像打上了灰粉的鸦成群地飞过。可纱的姿式还是没动,一个忘了抱膝的、也忘了把下颏藏入膝盖之间的姿式。

  好久,小招想到:她简直是被石化了呢……

  然后天上鸦啼一响,那响声像是一个信号,像是苍天的一个指示,像是来自本原处洪荒里的一声招唤。小招看到,纱了身子几不可见的轻轻一晃,然后,仿佛自顶门起,一条裂缝生于她的头顶,静静地扩大,静静地劈下来,直到、把她的整个人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一半是麻木了的了解与温和,一半、是陷于狂悖的激越震颤。

  已不仅止于恨与爱。

  “其实叶沙的故事,最初我还是听他说的。”

  “他只说过一点,可后来,我压榨出来更多。”

  “想象出来的,就还要更多更多。”

  小招忽然转过头去。

  因为他觉得,一条裂缝也在他自己心里裂开。

  ——裂出的一半是楼,他想像着那个楼,那个恹恹的杀手,那个纱描述过的大半时候灰暗得连现在天光都不如的杀手,那个了无生趣的杀手……

  ……那个无味的情人,却怀着可怕的激情;因为一场无益的相逢,在这场畸异的时空;越过红粉华裳、趟过激流险壑,碾碎钗环粉黛,却遭遇团染废的衣裙,这衣裙容易剥落,所以更接近真实;他颤着手指,靠近那脱卸后的女人;在一个低檐矮户,他勃起这生命的欲望,想抖碎了一切的纠缠,却难抵亲近的诱惑,所以有了那一语……

  你是卑微的,

  而我是低贱的……

  狭长的木板床,本来不远的相伴,“爱情”却咫尺天涯……

  而她——

  在那板床上强迫着他说起“叶沙”。

  “他知道的叶沙的事真的好多。”

  “没有任何人比他知道得更多。”

  ——“叶沙,用的是一把冰剑。”

  纱的眼忽然抬了起来,以一种已不再企盼的声音质木地说:“他说,他可以在阳光下摊开手掌,聚气成冰,然后冰凝如锋,聚起一把冰剑。”

  小招忽然打了个寒战。

  『7、沙漏』

  葬礼之后,另有婚礼。

  孝帏里隐隐欲露着一袭鲜红的嫁衣。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那一领“盛世华裳”。

  传闻中,那个女人将得到的钱一翻再翻。从十万,百万到无计数恒沙,这钱是用来满足大家传奇心理的渴愿。

  ——那衣裳将由谁来缝?

  ——缝好后将由谁来穿?

  ——凤凰的羽毛找不到,但起码可以孔雀的翎毛替代,上面还可以虚拟出凤凰的图案。

  ——要经过多少个九个九日,用掉多少个九倍的匠人,缝好后曳的尾将铺满多少个九的田亩……那一地拖曳的金底红裙,就等着叶沙驾着光芒来踩。

  这是何等光华的豪聘!

  又是何等超脱出一切琐屑、平凡、佝偻、灰滞,直腾上天的爱!

  ——更何况,这爱情是开在死亡之上的。

  生命似叶,而流光如沙。

  ——默默的死亡,奉献的死亡,一直是书上那绝世之爱最好的祭台。

  【归零:当这场时空苍桑变幻,让我们把爱情书成绝案】

  〖悲剧是把有价值的砸碎了给人看,喜剧是把无价值的撕破了给人看。而你呢,你一生的悲喜不待人见,且让你把一切封闭成绝案。

  ——小招手记〗

  『1、调红』

  “那都是胡说八道。”

  一角酒。

  两个人。

  一街夜雾。

  小招和老张对坐在夜雾里。

  酒意还浅,为怕是、醉不成欢。

  各有心思,但却是、俱为怀念。

  所以不用说什么话。两个人都静了。静得让小招感觉到那夜像在身边垂开了它密实的长发,隔断人间,却释放开人天。

  那静让小招似都有了丝幻觉……像听到了些什么,像都想伸手去撩开那夜的长发,像几乎要无意识的喃喃句:

  “啊,你听……”

  ……确实像有个声音,从此岸到彼岸,渡过空芒滩,来到无藉崖,抛离猪儿行,绕过阿家巷,倦倦的传来。

  那声音厌生闷死,像是小招想像中的一地飞灰俱净尽的、闷坐于彼岸斗室里的楼的声音。

  声音的外壳抖抖的落着灰,灰落啊落,落出里面一点炭的红心来。

  ——其实……

  其实有这样的一些夜晚……

  小招的胃一阵抽搐,身体开始止不住地抖,像在筛呀筛,要筛出饮入体内的那寡酒中不多的一点醇味来。

  〖其实有这样的一些夜晚
我需要感到一点温情
当夜披散开它的长发
我希望撩开它有你的面容
我希望看到你菱色的唇角
关灭灯也能感到的湿意荧荧
我希望执着你递来的手
让我相信这世上还有不再泯没的……
友情
我希望感到有人爱我
而不是终年苦冰冰的冷醒
我希望你容我纵容地沉默
把头弯沉入你瘦晰的颈梗
而我知道这一切只能是空想
你的手在我心里长满了指甲
我只有自己舔食着自己的焦渴
然后干裂着唇在这天地里伶俜
……
我希望从逆反中给你看到一些真假
所有会唱歌的鸟都有它独特的暗哑
这是一种噬食的痛
你却不会在欢笑里看到悲容
……
其实有这样的一些夜晚
月光撕揉着我的伤感
而我只想静静地爱你
告诉你我需要一点温情
……〗

  老张忽然开口。

  “我不相信那场决战。”

  “如果有决战,也决不会发生在猪儿行。我去过现场,我相信自己的判断。楼中剑是在他自己的斗室,他就是在这里中创,在这里死去。哪怕都跟我说什么室内没有兵器,而门窗也都从内紧闭。”

  小招神思还恍惚在那歌里,却忽神经应激地一跳。

  “室内没有兵器?”

  他忽然一跳而起:纱说:楼说:叶沙用的是一把冰剑!

  『2、归零』

  小招穿了件厚棉袄,费力地推开一扇门。

  棉袄是有意做出来的粗糙。那是精心打造出来的粗糙,它让人看起来更有味,更像一个男人——如果“男人”是一个即定的可规范的名词的话。

  棉袄的下摆边用粗麻缝了个难认的记号。那是“老麻堂”的字号,就像后来六七十年代流行的军帽,像现在把阿迪达斯的牌子,那是现代年轻人行走江湖的镖旗。

  小招要推开的是一扇橡木门,厚达七寸,有意为之的门枢里传出吱呀声。

  ——在这个江湖中,声音就代表着安全。

  那是阿家公地下的住所,不是所有人都能找到。

  阿家公正坐在桌前削土豆。他不吃开花才结的果,他已活到足够老,老得足够依恋根茎——那才是踏实的密结于泥土下的现实——它即是菜,也是粮食。

  小招要说的话是:“我要看楼的遗体。”

  阿家公摇头。

  可小招点头。

  阿家公再摇头。

  小招已不再做任何表情。

  没有表情是更深的坚持。

  为了那坚持,阿家公打开了通往地下的门。

  楼的遗体在地下的一个冰室里。

  他身上覆盖着一张干净而粗糙的麻布。

  小招小心地走上前,他跪在遗体边,身边一是一册从纱那儿得来的楼的唯一的遗物:

  ——一本帐册。

  那帐册被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上是冗长的空白。空白上只有两行墨迹,可两行墨迹还都被墨水涂黑了,什么也看不到。

  小招手里拿了支白矾配制的试剂,他小心地把最后两行字迹上面遮盖的墨痕拭掉。那里面露出的两行字居然是:

  ——叶沙……

  ——楼……

  按这帐目的体例,每一行前排的字该是楼决意要刺杀的对象。

  两个名字后本应记着得手后的收入。

  可该记收入的地方都记了长长的省略号:“……”

  ——那像会是一笔巨大的钱。

  小招怔怔地跪在那里,他想象着楼最后的夜晚。

  看来,他在这两个名字中间曾做过巨大而艰难的选择。

  一股酸楚忽从小招的喉里,鼻里,一直哽咽到他的眼。

  他终于明白:他一直以为,页尾斜底角的那个唯一的、单独的、最后的、楼签写的名字“楼”是一个签名。

  ——可其实那并不是一个签名。

  ——而是一种选择。

  ——一个杀手的选择。

  他轻轻掀起那面粗麻布。

  纱说:楼说:叶沙用的是一把冰剑。

  ……“他在阳光下摊开手掌,可以聚气成冰,冰凝如锋,聚起一把冰剑。”

  “然后,那剑意起时,即可杀人,杀人于无形。”

  “人死后,剑亦消,化为水,蒸为气,不在人间。”

  ……叶沙的时光之剑,原来起意于此。

  小招看向楼的伤口。

  那伤口细看确有冰冻住过的痕迹。

  那一定该是一种冷凝住的痛。那痛与血一起都被冰凝了,直到最后一刻,在心血奔涌,在它再也承受不了这冰凝的压抑、冰涌而出的一刻,化做一种巨大的怆痛。

  小招的一滴泪滴下,那泪落在伤口里,马上锐化成冰。

  ……当时屋里确实有两个人:一个是在大杂院里苦苦求生的“楼”,一个是可以幻化为“时光剑客”、可以穿入所有缝隙、破裂尽所有隔障、浸入所有生命之地的叶沙;

  ……也有两把兵器:一把只值三钱七分银子的小刀,和一把随时可以生发、随时可以化掉的冰剑。

  可这世上本没有叶沙。

  小招猛地一甩头。

  他想起了莫师爷的话,莫师爷说:

  “……据我猜想,如果叶沙真的存在,我猜,他也许就是你我身边的普通人。普通到让我们根本看他不到。人海茫茫,你我对面难识。可偶一时,他会突然铮然而起,哗然而笑,怆然而奔,殇极出剑,表露出自己那无望而绝对的存在。”

  那时,莫师爷的口气里甚或都有了丝振奋。

  “……许是正是因为这个,所以关于他的传说才会那么少。固然他每一次的露面都简直就是一场飞腾!可以我所想,那说明他要花更多的时间在泥泞里打滚,才有机会能获得那哪怕一隙的飞腾之机的。”

  如果没有叶沙,那叶沙会是谁?

  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叶沙真的存在,只有楼口里生造出来说给纱听的那个“叶沙”……

  小招轻轻板开楼的手。

  他的手里是阿家公放入的、他几乎随之半生的那把小刀。

  小招久久地盯在那把刀上面。

  终于,他在那刀把上看到了小如微雕的两个字:叶沙。

  那字迹,该刻划于许多年前。

  ——也许这把刀的主人,最开始还没有更名为“楼”,还叫着他的本名“叶沙”。

  小招忽做出他最大胆的猜想:

  一个出生于板栗花开处的叶沙!

  ……尺五坊只提供一笔钱,那笔钱是留给同一个女人的。

  他只再需要一个确定。

  ……可那一整天漫天的嫁衣从天下直覆而下,仅一点袍角就盖住了小招所有的困惑与所有的疑问……没错,杀手“楼”应该就是叶沙,叶沙就是杀手“楼”……小招的心里有一种忽想狂笑、忽想悲鸣、忽想死去、忽想呜咽的激情……

  ——那一刻,一种透彻的理解忽然透体而下,他终于开始全然明白了关于楼的生命、他的性欲,他的生存、他的事业……与、他的爱情。

  许多年以后,小招猛然理解了阿家公的爱。

  他采用了着阿家公的语言来写道:“那一年,我老了,胖了,疲倦了。但我还记得你的故事,不管我这一生的经历如何,但你始终,将是我的信仰与只属于我的传说……”

  做为收梢,这世上还流传着另一些故事,那都是、关于:嫁衣。

  那嫁衣确实是有,那笔钱,也确乎存在。

  只是最后拿到它的人,并非齐纨……

  ——而是: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