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记

第一章:阿榴
胡麻子的香油店打了烊,可门口的灯还亮着,麻麻的光照着开封府最穷的一条街——榴莲街。一条破破烂烂的碎石子路油脂麻花的,在灯下显出种局促的逼仄。空气里到处是一股油哈哈的味儿。
但空气偶尔也会被风搅破,吹进一点儿夜气来,油油的空气就像被捅了个洞。这时捅破它的不只是风,还有女人。
半夜三更出现的女人,无论在哪里,都像是一点异数。
已经是十一月的天,馄饨挑边热腾腾的水汽越发蒸腾出一股穷味儿。街上根本就没有人。那女人眼中的失望便多了一分:没有男人。
这条街唯一吸引她的也就是男人了:夏天里光着胳膊流着汗的男人,皮肤在汗水下面怎么都要反出一点光,那光打到了女人眼里,就是到了冬天透过那一层厚厚的棉袄也还能给一点想象的余地。
可现在,没有男人。
没有了男人的这条街剩下的就只有干巴巴的冷了。冷中带着干巴巴的脏,那脏似乎比龌龊还讨人厌,分明摆出了脏到骨子里也不在乎的架势。
那女人吐了口口水,身子一倚,就倚在了那馄饨担上,把扁担压得一声“咯吱”。
卖馄饨的穿了件大棉袄正在炉子下面封火——小本生意,一点炭来得不容易,似生怕浪费了它一丁点儿火力。那女人有些好笑、有些可怜地看着那个身影:“呆二爷,快三更了,谁还会来吃你的馄饨?你真是穷得……”
卖馄饨的没说话。
那个女人却废然地问:“你听没听说过榴莲街最近发生过的一些事,那些称为‘艳祸’的事?”
一想起那些光着下身年轻男人的尸体在清早时被人吃惊地发现,她的眼里就像被点燃了一点兴奋:那样的腿,那样的汗毛,那样的年轻……
接着她有些张狂地大笑起来:“你就是知道也答不出,谁不知道你是个哑巴加聋子?可难道你的眼睛也是瞎的?”
说着她扒开了身上那件有些臃肿的大棉袄,里面居然只穿了件夏天的丝袍,丝袍的衩开得老高,露出光溜溜的大腿,只听她张狂地大笑道:“你还不瞎,索性给你看看,什么才叫女人。这世上除了三文钱一碗的馄饨,原来也还有从一文不值到千金一笑再到倒贴赔钱的女人!”
呆二爷却像泥捏似的就是不吭声。那女人的大腿一露,风就在上面结了一层细密密的小疙瘩。她冷得打了个哆嗦,口里废然道:“已经三更了,你、卖不出馄饨,我、找不到男人。”
“来一碗馄饨。”
来的人很仔细地数了三文钱放在馄饨担上。他眼也不眨地看着呆二爷给馄饨包馅,专注得令呆二爷手中的篾片一颤,不由得多贴上一点肉。
女人忍不住望了那男人一眼,他见馄饨下锅了才放心地在旁边马扎上坐好,眼睛里不由得露出一点笑意。
她一猴身就俯在了守在锅边捅火的呆二爷身上,用胸蹭着他的背:“二爷,你倒是终于等来了生意,我也就等来了男人。不过你等来的是个赔本的生意,而我……也只等来了这么个老男人。”
她眼一瞟,估量着那男人的岁数——有四十上下吧?没有年轻小伙子的那股热劲儿,刚才看馄饨馅的眼光比看自己还要专注些。她身子一扭,就往前一凑:“客人,你听到最近榴莲街发生的那些事了吗?那些称为‘艳祸’的事。”
客人的眼睛扫了她一下,眼珠子漆黑漆黑的,并不放光。那女人过了一会儿才有心思端详他的鼻子——那么大、高而且阔的鼻子。男人不说话,不一会儿呆二爷的馄饨煮好了,端了上来,那客人就只管吃。
女人看着他的吃相,嚼动的下巴像刀把子一样硬,方直直的。一件薄棉袄下的身体似乎也铁铸一般。他的下巴铁青,刮得干干净净的,女人的身体就似热了一热。她的手软软地搭向了那男人的肩:“人家问你话你还没答呢。”
男人一扭腰,女人的手就落了空,她却笑了起来:“出了这么多事,街上出了那么多光屁股的男人的尸体,你还敢半夜里出来?”
她吃吃地笑着:“怎么,你是不是也想来一场艳祸?”她晃出了自己没被头发遮住的那半张脸:“我算不算是你的一场艳祸?”那男人只一口口吃着馄饨,吃完了开始一口一口地呷汤,很认真的样子。女人的手却趁势已搭在了他的脖子上,去摸他的喉结:“难道,你就不怕?”
那男人刚好吃完了,一抬眼:“那都是那些年轻小伙子的事。”他的眼中黑漆漆的,“对于我来说,一碗馄饨比什么女人都重要。”
一阵风吹过,那女人冷得一缩。她缩得有些夸张,咧嘴一笑道:“有意思。”笑罢她就倒,一倒就倒向那男人怀里。那男人这时却不避了,他的身子是热的。女人的身子倒下,一条腿顺势踢了起来,光溜溜的腿在袍衩里露出了点儿:“你真的不怕?”
那男人的眼看向她:“怕?为什么怕?除非你就是那场‘艳祸’。”女人的头发始终遮住了左半边脸颊,剩下的右半边脸冻得红红白白的,嗓子里却忽然滞住了似的低沉:“我不是。我恨它——不管那‘艳祸’是谁,自从它出现,这条街上的男人就开始绝了迹。好容易,有这么一条可以放纵的街,这么多可以勾搭的男人,但现在,等到快半夜,却只等到你这么个老男人。”
男人的手搭到了她的腰上,不像是抚摸,倒像在搜索着她身上到底有没有迷药与刀子。“你不像妓女”,他说。女人笑了:“我是半开门子。”接着她的目光忽然尖锐起来:“你也不像平常的男人。”
男人道:“我可是练家子。”女人一只手已伸进那男人的袄,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练家子?我倒要看看你的功夫究竟已练到了哪里?”她的手不本分地在男人腿上捏着:“这里?还是这里?内炼一口气,外练筋骨皮?”
“你说馄饨比女人更重要。可吃馄饨是为了长力气。长了力气,半夜三更的,你要用到哪里去?”
那男人忽吸了口气:“你说哪里就哪里!”女人的两条腿忽然踢起、张开,腰软得像没有骨头似的,腿一屈就屈上了男人的肩,把他的颈子夹住,两腿间对准了那男人的下巴,整个人都猴到了他的身上,眼睛盯着他的眼睛:“这里!”
小马扎承不住两人重量似的呻吟了一声。卖馄饨的呆二爷见不是事,已开始收挑子。他也不敢讨他的小马扎,只折了桌子,叮叮咣咣地尽量少出点声地向夜街深处走了去。
——三个月里,七条人命,还都是不到二十五的后生,精壮壮的身子,光溜溜的屁股,头半夜想来还一股鲜活劲,后半夜就剥了裤子死在这榴莲街附近街坊的暗巷里。这不是个事,也没人知道是个什么样的事。
——榴莲街的少年们本来暗地里都流传着一些艳遇。那是从去年开始,半夜走在街上,只要长得精壮点儿的后生,都可能在没人后、不期而遇地碰上一场野艳。可那都是无害的,一夜欢好,天明两散;花非花、雾非雾的,夜半来、天明去的……可从三个月前开始,这美梦就变得不是个事了。
呆二爷已经走远,夜街更空了。女人夹着男人脖子的腿忽然变紧,眼里吐出了条蛇一样的信子,勾着眼说:“是你?这些日子杀人的就是你!”
那男人眼中的黑却更沉了,他也紧着声音说:“是你!别贼喊捉贼了,是你杀了他们。女神捕娄烨!你要查我斩经堂的案子,只管查就是,为什么要这么古怪地去毁我堂下子弟?”
女人的左腿已勾紧了他的脖子,腿上的白肉夹出了男人脖子上的青筋。她的腰真软,右腿居然弯了回来,蹬脱了鞋子,用脚尖轻轻地搔着男人的脸。她一下一下地搔着:“别跟老娘鬼扯。好,今天我就陪你玩个痛快!你跟我有什么仇?为什么非要用血腥搅掉我的艳遇?”
可说完她脸色突然变了,似乎这才意识到:斩经堂?她还没来得及反应,男人座下的小马扎终于承不住力,“啪”地一下散了。夜街中,这一响真是脆生生的。
小马扎一破,女人就收紧腿。她想要下来,但已来不及。
——斩经堂?她知道自己找错了人。男人的手忽搭向了她的腰。女人的手突然不那么柔若无骨了,鸡爪镰似的去纠缠男人的手,每个指尖都有力得一刨就可刨出一道沟迹。
男人的手却搭向她的手。他还是坐着小马扎的姿势,虽然那马扎早已在他屁股下面尸横于地。他屁股悬空地站着桩,由着那女人横在自己膝上。
女人的眼中就升起了一丝恐惧:名不虚传!今晚她惹错人了,这人竟然是斩经堂的老大。这样的桩功,满开封只怕也找不出第二个去!
但是她的手却不停:拼了!袖中一抖已抖出了点什么东西。
那男人的手马上缠住了她。他的眼中也腾起了一点恐惧,为那女人手里的暗青子。“你是谁?你不是女神捕娄烨?到底是谁,你!”
女人不吭声,她的颈直向后仰着,为要躲避那男人正制向她颈子的手。一条腿却制住了那男人的颈子,另一条腿在他身后狠狠地敲着,心里最恼的就是刚才为什么蹬脱了鞋子。如果脚上的“铁莲花”还在,不怕不把他三刀六洞了去。
死——她在这一刻只想着一个字:死!
碰上这挨千刀的斩经堂主,她现在所能要的最好的结果只有一个死。
男人的一只手忽掐住了她的两只手腕。果然好身手!然后,男人的另一只手揉过她的胸前,眼睛坏笑坏笑地看着她:“怎么,还要玩儿吗?”
女人咬牙痛哼道:“玩儿?我就是跟整开封府的男人玩儿,也不要惹你这斩经堂的老大去!”男人的眼忽黑得没了边:“可别!你不爱勾引人吗?今天我就要告诉你,什么叫‘艳祸’,什么又是‘夜遇’。”
夜街里忽然有了一些声音。声响很轻,换平时女人都注意不到。男人的身子忽然动了,他抱着那女人,身子一蹿,就豹子似的向暗影里钻去。
女人刚要出声,男人的一张嘴忽压了下来,死死地咬住了她的嘴。
——这女人不好制,他的两只手为要对付那女人的两手两脚,都占用了去。女人牙齿一合,去咬他舌头,男人的牙却已先顶住了她的牙齿,舌头死死地压了她的舌。两人就这么无声地厮战着,一蹿就蹿到了旁边隔一条街的暗巷里。
暗巷里居然有人在挣扎,可那挣扎也是无声的。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被三个人围住,那小伙子已经倒地,那三个人一个捂了他的嘴,一个制住了他的手,一个正在剥他的裤子。
小伙子的两条腿还在蹬,可裤子已“哧”一声被剥了下来。
女人的眼睛一跳,巷子好暗,那三个人中的一个低声“嘿”道:“斩经堂的伙计们那话儿可都够分量呀!怪不得忍不住,谁的女人你们都敢上!嘿嘿,今个,你就是第八个了。”
说着,那出手的人牙齿忽向那小伙子的颈项里咬去。
女人身边的男子身子忽动了一动,他的嘴还压在女人嘴上,可他的喉里居然还能出声,他低哼道:“灾星九动?”女人也已认了出来,不错,是“灾星九动”。男人的眼睛近不及寸地望着手里的女人:“我怎么得罪了开王府?要这样子对我手下下手去?”
“灾星九动”可是开封府里最有权势的开王府里最厉害的几个煞星了。那小伙子原来是斩经堂门下的子弟,这男人的手下。可男人居然没有出手。
暗巷里,只见那人一口黄黄的牙已咬在那小伙子的颈项上,旁边的人压低了声地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别不好意思,明早人家见了你光屁股的尸体,保证以为你死前起码还有一场艳遇。”
血已在流——三个月里,七个年轻人,每个都死得诡异无比,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唇痕齿印儿,人人都以为是场艳祸,却有谁知道是这么个缘故。
那个男人忽然出手,就在那三人最无防备时。
女人站得那么近,都没看清楚,只见一道月轮似的惨白一闪,三个人影中当先一人已不及吭声就倒了下去。第二个没来得及摸家伙,只躲了一躲,喉头就被那锋刃割断。第三个人却出了招,可招式中途而断,临倒前狂喝了一声:“京展!”声音连同喉头的血一起汨汨地往外冒,似已不是从嘴里发出,而是直接在破开的喉咙里往外涌。
他们看来都是好手,也曾打算还手,可还是快不过那个男人。
年轻人颈上的动脉已被咬开了个口子,血流了半个脖子。他闭了眼,本在等死,这时猛一睁眼,就看见了那四十来岁的男人。男人已伸手止了他颈上的血。他手法好快,相当熟练,只有经常受伤的人才会这样。
小伙子已一下蹦起,叫了声:“老大!”他老大却正默然地把那三具尸体用脚踢翻过来。每个尸体衣襟内侧都标着一颗星——灾星。
男人的面色忽变成比夜色更污浊的黑:“别怪我,我本可以早些出手……”他是在对那个年轻人说。他的脚尖忽然停住:“……开王府下,灾星九动都是高手,我如提前出手,也难保证十成十地没一个人逃了去。现在,我还不想明着杀他们,也惹他们不起。所以,只好让你伤损一些。”
那小伙子的脸上还是一股热诚劲儿,低了头说:“就是为老大赔了命,我也心甘情愿的。”他老大脸上忽一笑,伸脚在那小伙子空空的股中间踢了下:“别光说好听的,好好练硬手底下的活儿才是正理。还不快穿了裤子,给我滚回去。”
一间四墙掉渣的房子,灯昏得像大碗刘铺子里的牛肉汤一样寡淡。
女人却只想那男人快快没了对她的意思。那男人的兴趣却像刚来。
女人刚才还想逃,可男人出手前忽伸手在她腿上狠掐了一把,掐住了麻筋子,让她腿麻麻地站在那里半天,想动也动不了。等能动了,他已打发完那弟子笑嘻嘻地站在她面前了。然后他伸手一拖,没越过几条街,就把她拖进了这屋子里。
进屋后他默然了半晌,一只大手忽向那女人的大棉袄里伸去。女人一回手,就打了他一记耳光。她的手是重的,可那男人的脸却像铁块一样,只烫虾似的红了红,倒震得她的手生疼。
男人的眼里却全是一个四十岁的人才会有的那么色色的坏笑:“好冷的天……”他的手上加了劲儿,“但你的身子,是热的。”女人觉得自己的身体都要软下去,这样的男人……她以前不是没见过凶神,可没见过这个级别的。好在她是有经验的女人,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让那男人也蔫下去。
——“你就是京展?”她的声音忽然木了下去。随着她的声音,她的身子也木了,才硬起来的乳头忽像是一块木头雕的似的,全不理那男人手里那股邪乎劲儿。她的声音忽变得像一个死人:“斩经堂的老大,可从没听说过会干强迫妇女这样顶没脸的事。”
男人忽然笑了:“可我是强迫吗?谁先一屁股坐在了我的怀里,谁又说自己是半开门子的?”
女人猛地一扬脸:“可我不开你这道门子!我从来不被迫跟人干,要干也轮不到别人主动的。你他妈的给我停手!要犯了我,我杀不了你,不怕这开封城没人把你的肉腌成人肉干去!”男人的脸上邪邪的:“那好,我就是想知道,是什么人想把我腌成人肉干去?我没得罪过开王府,他凭什么用‘灾星九动’来毁我斩经堂门下的子弟?”
他手下忽掐了一把,狠狠地用力。女人的声音忽尖了起来:“你只要敢再来一下,不怕宁默石把你杀千刀了去?我是他的女人。宁默石你知不知道?你这号称开封第一黑道盟主的斩经堂主知不知道?他虽不是什么武林高手,可只要他伸一根小手指头,不怕你斩经堂不从此灰飞烟灭!”
男人的脸忽然阴了暗了——“兜底师爷”宁默石?就算他是聋子,但这个名字一天到晚在开封城里的达官贵人们、挑脚汉子们的嘴里一遍遍地吐,没个停地在耳朵边炸,他也会听说过了。
何况他是京展,斩经堂的老大京展。斩经堂的生意,吃遍开封城附近七府十八县。他们在开封城里,这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的祥和气儿可是从宁师爷手指底下顺过来的。
京展忽然松了手,人一下变得很正经,口里淡淡道:“原来你是宁师爷的女人。你说得不错,谁的女人我都可以碰,但我绝对不碰宁默石的女人。”
女人怔了,一扬脸,忽然张狂地笑了:“原来你也不敢碰?没错,宁默石的女人谁都不敢碰,只怕就是开王爷都不敢碰。连斩经堂的老大也不敢碰,嘿嘿,嘿嘿……”她仰着脸笑着,露出的半张脸面容竟还很美,红红白白的有种凄惨的喜意。可接着,她忽然痛哭起来:“既然他吓得谁都不敢碰我,那他自己为什么又不来碰一碰?他自己为什么不来碰一碰呢?”
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也会哭。京展怔了一下,看着她:“就为这个,你从去年开始就到榴莲街上勾引人?嘿嘿,这事我早听说过了,也料到一定是哪个深宅大户不甘寂寞的女人,可万没料到居然是宁师爷的女人!”
他的声音忽然疲惫了下去:“他们就是为了这个来杀我斩经堂门下的子弟?第一个被你勾上的是我堂下哪个不成才的?可是‘小白鼠’周游?”
他闷了下:“可为什么对你这档子事,来报仇到榴莲街杀人的不是宁默石,而是开王爷的人?宁默石虽是开王爷身边第一亲信,可‘灾星九动’那群灾星他还是调不动的。这里面,究竟又是什么关系?而他,明知道自己女人红杏出墙,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你?反放着你在外面游荡?”
他掰着自己的手指,关节里暴出一声一声炸果子似的脆响。女人忽一仰脸,口里恨恨道:“因为他心里没我,他心里只有那个西林春!”
京展的眉毛忽然就是一跳:“开王妃西林春?”女人的眼睛忽变得像一把尖刀似的:“不错,就是那个西林春!人家是绝色美女,号称‘洛神’。我算什么?又拿什么跟别人比?”她的眼神突然变得毒蛇一样的尖:“你是不是还想要我?如想要,就先把她给我杀了去。然后,怎么做我都依你!”
她脸上已哭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这时泪水纵横的脸上忽泛起一丝恨意。接着双腿一分,淫妇一样地站着,可脸上反没有一点淫贱之意,眼里愤愤地泛出光来。
京展只轻轻叹了口气:“为你杀西林春?这价码也未免太高了。为了你这么个女人,让我杀可能引来无数麻烦的那样一个绝世美女?”他眉毛一挑:“何况你功夫不错,为什么不悄悄自己动手杀了她?”
女人忽然利落地抬袖抹了把脸,一把就把脸上的泪痕抹干了。只见她一下冷静了下来:“因为,那是他喜欢的女人。这一生——我决不会亲手去毁任何他喜欢的东西!”她说到“他”时,声音忽一下变得很低,柔柔地在喉底发出,像从肺腑深处冒出来的一般。
“好了,你的话问完了,我也要走了。”她已经转过身,临走前忽一回头:“嘿嘿,就是开封府黑道第一号老大,居然也不敢打我家默石女人的主意。他一个师爷却是怎么做到的?为这,我也要替他多一分得意。”
她的嘴角噙着一丝嘲笑,眼神一扫,竟是说不出的鄙夷,然后就向门口走去。歪斜斜的大袄下面,露出的两条腿冷冰冰的,有一点说不出的伶仃之意。
那男人忽向榻上靠去,眼中似被这女子激出了一点色意:“谁说,你就可以这么走了?”
女人已迈到门边的腿不由也微有一点抖一点迟疑。然后,她急忙拔腿快跑。男人忽从鼻子里怪怪地笑了:“我出去办事没三个月,开王府就毁了我门下七个子弟。不管这事是开王爷还是宁默石干的,这些王八蛋有没有把我当个东西?他们当我是谁!宁师爷当我京展是吃素的么?我一时没空腾出手来报复,但今天,不妨拿他的女人来先吃点利息。”
女人脸色不由变了。她急拉门,非常用力——她可不想就这么真的倒在京展怀里。
可一道惨白的光闪过,她的胳膊使出的力就登时空了。她用力过猛,人噔噔噔地向后倒退了几步,手里空握了一个门的木把手——那刃光竟在一瞬间已把那门把手从门上斩下。这是她第二次看到这个黑道老大出手,却依旧没看出他用的是什么兵器。
女人一咬牙,回身一旋,就出手。她的大棉袄飘了起来,她的手里却多了两把锥子。当年她在江湖上,就以这两把锥子成名,是有名的锥心女。
拼了——没错,她是宁默石的女人,平时为了负气,在榴莲街上勾引个把年轻子弟,从她内心来说,那只是为了玩,只是因为压抑。因为身份悬殊,也不会给宁默石真的抹了黑去。可如果真的失身于这开封城里的黑道老大,跟宁默石同一量级的人物,那就是扫宁默石的面子!
——可这一生,她决不会毁宁默石身上的任一件东西,也不会扫他一丁点儿面子!
——哪怕是死。
她的锥子尖是三分银七分钢的,那叫乌银,柔中有锐。她不只出锥,一扬手,还打出了平时戴在指上的顶针。那是她的成名暗器,百发百中。
“匪精”——这就是京展的绰号——果然是个人精。他没有出兵器,唇角一撇,抄起枕头,一裹就裹住了女人袭来的兵器。锥尖、顶针一入那枕头就如石沉大海,隔着枕头京展一把就把女人抱在了怀里。他的手一下就揉到了里面,口里嘿嘿道:“宁默石的女人,果然与众不同。”
女人一伸手,立马就在他脖子上抓出了一道深痕。京展一巴掌打在她脸上,怒道:“真他妈个骚辣货!”身子一翻,他已把她压在身下,伸口去咬她的头发,一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明天,我就要给宁师爷去个帖子,写上‘你的地,你不耕;我下种,你来收,好大便宜!’”
说着他的手一撕,女人的棉袄就撕开了,棉絮扯得烂烂的,里面的丝袍皱皱地透着温热。他的动作很生硬,可随着女人死命地挣扎,他脸上的气色却像变得有了点人味儿。
女人一伸手,向京展裆下抓了去。这是她瞧准了的一招绝户手。可京展的手肘适时敲在了她臂上麻筋上。这一抓,虽说抓中了,却已没了力。
女人已绝望,她忽然不动了,只是又伸出另一只手,这一下却不是抓向京展,而是抓向她自己的脸——她的头上梳的是慵妆髻,木胶粘住的,就是在滚动中也不至于太散乱,依旧遮着她自个儿的半边脸。她忽伸手扒开了自己的头发,口里呼喝道:“你看看,你先看看我这张脸然后再干。起码你要先看看我长得什么样子!”
她手猛地一扒,一直被头发遮着的左半边脸就露了出来。她的左脸颧骨上,原来生了一长串恶红的瘤子,其中一颗有鸽子蛋般大小,红红地恐怖着。丑女——绝丑恶的丑女!
她用眼睛狠毒地看着京展:“来吧,京老大,你其实长得还不错。让你看看你究竟碰上了什么样的艳遇!记着,这可是我占你老小子的便宜,算不上你占我的便宜。”她笑着,眼中的泪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为什么在这时,还会流泪。是因为不自觉地想起他吗?
为什么眼角边似又飘过了那一袭苍白色长衫衣角的影子?那衣角内的身影却不回首,在她心里直要呼啸而去。
——可只要他回一回脸,她的心,都可能为他蹦出腔子外去!
她的唇角噙起了一丝惨笑:夜诱,这就是夜诱。艳遇,我为你而艳遇!
这算他妈的什么样的人生,这又算他妈的什么艳遇?
京展的脸上却浮现起一丝古怪,他眯着眼看着,似还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每一步深入都会给他一点惊骇——这就是宁师爷的女人?
他默默地望着她的脸,像是在一半火焰、一半海水中望到她的灵魂里去。那半边瘤面、半边粉艳的脸底下却藏着这女人什么样的畸情与秘密?
——这个男人,怎么还他妈的不松手?女人心里恨恨地想。她闭着眼……用这张脸做武器,被她吓倒的人排起来只怕足有一条街了。但这个男人还在发着什么骚?
猛地一点热烫在她的嘴上,接着又接连炸在她的脸上。
她耳中只听到京展说道:“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宁师爷对你有如此的情分!”然后,一点点热接连在她身上落下炸开——这男人,真他妈是个孙子!可京展不是什么毛头小伙儿,女人的身子虽在挣扎,可挡不住他的经验与诱发,一股热直浸到心里,接着又冲到脸上,最后又炸回心里面去。
呜——女人咬着舌尖,她在咬住自己的呻吟,像要咬住最后的那一层羞涩与尊严。可那男人的热劲儿直要把她这最后一层纸的防护捅破了去……
庶士园,一个空园。可冬日园景的萧疏不会比一个女人眼中的空更空。
卸了妆的女人坐在园内阁中。这阁有个匾,叫“其实七分”——这都是默石那些书本子里的典故,女人不懂。
昨晚,京展睡着后,她推开了他的身子,悄悄地溜出了门。心底,全是悔恨。虽说她早不算黄花闺女,可是这一次,才确实有了失身的悔痛。
因为,这一次,她全是被动的。
园子是默石的园子。园中花木参差,很好看,但太精细的格局反让女人不懂。就像,宁默石的世界她也有太多不懂。
他们从小在一条街上长大,那不是在开封,而是在不远的一个小城,商丘。那时,他还是个读书的童生,她家是街上卖油炸丸子的。
她的性子是野的,默石从小的性子却是静的。她一直不太懂他,可正是因为不懂,她才会开始注意他吧?
她喜欢看他默默地看书本子时的样子,也喜欢他在城外荒坟地里一个人咿咿唔唔念的那些诗。虽然那些文辞她从来没听懂过一句,可她就是喜欢,喜欢到从小就不知为他打过多少次架。脸上的瘤子,说起来其实还是为了他。
……为给他补身子,有一次她从婶婆的锅里偷肉丸子,婶婆发现后一怒之下用油筷烫伤了她的脸。她一气之下就离了家,去找了商姑姑。商姑姑在江湖上号称“伤姑姑”,是七巧门中的一大高手。
她出去学会了功夫。可她也没想到“七巧门”的功夫会这么恶毒,恶毒到内毒从里发作直攻到脸上,把她那本来还不算很重的烫伤逼成了这些个瘤子……
女人照了照镜,又一次看到了那瘤疤的狰狞。……从那以后,她一学艺就是十多年。学艺时唯一的安慰就是偷偷回城去偷偷地看宁默石。她看着他怎么从一个清秀小童长成了那样爽朗的一个子弟。她爱极了他那一身月白色的衫子,还曾用了才学得的功夫偷偷进他房里半夜里把它偷了出来。
可她敢偷那衫子,却不敢偷偷亲一下那个睡熟了的十七岁少年鼻峰下面的唇齿。她后来还是把那衫子偷偷地放了回去,因为,他只有那一件像样的长衫。他很穷。可让她安心的是,自己把那衫子的襟襟角角都吻遍了,他再穿在身上,自己也等于吻遍了他全身上下的每一块地方了。
她还偷偷帮他洗过内衣裤,脸红红地看到上面的硬巴巴的痕迹;她夏天半夜里隔着帐子看到过他睡梦中一些自己不知不觉中流露出的秘密……而这些,他都不知道。
可这样的好日子没过上三年,他就进了开封赶考去了,她却为了习艺离不开师门重地。她那时那个恨!她师门的功夫要想修到大成离不了一个“恨”字。以后她就失了宁默石的消息,却在出师门后在江湖上闯出了头等狠辣的名声:“锥心女”!
这三个字直到十来年后,三年前才开始在江湖里沉了下去,不再有什么人提起。这一切只为,她重新遇到了他,那个狠心短命的——但,却让她觉得自己活得有盼头的宁家子弟。
女人默默地回想着她的半生。她和默石是始终不同的:她就是街头市井打滚出来的一个小野女子;而他家,虽说穷,却终究还是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这一生,她对于他,本来只能远远望着的。
……那一次重见却是为她受到仇家追杀。她亡命地逃到了开封城里。可开封城里也有仇家的陷阱。
是宁默石出手救了她。他依旧不会功夫,可半个开封城的势力那时都已聚在他的手下。他不是进京赶考去求功名了吗——女人当时想,怎么最后却在开王府里做了一个师爷?
她更不懂他了,只是他那一身惨白的衫子下面,瘦瘦的骨头更加爽俊得让她窒息。
更让她窒息的是他居然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她觉得自己累了,在他一句挽留下就留了下来。从此,她就成了宁师爷的人。
开王府里的人也都不由尊重她到十分十。她也曾问过他为什么不进京赶考——他这样的人在她心里生来就是该当状元的,该骑马游街让所有闺中女子扒着帘缝儿掉眼珠子的,虽然她也想不出他当状元后还该干什么去。
他只是不说话,但他还记着她,他带着他特有的那种若有意若无意笑道:“小时我是个孤儿,是个遗腹子,没谁看得起我,只有你对我最好。现在,我也想让你幸福,我能做什么让你幸福的事吗?”
她当时盯着他的眼——他的话温和得让她连羞都忘了,她说:“能让我幸福的……”接着她失神了,没控制了,狂癫了:“……只有你。”
——就是如今回想,她也想得起自己半催眠状态下说出的这句话时怀着怎样一种深情……此前她一直小心地用头发遮着自己左半边脸上的瘤子。她其实不敢奢望他会娶她,她只是在他面前说不出假话。
宁默石却只静静地望着她,像很了解她似的,半天才道:“本来不该的,但既然,你是一个这么不同寻常的女子。如果你愿意,我娶你。”
她当时都幸福得蒙了。她用手扒开自己左脸前的头发,没有再说一句,只是直面着宁默石,让宁默石看着她的脸——她不要他觉得自己在骗他。
可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说:“就为这个,也娶你。”
女人叹了口气,园里真空,这是宁默石的园子,也是她和他的家。婚后他们就一直住在这里。可婚后的他,为什么从来没有碰过她一次?
这件事在她心里也千寻思万忖度过无数次,可她还是得不出答案。她也没发现过宁默石有别的女人。
“他就是不一样的”——女人这么想,也就认了。他是男人,既然他都觉得这样好,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让她不能认命的是另一个女人。直到看到那一个女人,看到宁默石看着她时怪异的眼神,她才明白:默石为什么不去考取功名,为什么留在这开王府里屈尊当一个什么师爷,为什么放弃了他自己的功名事业。
那个女人就是西林春——她也是开王妃。
她这个绰号,是因为她的美,美得就像开王爷家城外最美的园林——西林的春。她甚至还被那些文人比作“宓妃”和“洛神”。阿榴不明白那些典故,可那称赞的语气她却懂。一点酸就在她心底发了芽,破开土,长出一颗颗利齿,从里面向外咬了出来。
她忍了三年,终于从几个月前,开始在榴莲街夜诱。她不知这是个什么样的婚姻,也不知宁默石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她是他的女人,可她只能偷偷地背了他在暗街里才感觉到自己是个女人。西林春——他有他梦中的西林春。而她,只是他一个空有名分的“瘤妻”。
第二章:封杀
斩经堂就坐落在一个乱巷里,从这里向北面可以望见开封城那高高的铁塔。薄灰的晨光中,那铁青的色泽给人以一种很强力的压迫。
天空不时有鸽哨的声音划过,故十爷望着站在院子里的京展——只要能站着,这男人就绝对不愿意坐下。他问道:“京爷这次南下,运河沿岸各码头的势力,可已疏通尽了吗?”京展回过头微微一笑。
——北地粮贵,南方粮贱,开封城及皇都这么一些年可以说全都是靠南方漕运来的粮养活着的。这是京展与故十爷筹谋已久的大事,他们要在这条运河上做大文章。更何况,这里面还关联着利润那么厚的私盐交易。
故十爷道:“京爷此举一旦成功,斩经堂就大业已成,从此不用再捞毛似的收下面那些头钱了。斩经堂的势力也就终于可以脱出开封,慢慢洗清堂子口沾染的这个‘黑’字了。”京展沉默地没有吭声。
平日里他的眼光总是近而急迫,逼着人,带着一种强力的干涉。但这一刻,他望向那铁塔的塔尖时,目光中却忽现苍远。
“黑”——为什么故十爷总这么在意这个“黑”字呢?
正说着,猛地一个人冲了进来,急急地道:“老大,今天金明街的老陈鸨真的疯了,居然敢不交我们的头钱!”冲进来的人是跛脚区。
斩经堂在开封府底层的势力极大。所有开赌局、粮栈以及立私炉、开窑子这些下九流的事他们都有插上一脚。
但他们却是黑吃黑。这些生意,他们并不真正插手,那些行当上,每一行也各有它那一行的香堂或大哥。斩经堂的生意才真的叫做“平地抠饼”、“铁公鸡身上拔毛”。每到月尾,他们都直接伸手冲那些街坊、行当的香堂主拿钱,名之为“头钱”。
只听跛脚区怒冲冲地道:“老陈鸨真的瞎了眼。大哥你出门才三个月,他就当真以为你不回来了,还反了起来。不给他点儿厉害看看,他还真搞不清这开封城是谁的!”
“老陈鸨”名叫老陈保,是金明街一带操妓户生涯的黑帮老大,盘踞一街,就是他在罩着那些窑子的平安。斩经堂的人瞧不起他,都叫他老陈鸨——虽然,他其实是个大男人。
京展平静道:“那你怎么做的?”
“一开始,我叫小顺子去拿这个头钱。没想那家伙失心疯,居然把小顺子给赶了回来。我就叫铤子带着城南三十多个在家的兄弟去了。今天,非要灭了他不可!要都这么反起来,嘿嘿,还有谁来交咱们头钱。”
京展想了下道:“他该没这么胆大。”接着他脸色猛然一变:“不好,这里有文章!”话没说完,他已当先冲了出去。
上午的金明街说不出的邋遢与平静。金明街是个烟花之地,每到夜晚才会被灯光脂粉涂上一点华艳,但那一场华艳在早上以前就已消散了。然后,直到下午申时以前,这条街都会显得那么的臃肿与累赘,像一个老妓身上的肉。
京展已见惯了这些景象,他就是从这些充斥污泥的暗巷、满是汗腥味的脚行、拥挤的运河码头、廉价的烟花巷里混出来的。
看到这样的地方,总会让他觉得自己的脏,骨头已黑得不能再黑的脏。
虽说,他现在已是号令斩经堂下千余子弟的老大。
今早的金明街出奇的平静,但远远的篓子里忽传来厮杀声。
篓子里在金明街的街尾,是住龟奴的地方,口小肚大。厮杀声就被拘在那大肚子里,闷闷地传来,像钝刀子剁肉,一下下切在骨头上的闷响。
京展脸色变了,身子一蹿,已蹿向了篓子里。
篓子里的口上却已全是血,流成小溪的血。京展的身影才冲进口子,就见到已有二十多个兄弟尸横遍地。敌手的人数是如此的多,黑压压的,却并不大出声,只逼得自己的手下狂声呼喝。
原来他们还并没有真的放手搏杀。否则,以这样以一当三之局,铤子他们该早已被放倒了——那是为什么?
京展眉毛一跳就想明白了,那是:为了引出自己!
局面虽乱,但京展还有他久历江湖的沉静——老陈保绝对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他手下也没这么多人。那这些人是哪儿调来的?
那边斩经堂的兄弟一见他现身,已有人大叫道:“展哥!”这一声尾音极其凄厉,因为叫的人一开口、不虞之下已挨了一刀。
京展却还没有动,他在观察四周的形势。
——已有多少年了?开封府没再发生过这样惨恶的群殴了?
京展一挑眉:以前,在他斩经堂还没有在开封正式开堂立字号之前,开封城里是时时都有这样的群殴场面的:搅赌局、争脚行、夺地盘、抢老店……时时都会发生黑帮间的火并。那时的人,是成百成百地死去。
但自从他京展当家立字号,这些场面就都在开封销声匿迹了。京展有一句话开封城里混黑道的几乎人人尽知:“你吃人可以,但也要给别人留下点儿命。谁要想吃人不吐渣子,我就先要了他的命!”
他是真的从底层杀出来的,让他痛心的一向就是:大家都是在这个世界没活路,被逼得干上了娼优佣保、流氓青皮这下九流的行当,不得已不结党以求生存,在江湖上被目为黑道,在朝廷里被目为贱民,却为什么一定要相互杀个血流遍地?
各行当都有各行当的门规,那是昭扬于衙门口外、不是那几句王法就可以包罗的种种潜规则。京展熟悉它们,那其实也是像他这样出身的子弟在这个社会上打拼、不得不依从、从血身子上流出来的一些规则。
他就是这些规则的梳理者与守护者。现在,他就是开封府里掌握这些潜规则的老大,手里握的是一整部“不成文法”。他漆黑的眼睛里有愤怒的压抑——都是这个城里最底层的苦哈哈们,都是这世上最无力的人,没有家产、没有祖庭、没有恒业。他无力解救掉这一切的苦难,但起码,他可以给人以一个有规则的“生”。
开封城里黑道巨擘的声名,就是这么来的。
已有兄弟在大叫:“老大,救救我!”但声音却马上被铤子一声怒喝打断——铤子是京展手下在城南的得力干将,他是个歪肩膀。这时他歪肩膀上已被砍断了一条筋,肩膀更歪了,还在那里奋起余勇硬拼着。
只听他大叫道:“大哥,你走!这里有埋伏,不知老陈鸨勾结的是哪来的孙子,他们就是要暗算你的。这儿有我们顶着,你走!”
身后篓子里进来之路的那个细口已被人封上了,十来个身材极剽悍的人把住了退路。京展却已平静了下来,冷声道:“开王府、灾星九动?”
暗里有人哧声道:“还算你明白!京老大,你在开封城泥巴里想怎么混就怎么混,你怎么当你的老大我们王爷都不会管,但你居然敢惹上我们王爷!今天,你死定了。”
——难道,他杀灾星九动之人还是被开王府发现了?可他们凭什么认定是他?开封城里,能杀出那样刀口的不只他一个。而且,是他们先惹斩经堂门下子弟!
“壁虎!”——京展长吸了一口气。
刚才说话的是灾星九动里的绝杀手“壁虎”。这是他的绰号,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开王府中的“灾星九动”到现在外人也不知道一共有多少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些什么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灾星九动中的人都是开王爷在江湖上招揽的名重一时的高手。他们一入开王府,就改姓易名,没有人再会知道他们的过去。
京展黑脸上忽涌现出一股悲愤:今天,他斩经堂居然跟开封城里最堂皇最有官威的开王府干上了!——不用拼,他也知道会是个什么结局。
他的肩忽然塌了下去,软软地塌了下去。刹那间,显出说不出的无力。
“壁虎”在人堆后已哧声笑着:“你要是缴械,你这些手下我还可以给你个面子,不赶尽杀绝,只留下他们一条胳臂。”
他在笑着这个黑老大这一瞬间的萎靡——都是在江湖上混的人,知道所有的勇气都不过是拼死一搏而已。现在,他已列名开王府灾星九动之一,凭借着这么大的势力,终于可以看到别的道上强者在自己面前显露出这样一种无力了。
铤子已在旁边怒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但刃光,一瞬间,一道刃光已经飞起。那是一道刺眼的光,不为它的亮,而为它的窄。尖窄尖窄的、像把一整个八月十五的朗月之色逼在一条细缝里流泻——像眯着的眼里发出的仇恨之光。
——像名优高音一唱,抛向天际险险的一线钢丝。
铤子忽然逼尖了喉咙地叫道:“啊,大哥的斩月轮!”
旁边还活着拼命,仅剩的十来个斩经堂下兄弟不由齐齐回首。他们像是突发神勇,手下加劲,齐声大叫道:“斩月轮!”
铤子那一边高一边低的肩膀上,喉头突然耸动了起来,只听他似吟似叹地道:“十多年了,十多年后,大哥你终于又被逼出了这把斩月轮!哥们儿,咱们今天就是死也值了!”
那光直飞袭向伏在巷子墙上的“壁虎”。“壁虎”身子立刻游走,他经行过的墙头似乎都留下黏液。那是他的成名毒液——刃光太凶,连他也不得不暂避。京展的斩月轮已发——是的,十多年下来,他已是一方枭雄,斗智之多远超斗力,兄弟们也有十多年没看到他的斩月轮了,那兵器在新入伙的小兄弟心里甚至已只是传说。那是高悬于斩经堂子弟们头顶的一个图腾。
但今天,他终于出招了。
“壁虎”之所以名为“壁虎”,除了他攀墙走壁的功夫,还为,他畸形的身体上长有一条短短的尾巴。他并不避讳,每当出手,还招摇出这条短尾。可这一刀一出,壁虎的尾巴已应声而断。他痛哼一声,手向回一打,一点火光冒起,他留下的黏液立时燃烧起来。
火一下舔到了京展的眉毛,眉毛立焦。京展第二刃已出,壁虎退;刃进,壁虎死。但四周他的援手也在京展身旁趁势而上,给京展身子上也添了一刀。
京展带着血就向巷口外冲去,回身喝道:“是兄弟的,就跟我走!”
——这一场厮杀极为惨烈。
开王府看来已打定主意要灭了京展,动用府中好手、府外援手的阵仗极为强悍。血,不停地流,流也流不尽的血。京展却借了壁虎留下的火在纵火。那是毒火。
——近二十年了,开封城里重新泛起当年一样凶狠的火并……
“京展现在在哪里?”
三更时分,血早已被冲刷干静的篓子里入口处,一个瘦瘦的人影问。
他不是别人,他就是宁默石。
宁默石在开封城里被人称为“兜底师爷”。其实他并不是“开王府”里的师爷,而是开封府府衙的师爷。
当然,当初这位置也是开王爷把他安插进去的。
开封城龙盘虎踞,要想在这地儿混下去可不容易。“开边王”与“封疆侯”当年俱是自有本朝以来就受封袭爵的开封城里两大王侯势力。可十几年前,“封疆侯”封家就式微了,据说就是被开王爷假传圣旨以大逆之罪逼的,于是开封城里的官家势力也只剩下了一家,那就是“开边王”开承荫。
宁默石与开王爷一向走得很近。久而久之,他在开王府也可当半个家了。可令他在江湖中真正让人挂心的却是开封府里白道上的势力。开封城里的镖行极盛,当今天下四大镖行,就有两家的总行在开封城里。可无论是在镖局,还是在六扇门,以及护院武行,宁师爷都是绝对说得上话。
所以这时被他问话的手下也就答得极为细心:“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还活着。”宁默石掰了掰手指:“灾星九动今天像已全面出动。但京展不会不顾属下独自逃生,最后他究竟护出去了几个?”
“五个。”
宁默石一惊:“五个?”
——连斩经堂的老大也只护送出去五个;在灾星九动的全力攻杀下,他居然还护出去了五个!看来,今天的战况一定很惨烈,非常非常惨烈。
京展现在正坐在“老老店”里。
老老店是开封城粮行一条街上最有名的粮栈,也是最老字号的老店,以至这一片地方都被人叫做老老店了。
老老店在黑道人眼中是个肥得流油的地方。不说别的,把持了这里的“衡所”,所有这条街的粮食交易过磅时都必须过老老店的公秤,光这一项的抽头,油水就不是一般。
所以老老店的张家在开封城里声势极盛。
但没有人会想到京展会坐在老老店。
斩经堂一向与老老店有仇,世仇。老老店当年当家的是混混出身的大张佬儿,本名张绍曾。斩经堂二十年前要整合开封城的黑道,以此立威,为此曾进行过一场极凶悍的并吞之举。
但老老店却一向不与他们合作。那一场约斗,是京展在开封街上最后一次亮出了自己的斩月轮。他一身技业,确实也称得上时下无双。大张佬儿当时跳脚冲京展大骂道:“姓京的,你功夫高,满开封城黑白两道公认,我姓张的也说不出话。但老老店是我们张家祖上用血打出的地盘。你他妈这样的功夫,就去当独脚大盗呀!要么去当个侠客。凭什么强横插入我们黑道上混!这老老店是我们混混们的产业。”
京展没有说话,好半晌才道:“我看不得开封城里的苦哈哈们一年到头为了一点细故火并。我生在这儿,长在这儿,要立,就要重新立些规矩起来。”大张佬儿突然拿眼看着京展,半晌,他大笑道:“好汉子,好志气!”
那天京展是一个人来的,但老老店这一帮却有数百人。大张佬儿叫人在门口架起了一口大油锅,烧了起来。没人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却听大张佬儿惨笑一声道:“没错,你是大丈夫,也有志气,这点我老张儿确不如你。你确实也算我们开封城从小地痞流氓里混出来的第一人。一身绝学,已当得绝顶高手,却不惜混入黑道。我斗不过你。不过,要收了我这地盘,且让你先看看我们混混行的规矩。”
说着,他就脱衣。当时他已六十七岁了,也不用怕丑,直脱得赤条条的,全身的皮和胯下男人的标识都已衰老得晃荡荡的。
然后,他身子一耸,就往那油锅里一跳。跳进去一沉,然后却挣死地冒了出来,满脸红泡地大叫了一句:“姓京的,你要敢依样来一套,我老老店就给你收了去。”这一叫的惨狠至今都让开封城中人难忘。
——大张佬儿是活活被炸死的,斩经堂从此以后也就再没有动老老店一根手指。他们不动,别人自然也更不敢动。老老店的基业就这么一直被张家把持了下来。
此时,京展正坐在老老店现在当家的小张佬儿家中的密室里。
“我没有别处可去,就来了你这里。”京展大马金刀地坐着。虎倒威犹在,以他的声名,确实也撑得起这种霸气。
小张佬儿天生长了愁眉苦脸的烦恼样子,一张脸上皮皱皱的。
“我猜到你会来。当年大张爷爷死前,就曾嘱咐过我们,说你是个有大志向的人,以后,切切不要与你为敌。”他似在回想前事。眯着眼,似又看见那个跳进油锅的大张佬儿的身体。
他虽是小张佬儿,论辈分却已是大张佬儿的侄孙。只听他叹了口气:“何况大张爷爷临死前还吩咐过,只要是还能跟你做朋友,就是豁出命去也该帮你。不管怎么说,这么些年,老老店人才凋零,是在你的照应下才混下去的。开封城里的黑道,也是在你的管制下也才开始慢慢有些规矩。”
京展没有说话——看着小张佬儿一脸须眉皆白的样子,却叫另一个老头儿爷爷,他觉得那简直是生命的一场恶谑。
他突然发问:“我被逼落到今天这种地步,我想知道的是,其中,你老老店出了多少力?”小张佬儿忽大笑起来:“自从你要整顿运河沿岸的势力,疏浚粮盐交易,另开黑市,找我们老老店合作,你就该知道,这已经得罪了开王府,他们久惯把持粮盐交易。你说,挑动王府与你为仇,我们出了多少力?”
京展不由为他的坦白一笑:“可对你们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小张佬儿的一张脸上皮都皱了起来:“这个世道,强者生存。大浪淘沙,你跟开王爷这一场拼下来,我们才能知道究竟谁才是真正的强者。我们,只选择依存那活下来的。”
京展默默地盯着他的眼,半晌没说话。良久,他问:“但我想不通的是:我整合运河两岸的事,是暗暗在做,开王爷他现在还不可能察觉。现在这件事的起因却像是为了一场‘艳祸’。你的消息在开封城最灵,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宁师爷的女人在榴莲街偷人,开始好像是勾引上了我堂下哪个不争气的子弟,最后却是开王府的手下动手报仇,来对付我斩经堂?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老老店在开封城人脉最广,根底最深。但有风吹草动,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小张佬儿的眉眼一阵耸动,脸上有些暧昧地笑了起来,那暧昧的样子放在一张老头子的脸上,滑稽得简直像是一场闹剧。
“你是说那场夜诱?或者称为‘艳祸’?”
“因为,开王爷管的根本不是宁师爷的事,而是他自己的事。”
“他自己的事?”这回轮到京展惊讶了。“他怀疑的是……西林春在榴莲街勾搭上人了。”
“没错,就是她。开王爷当然不容自己的正妃犯下这个‘淫’字。”
京展已彻底愕然,半晌才愤然道:“就为这个,就至于一意要灭了我斩经堂所有子弟?嘿嘿,我门下子弟再争气,再他妈发骚,估计也不敢勾引他那个名艳一时的王妃去!”
小张佬儿的眼睛却直盯向他:“但这只是由头。难道,你还不知道这一切的起因到底是为什么吗?”
京展就看向他。小张佬儿也冷冷地盯着他,似要揣度他这不知情的样子到底是不是故意装的。但他在京展的眼中只看到一种真实的茫然。他用旱烟锅敲了敲鞋底。“这就关系到一段秘闻了。你出门几个月,可能还不知道——据说朝廷对开王爷已极端不满,为他抬高米价,把持运河交易。朝中有人想放倒他,但顾忌又多,不想太用官面上的势力,更不能出兵直接讨伐,引起激变。所以,开封府里这几月来暗暗已有传言:说朝廷派了密使来,要接洽黑道上的势力,借之以除掉开承荫。这黑道上最大的势力,难道说的不是你?
“据说朝廷还承诺,只要除了开承荫,以后许这黑道上的人在开封附近七府一十八县一家独大。这个赏赐真不可谓不大了。”
京展不由愣了,居然还有这样的消息?那究竟是真是假,或是什么人不动声色就已把他算计了进去。他这一愣就呆呆地坐在了那里。
小张佬儿继续没滋没味地道:“所以开王爷才抢先动手了。据说,开王爷把这一次的行动叫做‘封杀’。是要起动开王府府内府外的所有江湖势力,封杀掉斩经堂子弟在开封城所有的生机。看来这一次已触动他根底。他真觉得朝廷是要对他动手了,所以才会下这么大的狠心。篓子里的事已证明了这一点,你也就不用再心怀侥幸,期待他会给你留下一丁点儿生机。”
京展默默地听着。他出门三个月,并不是为了这个,而是为了在运河上疏通沿岸势力,没想开承荫就怀疑他与朝廷已有勾结。
运河——明日的运河一战,看来真的会空前惨烈。
“谢谢你帮我。”良久京展说。
小张佬儿却冷冷地看着京展:“我不是帮你,我是这么些年来终于体味出爷爷的话不错。你是个有抱负的人。开封城里,好多私底下的规矩到了你这里都条分缕析了。这些年,也确实少死了好多苦哈哈。为了道上的兄弟,为了老老店以后的生存,我才不能不帮你。而现在你的问题却是:你究竟怎么才能帮得上自己?”
运河的码头是开封城外最热闹的地方了。
那里有大大小小的船,弦索的线条与桅杆的高耸划分了整个天空,直的直、曲的曲。满帆待发的与卸帆下货的船帮挨着帮、舷靠着舷,显出种比任何地方都更闹哄的拥挤。
岸上拉纤的纤夫挤满了一地,桥上还有无聊的人看着这场百舸争流,噪杂声伴随着掌舵的吆喝声时时响起。这才是真正有生命力的开封。
脏的、拥挤的、吵骂不绝、而又合作无间的开封。
“匪精”默默地坐在码头边上,今天他还是易了装,扮成一个担粪的才混进来的。
开封城外的码头,每天的清晨都是这样的。无数的盐米货物,香料珍异都是在这里卸下。只有在这里,你才能听到一个城市真正血管里大河奔流的声音。而这里,也才真正是斩经堂所有力量的生发之地。
京展今天不得不来到这里。前日金明街的事情一出,一向与他配合默契的故十爷已在收束堂下子弟。但故十爷需要时间,这时间,只能靠京展暴露自己来赢取。
开王府的开承荫爵袭数代,威压一城,绝对不是什么好相与。斩经堂可以被迫地跟他们干,但那种争斗,只能在暗地。就是自信如京展,也万万不敢光天化日下与这城中的王爵一争开封城这尺寸之地。所以他才来到了这码头边上。
——斩经堂这次是栽了,而且栽得极大。从金明街那一条街的窑子,到满城无数的赌坊,加上口子上、粮栈行,不管愿不愿意,各香堂各混混伙儿的势力就幸灾乐祸或被人胁迫着开始公然对斩经堂造起反来了。
斩经堂的子弟这次也真的成了过街的老鼠,不只开王府的人要杀,以前跟斩经堂有仇、对斩经堂不忿的人也摩拳擦掌,人人欲得而诛之。
京展咬了咬嘴唇:但这些他还不怕,他斩经堂真正的实力不在于黑道,而开封府最下层那些真正的苦哈哈们。
他们才是撑起斩经堂最牢固的根基。
暗器——京展眼里浮起了昨夜他遇袭时碰到的那漫天暗器的影子。
开王府已开始直接对他动手了。昨夜一战,是九死一生之局。
开封府的大街小巷上,又多横了斩经堂十三名子弟的尸体。但他还活着。他恨恨地一咬唇:那个开承荫当他京展是什么人!
没错,他只是个黑帮老大,提不到台面上来。但要知道,在这个号称“以德治国”的中州之地,其实,“德”只不过是无计可施后空悬在上空至高处的一个口号。王法只能打理这个世界很小的一部分,而真正充盈在这世上的,是无所不在的潜规则,把握它的人就拥有权力。他开承荫的权势是凭什么撑起来的?
你要我死,我也让你好不到哪里去!在这一点上,他这个把握黑道规则的老大并不见得比那个号称威压一城的开承荫更无力。
他接着心里盘算起的却不是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兄弟,而是:一个女人——宁师爷的女人。
那女人的资料他已很快就查得明白了:她就是当年在江湖中也曾叱咤一时的“锥心女”。出身七巧门,是‘伤姑姑’座下极得意的一个弟子。
她什么时候进的开封?又什么时候成了宁默石的妻子?
——这京展就查不清了。
活在开封城的人都知道,不管什么事,只要一跟宁默石搭上了关系,所有的消息链就都会终结在那里。宁师爷那一身静默的长衫似乎可以把所有的过去未来就此切断。
京展抬起眼,似想在纷繁的空中遥遥而真切地看到宁师爷的那双眼。
开王府中还没有人看清过那双眼。
宁默石是“江相派”的“五阿爸”——这一点,京展知道。这也是宁师爷唯一留下来可以给人查到的,他在江湖中关系的案底……
猛地听到一声呼喝,是一个小混混。那小混混露着一口黄牙,手里拖着一根绳子。那绳子的另一头就捆粽子似的捆着一个斩经堂子弟。
那小混混就连拖带拉把那斩经堂弟子拉到了船头一个极高的地方,人人可以看见那名斩经堂弟子被他这么从甲板上一直拖过去,面部向下,血流一地。
只听那小混混大声呼喝道:“各位船老大听着,京展悖德逆行,干犯开王爷。开王爷已经动怒,我今天就是来宣布,斩经堂三字从今日起,在整个开封府,已整个除名了。”说着,他把那绳子一吊,吊在桅杆上,就把那名捆在渔网中的斩经堂子弟高高吊起。
京展心中突然一阵痛怒。只听那名子弟高声詈骂着:“姓樊的,你不得好死!你跟灾星九动的巫老大都不得好死!别看你们现在暂时得了势,我们京大哥只要一腾出手来,你们都死无葬身之地!”
京展忽然低头:此时的他,还不能出手。这是一个局,这分明就又是一个局。出头的是个姓樊的小混混,但“灾星九动”的巫老大绝对远不过一射之地。而且,在那船的四周,必然已围得跟铁桶样的密。
京展小心地四处扫了扫。但他看不到巫老大,就像巫老大看不到自己。他们这样的人,只要不打算现身,是没有人看得到他们的。
但他猛地一抬眼,眼里黑压压的:哪怕这是一个局,他怎能容人这么折辱他一个堂下子弟!
他背脊一挺,猛地升起一股杀气来。这杀气逼得四周的人一惊,他们脸上先是现出惶恐,本盯着船桅的眼这时不由向身边梭巡过来,接着感到了这个戴斗笠挑粪桶汉子的不寻常,不管站着的、坐着的,不由都向两边挪去。
旁边本尽是挑脚汉子、船工与苦哈哈们,他们脸上半是茫然半是兴奋地在猜想,这个身上突露锋芒的汉子是谁?难道就是京展?那个传说中的京展?
只要还有一升半碗米的进项,就没人愿意惹这个黑老大。
但满开封城的苦哈哈们,却把斩经堂看做一种“保底”——要是连那一升半碗米都混没了,斩经堂就是他们的保底!
这股杀气凛然充沛,寻常人都觉得出来,更别说开王府的高手。只要一见那突然腾出来的空地,站在高处的人便一望可知了。只听得半空里传来一声“好!”一个人高声大笑道:“京展,你终于来了,你终于还是忍不住的!”
京展戴着一顶大檐的帽子,身子混在脚夫茶棚中,如不是这背脊一挺,杀气陡生,在如此拥挤的运河边,是断难有人认出他的。
但他终于发作。
京展一抬头,那顶帽子就已被他甩下。他的眼望向一个高高的桅杆,那桅杆上正站着一个人。
京展道:“巫毒?”他这么露着牙发怒的样子像极了一个兽,嗜血搏命的兽。
——困兽。
巫毒是“灾星九动”里的老大。只见他人吊悬在高高的桅杆上,高声笑道:“京展,我就知道你忍不住。怎么,这运河边上才是你真正的栖身之地?你号称开封府第一黑道霸主,你我彼此慕名已久,咱们今天就来见个真章?”
京展一甩头,身子腾地站起。
满码头都是一怔。不管京展平时为人多御下严厉,但他、就是这一干挑脚汉子、拉船纤夫们心头真正的英雄。十多年了,终于有机会看到他出手了。人人心里都在狂跳,但人人心里都有兴奋。
那个被吊起在另一船桅上的斩经堂子弟忽然开口,大叫道:“京大哥,你不要管我。我这条命不值什么的。你的盛情我心领。但你快走,只要回过头,喘过这口气,你帮我一口一口咬死这帮小妇养的!”他目中已在喷火。
那混混跳了起来,一巴掌就掌在他的嘴上。
京展突然怒啸了。这十余年来,他虽不知多少次来到过这个码头上,不知多少次为人所见,但从来都是沉默的。几乎就没人认得他,更没有人见到过他这样的仰天怒啸。那声音像是一直在平原里流淌的运河水,虽遭千隔万阻,但、总还是那么一往无前地要向干涸里冲去!
京展的身子已飞腾而起,他冲向那个吊着受困子弟的船头。桅杆上的巫毒突然爆笑,他身子飞压而下,两个人在空中猛然对接,巫毒的大袖里扬起一片黑,那是他的“铁网阎罗”,江湖上不知多少好手就那么没头没脑死在他这片铁网里。
京展的身子不得已在运河上空一弯。然后,刃光,突溅而出的刃光。那名被缚子弟已流泪长叫道:“大哥!斩月轮!”
空中忽然有血溅下,众人都分不清到底是谁的血。只见京展与巫毒两人的身影已翻飞直上,一纵,已纵落在悬着那名斩经堂子弟的桅杆之上。两人手里都在亡命互搏,越升越高,直到桅顶最高一屋的横杆上。他们突然收手对立,各站一侧,中间隔了个挺挺的桅杆。
京展冷哼道:“不为开王府,你也早想杀我了吧?我知道以你的名头,本不屑于充当什么‘灾星九动’,但开王爷却以半个开封的盐课之利劝动了你。”巫毒冷笑道:“不错。你最近的举动别人不知道,我岂会不知?你光黑道称雄还不够,居然勾结多方草莽,想夺我这盐上利息!开王爷就算不想杀你,我也要杀你!”
——当时盐税极重,巫毒如不是贪如此重利,以他声名,当然不肯厕身于开王府什么“灾星九动”里。
京展突然一垂眼,他此时必须凝心静虑。但下面忽然一声怒喝传来:“叫,我叫你叫!你怎么不号了?不号着为你们老大助威去?”京展一低头,只见那混混已用一把钩子生生在自己堂下子弟身上剜下一块肉来,残忍地笑着。他知道这不过是那混混要立功,逼着那子弟惨叫以乱自己心意。
只听那名子弟突然高叫道:“京老大不必管我,我手筋脚筋俱断,就是救活了我也没有什么意义。”
他挣扎了身子一挺,竟向那又刺来的钩子尽力迎去。那小混混手一抖,连忙后抽,脸上油笑道:“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桅杆顶争杀忽起,巫毒的大袖里铁网突出,笼压一片。京展已与他搏杀在一起。
底下码头的人却看不清他们快得几乎分不清人影的出手。只见到斩月轮那道窄光忽明忽暗,明时是破隙而出,暗时就是被绞在了巫毒的“铁网阎罗”里。
空中不断有血溅下。那血滴在下面被吊在桅杆低处斩经堂弟子的脸上。身边的混混正在一片片割他的肉,这种疼痛是他一个硬骨小子也承受不起的。那弟子却全不在意。他忽伸舌一舔落在自己嘴侧的血滴,大笑道:“这个酸臭!一定是那什么巫老鬼的。”然后又一舔,“这个铁腥铁腥的甜,那是我大哥的。”说起“大哥”两字,他语气里熬不住的骄傲。毕竟他也熬不住痛,是在借着这大叫发泄出身上的痛意。
却见空中的京展忽盘旋而下,似在巫毒铁网缠身之下还想救出他堂下的兄弟。
那斩经堂子弟忽然扬头道:“大哥,我帮不了你。不要救我,救你自己!”京展在上头怒道:“我不是救你,是救我斩经堂的义气与志气!”
那弟子哈哈笑道:“不错,你救的是志气。我忍不住了,先自废了。大哥,记着你说过,我斩经堂子弟要死也要死在自己人手里,不要死在外人的折辱里。”说着,他突一咬舌,然后,张口一喷,半条断了的舌头猛地就向巫毒追袭在京展身侧的身子上喷去。
巫毒本能地一闪,以为是什么暗器。京展却眼中一红,他已来到那名堂下兄弟头顶不足两尺之地,却见那断舌子弟忽冲自己一笑,口里含混不清道:“求你,给我个爽快的!”他这话痛极而发,已是极端含混与惨厉。
京展一声怪叫,斩月轮从空而降,一劈,已劈进了那名弟子胸口里。然后,空中旋身,回刀,一刀已抹了那名混混的脖子。他双脚倒挂,一下缠住了一根悬索,接着挥刀迎向巫毒的追袭,嘴却倒挂着凑近那兄弟胸口,就着那喷溅而出的血狂饮了一口,然后飞身直上,口里痛呼道:“一世人,两兄弟!只要我京展一天不死,你一天就还活在大哥血管里。”
巫毒追击而上,他已拂落了粘上他衣服的那半根舌头,京展忽然那么静静地看着他。那眼光,就是凶悍如巫毒,也感觉得出里面的不死不休。
这个冤,算是结下了。
空中的阳光一炸。京展的脑中也微微一花。死——面对巫毒这等高手,虽然他有自信可以毙他于刃下,还是忍不住想到了死。
可在他想到死后的那一秒,脑中却不知怎么会想起那一幕:
……他忽想起那日那个陋屋中,瘤面的女人躺在他身下,喘息止时,他闭眼睡了,而她临走之前,嘴唇轻轻一碰,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
“我的名字,叫阿榴。”
……她以为他睡了,以为他什么都不会听到。
他当时心底却突然异样地牵动了一下,不为别的,只为觉得,这个叫阿榴的女子,在命运中与自己其实有着太多的了解与相似……
京展一摆头,斩月轮已从袖中全露而出,盯着巫毒、“灾星九动”的老大,狠狠道:“你自尽吧,要么就说说、你想怎么死?”
第三章:默石
宁默石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洗手。
虽然他如今已位高权重,却并没有养成什么真正奢侈的习惯。他唯一多余的习惯还是从幼年带来,那就是不停地洗手。用冷水洗,不管多冷的天。只是,如今他已换用苏州产的最好的丝绸来拭手。
宁师爷是个长得很好看的男子,这一点在整个开封城里都大大有名。开封城是个古老的城,古老得让一切事物进入这里都变得混沌了,包括年轻、包括好看。
但宁师爷的好看,却在于他的干净。干净的事物总像有一种能够劈开别人眼睛的力量。好多年以前他刚走入这个城市时,那一份干净还多少带有些让人不安的味道,会让人生忌,会因为稚弱而让人陡生蹂躏践踏之欲。可如今,好多年过去了,他的干净只给人以一种稳定感。似乎无论多复杂的事到了他这里,都会一下子变得明白。而在他作什么决定的时候,那份干净会让他的决定显得更清晰、更有力。
“开王爷这些天在忙什么?”宁师爷向手下的暗探问道。
那个属下正看着宁师爷的手。宁师爷在这个城里有着不多的几个卧底,埋伏在他们该埋伏处,如同宁师爷一贯做事的风格:不该用力的地方绝对不用;该用力的地方,也绝对不多用上哪怕一丁点儿力。
——那是一双衬在银灰色雪纺上面的手……其实那属下也曾看过很多有权力的人的手。在这个城里,没有人会比他们这些干卧底的观察更仔细,更明白无误的了。
——开王爷长了一双多肉而厚的手,那手有半扇猪肉般的、让人窒息的饱胀感,如同他的权力……
——京展的手是多毛的、充沛着力量的、有疤的,那是暗藏在这个城市底层一直被人忽略的、却从不曾消失的力……
——而宁师爷的手,只是文雅,只是干净。干静得像生来就为执掌天平而生的。
这是三种掌控不同权力与不同秩序规则的手。
那属下眼睛里看着,嘴里并没忘记回答:“他在忙着两项计划,一项是‘封杀’,一项是‘钩沉’。一项是忙于封杀掉斩经堂在开封城里的所有力量,不给京展以一点喘息之机;一项却是为试图找出那个传说中承接了朝廷密旨来开封城接头的人。这个人,像很难查。开王爷查了两个多月都没有查到,现在已不惜动用重金请来‘猫耳朵’的人来调查了。”
“猫耳朵?”宁默石扬了扬头——那该是河南一地最精明的探子组织了。他听着下属继续禀道:“前一项,他们表面上已很成功,但灾星九动的首领私下里非常懊恼,京展的那一摊子事不是开王府里的那些人所能全部了解的。哪怕他们也出身江湖。关于京展,他的关系,他的财力,他的密巢……他们到现在都还摸不清楚。
“前几日,巫毒老大曾经亲自出手,但结果却是,巫老大重创,京展也不知下落。现在灾星九动的事务就全由‘双巨头’中的鬼楚来处理。这件事,开王府的人事先想得太容易了,以为对方不过是个黑帮头子,可以一举而定。可真正动起手来,才觉得为难。运河码头一战,京展虽负创而去,不知所终,但重伤巫毒,威风气概,反更深地留在了开封城百姓心中。好在灾星九动中还尽有黑道出身的好手,他们还多少了解些黑道规矩的。问题是京展盘踞最深的却是他们这些高手一向不屑领教的下九流。最近,他们也在创立‘振声社’,打算开始收拢这开封府城里所有上不得台面的娼优佣保、混混青皮的势力了。”
宁师爷没有说话,在属下面前,他从来听得多,说得少、极少。
说起来,他也算得上开承荫开王爷的一个重要心腹。开王府所有官面上的事,一向都是通过他这个府衙师爷来打点的。但这次对付京展,开王爷却绕过了他。
——那是为什么呢?其实他早知,随着他在白道上势力的一天天增大,开王爷也已开始忌着他了。“振声社”?是用来干什么的?只怕除了填补京展缺位以后的真空,再以后就是开王爷牵制自己的一张新牌了。
宁默石不会去主动问开王爷,但这些细节,他却从来不曾忽略。
他已擦完了手,低低一笑道:“你下去吧。”
——又到了去看开王妃的日子了。今天开王爷只怕又不在家,更不会在她那儿。自己也只能去一趟了,谁叫这是开王爷专门交给他的任务呢?
西林春是个美丽的女人,甚至大家都说,她是开封城里最美的女人。
如果有人说她在整个天下也算极品,只怕也没人会反对。
让大家好奇的是,自从十多年前,她猛地销声匿迹后,这些年她一直都住在哪里?只有开王府家祭时,她才会稍稍露一下面,就那时也是一晃不见。而其余的时间,她都在哪里呢?
但没人敢问开王府的人。这件事就是在开王府内,似也早成禁忌。大家只有背地里、私下处一次一次饶有兴味地猜度着。
那是一间石屋。石屋坐落在开王爷驻跸街别宅的最空荒处。石屋里空荡荡的。那被石头砌成的空间因为过大而有一种奢华的感觉。但太过奢华,奢华都冰冷了。因为空,这里显得像是一座传说中的“冷宫”。
石屋里,只有一架石屏。
“原来你还是这么恨我。”那个声音透过石屏,还是亲密得像是在你耳边哈气。一呼一吸、痒酥酥的。
宁默石默默地看着云母屏风上的石纹。那石屏风磨得很细很薄,可以透光。石屏上,映着一个女人的影子。
那女人就坐在屏风背后。屏上的石纹天然生就成几片芭蕉叶的样子,在巧手匠人的打磨下,更加惟妙惟肖的像一幅大笔写意。
女人的影子透过石屏映了出来,在芭蕉叶子下,依旧那么娇俏俏的如有春意。当此佳丽,宁默石却并没有看向她,而是看向自己为灯光映在屏风上的倒影。屏上的石纹模糊了他脸上岁月的痕迹。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早已成熟,今天,却又一次惊心地在石屏上看到了一点自己当年的痕迹。
这个殿内,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是石头制的。本来不多的几样,石墩石床,看着更是硬而且冷。这里是开王府的冷殿,专门禁闭那些不贞的女子。
“开王爷让我来问你一句话——京展他现在到底在哪里?”
宁师爷揉着自己苍白的手指,没答西林春的话,反问了这么一句。
石屏后的女人忽然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很脆,落在石头地上,一片片的碎裂,等着人来痛惜的感觉。
她的声音里带着嘲讽:“你问我?宁师爷,姓开的就算是真的被蒙在了鼓里,难道你也是?他以为我在榴莲街上勾搭上了什么斩经堂的子弟,难道你也这么想?”
“呵呵,哈哈,嘿嘿。难道你敢说,这不是你亲手做就的一个局?”她忽哈哈大笑起来,“一个既陷害我,又陷害了斩经堂的局?”她的胸口忽然一阵耸动,好半晌,才勉强平复下来。“你下手可真狠呀。一丝余地也不给别人留。你变了,变得不再像刚入开王府时那么一个年轻单纯的子弟。我有时甚至怀疑,你还是当年的那个小石头吗?”
宁师爷默默地抬起眼:“小石头”?
——当年的小石头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年轻男孩儿,而现在,他已是一个男人了。他在心里呵呵地苦笑着:男人……那心里响起的呵呵的声音像一个人在冬天里倒抽着气,虽是自己的,却一口一口的冰冷。
“这些年,我是每月一次看到你这么慢慢地变了的。”
这么些年,只有宁默石被开王爷允许每月来看王妃一次。只有他,只有这个男人,才是西林春唯一能接触到的生人。
她看得不可谓不仔细。宁默石其实并没有老,他的五官依旧在原来的那些位置,依旧……那么俊朗清秀。只是,皮肤上的气色,再不似原来天然般、恍如无色琉璃般的色泽,而是一日一日,青如天、明如镜、薄如纸、声如磬,那么青白下来,变成一面让人看不透的青瓷。
变了——自己确实是变了。宁默石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想起些往事。只有在这个冷殿里,他才允许自己想起那些往事……刚入开封时是哪一年?还是十好几年前吧。那一年的乡举,直到过了好多年后,他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考取。
那就是为了这个正坐在石屏风后面的女人。她真的很美,哪怕是在石室冷宫,哪怕隔着屏风,还能让人感到如沐春风。
可当年,让他怕的就是她这种因为美而产生的自信。
……因为她当时正想替开王府找一个算账的师爷,用来管内库的账本。这个人必须年轻,必须要有点才学,又必须要对得上她的眼。
所以她干涉了乡试。她看中了宁默石。她的嘴唇轻轻一碰,宁默石那么用心写出的三篇策论便被主考扔进了废纸篓里。宁默石穷愁无路之下,也就真的只有入了开王府,成了开王府的一名管账师爷。
那时的宁默石也真生得年轻俊朗,以致主管家务的开王妃每一次见到他来报账时的样子,就忍不住想逗他一逗。而那时的宁默石,也当真拘谨得可以,甚至从来不敢抬头看一眼她。开王妃的美在外面荡出回音,那回音荡回来,又敲击在她身上,似隔着一层层琉璃似的遥不可及。
也许正是这份拘谨才更加撩动起了开王妃的兴致。她的挑逗变得越来越大胆了。她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可正是因为太美丽,她早早地就做了开王爷的王妃,女人的那一些小小的快乐她都来不及尝试过,比如:风情。
美丽女人的风情就如小猫爪上初长出的尖齿,不时时拿出来磨一下,总不免痒得难受。而拿出来磨,却可以赏心悦目地看着别人心痒得难受。
但开王妃很少有机会来磨她的这只爪子。她此生最大的遗憾也许就是:自己枉称美丽,却几乎注定没有机会做一个可以略施风情的女子。她不懂挑逗时已嫁了人。懂得了时,却不敢挑逗人。因为,那会有麻烦的,开王爷的脾气暴戾,只有拘谨如刚入王府的宁默石,才给了她最大的挑逗余地。
那时候的他,毕竟在外人眼中只是个什么都还不懂的男孩子。
她那时就喜欢看着宁默石为她的挑逗而苦恼,又不敢恼、不能恼的样子。那里面像有一些让她心动的年轻与稚气,就好像是猫捉老鼠的一个游戏。而那时的宁默石,却不只为她的挑逗而苦恼。让他更苦恼的,是来自开王爷的目光。
开王爷生长于富贵之家,对于他来讲,人间欲望的游戏真正是百无禁忌。宁师爷很能干,做出的账滴水不漏。宁默石被他在开王妃的念叨下,一时兴起中提拔之后,那些涉及公家的账交到京里去时,再也不会给他留下一点儿麻烦,无论他怎么侵占本属于朝廷的钱米——这就是他对于宁师爷最初的印象。
然后,他在百忙中见到了这个少年男子,漂亮得像是汝窑的瓷器,跟女人绝对不同的俊气,却也惹得他不由微微心动。让宁默石当时感觉最大苦恼的就在这里。西林春毕竟是女人,她还比较容易躲避。可开王爷不是个容易让人拒绝的人,他的那一份关注常常让他避无可避。
他那时独宿于账房,有一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刚走到窗下,心里就有了一丝警惕。他是个很细心的人,这房门的搭纽搭得不像是他离开时的样子。然后,他就听到了屋内低低的声息。借着窗缝,他看清了——是西林春,那个让他想避却越来越避不开的西林春。
他在风露里站了一刻。屋内,虽陈设清寒,可只要是西林春在的地方,让人想起都会不由得生出一片春意。
宁默石站了很久,然后就悄悄躲了出去。以他的身份,只有尽量逃避得不落痕迹。可他再也没有想到的是:半夜三更,开王爷居然不顾一己之尊,在酒醉之后也摸到了他的房里。每想起这件事,宁默石都觉得这是他生命里最荒唐的一场闹剧:黑灯瞎火的账房,为欲念所驱的开王爷与西林春就这么相会在一个账房师爷的房间里。西林春故意灭了灯,一开始只认为回来的定是宁默石。她的挑逗无声而大胆。开王爷先开始还当是宁师爷偷养的女人,他有心促狭,账房里于是上演起一番好戏。
可这层纸是很容易被捅破的。西林春一开声,开王爷当场脸就黑了。账房里等着的居然是他的王妃!他暴怒,可这事还不便张扬,胳膊只能折在袖子里!开王爷一巴掌打去,西林春就捂着脸含羞带愧地逃回了内宅。
开王爷却在一愣后追了过去。追到后,他“嘿”地对她一笑,就想发怒,西林春却含讥带讽地对他道:“没想,咱们俩的口味却是一样的,倒也没白做一场夫妻。”
宁默石静静地吐了一口气。那件事后,开王爷对王妃的惩罚就是,给她的屋子里送了一尊石女的雕像。那暗示他以后对待这个王妃的态度。
而最荒诞的却是:西林春此前每次私下里碰到自己时,都爱叫她给自己起的小名,那小名正好是“阿石”。
从那时起,她就已遭到了开承荫的冷落,他要把她困成一个石女。但他后来却突发奇想,要宁默石每个月必来看她一次——看得着、吃不着,这就是开王爷想出的对这个“淫妇”的最好惩罚。
但欲望,那样一点点偶然萌发的欲望其实能坚持多久呢?在这个石室冷宫内,开王妃对自己当初的那点兴致早已冷却了吧?剩下的该只有仇恨。
她恨着自己,就如自己也恨着她。
这就是开王爷想要的——所有有权力有尊严的人不就是喜欢看到别人这样在憎恨里无力报复地匍匐苟且地活下去?
……宁默石闭上眼,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这些事他已好多年没有想起了——他拒绝想起。
他现在是开封府衙的师爷,起码大半个开封城的人都要仰他鼻息。
他很会做事,开封城一带的白道势力几乎已尽入他掌握。现在就连开王爷——名震两都的开王爷都不敢再怎么难为他。
西林春忽然低声地笑了起来:“你今天来,该不是只为了问我这么句话吧?我已经被你害到了这里,你还不够?你就真的一定那么想活活地看我的笑话?我现在已落得很惨,偏你又弄出了斩经堂这一码子事,只有比当初更惨。开承荫那王八蛋前月专门来骂我是条拴都拴不住的母狗。没错,他说的是‘母狗’。我这么跟你说,你是不是听着很满意?”
她冷睨着宁师爷——那几次省亲之机还是宁师爷帮她求得的,有一些外出也是宁师爷默许下才办到的。只怪自己——谁叫自己在那不多的外出机会中,偏偏深夜经过了榴莲街。
只要她曾经过,以后,什么样的故事,就只有由着别人说了。
开王妃的眼角忽现苦笑,那苦笑带出了几道细纹,就是冷宫深殿冻也冻不的细纹。
她环顾了一下身边的菱花镜。她是美丽的女子,有着照镜的习惯,一照之下自己都要笑出来。她目前的境遇已经惨得不能再惨了,就算有再多新的麻烦,也只会让她觉得可笑而已。
她接着轻笑了起来,屏风后的自己目光斜睇着:“但是,宁师爷,我并不恨你。因为我知道,你的报复该不会就此为止。我很高兴会看到你将怎么继续报复下去。你绝对知道榴莲街里真正发生的事——哪怕我幽居冷宫,其实我也知道……阿榴现在还好吗?说的就是你的妻室阿榴。呵呵,斩经堂京展既已惹了你,他们的大麻烦只怕才刚刚开始。至于开承荫那个王八蛋,他永远没有看清你。只有我懂你,毕竟,我们有一段‘共同’的经历。
“至于榴莲街上……我白担了个虚名,这一生我都在白担虚名。而那个真正夜诱的人,她只怕才比我不知要多出多少艳遇!”
榴莲街的夜还是那么的黑。黑得恍如隐秘。黑得会引起人“钩沉”的兴趣:要看看那黑下面藏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呆二爷的馄饨挑刚刚离地,就被一只手按住了。他茫然地回过脸,看到的却是一张铁青的脸。那人的长相相当狰狞,只见那人的嘴巴嘎巴嘎巴的,像是在大声说话的样子。呆二爷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在说什么。他不会说话,只有用手比划起来回应。
可比划来比划去,那人像还不懂。最后呆二爷着了急,向自己耳朵指来指去,然后摇着手,意思是说:“你还不明白?我是个聋子。”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人的嘴巴虽然在动,其实他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只是在急切地做着说话的样子。
这一幕情形当真诡异——暗暗的街上,午夜时分,一个人装着大声说话地嘎巴着嘴,面对的却是个聋子。
是什么样的原因,才会促成这两人上演起这么一出荒唐的哑剧?
那个人做着口形,像在大嚷,偏没有一点声音,像是顽皮孩子对一个聋老儿的调戏。呆二爷只是茫然地看着他。这么有一晌,那人忽大声道:“我是说,我要五十六碗馄饨!”
这一声在夜街中猛地一炸,他声音出口后一双眼就直直地盯着呆二爷,要看他的反应。只要有一丝丝听觉,他都应该会吓得一惊。呆二爷却依旧没有反应,只是疑惑地望着他。
那人终于废然一叹:“王爷,这孙子还真的是个聋子。”他身后的暗影里就传出一声嘻嘻的笑。
那人忽然伸手一把掐住了呆二爷的下巴,怒道:“十聋九哑,你这个聋子,多半还是个哑巴了?”
呆二爷痛苦地扭动着下巴,想挣脱出那个凶神样的人的手,口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他的口水流了出来,滴在那人手上。那人厌恶地一缩手,才放开了呆二爷的下巴。他把手往衣襟上蹭了蹭,回身道:“爷,没办法了,这老家伙真的是个聋子加哑巴。想问他什么话,看来是难了。”
他身后街边的暗影里站了一个富态的中年人。他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因为胖,他脸相显得有些和气。他这么和气的人忽然上前一步,一出手,一把就掀开呆二爷刚才收摊时已封好的泥炉盖儿,用火钳夹出了一块有点红影的炭,一按就按在了呆二爷的颈子上。
“哧”,随着那一声,青烟一冒,麻油香里突然掺进些古怪的焦肉气味。
呆二爷疼得咿呀大叫起来,可就是这样,他还是没有吐出任何一个有一点真正意义的音。
那富态中年人笑着就住了手,轻叹了下,叹气时都像带着笑似的,似乎他具有这天底下最多的幽默:这老头儿,还真是个哑巴加聋子!嘻嘻……
那中年人想了会儿,举动忽然悠闲起来,伸出火钳,轻轻地用那炭灰在地上布成了几个字: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烫你?”
那狰狞汉子一把按住呆二爷的颈子,就把他的身子按低了,脸直要贴到地上的字迹上去。呆二爷的身子蜷缩得像个入锅的虾米,浑浊的眼中眼屎与泪水齐出,茫然地看着地上的灰迹。
那个胖子却又在地上用炭灰写道:“告诉我关于密旨的事。”说着他把火钳交到呆二爷手里。
呆二爷的手颤抖着,握着火钳,人抖成了一团,懵懂地看着地上的字。
那狰狞汉子不由一声怒笑道:“王爷,这老东西居然还不认得字!”
那胖子的目光就更尖锐了,一双小眼睛夹在脸上的肉缝里,像藏在肉案后的两把匕首。他嘿嘿地笑了出来:“天聋地哑,嘿嘿,竟真的是天聋地哑!真难为他们怎么想出来的,要这么个人来传密旨的旨意。真的就算是就被逮住了,也再没有人可以从他口里问出一丁点儿消息。”
狰狞汉子道:“王爷,你相信真有那道密旨?”那富态中年人横了他一眼:“京里莫公公传出来的消息,难道会有错?虽说他也只是存疑,说可能真有一道密旨传到了开封城,连他也不清楚内容,不知道接旨的是谁,不知道针对的是谁,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旨意。”
富态中年人的声音忽暗淡了下来,:“可我相信。以我对朝中那些人对我独占巨利的不满,我也有理由相信。只是咱们府里的这些人探不清这事,我费了多大力气,才专门请来了‘猫耳朵’,也终于摸清,如有密旨,那传旨的一定就是这么个老头。”
他伸出脚尖,一脚踏在呆二爷蜷跪在地上的头上,好像随便踩住块石凳歇歇力。他的一条腿轻轻抖动着,口里低声怒道:“本来我还只是有点好奇,皇上好端端的传什么密旨,可是他又动了兴要找什么不便为百官知道的乐子?或又是看上了开封城里的什么奇技淫巧?我先开始只是好奇。”
“但现下你看看,安排得多么周到!多么毫无缝隙!一个又聋又哑还不识字的老儿,连你这专会用刑的只怕动弄遍刑罚也逼不出一个字。这开封城里,值得人这么费心思对付的,你说还能有谁?”这一句问出,那狰狞汉子的心里才猛地一惊。他抬眼看向胖子,口里犹疑道:“难道是……针对王爷你?”
胖子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狰狞汉子的脸色就变了变。
那胖子却淡淡道:“我为什么要发动‘封杀’,你现在明白了吧?虽然我不能确定,但起码也不能排除这嫌疑。不过,嘿嘿,皇上只敢传密旨,就算这旨意是为了对付我,说明他也不好摆在明面上来硬的对付我。我们毕竟还有姻亲关系。只要是这样,那就还好办。开封城里现在谁对我最不听话?”狰狞汉子低声道:“京展!”
胖子低声一笑:“我就知道他勾引王妃绝对没有那么简单。除了西林春,这城里,还有谁能更了解我王府的秘密?”他忽然转身就去,临去前口里说道:“吴毕德,你回去告诉鬼楚,我给他十天时间。十天内,他要是再拿不出那叫京展的‘匪精’的人头来见我,这个灾星九动,我也养不起了。养起来也没用。嘿嘿,那时侯不是灾星,而是该摘星了吧?”
狰狞汉子吴毕德的身子轻轻一抖,叫了声:“王爷……”他还想问下怎么处理这个老头儿,胖子的口里却只“嘿”了一声,似恼于他这不知趣的一问。吴毕德的手一紧。他才受了气,这下气有了发泄的地儿。他杀人的办法却不是让人就死,他缓缓地在暗巷里折磨着呆二爷,足足折磨了有半个时辰,像儿童们那残忍的爱活生生拔断蜻蜓四只翅膀的兴致,最后,才拧断了那呆二爷的脖子。
但这断也不是让他就死,起码还要让呆二爷趴在地上,痛苦地喘上两盏茶工夫的气儿。
吴毕德也走远了,暗暗的榴莲街,只剩一个蜷缩在地上挣都挣不动了的呆二爷。他想来这时一定痛得不行的吧?
只见他浑身都在耸动。想来在他的脸上,不知该是怎样痛苦的表情!
可如真有人看到他脸上神情的话,只怕那真的要大惊而倒的——他的脸上居然在笑,满脸的皱纹都在笑,像一千条蜈蚣跳起了一场狂欢的舞蹈,全身忍也忍不住地耸动着笑,哪怕他离死亡已只有不到一线之地。
他的口里却在喃喃着,他居然开始说话,直到咽气之前都在喃喃着一句:“嘿嘿,我会说话的,嘿嘿,哪怕我们封家只剩下我这老而没用的,但其实、我还是会说话的……”
第四章:斩经
开封府这些日子以来大家的灯都灭得格外早。
晚上也再没有人敢上街了。因为,斩经堂与灾星九动的对决已全面在整个开封城发起。
那像是一种无望的搏杀。有时只是一两个人的,有时却三五成群的拼杀。斩经堂下子弟原本是最团结的子弟。他们也不知这样的拼杀有没有结果,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的老大现在到了哪里。可只要故十爷一声令下,他们就在暗处冒了出来,拼了命地在街上拼杀。他们都是毫无顾忌的人,他们只是要在这王权当头的天空给自己挣扎出一点“活”的余地。
但很少会有百姓看到尸体。尸体一出现就都被扫埋干净了,开王爷是个喜欢夸耀安定的人,他不要人看到那些尸体,他要维护他表面的“清明”之治。
这是府衙的事,也是宁默石的事。那些尸体,不也是对羽翼渐丰的师爷最好的警告?只是清早起来,暗污的街石上常有几摊已冻住的褐色血迹。几天下来,斩经堂的反抗极壮烈。他们在暗处,虽时刻被追杀,但一次次刺杀也不间停地发起。灾星九动里的几个主要人物据说已被灭了三个,还有两个在家里养伤。
但还是没有人知道斩经堂的京展老大藏身在哪里。
——为什么会一次次来到这个陋屋?
阿榴坐在一盏昏暗的灯边,这么不停地责问着自己。
她本不该再来的,她对自己有个规矩:她可以勾引人,但决不会和谁有第二次幽会!可从那天被京展强迫后,早已打定主意不再来的阿榴,居然在满城里都在追杀斩经堂子弟时,忍不住来了第二次。
她吞了一口烟,觉得、自己竟然都不了解自己。
本来以为自己不过是来看看玩的,该不会再碰到那……杀千刀的京老大。她就想看看,那么强横一世的人,比她还要远强横出百千倍的人,在这种追杀下,看看他侮辱过自己的屋子。
可真没想,竟那么巧,竟会在这陋屋里真的碰到了他!
这里,原来就是他的暗巢。而且那次无意重会后,以后,他居然还敢来,并不担心自己揭出他这个藏身之处!
她也居然就又一次次在他身边睡下。一个带了伤,浑身血腥,像对什么都已绝望的男人,那么急吼吼地来摸自己。生命中有曾这么被需要过吗?
然后,第三次,第四次……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一次次地来这里。
这,已不仅仅是对默石的负气。
默石的身子是单薄的,可他的性子却是极强的。可这个男人不同,这个绰号“匪精”的京展不同。他看着是那么强壮,这些日子来,他几乎每夜回来时都带着伤。他虽不说什么,但乌黑的眼神里有时会晃过一点恐惧,那是他决不会在别人面前稍露一丝的恐惧,可为什么偏偏会这么坦白地露给了自己?
自己,可并不像什么“贤妻良母”……阿榴苦涩地笑了,更何况,他们这算什么亲热,只能算最下流最卑鄙的野合而已。
但那男人的眼神,像……里面藏了两只怕得哆嗦的兔子,他就这么把一点情绪的私密袒露给了自己,而自己偏偏竟接受了,接受了就是等于承认了两人间一些不可言说的隐秘。
他倒不光是在身体上需要自己……阿榴有些茫然,却又有些近乎“幸福”地想。女人只是想不通。这些日子,她的心里都是乱的。但直觉,京展在好多地方,作为一个江湖人,跟她在本质上是相通的;而默石,无论她怎样来爱,那样的人在命运中也只是能拿来给她远远地望的……
她不想多想了,放任脸上的神情一片空白。
——跟这个匪精在一起,起码有一点好处,她不用强迫委屈自己,装出个什么姿态来。空白就空白,不爱就不爱,身体就身体,哪怕,床上的求索也可以任由着她大胆的,甚至有时恶意地故意不顾及他的伤处的……就是这样,也不用觉得有什么“对不起”。
没有欠负的亲密原来最好。她脸上浮现起一点笑影:默石的五官看起来再怎么精致,甚至都精致得像个孩子,但其实、他早是一个男人了,成熟得不能再成熟的男人。而这男人,其实、还像个孩子……
他每次来见她,哪怕再紧迫的追杀,居然都还会顺手借来一些花里胡哨女人装饰用的东西:有时是钗,有时是手镯子什么的……那品位真的俗艳,俗艳得、让阿榴看了,都觉得有那么一点……恶,可恶中,又像掺杂上些……讨喜。
他不像默石,默石的品位是极高的。但默石给她的东西只能看,远远地看,仿佛那精致都精致到不属于她的世界里。
门轻轻地咯吱一响,一个黑色的人影就闪入了门里。
门内的烛光暗得算有那么一点光亮。阿榴正坐在灯前,脸上鸽子蛋大的瘤子露着,与这小小陋室倒有点天然的贴切意思。
闪进来的京展进门就往床上一摔,四仰八叉地躺倒。
女人看了他一眼:“又受伤了?”京展“嘿”了一声:“他们下手够狠,这次伤得我不轻,可我也杀了六个灾星九动手下的王八羔子。”
女人往他身边一凑,手里拿着蜡烛,掀开他的上衣。京展的眼睛猛地热了,拦腰一抱,就把那女人的身子抱上了床。
阿榴闷声道:“伤成这样,还想作死?”京展就嘿嘿地笑了:“我拼着力气活着,不就是为这个?”他的声音里有一种郁闷,那是无可发泄的力。他忽然看向阿榴脸上,这世上,大概也只有他可以这么毫无避忌,带着一点爱意、带着一点恶意地看着她的脸,直接面对,毫无回避。
——从那日运河码头重创回来,看到屋里的这个女人,他不知怎么就生起了一点“知己”之意。是因为死亡的催逼吗,还是为了,他们,虽不了解自己,却像反能了解彼此?
阿榴由着他的一只手掌探进衣内,手里却利落地剥下了京展的上衣。
一条刀伤,蛇一样地从后背肩胛骨一直蜿蜒到那男人腰胯里,阿榴看着都打了一个哆嗦:“够狠”。说着,她忽嘿声道:“刀上有毒!”
她的手也够快,先不止血,反催亮了那烛焰,直向那伤口上烧去。
京展痛得一咬牙,眼睛里却是乌鸦鸦的笑:“你他妈的更狠!就是要止毒,你们七巧门就没更好的法子?”
女人伸手一拢额前的头发,冷淡道:“起码没有比这更快的法子。”那烛焰贴着男人的尾闾一直烧上去,阿榴从怀中掏出了个不知什么名堂的瓶子,倒出些白色药粉,撒在那伤口上。那药末被烛焰一烧,直冒蓝焰。
男人的脸上肌肉已抽搐到一起,口里低声骂着:“你这个娘儿们,真是……他妈的!除了我,这世上怕也真没谁能真正消受得了你。”
那药粉的药效果然很好,烛焰烧过,就在伤口上面结成了一个痂,生生把那男人背上的伤口封住了。
女人才给他治好伤,男人一翻身,就已压在那女人身上,直勾勾地盯着女人全没用头发遮掩的脸,一下就压下去。
女人哼了一声:“作死!”男人却嘿声道:“没错,我姓京的就是死,也要是‘做’死的——而不会被哪个王八羔子真个杀死了去!”
庶士园中,女人卸下了头上的簪。那是京展这次给她带的。她当着京展的面会插上,但只要一回来,就会马上卸下,丢在一个自己永远不会再开启的妆奁里。这里是默石的家。她决不会让那些……脏东西出现在默石眼里。
她呆呆地望着镜子一坐就可以坐一上午。
可今天半夜,京展伤重了。她不只带回了京展送她的钗环,还带回来了……
宁默石的身影出现在镜子里。阿榴轻轻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及早卸下了那簪子。否则,那份艳俗只怕会惹来默石在心里嘲笑自己。
默石的眼神还是那么清宁淡定的。只听他笑道:“阿榴,在家里也闷得好久了,有没有想过再次出山?江湖道上,不也有个‘女神捕’娄烨?我的事太多,六扇门的事我顾不过来了。你这么能干,功夫又好,愿不愿帮我打理打理那里?”女人茫然地点着头。
她其实没听清默石在说什么,但默石无论说什么她都会点头答应,真心地答应。她的眼睛正空茫茫地看着镜子里默石的影子……那样的眼,那样的眉,爽俊得她恨不得……但,所有的热情都怕唐突了她心里那爽俊的影子,哪怕他的笑天天近在耳畔。
女人的脖子滑滑的,因为想起曾有一种温柔沿颈而下,想起那个合卺的夜晚,那是她唯一一次见到他眼里有一点男人的热情,手轻轻地在她颈侧滑过一次。
一想起那一刻的触觉,女人心里猛地一跳,她看了眼内室的门,突生悔恨,像有什么要从喉咙里跳出腔子外去。
开王爷哈哈大笑,他终于得到了京展的消息。为了对付斩经堂,他手下的灾星九动几乎也折损了一小半。十天半个月地过去了,虽杀得斩经堂鸡飞狗跳,运河码头已落己手,斩经堂总堂也被彻底毁去,但还是没摸到掀翻京展的老底。京展的老底就是他的人头。
可开王爷这时像毫不介意,也全没怒意。他的笑声里全是一股世俗的好奇心:“怎么?你说,原来京展那小子最近是和宁师爷的那个女人搅在了一起?”他属下点头。
开王爷就更乐了起来:“就是那个瘤面女?”他不可思议地摇头,更开心了起来:“这家伙对于女人的口味可真不怎么样!”说着他站起身子就走,“怪不得我们这些天找不到他,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小子上次重伤后,原来躲到了庶士园里。嘿嘿,那女人果然是江湖出身,好厉害,那么精明的宁师爷被她这一顶绿帽子戴得没知没觉更没脾气,只怕直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鬼楚问道:“王爷,咱们这是要去哪里?”开王爷大笑道:“哪里?有这么好的消息,咱们还不快点儿告诉宁师爷去!”
他这时真的很开心——宁师爷虽相当能干,几乎相当于他的左膀右臂,但和那么阴郁的一个人在一起,加上当年西林春闹出的那一点事,还有最近西林春在榴莲街出的丑事,开承荫就对宁默石始终有那么一点芥蒂。
现在好了:老子的王妃不本分,你这个号称精明的宁默石也好不到哪里去,不一样给那瘤女人戴上了绿帽子!乌龟王八一条藤,看你以后还清高到哪里去?
鬼楚问:“那京展虽伤了,但老虎还是老虎,要不要尽带了人手去?”
开承荫却大笑道:“不用,只你们三个没伤的跟着就行了。你当宁师爷是谁?他手下又是谁?嘿嘿,有他在,京展这回还怕他飞到天上去?宁师爷可不像你们一样老给我白丢面子。”
鬼楚的脸上醉虾似的红了红,开王爷已大笑地走了出去。
庶士园的小花厅,阿榴悄悄地走了进来,一进来就看见花厅里设了一桌筵席。没什么外人,看来只是默石要和自己在一起而已。
——刚才他不是还在接待开王爷吗?
开王爷轻易很少屈尊到这庶士园来,但只要他来,却一向不惯于别人轻慢的,默石怎么会丢了他专门宴请自己?
宁默石静静地坐在桌边,阿榴在他对面坐下来,坐下来后,才发现,桌边只他们两个人,桌上却放了三副杯箸。
阿榴微微一愣:“怎么,是不是开王爷也要同席?”开王爷一向很给宁默石面子,这样的同席共饮也是常有的事,阿榴也不是没有陪过。
宁默石的神色却很肃冷,甚或有些哀伤。阿榴直直地到盯着他脸上,只见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一会儿,阿榴才渐渐明白过来,她听着自己慢慢地说道:“你、都、知、道、了……”
宁默石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那一个杯子,原来是准备给京展的。阿榴只觉一股冰凉从自己头上浸下,从手到脚,都凉了下去。
好久,她才苦苦地道:“原来,你根本从开始就知道。你怂恿开王爷追杀斩经堂,只是为了报复我而已。你甚至知道,我勾引的第一个男人就是斩经堂下的子弟。”宁默石侧过了头,还是没有说话。
阿榴却觉得体内的泪在流了。她倒了一杯酒,猛地灌下。
却听宁默石说:“阿榴,既然你给我们庶士园带来了客人,那还是请他也出来吧。”
阿榴轻轻地舒了口气,事已至此,也由不得她了。她一挥手,身边的一个仆佣就走了过来,阿榴交给他一把钥匙——没错,京展身上这次的伤不轻。这些天,他就正躲在庶士园里。
她,把他关在了她独处的内室,一个除了她谁都不敢打开的门里。
阿榴喉中已饮下的酒这时似才回过味来,只觉,满嘴牙齿,颗颗都是辛辣辛辣的。
京展走进屋来却没坐向桌边,他远远地睥睨着,远远地在门口一个瓷凳前立住足,眼睛里黑黑的,压不住的嘲笑之意。
小花厅内,气氛一时紧张得让人窒息。猛地一阵拍巴掌的声音响起,却听一个人笑道:“哈哈,匪精!哈哈,京展!咱们终于见面了。开封城里,我是明着里的老大,你是暗着里的老大,今天总算有缘碰到一起。”
然后,一个胖胖的身影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他走到宁师爷身边:“还有这个不爱说话的白道老大,嘿嘿,今天,咱们三个人总算碰到了一起。”
京展的目光一凝,冷硬道:“开承荫?”开王爷大笑道:“有意思,有意思!你居然还认得我。开封城里,敢当面直呼我名字的大概也只有匪精你。”他越发欢畅地笑了起来,一双小眼内满是好奇:“你的胆子真的是很大。得罪我也还罢了,连宁师爷这样的人你也敢得罪?你呀你,真的是谁的女人都敢勾引!我的女人也还罢了,她虽漂亮,但他妈的天生贱!可怎么宁师爷的女人你也敢勾引?”他伸手做了个杀头抹脖子的姿势,微微一缩头:“你可要知道,我的口味虽说怪,可还没怪到你那个地步。”他扫了阿榴脸上那瘤子一眼,吐舌笑道:“对不住了,宁夫人。何况,宁师爷的女人,就算美如天仙,让我再有兴趣,可打死我我也不敢的。”
他说的话似真似假,说完又眯着眼睛一笑:“你就不知道宁师爷这家伙到底有多阴损!我一向都得防着他点儿。因为,除了我以外,没人知道他这个‘兜底师爷’到底是怎么个‘兜底’。”
他语中还在调笑,宁默石的面色忽变得有些微妙。开王爷已大剌剌地坐下,四平八稳地道:“说吧,那道密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匪精的脸色却已变了,他恶狠狠地盯向了宁默石,他的声音一下扯得好直,冷冷道:“没想到,我京展英雄一世,最终会栽在了你和你的女人手里。”只听他怒着声音道:“你恨我勾引你的女人我不怪你。可你要是男子汉大丈夫,以你的声势,凭什么不自己出头,却要借开王府的势力来对付我斩经堂下子弟?”
他一出声,外面的灾星九动中的三人脸色就变了。鬼楚的目光中也有杀机与恐惧——他与巫毒并列灾星九动的双巨头,面和心不和,一向互有猜忌,却也一向知道,巫毒手底下的活儿绝对较自己只高不低。
巫毒是开王爷请来的高人,而他,不过是开王爷身边的私密。
而巫毒,就是栽在这匪精手里!
匪精的手忽向怀里一掏。他一动,花厅外的人就动了。
可、一道惨白的光芒已在京展手中腾起!
斩月轮——这就是匪精京展称雄江湖黑道的独门利器:斩月轮!
他攻向的却是宁默石,这屋内,只有他最弱最好杀。
看来今天就是留下了京展,他也要拼回些本儿去。
他出手极快,开王爷却面色不变,一直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
阿榴的身子却忽然腾起。她一出手,就是两把锥子。只听她尖声叫道:“我没骗你,也没故意害你,但你却不能杀他!”她脸上的神色变得极为悍厉——不管有谁要杀宁默石,除非先趟过她的血身子去!
有她挡在眼前,匪精的出手似也迟疑了一下。
看到他的情分,开王爷在那边不由开心一笑。阿榴的锥子却收势不及,一扎就扎进了京展的左肩里去。
开王爷在旁边笑得更欢了,拍手道:“难得,难得,没想到匪精这样的强盗还真对宁师爷的女人有那么点儿手软的意思。宁师爷,你对这女人现在有什么感想?”他说着行向桌边,端起了一壶酒,自斟上一杯。
匪精与阿榴面面相对,阿榴低声道:“我、不是有意伤你。”接着她眼里闪出的却是两道刃光,那是宁默石的贴身护卫出手了,他们就藏在窗外。窗子一破,刃光就起,直攻向匪精的身上。
阿榴的脸色就变了,推了把京展,叫了声:“你快走!”
——宁默石的贴身保镖是名驰天下的三大镖局联手训练出来的。有他们同时出手,只怕任谁也别想全身走出这小花厅去。
而厅外,天知道是宁默石与开王爷布下的什么杀局!
她身子一挡,就向那两道刃光挡去。匪精已被他推动,可他空中折身,斩月轮的光芒却忽又暴起。
这一次,他袭向的却是开王爷。开王爷的眼光却缩成了一根针,他“嘿”声道:“我早料你如此。”然后,他的两只胖手一搓,一股肉样的香气就在这小花厅里升起。
他敢直面匪精凭什么?
“谁是开封城里的第一搏杀好手?”——如果有人敢当他面问起这个问题,开承荫一定会当仁不让地回答:“我自己!”
没错,他的“声色手”决不仅仅是花架子而己。
他一动,匪精身后门外灾星九动中的三人就动了。他们已直奔花厅,追袭京展身后。
厅外宁默石的两大护卫绕过阿榴,也向京展身后追击而去。
斩月轮惨白的光华也劈不破开王爷那“声色手”护就的防卫。身后的三个灾星却迫命似的追了上来。还有宁默石的两大护卫。
结局应该只有一个,那就是:京展死!
阿榴眼中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勾搭上了自己,她早料到了京展最终也只有一个死局。
——无论他多强,他不过是一个黑帮老大罢了。
那惨白色的强光已暗,因为它已止住,被开王爷的手夹住。京展身后的刀光却已腾起。那是开王爷手下夹击他的攻势。这时,一道细小的银光却在开王爷身后升起。那是一把平常而锋利的银色刀子。
那刀光一起,宁默石身边的两个护卫忽在灾星九动三人全无防备之下,在他们全力攻向京展之时,就向他们攻了去。
银刀一插就插进了开王爷的后心里。
开王爷愕然回头——绝命一击,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绝命一击!
他一掌拍下,可那一刀竟当真邪门,居然瞬息间已封住了他全部的内息。这一掌也就击得是如此无力。它只是轻轻地落在了宁默石的肩上。宁默石忽然抬眼冲他一笑。
这一笑好清好纯,连阿榴的眼也花了——有多久没看到他这样笑过了?那像是当年那个纯净少年的无邪一笑,而这些年来,宁师爷早不再是他开王府里的那个管账师爷,而是名驰黑白两道的一代智囊。
他已好久没这样笑了,他现在稳健得像一个真正的男人。
可他却发出了孩子气的一笑。似终于把握住了一点真正的欢喜。
京展也忽然笑了,笑时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
他的刀缓缓劈下。而他口里的话也慢慢地刺向开王爷的心:“他早知道你一向防备着他,他知道你的疑心大,可他也知道:你怎么也猜不到他不用和我见面,却用自己的女人跟我传递讯息吧?嘿嘿,你还当我是傻子?你才是真正的大傻子!接那道密旨的不是我京展,而是他。我斩经堂就是在宁师爷的纵容下坐大的,他为什么突然要绝我门下子弟?可惜,你永远不会想到一个男人和奸夫的联手而已。”
他刀气已破开王爷气息的防护,宁默石手中的刀柄也就在这样的时刻轻轻按下。
京展的斩月轮突然倒向,杀向灾星九动中的三人。这一天,他等了太久了!那些买给阿榴花花绿绿的首饰可不是白买的,他在簪子、镯子的中空内都藏了他的问题:宁师爷,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知道宁默石有心,自己和阿榴的关系瞒不了他。宁师爷也借阿榴钗饰回答了他的问题。
开承荫不敢置信地望向宁默石。宁默石慢慢地抽出刀子,刀锋利得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只听得他轻轻一叹:“这十多年,我还是不会武,但我研究过你。我只练了这么一招。”开王爷低声一叹:“你的一招,却强过别人的千招万式。”
因为——你会造局。
宁默石却有些悲凉地看着开王爷:“你想来已知道开封城中流传着的有一道京中传出的密旨,策划它的是当年封家的人,只是你绝没有想到,那接密旨的人是我。不是斩经堂,而是我。”他的声音忽然扬了起来:“旨意就是,皇上叫我暗地里除你!”
这一句话像是重重一击,击在灾星九动那三人的心上。宁默石一向不用真的出手,他的话就是他的武器。
——鬼楚逃。斩月轮落下,灾星九动中其余两人死。在开王爷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宁默石忽很低柔地问:“你还记不记得这把刀子?”
“你什么都算计定了?”阿榴的脸上有着一丝苦笑。她把头发盘在了脑袋后面。结婚以后,她头一次把自己的头发像个平常女人一样盘起。
她已不惧于在默石眼前露出自己的瘤子。她接下来的声音却比黄连还苦:“原来,我只是不知觉中可以让你用来和匪精传递讯息的一个女子。”一扬头,“可我一直还以为,我真真正正的是你的妻子。”
泪流下来:“哪怕夜诱,哪怕艳遇,我还一直以为,我就是你的妻子。”
庶士园内,已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一切都平定了,开封府内一切平定。开王爷传出的死讯是暴毙。他的幼子接替了王位,可他所有的一切势力都要依靠宁默石。
这传嗣之举是皇上那里下的密旨。有他撑腰,当然开封城里的一切都不言而喻可以摆平的。
阿榴只有苦笑,只有佩服默石那深藏的心计。而那小王爷,就正是西林春的儿子。
——一切原来还是为了她,原来一切都是为了她啊!宁默石没有说什么话,他的脸色很疲倦很疲倦,他的整个人看着都那么疲倦。他忽把手轻轻搭在了阿榴肩上。
阿榴心中一跳,可只是槁木死灰似的跳了。她想躲开,可习惯了,终究没动,终究还是习惯在这个男人面前这么委屈自己。
宁默石忽然开口:“阿榴,你可不可以帮我洗个澡?”
阿榴不由一愣——什么,洗个澡?他这时居然说什么洗澡!
可,他的举动一向都有深意。阿榴默然半晌,轻轻地点头。她还是不忍违拗他的意思。
一个大大的木桶,香柏木的,木纹里散发出一股死了的香意。
水很暖,腾腾地冒着水汽。阿榴把自己的袖子挽起。她的左手拿着皂角,这情形她早已无数次幻想过了的,里面倒没有什么声色的意思,只是这情景,会让她觉得,自己真像是默石的妻子。
她毕竟只想做、他的妻子。
——默石真的很能干。只一句话,就可以让自己马上感觉到自己是他的妻子。哪怕,西林春……还无比真实地在那里。
她眼角的余光在看着宁默石。宁默石站在木桶的热汽外脱衣。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阿榴面前脱衣。他脱下了苍白色的外衣,内衣也是苍白的,然后是小衣,然后露出他苍白的、极为匀称的、却已不再少年的身体。
阿榴的目光拂开水汽向那身体望去,这还是她作为一个妻子第一次看到她自己男人的身体。
——默石长得可真匀称。这样的身体,如果想拥有,当真自己是痴心妄想吧?他确实该配的是西林春那样的美女。
她的眼光有些涩涩地向他身上看去,看着看着,只觉酸涩,眼中从未有过的涩。可然后,她不安起来,她这时才发现:他一切如常,只是腿间有一条细细的痕迹——这么完美的身体下,有某一处竟有一道刀痕的。
那是,……至阳穴!阿榴眼中的泪忽簌簌而下。她是七巧门的高手,七巧门一向精于暗算之术,知道怎么样表面上全无伤损却可以去除一个人某一方面的能力。
怎么会这样?她没想到会这样,她不要这样!哪怕默石再对自己怎么全是欺骗,哪怕他对自己再怎么全无情分,哪怕他真的暗恋的是那个叫西林春的女人,哪怕他真的是一再地毫无情面地利用自己,她也不要他这样!不要他悲惨成这样!
宁默石却已轻轻地跨进了木桶,坐了下去。水淹没了他的身体。他的脖颈挺直在木桶边际,似乎在支撑着他的骄傲。他苍白的皮肤很细致。这一刻,他终于看着重新又像个孩子。
他的身上并不脏,一点儿也不脏。他的口里却轻叹道:“我要好好洗洗,我身上,太多灰泥了。”
阿榴的手拿着皂角在他的肩上蹭过,眼泪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宁默石的肩上。
她想问、她想找出那些害了默石的人、她要让他们生不如死!可她不敢问,生怕这一问,就打破了宁默石所有脆弱的自尊。宁默石忽然伸出了一只手,露出水面,在水面上细细把玩着一把银色的锋利的刀子……正是他杀了开王爷的那柄刀子。
他忽很坚强地道:“就是这把刀子。”
“正是它,开王爷曾用它,把我生命的内容都摘了去。”
……那一日账房的事后,开王爷所惩罚的人不止西林春一个人而已。他对宁默石的惩罚更加严厉。
而且是在那场惩罚后,他才会那么信任他的……
阿榴咬着嘴唇,几乎忍不住要痛哭出来——开王爷,原来是开王爷。默石要报复的不是自己,而是开王爷!
她要咬住的还有她的哭声。她忽然明白了默石为什么能如此获得开王爷的信任,出入内宅,全无避忌。为什么他看开王妃的眼神会那么怪……
宁默石很安静,一两句地对她说着。他只需要一两句。可阿榴却情愿他永远不要再跟自己解释。一切,都只是一两句。
然后,宁默石道:“阿榴,这些年,我真的好累好累。”阿榴哭都哭不出来了。他虽只是一句,却已说尽了他所有的故事。她的手温柔地在他肩上默默地搓洗。宁默石闭上眼,水汽渐渐淡了下去,只听宁默石微弱地说:“好凉,不够热、总是不够热呀。”
阿榴忙提起大水壶来续热水。水汽重新腾起,遮住了她和宁默石宁静的面孔,遮住了一切,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宁默石静静地躺在木桶里,想起他的十七岁……那个西林春悄悄来到他账房的那香艳的一夜,那个他在漫天风露中傻站的一夜,那个他极力躲避的一夜……
那一夜后,那个严厉的惩罚是什么?那老得不能再老的王府太医皱巴巴、脏污污的脸……还有,那一把刀子如何摘取了他所有快乐的理由……他的生命从此不再充实……那样尖锐的一种锋利……
尾声:
宁默石是突然消失的。开封府里,现在最有权势的是一个女人。
——那是阿榴。
宁默石把他在白道上的所有势力都交到了那个女人手里。
那女人虽独居庶士园,但、她现在可坐的是开封府六扇门的头把交椅。
“女捕王”阿榴,现在江湖中的人都这么尊称她了。白道上的镖局武院每月都会送来为数不菲的红利,她甚或还可以干涉开王府里小王爷的养育。她接手了宁默石所有的权力。
他不只留了一个空名分给自己,他还留给了她一个男人,一个精猛的、在黑道里真正呼风唤雨的男人,他说:“匪精其实是个不错的男人。”
他看着她的眼:“不要因为我而怀愧,做你自己想做的。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是我好多事对不起你。”
——那个绽放人间所有生命力的夏又来了,庶士园里的草木欣荣,阿榴坐在园中笑了出来:不错,她是“锥心女”,他是“匪精”,无论怎么说,他们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绝配吧?
可……一袭苍白衣衫的幻影从眼角掠过,似已把她生命中所有对美好的期望卷裹而去。
她面上恬淡地笑着。笑里,全是一种睥睨的风情与在这无聊的生中最无奈、最无从选择后寻找到的惨恶的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