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说着,便背了几个筐和包袱在身上,又惊奇道:“呦,这是甚?这样大的橘子么?长得又像个梨!倒是没见过。”

铁柱闻言也伸着脖子瞅了一回,也不认得,便笑着问展鸰,“掌柜的,您这又是从哪儿捣鼓的稀罕玩意儿?咱们竟都是没见过的。”

自家掌柜的十分与众不同,隔三差五就要倒腾些新花样,他都见怪不怪了。

“这是柚子,南边来的鲜果,你们打小生长在北地,没见过也不足为奇。”说起这个,展鸰也有些兴奋,“听说是大船运过来的,难得还颇新鲜,等会儿剥两个大家尝尝,赶明儿取一些熬成柚子茶。”

还有一些柿饼、大梨,都十分肥厚,滋味鲜甜,正好买回来当年货。这两种都可滋阴养肺,对身体不错,后者还能加上川贝枇杷的熬点糖梨膏!

沂源府冬日天冷干燥,好些人都多了咳嗽的毛病,尤其是展鹤这小家伙,捡他的时候本就冻着了内脏,如今全都发作起来,经常一咳嗽就是大半夜,睡都睡不好,听着叫人心疼。偏偏又没有立竿见影的法子,大夫也说只能慢慢调养罢了。

好在展鸰和席桐都对锻炼颇有心得,每日都带着小孩儿做些运动,现在已经比刚来的时候好了很多,昨儿去大夫那儿复查的时候也说很好,让坚持呢。

铁柱和大树听得越发出了神,啧啧称奇,马屁不要钱似的肆意流淌,“真不愧是咱们掌柜的,当真见多识广,果子竟还能熬着吃!”

展鸰自问是个大俗人,正常情况下也挺爱听这些甜言蜜语的,便努力做出一副谦虚的模样来,抬起手往下压了压,“好说好说。”

又看向铁柱,“如今你也练得口齿伶俐了。”

倒是大树才来,人又老实,说起来明显不如他溜。不过还有机会嘛,好好努力,以后肯定能顺利成长为一名合格的……马屁精!

铁柱跟着大家相处久了,脸皮也厚了,“应该的,应该的。”

众人都朝天笑了一回,席桐这不爱笑的也止不住乐。

后头展鹤给席桐抱下来,站在雪地里摇摇摆摆的走,偏手里还提着一盏灯笼,风一吹,越发东倒西歪了。

大树瞧不过去,本想帮他拿着,怎奈小孩儿十分倔强,死活不给,又使劲举着给他看。

小孩儿不说话,大树又没跟他培养成眼神交流的默契,只是大眼瞪小眼,最后干巴巴的来了句,“呃,大爷这灯笼怪好看的。”

小孩儿就拧起眉头,噘着嘴哼了声。

席桐抬起大手拍了拍他的小脑瓜子,帮忙解释道:“这是他自己猜灯谜赢的,自然珍视。”

仿佛是配合他的话,展鹤也很骄傲的挺胸抬头,肉嘟嘟的双下巴都抻平了,将灯笼举得更高了。

于是铁柱和大树纷纷惊呼出声,三百六十度环绕立体声的围着展鹤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吹捧,尽管表情浮夸,演技拙劣,但依旧成功的将小东西美的合不拢嘴。

不过说起来,他们的称赞却也未必全是奉承,这才几岁的孩子?寻常百姓家里的连字都未必认识呢,人家竟会猜谜了?真真儿的了不得!

出去几天回来,难免忙乱,一群人都忙着归置展鸰带回来的东西。而展鸰先盯着展鹤洗了手脸、喝了姜汤,这才放心打发他去读书练字,自己却不想歇着,径直进了厨房,准备炸点萝卜丸子和蘑菇。

马上就过年了,不抓紧点要赶不上了。

没什么男女有别,席桐跟着进去打下手,清洗、切丝都是他的活儿,展大厨立在灶前的形象简直高大伟岸。

尽管已经看过很多次,但每次看,席桐每次都会觉得神奇。

这么些个不大像样的食材,经过这双巧手处理了,竟会变成无上美味……

展鸰的动作熟练又轻盈,好似蕴含着某种奇异的韵律,一点儿不会因为是在厨房而显得杂乱,反而让人看了就不自觉放松。

把萝卜丝放在面糊中搅拌的差不多了,再打上两个鸡蛋,彻底搅拌均匀之后油锅也烧热了。她一手舀萝卜丝面糊,一手用小一号的瓷汤匙在里头一按一转一拨,一个汤圆大小的萝卜丸子就乖乖跃入油锅,发出吱啦一声轻响。

一个又一个,热油表面很快便挨挨挤挤的浮起来金灿灿的丸子,展鸰时不时地用漏勺拨弄几下,防止它们粘连。而随着她的拨弄,空气中的香味越发浓郁了。

时候差不多了,展鸰将这一锅捞出,放在草纸上头滚了几下,将大部分表面浮油吸走才转移到大托盘中,又顺势分开柴火调小了火,好让油温不至于过高,起身时顺手夹了一个递给席桐,“尝尝味道如何,小心烫。”

大约是加了鸡蛋的缘故,萝卜丸子表面黄澄澄的好看,跟交错露出来的绿色萝卜丝相互映衬,十分好看。因才刚出锅,上头还能隐约看见有细小的油花迸溅跳跃。

席桐就着筷子使劲吹了几下就咬入口中,又缓缓吐出一口热气,满意的点了点头。

刚炸出来的丸子表面酥脆,内里鲜嫩,偏偏又蓬的极好,口感绵软又富有弹性,而萝卜本身带有的辛辣之气已经所剩无几,唯剩盐津津的咸香……

不亲口吃过,谁能想到那些被人瞧不上眼的萝卜竟能美味至斯?

炸完了萝卜丸子差不多就晌午了,大家中午就有新菜加餐,吃过饭后,展鸰果然剥了两个柚子给大家尝鲜。

柚子虽然不如后世空运过来的新鲜,可也还好,表皮被撕裂的瞬间,那些细小的水珠便迸溅开来,空气中迅速弥漫开一股陌生的酸涩清甜。

李氏他们都哎呦哎呦的叫,围着看西洋景儿似的高兴,又七嘴八舌的议论。

“这皮竟这样厚?别是欺负咱们掌柜的面嫩吧?”

“是哩,闻着是好闻,可这下水这样大,怪叫人心疼的。”

“熏熏屋子倒好……”

展鸰就笑,细心的替展鹤将柚子肉外头的膜去了,顺手递给席桐一瓣大的,又叫大家都尝尝。

铁柱等人还不好意思吃,连连推辞,“掌柜的,冬日蔬果本就贵得很,南方来的又有运费,怕是更贵了,我们吃不吃也没什么,留着您和二掌柜还有小少爷吃吧。”

“如今客栈买卖越发好了,也有你们的功劳,区区两个柚子算什么?”展鸰笑道,亲自掰开推过去几瓣,“日后更红火了,我且有更好的呢!到时候保准你们打嗝儿都是肉味儿!”

众人就都下意识去看铁柱,想瞧瞧这位大哥作何反应。

铁柱迟疑片刻,果断拿起来,“既然掌柜的都说了,那就吃!”

他跟的日子久了,知道自家掌柜的不是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为人十分展样大方,一味推辞反倒不美。

柚子不比橘子那么细腻甜蜜,口感也更有弹性,口味尤其清新,冬日吃了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众人都赞不绝口。

瞧着大家吃的满足,展鸰心里也怪舒坦的,刚要下手剥,眼前却递过来一瓣干干净净的果肉,皮膜种子脉络都没了,张口就能吃的那种。

一抬头,席桐就冲她抬了抬下巴,有些无奈,“你就是个操心的命,光顾着让别人,快吃吧。”

堂堂掌柜的买的东西,自己竟最后一个入口,像什么话!

展鸰也不矫情,道了谢就吃,酸酸甜甜,一直美到心里去。

别说,手巧了就是占便宜,换她自己弄,绝对弄不来这样又快又干净的。

席桐轻轻扯了扯嘴角,又拿过几瓣来清理,最后展鸰和展鹤都吃不过来了……

“对了,掌柜的,”小五小心翼翼的吃完了分到的柚子,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前儿您放假,俺家去也碰上几个邻居串门,好些都是来打听这活儿的,也有想来的,托俺问问咱们客栈还招不招人。”

“是哩!”大树等人也纷纷点头,就连李氏也跟着附和几声,好似想多说点儿什么,到底又怯怯的咽了回去。

早前展鸰叫铁柱出去招人的时候,其实很多人都看见了,只是心存疑虑,害怕这开在荒郊野岭的客栈靠不住,就都没来。

谁知小五他们这回家去探亲,不光全须全尾的,还拿了攒的几百个月钱、掌柜的给的年货,更兼整个人都胖了一圈儿,瞧着红光满面,说话也比以前大声,好似城里的大老爷们一般体面了,同村中其他面黄肌瘦的百姓形成鲜明对比,大家哪里能不动心呢?

早知道是这等美差,他们一开始就去了!

展鸰想了下,道:“也罢,倒是也还缺些人手,回头若再开了店,就更腾挪不开了。这么着,你们家去之后先说说咱们的规矩,该怎么着是怎么着,不许夸大其词,也不许避重就轻,年后谁想来的只管来,留不留的下端看个人吧。”

众人都谢过,二狗子敏锐的抓住了关键词,“掌柜的,您还要开店呐?”

“瞧瞧再说。”展鸰笑笑,没说太多。

大树这些有家可归的,明儿一早就要走了,众人都抓紧时间帮着打扫、贴对联、帖福字,直忙活了一整日。

展鸰是掌柜的,到底又是个姑娘家,众人便都不叫她插手干活,连带着席桐这个二掌柜和展鹤这个小大爷也给一起撵了出来,扎堆儿蹲到墙根儿底下晒日头。

暖融融的太阳晒得人昏昏欲睡,要是怀里再抱一只老猫,那可真是提前体验退休生活了。

三人干巴巴的仰头看了会儿天上流动的云彩,有一下没一下的舔着糖瓜,不知谁的肚子忽然咕噜一声打破沉默。

展鹤双耳微红,偷偷看看展鸰,再偷偷瞧瞧席桐,见他们都目不斜视的,也跟着坐直了,又学着席桐板起包子脸,自觉有威严了许多。

唔,哥哥姐姐肯定没听到!

展鸰摸了摸肚子,笑道:“天气冷,食物消耗的越发快了,分明才吃了东西没多久,竟又觉得腹中饥饿。”

席桐也笑,“也好,干坐无趣,边吃边聊吧。”

展鹤的眼睛亮晶晶的,捏着两只小手,仰着脑袋看展鸰,好像带着点儿讨好的小狗。

展鸰笑着捏了捏他的腮帮子,两大人干脆将他从地上提起,转身进入厨房中翻找起来。

打了空中秋千的展鹤兴奋极了,落地之后还在捧着小胖脸儿回味方才腾云驾雾的感觉,只是却又不好意思再要……

天气冷,厨房的灶上差不多天天滚着骨头汤,有时是牛骨,有时是猪骨,还有的时候是鸡鸭架汤,里头又加了好些防风除寒的黄岑、白术等药材,当真是各具风味,好喝又实用。

展鸰见还有李氏做的硬面素饼子火烧,就拿了几个掰成一口大小的小块,又提刀去片了些薄薄的五花肉,将肉在锅中煸油后再加一点花生油,然后放些葱姜丝爆香,入骨头汤烧滚之后倒入火烧煮透。

她又打发席桐取了些豆芽,快手快脚的用姜醋清炒了,再挑些诸锦送的风干大海虾略摆一盘,荤素搭配、海陆都有,也十分丰盛了。

煮好的骨汤火烧劲道却不软囊,虽然没有馅儿,可因为有五花肉和花生油的香气,再有葱油添色,与那小麦特有的淳朴味道相互融合,吃一口便觉踏实。

就好像一直在外漂泊的游子,历经艰险,孤苦无依,有朝一日忽然回到了久别的故乡,哪怕目光所及之处再如何简陋,却也有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安定和舒适。

再挑几筷子豆芽,吃口虾肉,喝口微烫的骨头汤,身侧的小火炉烧的欢快,耳畔回荡的是外头呼啸的风雪,太舒服了!

席桐帮着端了碗筷,无意中瞥见地上竹筐里还有几个黄皮地瓜,竟又抓了几个塞到火炉底部的灰烬中焖着。

见展鸰似笑非笑的看过来,席桐下意识摸摸鼻子,“黄皮地瓜是金色的瓤儿,甜着呢。”

这么好的地瓜,那必须得烤啊,出来之后保准蜜汁子似的甜,其他做法都糟蹋了!这是原则问题,绝对不可能退让的。

仨人也不讲究什么排场,只搬了小桌围着火炉坐着,一人一碗雪白骨汤做底的煮火烧埋头大吃。

展鹤人虽小,但野心不小,坚持要跟展鸰和席桐用同样大的海碗,不然就不乐意。

没奈何,展鸰只好给了,不过只给装了约莫三分之一的量。

小朋友这才满意了,两条胳膊抱着足有自己肩膀那么宽的大海碗,直接将脑袋埋进去吃。

他抱不起来……

展鸰看的直乐,觉得这些小崽儿刻意模仿大人的行为十分有趣,就忍不住又捏了捏小孩儿软唧唧的耳垂。

展鹤一脸茫然的抬起头看她,嘴巴上满是油光,还挂着一段葱花,自己又捏着塞到嘴巴里。

“吃吧,慢点嚼。”展鸰失笑,又给他剥了个虾。

吃了一回,席桐慢悠悠的剥着虾问道:“才刚你的意思,是要开分店么?”

说着,他抬手往炉子里加了块碳,又拨弄几下,叫炉火烧的更加均匀。

唉,可千万别把地瓜烤糊了啊……

展鸰笑笑,“有这个想法,不过正式付诸实践可能得等一会儿,毕竟店铺没有、合适的人选也不够。”

席桐点了点头,忽然好似尘封记忆被唤醒一样直勾勾的盯着某个方位:“说起来,灌的香肠差不多能吃了吧?”

展鸰:“……”

这都何种程度的话题跳跃?好不容易攒起来的正经商业气氛都没了!

她用力捏了捏眉心,破罐子破摔的跟着划算起来,“应该可以了,赶明儿就都收起来吧,吹得太久太干太硬也不好吃。”

灌好的香肠可以上笼屉蒸熟了切片吃,也可以用沙煲做煲仔饭!再讲究的,还可以额外用油煎一下,啧啧,那可真是不管怎么样都好吃。

俩人畅想了一下香肠的美味,齐齐咽了咽口水,忽然就觉得充满期待的生活特别美好……然后这才重新回归到先前的话题。

展鸰清了清嗓子,又拍拍脸,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严肃一点,这才去拖了张小矮桌过来,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展开。席桐只看了一眼,瞳孔便剧烈收缩了下,当下啼笑皆非道:“这图,你可别叫旁人瞧见。”

地图是展鸰在羊皮纸上头手绘的,囊括了周边地形地势和城镇分布,尤其是黄泉州城内格局,因她前后去过很多次,简直细致入微。上到城墙上面马面等设计和兵力部署,下到城内干支道路和各大商铺分布一应俱全,当真一览无余!

虽然四周一片还是空白的,但不难想象,只要是她目光触及的地方,总有一天会原原本本的呈现出来!

太可怕。

毫不客气的说,这样一份地图俨然已经具备军事和政治价值。若是给有心人发现了,转头就能告他们是奸细!

席桐一直都知道展鸰的本事,可以前习以为常倒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到了这个大背景下,空前强烈的对比终于让他再一次意识到了问题本质的严酷性,这才忍不住出声提醒。

展鸰笑着点头,“我自然明白。若是外头能买到现成的,我又何苦费这个工夫?累都累死了。”

如今的地图都掌握在执政者手中,奉为机密,哪里是普通老百姓想看就能看到的!可现代社会的他们看惯了地图,忽然到了这里要什么没什么,实在苦恼的很,没奈何,只得自力更生了。

展鸰指了指一家客栈所在的位置,差不多是在黄泉州和福园州的中间,又点了点黄泉州内街边几处,“这些日子来客栈吃饭的,除了过往客人之外,还有不少是之前曾从这里走过的黄泉州居民,算是妥妥儿的忠实顾客。我不止一次的听他们抱怨说离得太远,想吃些什么都不方便,故而萌生了一个念头。”

黄泉州经济发达,有闲又有钱的百姓不在少数,他们十分喜爱尝试新鲜刺激。城中许多老字号的酒楼饭庄虽然也同样可口,但到底这么些年下来一成不变的,任他是个佛祖也该腻烦了。

如今好不容易平地里冒出来一个十分与众不同的一家客栈,众人自然忍不住要来尝尝鲜。

好些曾经在客栈住过的都成了回头客,而这些回头客往往又会带一些新客人来,之后这些新客人又会变成老客户……如此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怎能不令人振奋?

“你要开店?”席桐无缝衔接道,说完又摇了摇头,“不对,若是开分店,倒没必要说这些。”

一家客栈主打的是客栈的买卖,但不管是从现实还是展鸰方才说的话来看,都不像是要开客栈,反而像是要……开小吃店的意思。

“知我者你也!”展鸰开开心心的跟他击掌,又道,“总把东西委托给别人卖也不是长久之计,且不能掌握主动,不美!可若是直接开分店,风险太大不说,资金回笼的周期也太长了。”

“我几次去都暗暗留心了,黄泉州城内共有排的上号的客栈大小共二十多家,除了逢年过节和科举考试,平时有大半都是闲置的。而偏偏投入本钱又高,若是贸然开客栈,实在是有些冒险了。咱们初来乍到,他们未必不会合起伙来排挤……”

席桐闻言点头,斜眼看她,“那么,你是想走农村包围城市的道理呢,还是鲸吞蚕食?”

“前者吧,”展鸰道,“毕竟伟大领袖的教导还是很值得借鉴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嘛!”

她略整理了下思绪才继续道:“我同许多经常在外奔波的客人们打听过了,如今各处民道上的买卖依旧存在巨大的空缺,短时间内根本不必担心客源。我们可以先在城外开客栈,城内开熟食铺子或是餐馆,慢慢打响知名度,渲染群众口碑和好感。等回头他们都记住了,日后出门在外看见一家客栈的招牌,自然也不会太排斥!”

官道上自然是不怕的,可民道数量众多又迂回曲折,存在巨大的管理漏洞,偏偏又是占人口绝大多数的百姓们最常走的路,这就直接导致许多客栈宰起人来肆无忌惮。

这还算好的,破财免灾罢了,更可怕的是,因官府无力管辖,还有许多黑店滋生,人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通过前段时间去给自家店铺落户的经历,展鸰也看出来了,其实官府本身也是很希望有这种管理规范的客栈出现的,一来能给官家创收;二来他们主动去登记造册,一旦出了什么事,说查也就查到了,自然欢喜。

既然官方没问题了,那么归根结底,就是两条腿走路。

既要让客人们对客栈的周到服务和物超所值的居住条件念念不忘,又要反复提醒他们一家客栈食物的美味,二者缺一不可!

席桐这才算明白了搭档的野心,“先小后大,你是要开大庆朝头一号连锁客栈!”

展鸰嘿嘿笑了几声,颇有些得意和跃跃欲试,“怎么样,成不成?”

“成!”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席桐忽然觉得有些晕眩,当下用力点头。

他心中突然涌起来一点想法:或许自始至终对方最吸引自己的,便是这种根植于灵魂的活力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她就好像太阳,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光和热,让人不自觉想要靠近。而一旦碰触了这种温暖,就再也不舍得放手。

然而第二天,席二掌柜的不高兴了。

因为昨晚……出了点事故。

他跟展鸰聊的太投入,竟然把炉灰里还有地瓜这事儿给忘了,而那火炉烧的又旺,等他次日一早醒来时,发现厨房里的李氏对着刚从炉底扒拉出来的几块形状诡异的碳小声嘟囔:“这是谁呀,偷摸的烤地瓜,偏又不来拿,这不是糟践粮食么,作孽啊作孽……”

作孽的席二掌柜整个人都不大好了,立在原地发了半天愣。

他素日对外并没多少表情,李氏一抬头就给吓了一跳,觉得这人大清早就满面阴沉盯着自己……于是直接就嗷嗷叫出来了。

弄明白原委的展鸰笑的老半天直不起腰来,席桐表示自己很生气,生气的中午都不想吃香肠了!

笑的打跌的展鸰只好又赔不是,亲自去取了香肠蒸好了,按照五香和甜辣的口味各切了一盘,亲自端着去敲门。

门倒是开的挺快,但席二掌柜的表示自己也是有排面的人,绝不可能被区区两盘香肠给哄回来。

至少,至少得加碗葱油面!

“要豆面的!”他这样着重强调了。

展鸰都要被他笑死,到底还是去取了些豆面掺了,现场和面。略醒了之后擀成面皮,再叠起来切成粗丝。

先用葱丝爆锅炒香,加水煮开后下面。

豆面面条又不同于日常吃的纯小麦面条,煮出来的汤汁儿都好似格外浓稠些,隐约有种豆浆的香气,再加一点葱油的味道,真是很扎实了。

为了安抚痛失烤地瓜的席大爷,展鸰又狗腿兮兮的给他卧了个荷包蛋,然后还特意展示给他看,“你看,都是一样的面,但是你有个蛋,我没有!”

席桐差点把自己呛死:“……”

——

日头渐渐升起来,大树等人先后来辞行,这一去就要到初五才回来了。

大家都走了,倒是素来勤勉的李氏磨蹭着一会儿说要再擦擦灶台,一会儿说哪儿打扫的不干净的,还时不时偷瞟展鸰几眼,张了好几次嘴,却没憋出一个字儿。

其实展鸰早就发现端倪了,原本还想等李氏主动开口,谁知这都从早上等到快晌午了,对方竟然依旧将沉默是金这招牌保住了。

她叹了口气,主动出击,“你有事儿?”

“啊?!”李氏的身子猛地一缩,好似受惊的鹌鹑,面红耳赤的道,“不,俺不,没没没事!俺,掌柜的您慢走!”

瞧她结巴成这样儿,方才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展鸰笑了声,冲她招招手,“不必有什么顾忌,如今厨房就你我二人,有话但说无妨。可是家中遇到什么困难了?”

李氏哎了声,紧张的搓着衣角,听到最后那句又连忙将脑袋甩成拨浪鼓,“没有的事儿!托掌柜的您的福,俺家人一切都好,左邻右舍都说俺有福气!”

展鸰点点头,话里话外就显而易见的带了点儿催促,“那是什么事儿?”

李氏一张脸腾地红透了,她看着前方展鸰的背影,腔子里一颗心脏砰砰直跳,好似下一刻便会炸裂开来,憋得胸膛都有些痛了。

她,她实在是有些张不开嘴,但回想起公婆与男人说的话,就又重新鼓起一点勇气。

正好展鸰等了半日也没等见动静,便要转身,李氏一紧张,双膝一弯,立刻就要跪下。

得亏着展鸰这些日子给人跪怕了,一看这预备姿势就头皮发麻,说时迟那时快,身体本能的向前窜出,一把拎住了李氏的肩膀!

然而李氏本就紧张过度,又想到要说的话,难免两腿发软,此刻被展鸰一拽,整个人都要瘫了,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前扑去,径直叫展鸰接了个满怀。

展鸰这一系列动作都是身体自主反应,还没回过神来呢,就觉得胸……被人撞的好疼!

她呲了龇牙,才要说话,眼角余光却瞥见席桐从外头经过,一见她们俩这搂搂抱抱的暧昧姿势,两道眉毛都要从额头上飞出去了。

展鸰:“……”你那什么眼神儿?

等两人终于面对面坐好,不对,是展鸰坐着,李氏站着,已经是约莫一炷香以后了。

李氏的头脸脖子都红的发紫,展鸰叫她坐她都不敢坐,又羞又臊,简直恨不得一头碰死。

老天爷,她方才都做了什么!竟然,竟然拿自己去撞掌柜的,还给二掌柜瞧了个正着!她,她还不小心把脑袋碰到了,碰到了掌柜的那儿……

想到这里,李氏就觉得自己天灵盖上呼哧呼哧冒热气,脑袋往下一压再压,很想直接按到胸膛里去不要见人了。

展鸰抬手揉了揉还隐隐作痛的大白兔,真是啼笑皆非:这都什么玛丽苏似的狗血剧情啊!席桐那戏精还真特么配合!自己是不是得来一句“你这小妖精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事到如今,脸都丢光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正当她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之时,就听李氏几乎是用喊的道:“俺,俺想给掌柜的您当徒弟,以后就给您养老送终!”

展鸰猛地打了个趔趄,险些把自己扳倒,扭过头去,满脸难以置信的问:“哈?啥玩意儿?”

你都快三十了,瞧着又跟四十似的,年纪比我大不说,体质也不如我好,以后有很大几率是我送你好吗?

哎也不对,这关注点貌似有点跑偏……

第30章

自李氏来了一家客栈之后, 展鸰前前后后教会了她十几道菜, 从最基础的颠勺、切菜, 到后头的调味、装盘,都指点过。如今除了那些暂时还属于商业机密的小菜等是展鸰自己秘密配料,再叫旁人打下手之外, 其余一应厨房里的事儿几乎都是李氏做主。

她自己觉得没什么, 李氏紧张都紧张不过来, 又整日忙的管头不顾腚,也没顾得上往深处想, 可回家跟家人一说,公婆和男人都惊得跳了起来。

“甚么?”瘫在炕上的婆婆吓得半边身子都起来了,哆哆嗦嗦的问, “你, 你当真学了人家的手艺?”

“你,唉, 你呀你,平日里看着你也是个老实的,如今怎的也学会这样贪人便宜?”公公捶胸顿足道。

这也就是自家儿媳妇, 若放在外头,指不定叫人说成多么不要脸呢!

新光先安慰了爹, 又转过头来说自家媳妇, “上回我去, 你咋不说哩?你瞧瞧,这可如何是好!”

李氏傻眼了, 喃喃道:“俺,俺没想那么多。”

“不想就成了么?!”公公有生以来头一回对这个儿媳妇发火,拐棍儿在地上戳的砰砰响,气的胡须都哆嗦了,“人家掌柜的那等厨艺,放到外头酒楼里便是大师傅哩!你倒好,什么本儿都没交的就学了人家的手艺,还偷着乐哩!这要是传出去,叫俺们可如何做人!”

对老百姓而言,除了下田种地之外就只有学一门手艺谋生了。且种地是极累极苦的,但凡家里有余力的,削尖了脑袋也想给自家孩子找个师父,结结实实的学门手艺,以后也不必靠天吃饭的土里刨食,终究体面轻快些,且挣得也多。

只是这年月交通不便,人口流动不大,也就导致一块地界内的匠人数量不能太多,不然到时候造成恶性竞争,谁都活不了。所以虽然下头的人想学手艺,可那些匠人除非到了年纪,一般并不愿意收徒。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话可不是瞎说的。

而即便是收了徒弟,也并不意味着师父马上会教你本事,得先熬。

一旦拜了人家当师父,其实就跟多了对爹妈没分别,甚至得比对待亲爹妈更加恭敬,一应端屎端尿洗衣做饭孝敬上头都得受着,前几年是别指望能学到东西。

若是碰到那些厚道的,给你磨上四五年,师父才会慢慢带着你做活儿,然后一文钱也没有你的;若是碰上不厚道的,你且看着吧,到死还是当免费奴才的!

所以当这家人听说李氏不光能挣月钱,竟然还直接学了手艺之后,都给吓蒙了。

厨子,那可是厨子呀!多光鲜体面又实惠的活计?说的不好听一点,当厨子不光冻不着,还饿不着,哪怕不额外吃饭呢,难不成还不能在炒菜和上桌之前尝个咸淡了?若是运气好的,还能得些客人吃剩下的酒菜家去,一家子跟着受用。

所以大部分的厨子都远比常人来的胖,想拜师学艺的也就格外多。

在这淳朴的人家看来,李氏如今的做法同明目张胆的偷盗有何分别?

公公长吁短叹了半日,急得不行,竟挣扎着要出门,想豁出老脸亲自去给展鸰赔不是,好歹叫新光拦住了。

被骂了一顿之后,李氏也吓出一身冷汗,知道是自己最近过得太舒服,掌柜的又太和气,结果一时忘形,竟失了规矩体统。

“那,那可如何是好?”

最后,公公一锤定音,“学都学了,也没别的法子,你先去给人家赔个不是,看能不能认人家当师父,以后跟孝敬俺们这两个老不死的似的孝敬人家,一年到头的几样节礼也都不能漏下,在那里也别只睁着两只眼睛吃,多做活少说话,总没坏处……若是人家不肯收,唉,你,你就家来吧!”

说着,又捶胸顿足的叹气,十分惭愧的道:“唉,你还拿人家的月钱,还往家里捎肉,真是,这可真是!”

一辈子的老脸,都给丢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