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才刚吃过荤腥,众人又仔细洗手漱口,肃正衣冠,这才外头去了。

结果刚出门还没走出去多远,迎面就众星拱月似的来了一群年轻的姑娘小姐,一个个穿着富贵打扮讲究,身边还跟着丫头婆子,架势十足。

其中一个穿着紫色长袄、头戴狐皮风帽的小姐看见诸锦,眼睛都亮了,当下把眼珠转了转,抖了抖手帕子,热情的上前跟诸锦请安,又伸着胳膊要来拉她的手,“诸姐姐,原来你在这里,可是巧了。”

诸锦明显不大热情,避开她伸过来的手,“巧不巧的也没什么要紧,你们略让让,莫把一整条街都挡了。”

因这几日热闹,街两边都摆满了摊子,导致中间供行人车马通行的空间远比平时狭窄,她们这一群莺莺燕燕的往这里一站,可不就堵住了吗?

那小姐脸上的笑容一僵,显然没想到诸锦竟真的这样不给自己面子。

诸锦冲那几个人略略点头示意,便要带着展鸰他们出去,谁知那紫衣姑娘的同伴十分不甘心,又娇娇怯怯的看着展鸰问:“不知这是外头哪位大人的千金?素日里倒没见过,既在这里遇见了,不如大家一同玩耍。”

诸锦脸上的不耐烦简直要化为实质,展鸰偷偷拉了她一下,抬头冲大家一笑,直截了当的道:“哪里是什么千金,这位小姐太客气,不过是城外开客栈的。”

此言一出,众人登时哗然,方才那紫衣小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大惊小怪,打量展鸰的眼神都不对了,“哎呀,竟然是商户?”

虽然如今商户地位好了许多,不似前朝低贱,可也为许多官宦家族瞧不起。本来那些小姐们看展鸰生的年轻貌美,又自带气势,更与素来眼高于顶的诸锦往来密切,还以为她是哪家千金,谁知竟然是商户!

这算什么事儿,瞧不上她们这些官家女子,反倒对一个商女青眼有加,这是打谁的脸?她们的,还是家中父兄的?难不成这也是诸大人的意思?

后来说话的那小姐瞧着比诸锦略大两岁,当下皱起眉头,十分不赞同的道:“你如何竟与此等人往来?回头若是诸大人知道了”

话音未落,忍耐许久的诸锦便干脆利落的堵回去,“我与什么人往来,与你有何相干?”

那女子便羞红了脸,其余的人想说不敢说,又隐隐有几分看热闹的意思,只在后面干站着,略扯了扯她的衣裙算完。

“你,”那位小姐气的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不过还是强撑着款儿,“我可是为了你好,你平日里唤我一声姐姐,我自然”

诸锦就冷笑出声,“我唤你一声姐姐?你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不过是面儿上的罢了,莫要真把自己当什么。素日你们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偷摸着说我什么,打量我不知道么?”

以前不计较也就算了,如今竟也敢蹬鼻子上脸,大庭广众之下想要降伏自己,真当她是软柿子好捏么?

她的视线十分有杀伤力,被看的人都纷纷垂下头去,显然是心虚了。

诸锦嗤笑一声,“我家的事且用不着你操心,”顿了顿又鄙夷道,“什么脑子,给人拿着当枪使还得意呢。”

那女子就惨白了脸,其他被戳破心思的人面上也都热辣辣的。

说罢,就径直带着展鸰他们离开了。

走出去几步,展鸰回头瞧了眼,发现那一群大小姐们都直勾勾的盯着这边看,端的是面罩寒霜,眼里喷火,恨不得现下就扑过来生吃了自己。

“既然遇上了,略敷衍几句也就是了,闹成这样不妨事吗?”展鸰有点担心她这样同人家直来直去会不会不大好。若是为了自己,实在不必。

“你不必多想,我素来如此,也早该如此了。还偶遇呢,这一带尽是客栈,无缘无故的,她们又如何会来这里?左右是听见风声,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来看热闹罢了。”

诸锦浑不在意的说,“我本来就同她们合不来,偏一个个巴巴的往上凑,一回两回吃了亏也不长记性。打量我是傻子么,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展姐姐,你别瞧着她们这会儿娇声软语和和气气的,背过身去说起我的坏话、编排人一个赛一个的厉害!不然我那些厉害名声是哪里传出去的?”

顿了顿,又有些烦躁的踢着脚尖道:“她们就是下头同知、通判以及辖下知县、县丞家的女孩儿,何曾有真心与我好的?不过是看在父辈面子上罢了。她们觉得受了屈辱,我却哪里愿意她们巴结?不能吃不能穿,真是无趣,好就好,不好又不好,偏绕的这么些弯弯道道,难不成她们不与我好,我便会同父亲告状,给他们的父兄小鞋穿了么?还是同我好了,我便能与父亲说情,叫他们家人做大官?想什么呢!”

那些姑娘们想来在家时也是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奈何官大一级压死人,诸锦的父亲在这黄泉州官职最高,那些女孩子们得了家人嘱咐要好生奉承,想来心里本来就不大愿意。

且诸锦着实是个异端,不喜谈诗作画或是女红这些,专爱往外头跑,又骑马、耍鞭子的,同那些人着实合不来。她喜欢的她们不喜欢,她们擅长的她又瞧不上,众人面上虽然竭力说笑,但背地里也少不了嘀咕……

展鸰叹了一回,“都不容易,何苦来哉。”

诸锦斜眼瞅她,反而觉得惊奇,“她们说你坏话,你不生气?”

“自然是生气,”展鸰大大方方的道,“我又不是圣人,自己卖劳力赚钱,她们瞧不起我,我自然是不高兴的。只是,嗨,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那些女孩子也不过十来岁年纪,本该天真烂漫的时候,可因为出身和环境,肩上早早的便多了些沉甸甸的担子,想来也是不易。

不过不容易归不容易,她们要立威抖机灵,却不该落到自己头上!

“展姐姐,我明白你的意思,”诸锦笑道,“其实平日里我也对她们颇多忍让,父亲虽是知州,可下头事情千头万绪的,最容易藏污纳垢,也须得有几个亲信照看,若是弄僵了,对谁都不美。只是她们不该蹬鼻子上脸,如今竟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动不动就敢对我指手画脚的。若我不给她们些颜色瞧瞧,赶明儿更恶心人的事儿还有呢!”

明面上是官场往来,可私底下,她们这些官员家眷之间的关系又何尝不是牵一发动全身?不过缩影罢了。

下头的兵卒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诸清怀自然要挑时间杀鸡儆猴,抓出来敲打敲打;而这些所谓的小姐妹开始蠢蠢欲动了,诸锦也必须拿出大小姐的气派震慑一番,不然众人回家一说,知州家的千金是个面团似的人,任人拿捏……

小瞧了她事小,可若是因此叫那些人连带着也轻蔑起父亲来,可是万万不能够的!

展鸰笑着看她,将她都看的发毛了,紧张兮兮的摸着自己的脸道:“展姐姐,你为何这般瞧我?”

“哎呦呦,素日我倒是小瞧了你,”展鸰笑着捏她的腮帮子,“果然是大小姐,平日里大咧咧的贪嘴儿,该做的事儿、该明白的道理可是一样没落下,倒是我白操心了。快给我瞧瞧这脑袋瓜子怎么长得?”

几个人闹了一回,果然顺着人流出了城,径直说笑着往青龙寺去了。

还未走近,便已听到空中回荡的梵音,看见那袅袅升腾的香火。好些虔诚的信徒大老远便开始跪拜了,垂着头走一步念一句佛号,半点不敢怠慢。

抬头看去,远远山丘环绕,上头许多苍翠的高大松柏,但见密林之中一角山寺斜斜跃出,翠绿枝叶中一点僧黄,稳重又不失可爱。

诸锦同人来过几回,就介绍说:“里头几座佛塔倒也有趣,什么浮屠塔、莲花台,托着石碑的大龟,拈花微笑的菩萨的。哦,还有好大一座佛像,光辉璀璨,拜的人不知凡几,不去瞧瞧可惜了。”

话音刚落,却听山间寺中幽幽荡开一阵钟声。那钟声不算太大,但着实悠扬,缓缓推开,便如水面涟漪一般四散而去,一下接一下,悠然长远,令人不自觉就净了心神。

饶是诸锦平日肆意飞扬,此刻也不敢亵渎,本能的压低声音:“那钟实在不凡,听说往外四十多里还能听见呢!相传到现在都几百年了,一年到头风吹雨淋,可竟也没有损坏,都说是佛祖保佑、菩萨庇护呢。”

展鸰也跟着称赞一回,见旁边百姓都原地站住,双手合十的祈祷,她心头一动,也跟着做了。

愿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都平安顺遂、长乐无忧。

还没睁开眼睛,便听耳畔响起席桐沉声低语,“你也信这个?”

展鸰微微叹了口气,一时也有些茫然,“信,也不信。”

要说以前,她确实是不信的,可如今穿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发生了,却又叫她不得不信。

大约,这世上的确有些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吧。

席桐多瞧了她几眼,也跟着双手合十,祈祷一番。

敬鬼神而远之,如今既然靠的近了,少不得顺从一回。

路边有僧人们在施粥、散佛果,若有心有力的,自取一份,随手丢些香油钱,不拘多少,只是个意思罢了。

展鸰上前瞧了一回,取了两个小巧的葫芦形佛果尝了。

这玩意儿倒是新鲜,也不知好吃不好吃,瞧着倒是玲珑可爱。

入口之后才知道是糯米面做的,略加了些盐和糖,表面细细筛了一层淡黄色豆粉洒了,毛茸茸的有趣。里头却是一层细豆沙,滋味儿清甜,回味无穷。

展鸰赞了一声,众人见她这般推崇,也都捻了几个来吃,果然美味。

展鹤吃的嘴边都沾了豆粉,瞧着好似凭空多了一圈胡子,猫咪也似的可爱。

席桐有感而发,“想不到外头那些花里胡哨的摊子,竟都不如佛寺出来的佛果好吃。”亏他进城之前还揣了那样高的期待。

展鸰笑道:“许是出家人心思干净,耐得住性子。你瞧,这豆沙这样细腻,一点豆皮、渣滓都没有,也算难得了。”

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和尚便道了谢,又不紧不慢的指了指旁边几个盒子,“施主,您才刚吃的是红豆沙,还有绿豆沙哩,这里还有枣泥的,都是师兄师弟们一粒粒细心挑过,没有一颗坏豆子,又小心手推出来的。”

寺庙虽然有自己的田地,可因经常施粥、舍饭的,日子总是拮据。如今逢年过节也都会做些东西来卖,算是个进项,省的到时候四处化缘。

虽然庙里有佛祖,可求人不如求己不是吗?

不过若是遇到那些实在拿不出银子的穷苦人家,大和尚们还是白送,故而若非时常有善人捐款,这青龙寺一年到头可就要有大半年喝西北风了……

众人又分着尝了一回,果然都很不错,各有千秋,便各自拿了几盒。

诸锦兴致勃勃道:“给爹爹尝尝鲜。”完了之后又对夏白道,“你为何不买?罢了,我与你挑几盒,也算你跟着我的谢礼,若是回头分给兄弟们是个意思。”

夏白本打算自己买的,可如今见诸锦兴致盎然的,也就顺水推舟应了。

吃了佛果,展鸰顺手掏了快散碎银子放到前头大托盘里,约莫也有一二两重,后头席桐等人也纷纷捐了些。便是展鹤这小东西,也给塞了块银子,亲自垫着脚放了进去,又像模像样的学着人家双手合十拜了拜。

里头的几位僧人瞧见了,不由得会心一笑,回了个合掌礼。

一个七八岁的小和尚见了,捧着几条木珠儿出来,脆生生道:“多谢几位施主,这是佛前供过的手串儿,赠与几位施主保个平安吧。”

众人道了谢,亲自来接了戴上,又同他行礼,“多谢小师父。”

那小和尚年纪不大,瞧着却颇有超凡脱俗之气,不卑不亢的回了一礼,又脊背挺直的走回去敲木鱼了。

稍后随众人进了寺内,但见人头攒动,香火缭绕,衬的好似不在人世间。又有大和尚开坛说法,下头乌压压那么些人,竟都悄然无声,可见其虔诚。

参拜也就罢了,可这讲经说法,实在听不来。

展鸰等人站在后头略听了一回便觉昏昏欲睡,想来是没有佛性,灵台不够清明,大约也不能得高僧青眼,来一句“贫僧与你有缘”之类的主人公待遇……未免不敬,相互交换个“原来你也如此”的眼神之后,忙悄然退了出去。

只是那佛像果然宏伟惊人,高达三丈九尺有余,佛像庄严端正,外表鎏金,阳光下熠熠生辉,非但不俗,反而有种超然物外的悲悯,令人望而生畏。

众人都跟着拜了几拜,又求了个签,添了香火钱,随着信徒们上了几把香,熏得有些头疼,眼泪直流,就去几十步开外的泉眼净手净面。听说这泉眼常年不枯竭,饮了可强身健体,寺中大小一干和尚都耳聪目明牙齿洁白,日日都有信徒来求了家去。

席桐看了一回山形地势,偷偷跟展鸰咬耳朵,“瞧着这一带的岩层大约矿物含量比较高,从里头涌出来的泉水自然也富含矿物质,确实比一般水对身体好些,耳聪目明牙齿洁白也正常,菩萨却管不了这么琐碎。”

展鸰忍俊不禁,四下看过之后抬起胳膊肘撞了他一下,“偏你知道得多,有本事去里头跟主持说去,看人家不打出你去,没准儿还能摆个十八罗汉铜人阵什么的。”

说完,就自顾自吃吃笑起来。

见她笑的眉眼弯弯,席桐便也觉得心神舒畅,勾了勾唇角,眉目瞬间柔和许多,又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出家人慈悲为怀,想来那些得道高僧也不会在意我说什么。”

展鸰越发乐不可支,“还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此等大仇不共戴天,还不会在意,做梦呢吧?”

说的席桐也乐了,转头去跟旁边的僧人花几十文买了两个大葫芦,结结实实装了两葫芦水,笑着对展鸰道:“难得遇见天然的矿泉水,也买些回去喝。”

好歹放在屋里还是室温,这外头也忒冷了些。

天本来就冷,水更是冻得吓人,可大家都是存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还是强忍着沾了沾嘴皮子,连展鹤也伸舌头舔了下,登时就冻得不行,整个人缩的鹌鹑也似。

展鸰心疼的紧,赶紧给他捂了捂,又排着队解了签文,虽没有大吉,却也不错,这便去了。

晚间诸大人要设宴,黄泉州一干排的上号的大小官员和家眷都来了,马虎不得。诸家后宅无人,须得诸锦出面接待女眷们,故而不能陪他们玩,天还没黑就依依不舍的回去了。

大半天转下来,展鸰和席桐对此处的小吃有些失望,不说卫生不过关,关键是不好吃啊,这个真的没法儿忍,还不如正经饭菜呢。

倒是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的青龙寺反而遇见了好吃的佛果,外头卖的柿饼、大梨等着实鲜美,也算意外之喜。

晚上仨人去饭馆吃锅子,也没什么可选的,本地居民吃辣的不多,就是撒着菌子的大骨头汤。倒是挺下功夫,都熬得雪白雪白,浓香扑鼻。

外头车水马龙灯火通明,里头热气袅袅温暖如春,眼福口福一起饱,妙哉妙哉。

有新鲜的嫩羊肉,都切得薄如蝉翼,倒是可以吃来暖暖身子。不过这个吃起来也是技术活儿,须得用筷子尖儿小心夹着一角,飞快的按到水中涮,心中默念几个数便可提出,稍有不熟练的便煮老了。

展鹤这个筷子都拿不稳当的自然不成,还有些不大乐意,撅着小嘴儿挂油壶。不过等席桐将两片蘸饱了料的嫩羊肉递过来时,还是本能的张开嘴,啊呜一口吃掉,美的眼睛都眯起来,两条短腿儿乱踢,哪儿还记得自己在生气?

这会儿席桐带回来的两葫芦矿泉水也不大冷了,三人便倒出来喝,果然比一般井水、河水更为清醇甘冽,似乎还带着些许甜味。

展鸰狠狠夸了席桐一回,说他有先见之明,又摸着下巴道:“若是有机会再弄些,估计用这个做的冰淇淋也好吃。”冬天配着麻辣火锅吃冰淇淋什么的,简直不要太爽哦!

一听冰淇淋,席桐的脸上都要放光,麻溜儿点单,“想吃蓝莓的。”

“什么蓝莓,”展鸰失笑,“你倒是会想,如今也只有山楂酱,还有之前做的杏干,也能做些酸杏子酱,且将就着些吧。”

好像蓝莓这种玩意儿正式进入百姓食谱是比较晚的时候了,而且华国境内分布也不多,只在极北地方有大规模生长,这会儿的沂源府却从未见过,好些商户更是闻所未闻。若实在想吃,大约只能委托些专门往那一带走的商人找找了。

听了她的话,席桐微微有些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三人回客栈略歇了一回天就黑透了,外头越发热闹的不像话,敲锣打鼓沸反盈天,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烟花爆竹,直将这一方天地映的恍如白昼。展鹤撅着小屁股趴在窗台看了许久,满脸都是跃跃欲试。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索性也提了灯笼出去了。

一入夜,人更多了,又叽叽喳喳蹦蹦跳跳的,小孩儿在地上更难行走,席桐便叫他将灯笼交给展鸰,自己抬手将小家伙提到肩膀上坐着。这样既不遮挡视线,又不用担心孩子磕着碰着或是给人贩子趁机拐走了。

展鹤哪里经历过这个?先时还有些怕高,可不多会儿便适应了,抱着席桐的脑袋左顾右盼,两只大眼睛闪闪发亮,显然是开心至极。

难得年底庙会,百姓们都竭力打扮的干净漂亮,迎面走来的年轻姑娘们更是花枝招展、满头珠翠,头上插着簪儿,腕上拢着镯儿,更讲究的还有戴臂钏、贴花黄的,都十分好看。

展鸰素来喜欢欣赏男女美人,此刻果然如鱼得水。就见对面的姑娘穿着娇嫩,上头鹅黄梅花对襟缎子袄,下头银灰四副皮棉裙,外罩暗金观音兜,一色的水毛镶边,又气派又好看。

她本就生的美丽,又提着一盏纤巧美人灯,露出来一点雪白皓腕上头带着金镶玉上等镯子,越发衬的纤巧袅娜。

展鸰还是头回见这般出色的美女,忍不住一看再看,那女郎的脸儿都有些羞红了。若非看自己的也是个美丽女郎,只怕她便要喊非礼了。

“看什么?”席桐见她走的迟缓,便出声问了句。

“真好看。”展鸰又狠狠看了眼,这才心满意足道。

才刚那姑娘气质温婉和煦,举止大方端丽,想来是大家子出来的,不然断不能这般出色。

席桐顺着她的视线瞧了眼,没看见那女子的脸,却看清了对方的打扮,再转过来看展鸰,胸腔内忽然就有些闷闷的,好像给谁不轻不重的揪了下。

一身淡青斜襟长棉袄,下头系着灰裙子,莫说项链手镯等首饰,便是脑袋上除了满头青丝也一色全无,唯独一根扎头发的红头绳还洗的有些褪色了……

亏得她年轻貌美,这样寡淡沉闷颜色也撑得起来,不然光看打扮,还以为是五六十岁的老妪呢。

“去做衣服吧。”

“嗯?”继续物色美人的展鸰没想到他忽然说起这个,还有些愣,“怎么突然要做衣服了?”

“过年么,本就该穿新衣服,”席桐不动声色的说,又颠了颠肩头的展鹤,“再说,他长得也快,沂源府冬日长着呢,得多备些衣裳才好。”

如今两个人都不缺钱,展鸰听了倒也没拒绝,“也是,你知道我素来不大在意这些,倒是忘了。好像前头就是挺大一家布庄,也有成衣,便去量了叫人做。”

只是还没挤过去的,三人又被街边一溜儿的花灯吸引了注意力。

有伙计敲锣打鼓扯着嗓子的吆喝,说自己是某饭庄的,掌柜的今儿破财图个彩头,只需答对了灯笼下头挂的灯谜,便可赢走灯笼。

席桐瞧了瞧自己做的,说:“到底是古人心灵手巧,扎的跟花儿似的,我这个倒是有些班门弄斧了。”

“谁稀罕那个了?”展鸰笑道,“心意难得,再说,我就喜欢你这鸡腿儿大灯笼。”

席桐瞧了她一眼,虽然不再说话,可唇角还是静悄悄的勾了起来。

展鸰看的好笑,觉得这人真是一如既往的闷,有心逗弄,便暗搓搓去戳他精瘦的腰,小声道:“开心了?”

席桐怕痒,这一下叫他全身上下都绷紧了,猛地往后缩了下,又顾忌肩头的展鹤而不敢还手,只得板着脸道:“别闹。”

他生的冷峻,好似雪山上冻了千百年的寒冰,锋利而冷硬,令人望而生畏,然而内心却温暖柔软的一塌糊涂。

展鸰哪里怕他?嘻嘻哈哈又戳了两下,这才心满意足的收手。

两人凑近了去看那花灯下头缀的灯谜,摩拳擦掌干劲十足,打定主意要大杀四方,结果瞬间好似给人迎头敲了一闷棍,看了半日……一个都猜不出来!

“二形一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

“无风荷叶动”

“待到重阳日”

“昭君仰首看斜月,云天吊亡魂。”

这都什么玩意儿?

古代人都玩儿这么大的吗?

展鸰沉默半晌,扭头看席桐,却发现对方正以同样的表情看着自己。

她眨了眨眼,一脸严肃认真的问:“你猜出几个?”

席桐问的更加严肃,好似说什么国家机密一般,“一个都没有,你呢?”

展鸰幽幽叹气,“我也没有。”

这也太难了吧!

真有人能猜出来?

可他们很快就被打脸了,不过短短两刻钟,这里挂的花灯就去了三四成,好些年轻的姑娘小伙儿只看了一眼便笑着说出答案,欢欢喜喜的挑了灯笼走了,剩下一群酒囊饭袋抓耳挠腮的。

同样被归为酒囊饭袋的展鸰和席桐默默对视一眼,觉得还是现在就走吧,多少剩点脸面,不然等会儿一个都没了,可就丢大人了。

谁知席桐刚要转身,肩膀上坐着的展鹤就拍了拍他的头,又死命去指斜上方一盏画着富贵牡丹的花灯。

“他该不会猜出来了吧?”席桐眉心一跳。

展鸰心情复杂的瞅了瞅那句“龙年头一天”,“不会吧?”这些字小家伙倒是都认识……

按理说自家孩子有出息,她是该高兴地,可咋就是欢喜不起来呢?

这也忒打击人了吧?

他们俩正规军校毕业,精通多重特殊技能且荣获过数次一等二等三等功的高精尖专业人才,竟然被个四五岁的孩子比下去了?

这不能够啊!

然而那个敲锣的伙计已然看见了展鹤的举动,当即笑着招呼起来,“呦,感情是位小公子,快说说吧,若是猜对了,这富贵花开的花灯可就归您啦!”

展鹤还是不爱开口说话,没奈何,展鸰就掏了随身携带的炭条和纸与他。小家伙拿着席桐的脑袋当桌子,歪歪斜斜的写了个“晨”字。

他才刚一写完,展鸰和席桐就恍然大悟:

可不就是晨么!

龙年头一天,龙在十二生肖中为辰,头一天,可不就是上头的一日?妥妥的是个晨!

展鹤果然答对了,那伙计亲自敲了一回锣,又小心的取下花灯递过来,展鸰替他接了。

两大一小在众人善意的恭贺声中往前头布庄走去,展鹤美滋滋的,小下巴仰的高高的,小胸脯也挺了起来,下头两个大人的表情却有些恍惚。

比下去了,他们真的给个奶娃娃比下去了……

玩文字游戏什么的,他们这些习惯了电子录入的现代人真心不是古人的对手,哪怕是个娃娃也能瞬间秒杀了。

失敬失敬,告辞告辞……

第29章

猜完灯谜之后, 展鸰三人又去了布庄, 席桐二话不说就订了好些, 又额外加钱,喜的那掌柜的亲自来接待,赌咒发誓的说必然先紧赶着他们的做, 做好了也不必来取, 只交给布庄的伙计送上门即可。

谁能想到两日后就要过年了, 竟还有一笔大买卖从天而降,可不是来年生意红火的好兆头?

在城中待了两日, 展鸰他们便要家去了,诸锦特意来送了一回,一行人到了城外才分开。

许是老天爷也为了过年应景儿, 大清早便挂着阴沉沉的天, 细细密密的雪花从天而降,纷纷扬扬, 无边无际,好像谁胆大包天的捅漏了玉皇大帝家的棉花包,与人们身上洋溢的热闹和期待并行的清冷孤寂相互交织, 竟有几分瑰丽。

诸锦站在城门口看了会儿才往回走,结果半路遇到出门会友的诸清怀, 爷俩便一同坐车。

“这样大的雪也往外跑, 送痛快了?”诸清怀拧着眉头给她弾雪花, 摸着上头风帽已经有些被雪珠儿打湿,便有些不爽。

“人家待我那样好, 好容易来一趟城里,若我不好生招待,岂不是辜负了爹爹的教诲?”诸锦便同他撒娇,又问,“后日便是除夕了,干爹干娘他们什么时候来?可惜错过了庙会。”

“顺利的话三五日后便到了,年是赶不上的,”诸清怀没好气的道,“哪里是错过了,你当他们还真有闲情逸致逛去么?”

这年头养大个孩子不容易,难得又那样聪明伶俐,忽然给歹人弄没了,甚至或许已经夭折,想起来哪里能不叫人痛彻心扉!

什么逛庙会过年的,只怕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爷俩说了几句就沉默下来,只听见外头车轮碾压路面的吱呀声,还有雪花轻轻敲击车篷的细微响动,难熬的孤寂在车厢内迅速蔓延。

又是一年团圆日,可惜自家……再也聚不齐了。

说来都是伤心人,谁又比谁强些?

“对了,听说你同王姑娘她们闹得不大痛快?又是怎么了?”诸清怀忽然打破沉默问道。

“夏白告状?!”诸锦的眉毛都竖起来了,就要掀开车帘往外头喊。

“如何总说是他,”诸清怀都给女儿气笑了,觉得这个属下跟着闺女这些日子真心不容易,“那日跟着你的可不止他一人。再说了,事已至此,你还能如何?又要扣他月钱么?”

诸锦面色微红。

别说,她还真想!

“我扣了又如何?”她闷闷地坐回去,气鼓鼓的戳着窗帘下吊着的流苏道,“可回头爹爹你还不是找个由头加倍补给他?再说了,他是堂堂从六品大员,朝廷分发俸禄,无人能够左右,我哪里能惹?说来,他还一个人拿着两份儿银子哩!”

诸清怀笑着摇头,听她叽叽喳喳说些小女儿的傻话。

“……那王同知一家子都不是好人,她爹爹总与爹爹你做对,她自己也挑唆着人说我的不是,生个儿子也是个酒囊饭袋,都二十岁了,还文不成武不就,偏生一家子都眼睛长到天上去,不知所谓!”

诸清怀是头两年才从京城空降至此,而在这之前,王同知已经在黄泉州同知的位置上一坐七年有余,早已急不可耐。

官大一级压死人,但凡能往上升一点,做个土皇帝岂不痛快?故而他一直没断了上下活动,打点周道,散出银钱无数,自以为知州的位置十拿九稳,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七年经营一朝打了水漂,看诸清怀自然是百般不顺眼的。

诸清怀是圣人亲自任命的,身份自然贵重;可王同知到底也是老官油子,结结实实的地头蛇,两人自打对上就没少打官司。

只到底诸清怀行的正站得直,又占理,王同知一家子集体拖后腿,眼见着也是朝不保夕……

提到王同知的儿子,诸清怀的脸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黑了下来,当即从鼻腔中发出重重一声“哼”!

就那厮,什么东西,也敢巴望他的女儿!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千万别叫他抓到把柄!

再说展鸰和席桐。

等他们走到一半的时候,雪已经下的很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遮蔽了视线,能见度变得极低,他们不得不放慢速度。

“好大的雪,”展鸰用围巾捂了嘴,深吸一口冰凉洁净的空气,直觉一股寒意瞬间从鼻腔窜至五脏六腑,然后又蔓延到四肢百骸,虽然难免冻得慌,可倒也痛快,“来年肯定有个好收成。”

铁柱他们操持的十分用心,搞得她经常忘了自己还是个拥有一亩地的小地主婆。

之前去办户籍,她就顺带着把附近几亩地也买了下来,准备日后天暖了再种些旁的,或是养些家禽家畜的。因地理位置特殊,倒是比寻常地皮贵些,又有诸多要求和限制,不过也值了。

铁柱照例带着大树他们在门外轮流候着,老远听见响动便迎了上来,又帮着卸货。

“两位掌柜的可回来了,眼瞧着雪越下越大,俺们还担心路上难行,生怕有个什么闪失,想去迎迎来着。”

“甜甜的姜枣茶和防风驱寒的大骨头汤都是现成的,掌柜的赶紧进去吃一碗,然后用热水烫个手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