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展鸰本想出去迎接, 奈何蓝夫人远比她想象的更加焦急, 竟直接一个人提着裙子冲了进来, “辄儿,我的辄儿呢?”

蓝源紧随其后,一同来的还有诸锦。

此刻她的心情复杂极了, 既为义父义母一家团圆共享天伦感到高兴, 可想到展鹤要被从展鸰身边生生带走, 又隐约觉得对不起展鸰,有些羞于见她, 如今头都抬不起来了。

蓝夫人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双眼睛飞快的在众人脸上扫过,最后钉在展鹤身上。

焦虑, 迟疑, 惊喜,诸多情绪在她脸上疯狂交织, 迅速掠过,然后随着她的一声啜泣集体迸发。

高了,胖了, 眉宇间稍微有些变化,但着实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儿子!

“辄儿, 想死为娘了, 辄儿啊!”

素来身娇体弱的蓝夫人一把挣开追过来扶着自己的两个丫头, 跌跌撞撞的朝前扑去,桃花等人都吓得低呼出声, 四处躲避。

展鹤正好奇的打量来的几个人,谁知就见其中一个状若癫狂,笔直的朝自己扑来,登时就吓坏了,死死抱住展鸰的大腿躲到她身后。

“夫人,”席桐一个闪身挡在他和展鸰前面,面沉如水,“您吓到他,也惊到旁人了。”

这些人衣衫华丽、气质不俗,早在他们刚进门时铁柱和二狗子便知非富即贵,此刻又被迫看了这一幕,也明白接下来估计不是他们能听的,便拉着孙木匠和桃花出去。

展鸰早就料到这种情况,提前将饭菜分了两份,如今正好各自用饭。

她此刻心里烦得很,店里人手也不够,只管自己人和蓝氏夫妇并诸锦也就罢了,至于他们带来的一众丫头婆子马夫的,谁爱管谁管!

蓝源从后头上来,一把拉住自家夫人,又见儿子躲闪不及的模样,心下大痛,不过还是强忍着安慰夫人,“孩子还小,数月未见难免生疏,须得徐徐图之,你这般急躁,如何使得?”

他是一家之主,若他也乱了阵脚可如何是好!

蓝夫人有些脱力的靠在他身上,掩面哭泣,“我想他想的心都要碎了,如今好容易见了面,竟这般躲闪,必然是怪我没护住他。”

展鸰不觉皱眉,“夫人此言差矣,他才几岁?能记得多久的事儿?如今又是长久未见,您这般急急躁躁的扑过来,他何曾有分辨的机会?”

这是什么话!且不说孩子当初命悬一线,你们这当爹妈的确实逃脱不了干系,便是没事儿,也不能上来就说这个啊,这不是把责任往孩子身上推吗?若叫外人听了,传出去指不定成什么样儿呢。

蓝源也觉得有理,又开解了几句,蓝夫人好歹平静了些,只是依旧伤心。

一群人在桌边坐下,惊魂甫定的展鹤对蓝夫人避之不及,窝在展鸰怀里不敢看她。可是当他无意中扫到同行的乳母时,表情有些许迟疑,似乎是想起来什么。

打从进门起就红了眼眶的乳母一下子掉下泪来,少爷记得她!

少爷还未出生时她就被选进府中,出生后更是日夜照顾,陪伴蓝辄的时间比照看自己亲生骨肉的时间都长,哪里能不疼呢?

当初得知少爷被掳走,她心疼的恨不得死了,如今竟意外重逢,只想好好疼爱呵护。

只是主仆有别,方才少爷连老爷夫人都没认出来,若此刻认出自己,恐怕未必会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

等蓝夫人终于不哭了,展鸰这才一下下轻拍着小家伙的脊背,一边安抚一边说道:“按理说,即便孩子小些,又分开了几个月,记忆肯定模糊,但血缘关系是世上最神奇最无法破除的,只要之前日夜亲近,想要重新找回感情也是很容易的事。”

她这么一说,蓝源的面色就有些尴尬。

蓝辄虽然是他的嫡长子,但他平日里公务繁忙,又疲于应对官场诸多明枪暗箭,在家的时间少之又少,连续十多二十天宿在衙门里也是常有的事儿。莫说这个孩子,时候久了,府中门房冷不丁见了他也未必能立即认出呢。

后来孩子启蒙,他确实是关心的,也曾想亲自下场,奈何实在是忙的厉害,只能为他精心挑选良师……

现在回想起来,他也不过是白担着个父亲的名儿罢了,若说熟悉,对辄儿而言,只怕家中随便一个园丁、丫头也比自己更加熟悉吧。

想到这里,蓝源难免自责,而自责之余又不觉联想起自家夫人,那份愧疚越发加倍。

自己不熟悉自己的儿子,至于夫人……恐怕也未必会好到哪里去。

蓝夫人出身名门,才华出众,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可身子骨也如众多大家小姐一般娇弱,生育之后更是雪上加霜。平时打理府中大小事宜,应对外头人情往来已经叫她不堪重负,哪里来的精力再亲手照料孩儿?

想来她也不过是像其他官太太一般,将孩儿托付与乳母、丫头,自己每日想了便问上几回,再叫人抱过来瞧瞧,逗弄一番,也算尽职尽责。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他们作为生身父母终日不在身边,情分浅薄在所难免,此刻不认得也不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说来,蓝夫人的情况已经算好的了,君不见诸锦那同样出身的亲生母亲早已去世多年……

虽然没有明说,但蓝源夫妇的表情和反应说明一切,便是诸锦也有些尴尬,桌上气氛一时极度凝滞。

良久,还是诸锦强笑着打破沉默,“展姐姐的厨艺那是出类拔萃的,难得她准备的这样丰盛,不动筷子岂非暴殄天物?义父义母,你们早起便没用什么,且现在只怕鹤儿,咳咳,辄儿……”她发现好像不管自己叫什么都别扭,索性含糊过去,“小孩子长身体呐,不经饿的。”

“对对对,”蓝夫人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叫你们见笑了,先用饭吧。辄儿,你喜欢吃什么,娘给你夹。”

她满脸慈爱的看着展鹤,眼神浓烈又克制。

啊,那是她的儿子啊,数月来遍寻不得,几乎都要以为天人永隔了,如今近在眼前,她却不能抱一抱!

然而大约是方才蓝夫人的举动给展鹤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最要命的是还不是什么好印象,现在小孩儿一听见她的声音就想躲,背着身不看她。

蓝源无声叹息着拍拍夫人的手,罢了,都是之前造的孽,一味沉迷于与外人周旋,却疏忽了至亲,如今都报应回来了。

好歹是记挂着绝不能叫儿子进一步更怕自己了,蓝夫人这才强忍着没继续掉泪。

展鸰拍拍小孩儿的屁股,“那是鹤儿的父母,鹤儿记得吗?”

展鹤的眼神有些茫然,只是仰头看向展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

展鸰失笑,“不,那是鹤儿的,并不是我的。”

展鹤越发不明白,他们是姐弟,自己的父母,不就是姐姐的父母么?

见姐弟俩你来我往无声交流,蓝源夫妇心中忽然不安,“他,他为何不说话?”

也不必展鸰回答,旁边的诸锦就悲伤道:“姐姐捡到他时就这样了,大夫说是受了惊吓的缘故。”

终究她与展鸰投缘,想着不管此事是个什么结局,须得将展鸰为展鹤所做的一切讲出来,叫义父义母知晓,“当时鹤儿命悬一线,又在大雪地里冻了好久,如今还没好利索呢,大夫说得慢慢调养。”

一番话叫蓝源也红了眼圈,攥紧双拳发誓,“我们必定为他遍寻名医良药,定然能养好了。”

“展姐姐做的也够周全的了。”诸锦又道,“她是个十分与众不同的女子,知书达理见识高远,同那些只知攀比衣裳首饰、议论情郎的姑娘截然不同。如今眼前这一切,皆是她白手起家,一力创建的。当初难成那样,她也没委屈了弟弟,有好吃的先给他吃,打的皮子也都给他做了袄子……刚挣了点银子,她便买了四宝,如今弟弟也没断了读书呢!三百千都快学完了。”

先前蓝源夫妇只想着找回儿子,哪里还有工夫想旁的?就觉的展鸰也不过是个寻常的乡间小女子罢了,可如今见诸锦都对她这般推崇,也是诧异万分。

“如此……果然不凡。”蓝夫人想了半日,终究只能憋出来这么一句。

说实在的,他们与展鸰也不过初次见面,虽然对方救了自家骨肉,感激确实是感激的,可压根儿无半分情谊。

士农工商,哪怕没有实质性律法条文规定,现实生活中的界限依旧壁垒分明。

当初诸清怀有诸锦在耳畔日夜念叨,夏白不定时助攻,如今好歹算是默许了女儿交展鸰这个朋友,但也没到能邀请到家中玩耍的地步,可知世人对等级阶层认知之根深蒂固,更何况初次见面的蓝氏夫妇?

蓝夫人只是唏嘘,蓝源注意到的却更多,立即追问诸锦,“你说,她一直在教导辄儿学问?”语气十分惊异。

“不敢说教导,”展鸰头也不抬的接道,“只是自己读过书,也不希望耽搁小孩子罢了。”

蓝氏夫妇就吓了一跳,她,她听得见?!

展鸰确实听得见,刚才之所以不开口,也是默许了诸锦替自己说话。

尽管她打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什么报答,可也没有圣母到将自己曾经实际做过的努力尽数抹杀。

做好事不留名也得看情况,该亮出来的时候绝不能藏着掖着。

她确实没打算强留展鹤,但同时也希望日后还能时常见见这个孩子,毕竟是她倾注过的心血。她并非绝情之人,养了这么久的孩子,早已成了密不可分的家人,哪里能说忘就忘呢?

可观察到现在,她基本能够确定:蓝氏夫妇并不是这么希望的。

若自己再不主动出击,只怕展鹤跟着他们回去之时,便是他们永别之日了。

清高如他们,绝不可能允许自己的嫡长子喊一个商女为姐姐!

展鸰没有攀龙附凤的心,也不打算借此拓展人脉,只是不想失去这个疼爱到骨子里的弟弟,仅此而已。

没想到实际情况跟自己之前想当然推测出来的相去甚远,蓝源夫妇难免有些尴尬。

看来,先前准备好的说辞也得略改改了。

“罢了,鹤儿该饿了,”众人迟迟不动筷子,展鸰也不在意,只是想着不能饿着孩子,先替他舀了小半碗莲藕排骨汤,“来鹤儿,先喝点汤滋润肠胃。”

莲藕排骨汤用的是最新鲜的莲藕,最肥嫩的排骨,中间小火慢炖,不断撇去浮油,营养丰富又清新爽口,正该多喝些。

展鹤乖乖接了,又自己鼓着小腮帮子吹了几下,一口口喝光了。然后将空碗展示给展鸰看,展鸰熟练地夸了他几句。

对客栈的人而言,这不过是最普通的情节罢了,可那头的蓝源夫妇却跟看西洋景儿似的稀罕。

蓝源自不必说,他与儿子同桌吃饭的次数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而在蓝夫人有限的记忆中,她的儿子是个衣食住行起居坐卧都离不开乳母和丫头照顾的奶娃娃,便是喝口汤也得乳母服侍着送到嘴边。

可现在,他竟然自己端着碗,咕嘟嘟喝完了小半碗汤?!

没人伺候,也没人督促?

喝完了汤,展鸰又替小孩儿夹了些菜放到另一只干净的碗中:

柔软滑嫩的排骨抽去骨头,大口咬下去便是,吸收了莲藕清香的肉质格外鲜嫩美味;

糖醋里脊酸甜可口,颜色也好看,真正的老少咸宜,也绝对是小孩子们最喜欢的菜之一;

凉拌的腐竹微辣,能够最大程度激发食欲;

红焖茄条和醋溜白菜一个醇厚一个清爽,一个柔嫩一个清脆,搭配起来竟和谐的很。

蓝源夫妇目瞪口呆的看着儿子自己抱着碗,自己熟练地使用筷子,油乎乎的小嘴儿里飞快的消灭了一块块的排骨,一根根茄条,一片片白菜……

胃口真好,他们看着都饿了!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又见展鸰和席桐也已大大方方的吃起来,犹豫了下,也跟着巨箸。

罢了,入乡随俗,瞧着倒也不难吃。

谁知一口下去,何止是不难吃,简直比他们家的厨娘做的美味太多了!

两人揣着心事一路奔波,尤其是蓝夫人又饱受怀孕之苦,已经许久没有好好吃饭,这会儿一张嘴,哪里还停的下来?

蓝夫人又试探着想给展鹤夹菜,谁知小东西直接捂住了自己的碗,简直防贼似的。

除了部分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之外,这顿饭吃的倒还不错,尤其是蓝源夫妇,瞧着脸面都光洁红润了许多……

小孩子容易困倦,展鹤吃饱之后由席桐带着在外头慢悠悠的伸展了胳膊腿儿,又溜了半圈,便开始眼皮打架,然后就回房睡觉去了。

展鹤一走,正事就开始了。

顾不上吃茶,蓝夫人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展姑娘,我夫妇二人此次前来,必然要带辄儿回去的。他还那样小,离了父母如何过活?然后也要科举入仕的。不过您放心,你的大恩大德,我们蓝家上下感激不尽。我知道你一个待字闺中的姑娘照顾他不容易,该有的谢礼稍后一并奉上。”

好歹听了方才诸锦的话,她才重新改了说辞,不然只怕越加不中听了。

蓝源也起身一揖到地,展鸰和席桐瞬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整齐划一简直好似重返当年军校长官突击检查的时候……

都是生生逼的,这大时代大环境太吓人了,动不动就下跪,动不动就大礼,偏偏他们在这里就是什么身份都没有的小年轻,哪里承受得起?

“您贵为知州,如何能拜我们这两个平头百姓?使不得。”

“使得,”蓝源坚持道,“滴水之恩尚且涌泉相报,二位的救命之恩,我蓝家便是倾尽所有也无以为报!”

“恐怕您误会了,”席桐表情淡淡的纠正道,“救助和照顾展鹤的,一直是我的这位友人,与在下并无半点关联,二位要谢也只需谢她一人便好。”

蓝源就有些讪讪的,不过倒是高看他几眼。

因才吃了饭,腹中难免饱胀,此刻桌上摆的是去油清嘴的柚子蜜茶,淡淡的橙色汁液中浮动着颗颗晶莹剔透的柚子果粒,不用凑近了便可嗅到一股清甜。

蓝源顺势端起来饮了一口掩饰尴尬,酸甜的滋味倒是叫他眼前一亮。

原本觉得这类甜兮兮的果子茶只是女眷和孩童的玩意儿,他还有些不屑一顾,不曾想竟别有洞天,男子尝着也很是不错。

再回想起方才的饭食,蓝源就在心中暗自思索,这位年轻的展掌柜且不说别的事情上头如何,单单这待人接物和手艺便已十分不俗……

展鸰正要说话,二狗子就有些惊慌的跑了过来,“姑娘,大爷忽然醒了哭闹,好似做了噩梦,谁哄都不成,您快去瞧瞧吧。”

话音未落,展鸰就麻溜儿朝外头去了,蓝夫人巴不得找个借口接近,诸锦更怕被留下独自面对这两个男人,也匆匆跟上。

本来蓝源也要去,谁知刚一起身就听席桐道:“蓝大人,在下心中有一疑问,还请大人帮忙答疑解惑。”

蓝源自认这会儿还没法子对救命恩人的挚友发脾气,只好停下脚步,重新坐了回去,“请问。”

席桐做惯了一刀毙命、一针见血的事儿,此刻正值敏感之际,须得快刀斩乱麻,便更不会绕弯子,“二位将展鹤,也就是你们口中的蓝辄带回之后,是否打算同这边一刀两断?”

蓝源微微吃了一惊,好容易调整好的平静面容瞬间龟裂,“你?”

他是怎么猜到的?

还有,这样要命的话,他竟真就这么大咧咧的问出来了?都不会打草润色迂回的吗?

蓝源心中好一阵汹涌翻滚,也觉得被人戳破心思有些不爽,便没有立即答话。

他乃状元出身,承蒙皇恩浩荡,官场浮沉多年,向来只有他压制别人的份儿,何曾被人步步紧逼过?

然而他不正面回答,不代表席桐就此结束了。

“大人不说,我便当大人默认了,”席桐面无表情道,“大人难道不觉得这样做太过绝情了么?恐怕令郎也不会情愿。”

“孩子还小,能记几天?”蓝源又抿了一口柚子茶,温文尔雅的外表下说出的话却超乎寻常的冷酷,“只要给他点新鲜玩意儿,过不了多久便会忘了。”

说着,又转过脸来,微笑着看席桐,“你瞧,你我也都是这个时候过来的,可童年之事又记得多少呢?”

“或许此刻会忘,但他的真实记忆和感受不会。”席桐紧追不舍。

“这位,咳,少侠,”蓝源勉强找了个差不多的称呼,语重心长道,“你非朝堂中人,也非世家出身,不明白这其中的许多隐情……这世道是绝不会容许一个世家子认一名商人做姐姐的。”

对他们而言,这便是终生的污点,为人所不齿。

席桐冷笑,“只怕世家子,更不会容许将救命恩人弃之如敝履的丑闻发生。”

天地人伦,圣人以仁孝信义治天下,若蓝源当真这么做了,就相当于直接陷展鹤为不仁不孝不信不义,为千夫所指,还谈什么前程?

蓝源面上再次变色,看向席桐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警惕和审视,“本官自有办法令一切首尾消失于无形,并可许你们一世富贵。”

此子绝非池中物,缘何在此间避世?他究竟有何目的!

席桐高高扬起眉毛,他该感谢这位蓝大人的仁慈和宽厚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席桐嗤笑一声,“无论大人你再如何费尽心力的描补,即便我们守口如瓶,有心之人当真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吗?”

“你想做什么?!”

“在下什么都不想做,也懒得做,”席桐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只是觉得大人你有些事情没理清楚,才特意提醒。”

“无论闲伉俪二人是如何想的,令郎当初险些夭折乃是不争的事实,造成此等局面的也是你们的疏忽,而他也确确实实认了一名商人做姐姐,如簧巧舌也无法辩驳。”

“依在下拙见,既然木已成舟,与其一味否认,今日埋下隐患,日后惶惶不可终日,以致东窗事发、功亏一篑,倒不如大方承认。福祸相依,诚然,外人可能会以此打击排挤令郎,但这又未尝不是给令郎塑造好名声?有什么会比知恩图报、不离不弃更令人动容,又有谁会比拥有这些品质的臣子更值得信任呢?”

稍后展鸰抱着噙着泪花的展鹤出来时,就发现蓝源与席桐之间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她悄悄以口型询问,席桐却冲她回了一笑,温暖和煦如四月的春水。

“无妨,一切安好。”

第37章

“本官收你为义女, 如此一来, 你不必这般辛苦, 辙儿”

“多谢美意,不必了。”展鸰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开什么玩笑,她可没什么兴趣给自己凭空添一对爹妈。

正常情况下, 她跟蓝源夫妇是平等对话的关系, 可如果真了认了义父义母, 自己岂不是凭空矮一辈?到时候还谈什么条件,光一个孝字, 一个大义压下来她就翻不了身,这跟往自己身上套枷锁有什么分别?

再说了,双方彼此的第一印象又不是特别好, 认什么干亲, 凑在一起打架吗?

她拒绝的太过干脆,以至于蓝夫人不赞同的话都没来得及出口, 就立即换成了被冒犯的薄怒,反过头来跟着劝了。

“展姑娘,老爷的提议对大家皆有好处, 你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瞧瞧这避如蛇蝎的模样,他们蓝家是虎狼窝吗?莫非五品知州的干爹委屈了她不成!

活了三十年, 眼见着就是两个孩子的父亲, 蓝源还从未被这样当众落过面子, 不免有那么点儿不自在。

苍天可鉴,他这个提议真的是目前能想到的最顾全大局的了。

他就想着, 自己认了这个姑娘做义女,蓝家上下以礼相待,把她当嫡女供起来好生伺候着,到那时她还能害自己人不成?

届时她摆脱了商籍,安安稳稳的过舒心日子,以后自己再为她挑个好夫婿,一生平安顺遂,也算报答恩人了吧?

这么一来,辄儿的仕途也不会有任何隐患,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想的挺好,只是却没料到人家不买账!

荒郊野岭开饭馆就这么有意思?

诸锦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忽然一阵头疼,真是想劝也不知该从何劝起。

如果可以的话,她还挺希望展鸰答应这个提议,这么一来,她们俩岂不就成了货真价实的姐妹?也不必与鹤儿分开。而且有了这一层庇护,展姐姐日后也无需这般辛劳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瞧着展姐姐也不是那等意气用事之辈,想来答应或是不答应都有自己的打算,既如此,她又何必强求?

想到这里,诸锦也就释然了。

展鸰不管这些人心里怎么想的,只是又低头安慰展鹤几句,看他止了哭泣这才道:“两位也看见了,今儿孩子吓坏了,想做什么也不合适。不如二位徐徐图之,先慢慢接触下,培养了感情,两边熟悉之后再说去小住。”

“不瞒姑娘,”蓝源苦笑一声,“我此行乃是前去赴任的,三日后便要启程,再不能耽搁。”

言外之意,循序渐进是肯定来不及的。

展鸰和席桐都皱眉,这可如何是好?

今儿只见了一面就把孩子吓得午觉都睡不好了,若是强行送走,孩子心里怎么想?前段时间被丢到荒郊野外的阴影还没彻底消除呢,如今又给强行推出门外……只怕真的是结缘不成反结仇了。

展鸰想了下,又问蓝源去何处赴任,得知是南边平陶府辖下新明州后又本能的看向席桐,意思是那是哪儿?

干他们这行的,记路是最基本的技能之一,她一问,席桐脑海中的地图概况就飞快地动起来,略一思索便给出答案,“如此说来,倒也不算太远,从本地朝东南去新明州,若骑快马不过十几日便到,坐车月余即可。这还是走民道,而官道取直,又跑得起来,自然是更快了。”

展鸰就松了口气,心道自己一定得赶紧买匹马。

这么说来,还真不算远。

蓝夫人生怕他们不把儿子还回来,忙笑道:“正是,并不算远,日后你们若想去瞧,也便宜的很。”

听老爷话里话外的意思,大约是同那什么席少侠暗中做了什么交易,且不说是否吃了暗亏,可如今看来,断了往来是不大可能得了。

左右先将儿子要回身边是正经,其他的都好商量。

展鸰的思绪飞出去老远,脑海中突然跑马灯似的浮现出与展鹤相伴的片段,零零碎碎却光辉灿烂……

“你们,这几日且多与他玩耍吧。”

别无他法,且先尽量多培养培养感情吧。

蓝源夫妇得了这句,顿时喜极而泣,还有什么怨不怨的?当下点头如啄米,“是是是,展姑娘说的甚是!”

虽说世家大族向来以家族利益为先,谁都是这么养孩子的,可常言道,失去后才知珍惜,现在回想起来,他们无愧于家族,无愧于朝廷,无愧于当地百姓,却偏偏无颜面对自己的亲生骨肉。

好在天可怜见,如今失而复得,日后他们必定加倍珍视!

蓝源喜得直搓手,原地踱了几步,本想上前与儿子说几句话,谁知展鹤直接把脑袋扎进展鸰怀里,理也不理。

坏人,这些都是坏人,是要把他从姐姐身边带走的坏人!

百般无奈之下,他试探着问:“展姑娘,时间宝贵,往返驿站难免耽搁,恰巧此处便是客栈,可还有空房?我夫妻二人这几日便宿在此处吧。”

儿子就在眼前,蓝夫人当真一点儿别的想法都没了,哪儿还在意客栈简陋狭小,当即打发人回驿站取行李。

展鸰叫铁柱带他们去房间,自己则准备抓紧时间多给小孩儿做点好吃的。奈何小东西敏感的很,已经觉察到不对劲,死活不肯从她身上下来,一拽就瘪嘴要哭。

展鸰无奈,只得叫席桐也跟着进了厨房,“姐姐要给你做好吃的,你跟着哥哥在旁边看可好?”又是油又是火的,可不敢叫他继续趴在自己身上。

展鹤吸了吸鼻子,好歹答应了,委委屈屈下了地,抓着席桐的大手亦步亦趋。

因诸锦已来过许多回,也熟门熟路的跟了进去。

唉,若鹤儿同义父义母回去了,日后她再想见也不是这么容易了。

蓝源夫妇二人对视一眼,一咬牙,也要往里走,丫头小厮也不敢拦,只好跟上,一群人便都呼啦啦涌入厨房。

君子远庖厨,千金十指不沾阳春水,这两位打从出娘胎就没见过厨房长什么样儿,才刚进去就被里头高高低低的瓶瓶罐罐震慑住,有种不知往何处下脚的尴尬。

原来厨房竟是这般模样么?

夫妻二人今日原本是去诸家会友,故而穿的都是正式宽袍大袖,十分繁琐华贵,远比普通衣裳更占地方,走起来飘逸灵动却难免呼呼生风,一不小心袖子就把桌边的陶盘扫了下去,吓了众人一大跳。

蓝夫人刷的红了脸,丫头赶忙去捡,她自己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结果脑袋又碰到墙上挂的大蒜。她何曾见过此物?受惊之下忙往旁边挪开,谁知又一脚踩到装柴火的筐子,哎呦一声险些崴了脚。

蓝源生怕她摔了,赶紧上前去扶,然而自己也不利索,那一尺多长的袖子又啪的将案上一碗泡发的干菜打了出去,在地上摔得粉碎。

展鸰:“……”

有意见咱明说不好吗?我要是不看着点儿,是不是回头把我厨房都给拆了?

展鹤看着地上的菜干就噘了嘴,抱着席桐的大腿哼唧。

果然是坏人,把他和姐姐最喜欢吃的扁豆干弄坏了,不能吃扁豆炒肉丝了!那个辣辣的油汪汪的,伴着椒盐花卷可好吃了!

自打认识以来,诸锦就没见自家干爹干妈什么时候这般窘迫过,只得转身,“里头拥挤,咱们又都是外行,还是出去吧。”

蓝源夫妇面上做烧,忙跟展鸰赔了几声不是,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出去了。

虽然丢了大丑,可蓝夫人还不舍得走,想扒着门框继续瞧,诸锦担心她等会儿被油烟熏着,到底是拉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