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那个满脸络腮胡子,不用自我介绍便像强盗的黑店掌柜还在唾沫横飞的说着,“我们也是讲道理的,要么咱们手底下见真章,要么你把价钱都同我们的一样,咱们各凭本事吃饭!”

确实挺讲道理……

席桐默默地掏出匕首,想了想,又默默地放回去,四下看看,也从墙根儿底下抓了根木棍,甩甩觉得挺趁手,这才点点头,朝对面勾勾指头,“手底下见真章吧。”

既然展鸰想开连锁客栈,那么以后势必也会与其他的地方势力产生摩擦,如今只当演练了。

然后……就又割麦子似的倒了一片,席桐却有些遗憾自己没做完热身运动就结束了。

“呀,这是闹得哪出?”

黑店那群人正哎呦呦满地找牙呢,几日不见的诸锦就来了,看见这乱哄哄的场面也是满脸震惊。

展鸰忍不住笑出声,“你们这是约好了的么?”

她今儿都笑了多少出了?

“什么约好的?”诸锦满头雾水的滚鞍落马,才往前走了几步就皱起眉头,“王雄,你怎的在此地?”

说着,她脑海中便电光火石的闪过许多年头,将一切关节都想明白了,当即大步上前,居高临下的用马鞭指着他呵斥道:“是不是王蔷叫你来的!我就知道,你们兄妹二人没一个好货!都是满肚子的坏水!还是根本就是王同知的授意?”

王雄哪里敢承认,还是死撑,“你休得胡言,更莫要诬陷我父亲!我,他们这是黑店呐!”

“胡说八道!”诸锦冷笑,又用鞭子往四周一划拉,越发怒不可遏,“你带了这么些人,气势汹汹的,打量我是瞎子看不出是来生事的么?”

“我不是”王雄急了,想辩解却被诸锦再次打断。

“够了,你不必解释,是非曲直,爹爹自有判断!”诸锦黑着一张小脸儿,转头对夏白道,“将这些人统统绑了带回去!”

哼,可算抓着姓王的尾巴了!

“那什么,”展鸰就觉得今儿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发展走向特别诡异,诡异的她有些想笑,“你冤枉王公子了。”

诸锦难以置信的看着她,便是夏白也一脸“我听见了什么”的震惊,“展姐姐,你不必害怕,更不必替他遮掩,爹爹必然依法行事。”

唉,可怜展姐姐一定是被吓坏了,也不知鹤儿如何了。若是自己再晚来一会儿,还不定怎么样呢!

这么想着,诸锦越发觉得自己该好好照顾这个好姐姐,顿时觉得责任满满,却全然忘记自己来时这些人早被打趴下的事实。

席桐忽然噗嗤一声,难得当众露了笑脸,顺手就把木棍丢了。

展鸰也跟着笑了几声,过去小声把事情原委说了,诸锦和夏白这才明白自己闹了个大乌龙,不由得面色微红。

这,这也忒巧了吧?话本上都不敢这么写!

“咳!”夏白强行圆场,义正辞严道,“虽是如此,可那伙人长年累月的强买强卖、欺压过往百姓,正好一发端了!”

席桐突然又来了句,“夏兄,单纯从行政区划来看,那黑店,似乎隶属于福园州辖下吧?”

言外之意,诸大人管得了吗?

诸锦的脸更红了,她对这个并不大懂,夏白却甚是洒脱,“无妨,本朝律法规定,案犯在何处作案便归当地衙门管。”

展鸰和席桐这才放了心。

虽说福园州那边他们也认识张远和赵戈,可关系到底不如诸锦来的亲近,若能在黄泉州审理,自然还是在这里的好。

黑店一伙人听了他们说的这些话都吓傻了,谁知道以前屡试不爽的招数忽然就不成了呢?他们就是想来吓唬吓唬,也没打算伤害人命啊,怎的一眨眼就成了案犯?!

他们犯什么案了?!

果然还是有官府撑腰吧!

之前是哪个混账出来打探消息的?简直坑人,别是被人收买了吧?

因诸锦出来只带了夏白一人,可要带回去的案犯却有十三人之多,一时竟有些人手不够。于是机灵能干的二狗子便主动去柴房找了几条结实的麻绳出来,同铁柱欢天喜地的帮助夏白将这些人都绑成一串儿……

至于那什么王同知的公子,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且又是主犯,自然不能缺了他!就叫他对着马屁股!

夏白带着铁柱和二狗子绑人的当儿,诸锦已经向展鸰说明来意。

“展姐姐,大过年的,其实实在不该过来烦你,只是我义父义母心急如焚,义母又身怀有孕,实在撑不住……”

“无妨,”展鸰打断她的话,“人命关天,便随你走一趟。正好你们两个带这么些人走我也不放心。”

又对席桐道,“你也一起吧。”虽说是乌合之众,到底人数众多,又有诸锦这位不会功夫的千金,须得谨慎些。

席桐点头,“自然是要一起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诸清怀的官声确实不错,想来那蓝氏夫妇的人品倒也勉强可信。只是事分轻重缓急,如今关乎他们儿子的下落,若是一个不小心,谁知展鸰会不会被迁怒?

好歹他们两个人一起,彼此有个照应,便是龙潭虎穴也敢一闯!

说走就走,展鸰先去安抚了展鹤,又拜托桃花同弟弟解闷,出来后又嘱咐一遍铁柱和二狗子,这才走了。

若是其他的事,他们自然可以带着展鹤,可此事非同寻常,人家找孩子,自己却带了个孩子去,岂不是明晃晃的戳心窝子么?

想来王雄和那黑店的人都在此处,一时半会儿的,估计也没有第三波敌人,客栈应该是安全的。

一行人回到黄泉州,夏白先命人将这一干嫌犯关押起来听候审讯,然后便与诸锦、展鸰和席桐去了诸清怀所在的正厅。

“爹爹,干爹干妈,”诸锦先帮着介绍了,“这便是我同你们讲的那位展姑娘了,这是席少侠,与她师出同门,听说也精于此技。”

知州大宅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席桐既然跟了来,总得有个正经理由,诸锦也怕自家长辈不分时候场合的讲究起什么门第、规矩来,这才率先出声。

蓝夫人此刻还未清醒,蓝源见展鸰与席桐都这般年轻,心中不免打鼓。

到底是诸清怀引荐的,且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蓝源也只好暂且压下心中疑虑,先对着展鸰和席桐起身作揖,“有劳二位了!”

两人忙还礼,“不敢当,举手之劳罢了。”

人家好歹也是五品知州,哪里有叫他拜自己的道理!

诸清怀一早便命人准备好了炭条和白纸,几人简单的寒暄过后,展鸰便请蓝源回忆所丢失儿子的样貌。

蓝源想了一回,“再到十月便五岁了,圆脸,眼睛像我,却又大些;小嘴巴,红润润的……最后见时还是白白嫩嫩的,只如今,却不知如何了。”

说完,又叹了一回气。

那边展鸰和席桐也是相顾无言,无声叹息。

原因无他,这位蓝大人提供的信息都太过笼统,根本没有特别明显的标志性特征,即便展鸰竭力画出来,恐怕也会像好些孩子,几乎不太能够起到找人的功效。

她只好实话实说,又耐着性子引导,“恕我直言,大人,您须得再仔细回忆一番,尽可能的细化,最好是令郎独一无二的特征,或是当时穿戴的什么。不然本来画像与真人之间难免有些细微的差异,回头又要找木匠刻板印刷,这一来二去的,差的就更大了,若不仔细些,只怕张贴出去也无甚太大的作用。”

蓝源也是头一回接触这般凭空作画的神技,本就有些紧张和不确定,这会儿被展鸰一催,更是茫然,想了半天,竟只给出“辄儿甚是聪慧”一条新信息,可这跟没给有什么分别?

见展鸰还是眉头紧锁,一处的席少侠更是面无表情,蓝源也没法子,只好打发人去后头,“去瞧瞧夫人醒了没有。”

展鸰微微挑眉,借着调整画纸的动作转脸跟席桐交换了下唇语,“典型的丧偶式育儿。”

显而易见,这位疼爱长子的蓝大人实际与儿子的接触并不如想象中的多,以至于完全想不起除了表面之外的细节。

席桐偷偷的捏了捏她的手,无声回了句:稍安勿躁。

展鸰哼了声,对蓝源已经没什么好印象了。

都是当爹的,这位蓝大人比起诸清怀可就大大不如了。还是个儿子呢,便如此粗心,若是诸锦这样的女儿,他真的能如诸清怀一般十年如一日无微不至的照顾、事无巨细的过问吗?

不多时,后头就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同时夹杂着中年女子飘飘忽忽的声音,“果然,果然是那画手来了么?我儿,我儿啊!”

声音越来越近,诸锦也过去迎接,很快便从四副山水屏风后头绕出来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美妇。那妇人衣着华贵、面色发白,站都站不稳当,好歹诸锦和几个丫头七手八脚的扶着,这才没有摔倒。

诸锦将事情说了,蓝夫人又挣扎着起身同展鸰和席桐道谢,二人只得站起来回礼。

重新落座之后,蓝夫人眼中已然滚下泪来。

她接过丫头递的帕子抹了一回,抽抽噎噎道:“自从我儿被恶人掳走,我夫妇二人当真是寝食难安……”

说到这里,她已经哭的讲不下去了。

就连诸锦这土生土长的大小姐都有些受不了贵妇们动辄哭泣的行为,更何况展鸰和席桐这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当下虽有些同情,可更多的还是脑袋里嗡嗡作响,只是不方便出声制止罢了。

亏得诸锦机灵,见展鸰和席桐表情渐趋僵硬,忙端了杯茶,又柔声劝道:“干妈,我知你与干爹疼爱弟弟,只是此刻还不是伤心的时候,当务之急,须得请展姑娘与席少侠帮着将画像做出来,咱们也好早日接弟弟回家。”

如此这般劝了几回,连着蓝大人和诸清怀也出言安慰,蓝夫人这才罢了。

当妈的跟当爹的果然不同,蓝夫人努力回忆片刻,倒也真补充了几点,“他带着个长命锁,至于什么花样,那是乳母挑的,我这……对了,辄儿很是懂事,当时还要掐花与我戴,右手上扎了两下,伤口颇深……”

她的话还没说完,展鸰的表情却渐渐变了,一颗心也跟着砰砰狂跳。

席桐头一个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忙低声问道:“怎么?”

展鸰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心中不断翻滚的复杂情绪,却顾不上回答,只是强作镇定的追问道:“还有么?”

蓝夫人愁眉苦脸的想了半日,终究摇摇头,十分虚弱的道:“一时半会儿的,我也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不如叫乳母来问问。”

展鸰心中忽然涌起一点怒意,哪怕她自己明白这怒意的由来或许并不单纯,可依旧无法克制,只能任凭它们在胸腔之内熊熊燃烧。

合着这对爹妈,当爹的不如当妈的,当妈的,还不如个奶妈子?!

她的手开始微微颤抖,席桐越发担忧了,“没事吧?”

展鸰深呼吸几次,强行平复烦乱的心绪,“无妨。”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时间,乳母果然来了。

听了主人吩咐之后,乳母虽有些惊讶,可到底还是一五一十的说了,她这一开口,可比蓝氏夫妇说的详尽的多了。

什么哪里有一点芝麻大小的胎记,哪只脚略大一些,哪只眼睛又略小些,哪颗牙齿长得略有些歪,甚至与小少爷蓝辄平日里的生活习惯都无一遗漏。

可乳母说的越多,展鸰的表情就越发难以保持镇定,最后连诸锦都发现了她的反常。

“展姐姐?”

展鸰觉得呼吸困难,好似这房间内的氧气都被人抽走了似的,只要再多呆一刻,她要么窒息,要么暴起伤人。

“对不住,忽然想起家中还有事,这便告辞了!”

“展姑娘?!”

众人俱都被这一变故惊住,待要起身挽留,却见展鸰和席桐已然一阵风似的消失了。

几人面面相觑,刚要说什么就发现才刚展鸰画的画被丢在地上了,诸锦赶紧过去捡起来,可翻过来一看就吓了一跳,惊呼出声道:“鹤儿?!”

第35章

谁都没想到展鸰捡到的孩子竟然就是蓝辄。

诸锦喊出这一句之后, 蓝源夫妇就冷静不了了, 抓着她问因由, 诸清怀对各中曲折并不了解,也实在没见过女儿口中那个叫“展鹤”的孩子,一时插不上嘴, 正巧瞥见夏白在门口打手势, 便顺势出来了。

夏白将前不久一家客栈发生的骚乱说了, “人都一个不漏的带回来,且收押在牢房内, 大人现在要去审审么?”

“你说这里头有谁?”诸清怀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

“王丙王同知之子王雄。”夏白一字一顿的重复了遍。

就见诸清怀微微挑了挑眉毛,表情十分耐人寻味。

他没急着说话,夏白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只是立在身侧等候吩咐。

也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寒风卷起墙角堆积的雪沫,吹得二人衣角猎猎作响。虽然寒风刺面, 可此刻竟令人觉得有些痛快。

忽听诸清怀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好得很!”

王丙在黄泉州盘踞多年, 横行乡里,百姓积怨已久。诸清怀早就想将他除了, 另提拔一位能干务实的好官, 奈何王丙虽已呈颓势, 可到底烂船尚有三千钉,兼之他这几年行事越发谨慎, 露出来的首尾始终不痛不痒,诸清怀一时也奈何不得。

若不能一击即中,他只能暂时忍耐,不然打草惊蛇不说,上官若见自己一味检举些琐碎小事,时候久了难免厌烦,反而遂了王丙的意。

如今王丙之子光天化日之下公然恃强凌弱,且被抓了个正着,岂不是天大的机会?

“王丙身为百姓父母官,不但不思为民分忧,以报答圣人知遇之恩,反而欺上瞒下,自己祸害百姓、鱼肉乡间,又纵容长子肆意打杀,俨然践踏律法,视皇恩于无物,实在可恶!”诸清怀捻着胡须原地踱了几步,“我必要上报知府大人,再亲自请了折子!”

三言两语就扯到律法和圣人身上,瞬间给王同知父子扣了一顶一般人根本担不起的大帽子,再想摘可就难了……

机不可失,他如果不抓住此次机会,顺着这个口子撕撸开来,日后越发奈何王丙不得了。

夏白称是,可又不免担忧,“大人,王丙不过区区一介同知,如何会有这般包天狗胆?此事说小不小,可说大,也实在不算大,难保不被他在朝中的靠山压下来。”

“不错,”诸清怀赞许的看了他一眼,“只靠这些,自然是不成的。”

这个夏白的确是可造之材,堪称文武双全,功夫好,人可靠,难得脑子也活泛,嗯,不错,不错的很呐!

“本官正打算亲自写个告示,稍后你叫人张贴出去,但凡有欲告发王丙极其党羽罪行的,本官必然一查到底!”

如若一己之力拉不下王丙,那便煽动万千!请万民之愿!

二人正要往书房去,那边诸锦就追了过来,满面急色道:“爹爹,干爹干妈他们要出城!”

——

席桐知道现在的展鸰很不对劲,不过他没问,因为他大约已经猜到了缘由。

来的时候着急,回去的更快,似乎是眨眼功夫,席桐就看到了一家客栈的影子。

回家了。

他才来了几天,却已然将这里当成了家,这是在现代社会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曾经他住过的处所虽多,也不过栖身之所罢了,冷冷清清冰冰凉凉,开门关门只有自己……

可是现在,他们很可能要失去一名成员。

又往前走了一段儿,一个小小的身影欢快的跑了出来,瞧见他们之后还跳着挥手,只是挥了几下便又扭着圆滚滚的身子折返回去,席桐哑然。

待二人的双脚重新踏上地面,展鹤又蹬蹬跑了出来,怀里抱着两条热乎乎的大手巾,身后跟着桃花、铁柱等好几个人,都生怕他跌倒了。

小朋友聪明伶俐,难得又乖巧懂事,大家都很喜欢他。

去而复返的展鹤飞快的凑到跟前,献宝似的将手巾高高举起,大眼睛里满是期待。

铁柱替他们牵了牲口,见状笑道:“才刚桃花那样照顾孙木匠,大爷瞧见了,也跟着学哩!”

展鸰就觉得鼻梁发酸,两眼发涨,喉头跟有什么堵住了似的,张了张嘴,什么都说不出来。

席桐瞧了她一眼,弯腰接了手巾,分了一条递给她,又用大手揉了揉展鹤带着皮帽子的小脑袋,“真乖。”

湿热的手巾似乎换回了展鸰的神志,她这才如梦方醒的眨了眨眼,然后将手巾盖在脸上,用力擦了几下,拿下来的时候,一张脸都有些红。

“谢谢鹤儿,鹤儿真棒。”她的声音微微有些低哑,干脆弯腰将小家伙抱起来亲了一口,这才进屋。

她真舍不得呀。

似乎是觉察到她的情绪反常,展鹤远比平时来的更加乖巧,短胳膊紧紧搂着她的脖子,肉乎乎的脸也贴上去,展鸰心里就更难受了。

见素来开朗的大掌柜一反常态不说话,二狗子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只好以眼神询问跟在后头进来的铁柱。铁柱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这两位掌柜的不知何方神圣,都七拐八绕的比别人多长了七八个心眼子,他们愿意叫人知道的事儿才会说出口,不想让人知道的,连个风儿都听不见,哪里是他们这些凡夫俗子能窥探出来的。

“掌柜的,”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孙木匠从后面过来,手里还举着一张图纸,有些期待还有些忐忑的问,“俺画了个书架的图纸,您瞧瞧可还中意吗?”

话音未落,就见铁柱与二狗子齐齐看过来,吓了孙木匠和桃花一跳。

二狗子转过身来,冲他杀鸡抹脖的比手势,偏孙木匠老眼昏花的,愣是没看明白,“啥?”

二狗子急得不行,才要靠近了说,却听打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沉默的展鸰道:“我瞧瞧。”

总算是出声了!

铁柱和二狗子齐齐松了口气。

甭管是什么事儿,能排解出来都要比憋在心里强。

见展鸰果然埋头看图纸了,铁柱到底没忍住,大着胆子问席桐,“二掌柜的,可是才刚那伙匪徒惹展姑娘生气了么?”

席桐摇摇头,“不是那个。”

铁柱还想继续追问,但见席桐没有继续说的意思,只得停了。想了想,又去给他们泡茶。

外头还冷着,两位掌柜的急匆匆跑了一趟难免沾染寒气,还是吃些姜枣茶吧。

展鸰看图纸也没把展鹤放下来,就这么稳稳当当抱在怀里。展鹤显然很喜欢同姐姐亲近,也欢欢喜喜的伸着脖子看那图纸,哪怕什么都看不懂。

她看过一回,指着一个位置画了个圈,“干脆做成博古架的样子吧,这里高些,还有这里,也都高高低低的错落开来,木材长短板子也能插换着用,且回头天气暖和了,还能摆个花儿什么的。”

孙木匠连连点头,“要的要的。”

他们这些做活的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会主动明确提出要求的客人,如此一来客人容易满意,匠人也知道该往哪个方向下功夫,省时省力效果还好。

最怕的就是那些连自己想要什么都不知道,一开始看什么都说“成”“差不多就得”,偏偏这样前期好打发的,到了后头最容易出岔子……

两人说完了图纸,展鸰一抬头就看几乎所有人都直勾勾的盯着自己,面上是难以掩饰的担忧,不由得心头一暖,“怎么了?”

铁柱和二狗子齐刷刷摇头,异口同声道:“没怎么!”

展鸰又看席桐,见他眼底亦如此,又笑了笑。

“时候不早了,我去厨房瞧瞧咱们晌午吃什么。”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掌柜的这强颜欢笑的模样着实令人不放心,二狗子就拍着胸脯毛遂自荐道:“掌柜的,您忙活了这么些日子,不如歇歇吧,左右就咱们几个人,我去把头晌的包子热热,再夹些小菜,炒个芽菜,也就是了。虽说厨艺比不上您和李大姐,可估计照葫芦画瓢也差不离哩!”

“我来吧,”展鸰抱着展鹤站起来,“左右此刻无事,再说,说不得稍后会有客人到,太过简薄了不好。”

“客人?”铁柱好奇,“谁啊?诸小姐么?”

“你们甭管了,”展鸰缓缓吐了口气,朝外头抬了抬下巴,“去把院子打扫打扫,地面也清理了,别叫人看了笑话。”

一朝得知儿子下落,想来蓝大人夫妇是耐不住性子的,最迟午后必来的。

铁柱和二狗子满头雾水的对视一眼,虽然依旧十分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的去了。

反正无论如何,掌柜的总会有法子的,听她的总没错。

孙木匠也带着桃花去后面修改图纸,又看木材晾干的如何,席桐跟着她进了厨房。

展鸰将展鹤放在一旁的高脚椅子上,叮嘱他不许胡闹,挽了挽袖子洗手,就听席桐沉声道:“若你不愿意,其实也未必没有法子。”

这些日子以来,展鸰对这个孩子的喜爱是显而易见的,哪怕自己也很愿意身边多这么个小东西。席桐最不愿见到的便是展鸰伤心难过,且今日匆匆一面,那蓝氏夫妇瞧着也未必可靠……

“其实这件事上我本也没什么发言权的,毕竟不是他的正经监护人。”展鸰苦笑一声,叹了口气,忽然觉得世事无常,太过无奈。

“你是,”席桐斩钉截铁道,“如今的你是黄泉州百姓,而他是你的弟弟展鹤,在籍的亲人,怎么就没发言权?”

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展鹤就抬头笑了下,灿烂得如同外面天上的太阳。

展鸰回了个微笑,转过头来后又迅速收敛,一边给莲藕刮皮,一边出奇冷静的分析,“我不能,席桐,我真的不能。”

“他还这样小,难得又这样聪明,他的未来有无限种可能。”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这个时代,到底科举还是大溜儿,若是他自己长大了,学的满腹经纶又不想入朝为官,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我随他。可现在,他懂什么呀?我们不能替他做决定,而我们又能教他什么?”

席桐的眉头皱起来,不过到底没说话。

展鸰咔嚓嚓将莲藕切成大块,又去找了排骨,“寒门难出贵子,诸锦也说了,那位蓝大人乃是三元及第,如今才三十来岁已官居知州,前途不可限量。若是鹤儿长于他膝下,将来能少走多少弯路?若是我强留下他,将来又会如何?他也不过是一个商人的弟弟,得先从坭坑里往上爬,或许努力半辈子都不如蓝少爷出生时就含在嘴里的金汤匙……”

人脉真的太重要了,商人之后和官宦子弟所拥用的平台天差地别,前者不过芸芸众生中的一员,随波逐流罢了;可后者,却得天独厚,将来无论是经商、从政、务农,甚至是单纯做个潇洒风流的文人墨客,庞大的人脉和关系网络都能叫他事半功倍,轻易达到常人穷极一生都难以企及的高度。

席桐也正是深知这个道理,所以才没继续劝说。

他跟展鸰都是决定半隐居的了,周围环境如何无所谓,可展鹤不同。

正如展鸰所言,他还太小,需要去外面走走看看闯闯,见识了无限广阔的世界,然后才能决定自己究竟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哪怕是一只鸡呢,在疾风骤雨电闪雷鸣中穿行过茫茫大海和无限高山之后,即便再回到地面上,也已经涅槃重生。

展鹤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用稚嫩的手指在另一只手心里一下下的写字。

他是喜欢读书的。

如今《三字经》《百家姓》展鹤俱都已经读熟背会,可熟练默写,且基本意思也领会吃透,眼下就连《千字文》他也读了约莫三分之一。当初诸锦第一次知道时也不免惊呼,何等的聪慧灵秀!

这样一块璞玉,展鸰怎么忍心辜负?

她又叹了口气,拿了菜刀准备剁排骨。这动静会有些大,席桐想也不想就去替展鹤捂了耳朵。

小东西茫然的抬起头,还以为哥哥同自己游戏,也笑着伸出胳膊去捂他的耳朵,展鸰抽空看了一眼,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莲藕排骨汤,糖醋里脊,凉拌腐竹,醋溜白菜,红焖干茄条,炒腊肉,再弄几个现成的凉菜摆盘,约莫够了。

想来,今儿大家也未必吃得下。

席桐跟着打下手,替她将泡发的腐竹捞出来控水,又去备辣椒油。

展鹤也想跟着,却转头就被念了一句,“罢了,且收收心,去描红吧。”

小孩儿有点委屈,说好了一日描红六张的,早晚各三张,他今早上的三张已经写好了,怎么突然加功课?

席桐端着泡有风干茄子的陶盆进来,见状道:“罢了,何苦为难自己?叫他跟着玩儿吧,只别磕着碰着也就是了。”

既然决定了要还回去,眼下多看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展鸰到底狠不下心,只好叫他过来,跟着认菜。

为官做宰可不光是学问好、会写文章就行了,更多的还得体察民情、了解民生,旁的她也实在不能够了,且先培养着全方位发展吧。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饭做好了,铁柱和二狗子帮忙端上桌,正好奇究竟会来什么客人,以至于这般丰盛时,就见桃花往门外瞧了一眼,有些无措的道:“掌柜的,来了几辆马车,甚是华贵!”

她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这样漂亮的车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