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本就期望子嗣繁茂,若是长子还在,日后兄弟两个尚且能够相互扶持,便是他们夫妻二人百年之后也不至于太过担心。可现在,什么都没了,依旧是千顷地里一根独苗。

屋子里静了静,蓝夫人强笑道:“许是老天不忍心看你我孤单,辄儿暂时离家,便又派了个小的来,好叫咱们心中稍定,不至于太过思念。”

诸清怀倒罢了,可诸锦听后,心里却多少有些不大自在。

她固然明白是干爹干妈心下郁郁寡欢,故而有此一说,可这么一听,瞧着好像这个弟弟仿佛是辄儿的替代品似的……

都是大活人,谁能替得了谁呢?若是回头辄儿弟弟找得回来也就罢了,若是找不回来……希望干爹干妈千万莫要在小弟弟跟前说类似的话,不然天长日久的,那孩子心中岂不难受?

众人说了一回,又吃了茶果点心,蓝源踟躇再三,还是面带难色的道:“老哥,我夫妻二人此次前来,其实有个不情之请。”

诸清怀甚少见他这般郑重模样,当下也放了茶盏,正襟危坐,“贤弟有话但说无妨。”

蓝源安慰似的拍了拍妻子的手,结果发现彼此都微微颤抖,满是滑腻腻的冷汗,竟成了相互汲取力量。

他缓缓调整了下呼吸,这才道:“之前我抓了那贱婢,本欲叫她说出辄儿下落,谁知她竟抱了必死的决心,一声不吭便把自己的脑袋磕碎了,叫我无从查起。到底不死心,后来多方查证,隐约听有人说看到形容打扮都相近的人往这一带来了,我便朝圣人递了折子,请命去新明州上任,一路往这边来,如今到了你的地界,好歹祝我一臂之力。”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如今既然没瞧见尸体,儿子便还有活着的可能,他这个做爹爹的,断然不可轻言放弃!

诸清怀同女儿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对夫妻既可敬又可怜。

这样冷的天,那样小的孩子,还是落在一群心狠手辣的人手中……单纯从理智上来说,恐怕他们自己都觉得蓝辄存活的希望微乎其微吧,如今还坚持着,也不过是为人父母,总在心底存着点儿侥幸,不到黄河心不死罢了。

“也好,这个倒不难。”诸清怀在心中叹了口气,也顺着应下来。

只是说得容易,却如何查找呢?

还是从这几个月的外来人口着手……或许能有什么蛛丝马迹也未可知。

诸锦却心头一动,有些激动的提议道:“干爹干妈,你们不知道这里出了个神笔,最是会画人像的,并不必见过,只要您亲口描述,她便能画的八九不离十呢!若是能请她来给弟弟画一幅,咱们将画像四处张贴了,若有见过的人也能瞧见,岂不是比空口说来的好得多?”

光语言描述实在有限,须得靠个人想象力自由发挥,而每个人对同一概念的理解又千差万别……这么想下来,若是没有画像,只空口打听,说不定便会擦肩而过呢!

诸清怀一听,也是拍案叫绝,又道:“果然是老了,我竟忘了这一出!”

他转头对蓝源夫妇道:“锦儿说的不错,那画像我也见过的,当真是惟妙惟肖,堪称神技!若非我亲眼所见,也是断断不肯信的。”

若说蓝源夫妇对诸锦说的话尚存几分疑虑,以为是小孩子夸大其词,可如今连见多识广的诸清怀都这般推崇,想来是值得一试。

蓝源就激动的吩咐外头的人:“速速取我的名帖,去将人好生请了来!”

“老爷这样失礼!”蓝夫人早已等不及了,艰难的捧着肚子站起来,白着脸就往外走,“这般厉害的人物,又是咱们求人办事,还是亲自登门的好,我亲自去!我亲自去求他!”

大家闺秀的身子骨本就差些,更兼蓝夫人这几个月来一直寝食难安、忧心忡忡,越发瘦削了,此刻惊喜交加之下,登时又眼冒金星、两腿发软,走了几步就摇摇欲坠,诸锦忙同几个丫头一起扶住了。

正厅上下登时一片兵荒马乱,拿药的、请大夫的、找软垫的,乱哄哄闹成一团。

好在蓝源是上任去,一应家当、供奉都跟着,如今外头也有一位大夫坐着吃茶,正好叫进来使唤。

大夫细细诊过脉,眉头微皱,对蓝源就有些不大客气,“大人,老夫之前就说过,夫人身子羸弱,切忌大悲大喜,如今又是怎么了?”

蓝夫人身子本就不大好,后来又出了蓝辄的事儿,更是元气大伤,本就不宜有孕。若非她年纪也不小了,强行堕胎反而容易伤及性命,也实在是没法子,这才决定生养下来……

大夫最不愿意碰上的便是此等不听医嘱的患者,眼见着他拼尽一身医术,好容易才将蓝夫人调理的能看了,谁知今儿这一出倒好,竟是直接退回去了!

蓝源爱妻心切,亲自与那大夫赔了不是,又滴下几滴老泪,“蝼蚁尚有伴当,可怜我如今已没了儿子,若是再没了妻子,对坐无人、孤枕难眠,同那孤魂野鬼还有何分别?倒不如一了百了!万望大夫救我全家性命!”

医者父母心,见他这般动情,大夫也不好继续苛责,又不轻不重说了几句,便将众人撵了出来,说要扎针,不许打扰。

蓝源不敢有违,忙退了出来,又再三嘱咐,直说的人家不耐烦。

外头的诸清怀父女俩什么忙也帮不上,只是干等。

听蓝源转达了大夫的话之后,诸锦才松了口气,又道:“爹爹,义父,我留在此处也是无用,且我与那画者相熟,倒不如这会儿便去请了她来,也好早些弄画像。”

蓝源巴不得这句,当即一揖到地,惊得诸锦不得了。

诸锦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说做就做,既然许诺要去请人,也不多耽搁,当即带了夏白打马出城,谁料又遇上一场风波……

第33章

连日大雪, 今儿好容易放晴, 又过完了年, 城中各处重新忙碌起来,路上也渐渐有了些人。到底是一年过去,新的一年来临, 该奋斗的依旧不敢放松。

初四早上城门刚开没多久, 一队五、六骑人马便晃悠悠出了黄泉州的城门, 不紧不慢的沿着民道往西边去了。

为首的是个年轻公子,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 长得倒是颇斯文俊秀,穿的也是绫罗绸缎,头上戴着翠玉冠, 手上戴着大金扳指, 身上披着黑貂裘,脚踩白底黑皂靴, 鞋面用金线绣着一圈儿蝴蝶,晃在日影儿下头明光闪闪,鞋尖还缀着一颗老大的珍珠, 瞧着就价值连城的样子。

后头跟着的随从也都穿着一色的青色掐边棉袄,带着黑色棉帽, 很是齐整, 想来是个大户人家。

只是他弓腰驼背又眼神空泛, 眼底下还透着乌青,怎么看怎么叫人不舒坦。

路上的雪有些化了, 马蹄踩下去便溅起乌黑的泥水,高的已经够到马肚子。跟着的几个随从生怕回头少爷再闹起来,便满脸堆笑上前道:“少爷,您瞧这烂泥路甚是不好走,莫要弄脏了您的好鞋和新衣裳,咱们还是回去吧。”

“对呀,”另一个也赶上来赔笑,“想也没甚好耍的,今儿老爷摆宴待客哩,仔细问起您来,不如早些家去吧。”

“少爷有什么事只管打发我们去做就是了,何苦劳动大驾亲自走一遭?”

“都闭嘴!”那少爷没好气的呵斥一声,抬手便朝头一个说话的小厮身上抽了一鞭,“老爷我还就去定了!谁舍不得几身衣裳不成?”

这一下便将小厮外头棉衣抽破了,飞出来好些棉花,那小厮吃痛也不敢出声,只是缩着脖子硬抗,额头迅速憋出一层冷汗。

其他几个随从一看就都跟着打哆嗦,哪里还敢开口,俱都收了声,小心翼翼的跟在后头。

那少爷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何曾走过这样烂的泥路?其实也有些不高兴,只又好面子,也受够了自家父母一天到晚的唠叨,眼下出都出来了,自然不能无功而返。

“什么破路!”他黑着脸骂道,“那什么姓诸的老东西连个路都不知道修,还不如叫我爹戴那乌纱!”

说着,又眼神怨毒的道:“老子奈何不了姓诸的臭丫头片子,难不成还不敢对付个开客栈的臭娘们儿?真当我王家无人了么?”

不看僧面看佛面,他明知展鸰与诸锦交好还坚持过来,摆明了是要借着收拾展鸰来打诸锦和诸清怀的脸。

一行人踢踢踏踏走了一段儿,远远瞧见一片宅院,王公子眯着眼睛瞧了会儿,用马鞭指着问道:“便是此处么?”

一个随从狗撵似的蹿了出去,不多会儿又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道:“正是哩!”

王公子重重一哼,想起来这几日自家妹子私底下的咬牙切齿的控诉,双腿一夹马腹,“驾!”

展鸰给客栈员工们放假是到初五,今儿才初四,故而还是只有他们几个。

从初二开始,客栈也开始零星有人光顾,这会儿正有一队打西边来的香料贩子过来歇脚。

正好展鸰苦于佐料不齐备,顺道要了些,便抵了饭钱。

她挑好了之后,席桐便一声不吭的替她拎到后厨,又分门别类放好了,一转头就见展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睛里都憋出泪花来了。

“困的话你先去睡会儿,我帮你盯着。”席桐皱了皱眉,有些心疼。

昨儿半夜,展鸰的骡子和他的马不知怎么又隔空打了起来,战况之激烈空前绝后,直接就把各自的棚子给扯塌了。

当时众人已经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到前后两声轰然巨响,顿时就给吓出白毛汗,一个鲤鱼打挺从炕上翻身起来。

原本以为是有歹人想趁过年人少浑水摸鱼,展鸰和席桐就都抄了匕首,悄无声息的摸了出去,结果就看见素日里一天不打仗难受的骡子和马在大雪夜里瑟瑟发抖地挤在一起相互取暖,画面和谐又诡异。

展鸠&席桐:“……”

回去吧,啊,回吧!就该让这俩牲口冻死算了,大半夜的瞎折腾个什么劲?

倒是知道厉害,拴着的缰绳断了也不敢往外跑,只是一嗓子一嗓子的接着叫唤,然后瞬间摒弃前嫌相互救命。

两个主人又检查了周围一遍,确定不是天灾人祸,而真的是畜牲惹的祸之后真是哭笑不得。

席桐摸着自家大黑马的脑袋叹了口气,“你呀你,可叫我说什么好?”

展鸰都不想管自己丢人现眼的骡子,你有本事折腾,这会儿有本事扛冻啊,大半夜的,非得吵得人不得安生。

这就是欠揍!

她将匕首熟练的耍了个花,大雪映衬下的月光格外皎洁,照在匕首上白惨惨一片,然后皮笑肉不笑的说:“天冷了,倒是想弄个皮褥子。”

那骡子听没听懂展鸰不知道,反正是瞬间老实了许多,两只耳朵都耷拉着,大冷夜里抖得更厉害了。

席桐笑着摇头,“大约是这几日爆竹彻夜响个不停,他们两个也没怎么经历过,吓着了,故而闹了点小脾气。快别骂吓唬它了,瞧着怪可怜的。”

那骡子就抬头看展鸰,一双大眼睛里果然水波盈盈,既委屈又有点控诉和羡慕:

瞧瞧人家,都是做主人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

展鸰没稀搭理它,却也顺势收了匕首。

也没有第三个应急的牲口棚,突然塌了一时无法可想,只好先将他们牵到院中,好歹风雪小些,再厚厚的盖上油毡布,倒也不比牲口棚差什么了。

只是这么一折腾,展鸰和席桐也走了困,再也睡不着,索性对着火炉烤地瓜,又将豆腐干洒水刷面酱烤着吃,闲聊到天亮,撑得直打嗝。

那会儿倒是不困,可现在忙了一阵,睡意卷土重来,难免有些疲倦。

“不了,”展鸰去用凉水拍了拍脸,连打几个哆嗦,果然清醒许多,“一天两天也没什么,以前又不是没熬过,现在睡下可就起不来了,到晚上又该睡不着。”

席桐也就不劝了,跟她一起对着窗外雪景发呆。

以前他们俩都太忙了,忙的没有功夫思考,现在忽然闲下来,做的最多的事儿就两件:一个是吃,再一个就是发呆。

人生中能有从容发呆的时刻,真的太幸福了。

这些对普通人而言最平平无奇的事,曾经是他们遥不可及的向往……

展鹤这小东西如今身子骨越来越好,咳嗽的也少了,入睡之后便如小猪仔一般,轻易叫不起,昨儿夜里睡得倒好,这会儿精神百倍的抓着席桐送他的小马驹到处跑,红晕的脸上满是健康的神采。

“快过来,仔细摔着。”看他这样,展鸰也颇有成就感,伸手拍拍自己和席桐中间的位置,又往旁边让了让,小家伙便乖乖爬了上来。

展鹤一直都是快乐的,这会儿也不例外,左边看看展鸰,右边看看席桐,一双大眼睛里头就沁了揉碎的星光,亮闪闪惹人爱。

他正是好奇的年纪,看什么没见过的人和事都想探究一番,如今店里来了客人,穿着打扮与迄今为止见过的人截然不同,他也忍不住探头探脑的。

大堂里那一伙商人在外漂泊了八个多月,晒得不知脱了多少层皮,黑的跟碳似的,日头底下都反光,一个个胡子拉碴,乍一看不像人,倒像是黑熊成精多些。莫说展鹤这没怎么经历过的小娃娃,便是展鸰和席桐,也有日子没见过类似的野人状态了。

席桐笑着捏了捏小孩儿柔软的耳垂,伸手抓过桌上的坚果盘子,空手捏核桃。

展鹤果然被瞬间转移注意力,小嘴儿张的圆圆的,眼见着果肉一颗颗掉出来,他也跟着抓了一颗核桃,用胖乎乎的小手去捏。

展鸰忍笑,就觉得这跟核桃差不多大小的爪子想捏开什么的……哎,探索精神还是值得嘉许的嘛!看来之前夹饺子的鼓励式教育没有白费。

努力了半天也没撼动核桃一分一毫,展鹤垂头看看自己发红的肉手,又不甘心的扒开席桐的大手看了一回,翻来覆去的比较,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分明都是手呀!

席哥哥可真厉害!

这大手小手凑在一起的对比鲜明的可怕,展鸰痛痛快快笑了一回,抱着展鹤圆滚滚的小身子揉了好几把,又过去给商队那边加菜。

这年头在外天南海北跑买卖可不像后世那么简单,真得是一步步自己丈量出来,如今这些人历经千难万险才回到中原,一路走来干的最多的就一件事:吃。

吃饭。

吃中原那熟悉的味道!

今儿李氏不在,展大厨亲自掌勺,饭菜滋味儿没的说,一群人委屈了这么些日子,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掏出来换了胃,能多塞点是点。

因才过了年,客栈还没正式开张,菜单便用不上,展鸰只将现有的食材整合一番做了些,也已十分丰盛。

大块土豆混着猪腿红烧,下足了火候,焖的烂烂的,汤汁浓稠,滋味醇厚,光蘸汤就能吃下去一个大饽饽。

事先腌制过的麻辣鸡鸭切块配上各色菜干儿,先爆炒,然后结结实实的炖了一锅,再下一点粉条,嘶流嘶流吃的满头大汗,死活停不下来。

五花肉切成薄片,先大火煸油,然后用辣白菜飞快的炒几下,既管饱又解腻。

还有各色的炸丸子和炸蘑菇,上头洒了辣椒面、五香粉,随手拿个饽饽掰开往里头一夹,再吃一口店里炒的蘑菇酱,美得很!

在外头挣扎的这几个月何曾正经吃过几顿人饭?带的干粮吃不了几回就干透了,又冷又硬石头似的,一口下去干粮皮啃不下了多少,牙却容易崩坏了。

关外气候尤其恶劣,冬日风雪极大,中原地方同那里相比竟成了小巫见大巫。又是那样荒凉,往往一走半个月没有人烟,只好露宿。水要省着喝,粥也不敢煮了……即便到了繁华的省府,偏伙食还吃不管!

现在回想起来,嗨,真不是人过的日子!

可有什么法子呢,不过是为了多赚些钱罢了,回头孝敬孝敬爹娘,给婆娘、闺女扯几块花布,买朵花儿戴戴;把儿子送进学堂识几个字,若来日果然祖坟冒青烟得了功名,他们这辈子也就值了!

一群人一面唏嘘一面吃的热火朝天,又时不时交谈几句,畅想这一趟能赚多少银子,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希冀。

恰在此时,外头又走进来几个人,瞧着十分富贵的样子,二狗子忙主动上前招呼,又请他们坐。

打头的王公子眼睛扫过展鸰的脸就有些移不开,吊儿郎当的指了指她,“叫她过来伺候!”

二狗子恨不得将展鸰奉若神明,哪里听得了这话,登时心里就窜出来一股火,才刚要说话,展鸰却自己过来了。

“你先去盘账。”

二狗子不甘心,展鸰又瞪了他一眼,这才去了。只到底不放心,也不盘账,一溜儿烟儿往后去了,准备找席桐搬救兵。谁知还没过去呢,就见席桐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一手将展鹤按在后头不许他看,一只手微微挑开门帘,面无表情的盯着大堂。

随从又嘟囔几句桌椅粗糙,恐硌坏了他们公子的细皮嫩肉,忙殷勤的拿褥子铺了,王公子这才勉为其难的坐下,双眼色眯眯的端详着展鸰,十分放肆。

不曾想这荒郊野岭的,竟也有这般姿色的小娘子……来之前妹子可没说呢。

比这更龌龊的人渣展鸰不是没见过,也不把他放在眼中,且瞧他等会儿做什么妖吧!

“有什么能入口的?”

展鸰随意报了几样,对方却狠狠皱眉,也不开口,自有身边的小厮跳出来吆喝,“什么,竟都是猪肉?岂不知是贱民才吃的,我家公子这样尊贵人,哪里能吃那般腌臜的玩意儿!就没有羊肉牛肉么?”

时人以猪肉为贱,自持身份者往往将其从食谱中剔除,而以羊肉牛肉鹿肉等为尊。

好端端吃着饭,正飘飘欲仙呢,冷不丁就被人骂贱民,商队那桌立即一阵骚动,才要扭过头来说理,一看王公子的穿戴和随扈就怕了,又纷纷转回去埋头吃饭。

王公子越发得意,几个随从也抬头挺胸的嘚瑟,十分挑剔。

不过王公子对美人尚有几分耐心,兼之为了逃避父母唠叨,大清早没吃饭就出来了,此刻也是饥肠辘辘,当下胡乱点了几样。

展鸰转身去了后厨,王公子的随从才凑上前来道:“少爷,来之前您可同小姐说的是来砸场子的,如今怎的吃起饭来?”

“你懂个甚!”王公子嗤笑出声,又浑不在意道,“这妞儿倒有几分趣儿。想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待公子我略施小计,还不是手到擒来?等玩腻了,再将她丢给妹子,打杀由她,也不耽搁什么。”

其实他们兄妹二人平时关系也不怎么好,只是这次同仇敌忾罢了,眼下自然要先顾自己。

众人奉承了一回,铁柱就端上来几样简单小菜并两盘羊肉包子。

菜是泡菜双拼和凉拌萝卜丝,还有几样炸货,都是黑乎乎的粗陶碟子盛着。且展鸰也没费心摆盘,故而都乱糟糟堆着,越发不好看了。

王公子立刻拉了脸,指了指另外那桌,“为何他们的菜肴摆满桌,本公子的却这般寒酸?!”

莫说冷热荤素、几干几湿,竟是连个正经菜都没有,打发叫花子么?

铁柱人如其名,生的高大又黑黢黢的,来客栈几个月又吃又锻炼,越发壮实了,闻言当即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惨惨的牙齿,“回公子的话,您是个尊贵人,那些尽是猪肉做的,自然配不上您。小店寒酸,大厨也不在,也只这些了。”

方才可是他们自己说的,如今又被人原话拿来打嘴,便觉得堵得慌,可偏偏又说不出什么。

王公子顺风顺水惯了,哪里受得住气?当下已在心中如此这般计划一番,恨不得立时就将展鸰按过来责打折辱……最好再一把火烧了他们的店,好叫他们知道厉害,也叫诸锦那小娘皮面上无光。

若说方才他有几分饥饿,此刻看了堪称寒酸的饭菜和店内陈设之后,哪里还有胃口?

他有心捣乱,当下满脸嫌弃的抓起一个大包子,胡乱掰开就想丢出去,可谁知这包子馅儿也不知怎么调的,竟香的很。那香气随着一股热气喷出来,四周立着的几个小厮齐齐吞了吞口水,便是王公子自己的肚子也咕噜噜叫了几声。

馅儿细腻又湿润,微微泛着油光,致命一般的香气排山倒海似的袭来,王公子踟躇再三,到底还是选择要面子,抬手就丢了出去!

“你!”二狗子看的七窍生烟,本欲上前理论,奈何又被铁柱拉住。

王公子似乎是得了趣儿,又故技重施,拿起剩下的包子掰碎了丢得满地都是,完了之后又将几个陶碟掀翻在地,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见此情景,谁能看不出这是故意来找茬的?

商队那边生怕被牵累,忙狼吞虎咽的将剩菜吃光,匆忙离去。

王公子将饭菜和桌椅打了个稀巴烂,又丢给随从一个眼神,那狗腿子立刻眼珠一转,抱着肚子往地上一趟,凄凄惨惨的叫唤起来:“哎呦,疼,疼死了!这是黑店呐,黑店!饭菜里有毒!”

王公子“大怒”,大手一挥,愤愤道:“来啊,给本少爷将这黑店砸了!再将一干人等绑了去见官,这小娘子眼见着便是主谋,又是厨子,稍有由本少爷亲自审讯!”

第34章

来之前他都特意打听过了, 知道这客栈最近放假, 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 不过三个成年男子,估计也是附近的庄稼汉。他此番前来带了四个打手,足够了!

众人才要动手, 展鸰已经冷笑着掀帘子出来了, “老娘素来讲究不开第一枪, 事到如今别怪我不客气。”

说罢,就挽了袖子, 又对铁柱和二狗子一甩头,“抄家伙,将这些寻性滋事的地痞无赖都绑了去见官!人证物证确凿, 案发现场也完好, 看你们如何抵赖!”

忍耐已久的铁柱和二狗子巴不得一声儿,二话不说就去门后抓了铁锨和锄头, 双眼喷火的瞪着对方。

他娘的,他们好容易才碰见这么个厚道东家,好日子才过了几天啊, 便有人来闹事?打量这些日子他们的饭是白吃的,拳脚是白练的么?且那这些人练练手!

想打扰他们好吃好喝的好日子?门儿都没有!

王公子一伙人给他们非同一般的反应吓了一跳, 这,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普通百姓啊!都不怕的吗?倒像是穷凶极恶的土匪多些!

有随从就迟疑了, 小声问:“公子,还打不打?”

王公子一咬牙, “打!”

事到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岂是被吓大的?

再说了,对方不过是外来商户罢了,也没个根基,想来不过虚张声势,他怕个甚!难不成诸清怀那匹夫真会为了个商女给自己的同僚难堪?

双方一声令下,铁柱和二狗子便同那几个打手一窝乱斗,席桐也要上场,被展鸰拉了一把,“说好了,别打死了。”

之前她研究过本朝律法,似此等上门滋事的,打伤无所谓,可若是闹出人命就不行了。

席桐哭笑不得的看了她一眼,“我可不是什么杀人如麻的魔鬼。”

铁柱和二狗子这几个月练得不错,又仗着有武器,王公子带来的打手竟不是对手。奈何架不住人多,渐渐地,他们也有些左支右绌起来。

王公子还没来得及得意,席桐已然如黑豹一般跃入战圈,都不带用武器的,一拳捣在肚子上,那打手便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胆汁,虾米似的蜷缩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眨眼功夫,才刚耀武扬威的几个打手就都成了滚地葫芦,王公子吓得面无人色,两股战战,后退两步就踩到自己的皮裘摔倒了。

谁能想到,不过区区一家路边小客栈,竟还藏着这样的高手?

“你,你们要干什么!”王公子结结巴巴的喊道,“别乱来啊,我,我告诉你们,我爹可是王同知!若敢伤了我,保准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一边喊,一边手脚并用的往门口方向退,哪里还有一点儿方才的嚣张?

“哦,王同知啊!”展鸰忽然就明白了。

早就隐约听诸锦透露诸清怀下头几个文官不安分,如今这人又无缘无故来自己店里闹事,想来不过是借着折腾自己来叫诸家难堪吧?

王公子见状,面上露出一点喜色,然而不等他继续狐假虎威,却见那漂亮的小娘子忽然变脸,“给我打!”

当真愚蠢至极,那王同知与诸清怀斗法多年,早已不睦,只苦于抓不到对方的把柄罢了。你倒好,巴巴儿送上门来,这是担心王同知倒的不够快吧?果然是坑爹选手,佩服佩服!

展鸰都想好了,打一顿就直接扭送到知州衙门上去,交由诸清怀发落。

那王同知若是想保住自家儿子,恐怕仕途便到此为止了;而若是想保住仕途,这个儿子就废了!端看他如何选择。只无论是哪个结果,从今往后那王家都将永无宁日。

妙哉妙哉。

老话说得好,自己的快乐就要建立在旁人的痛苦之上,不然不够深刻……

王同知一听,吓得肝胆俱裂,一骨碌爬起来就带着硕果仅存的两个随从往外冲,谁知一抬头更是魂飞魄散:

外头竟又气势汹汹的来了六七条提着木棍的大汉!

那随从一看就绝望了,“少爷,他们有伏兵!”

哪知来人也被冷不丁冲出来的几个人惊得够呛,打头的一个更是脱口而出,“是谁走漏了风声?”

展鸰和席桐一听也是一愣,忙叫铁柱和二狗子留下保护展鹤等人,他们两个则出门查看。

这都哪跟哪儿?

三队人马狭路相逢,偏谁也不认识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僵在原地好不尴尬。

那王公子哆哆嗦嗦的,实在没法子了,只好又将王同知这救命稻草丢出来,新来的那几个人一听,脸色大变,“好贼子,竟有官府撑腰!”

顿了顿又中气十足的喊道:“以为这样我们就怕了吗?”

莫名其妙被撑腰的展鸰和席桐:“……”

所以说,你们到底是谁啊?

也是对方沉不住气,见展鸰和席桐无动于衷,便主动跳出来叫阵,挥舞着木棍要他们卷铺盖滚蛋,莫要坏了道上规矩云云。

展鸰这才明白过来,感情是他们来之前这条路上那家专门宰客的黑店呐!

来的正是那家店的掌柜和几名伙计。、

原先这条路上只有他们一家店,过往行人没得选,便是又贵又不好吃也只得捏了鼻子认了。谁知大约从两个月前,生意忽然大不如前,好些客人竟过门而不入,宁肯冒着荒野露宿的风险也不住店了!

店老板虽然爱宰人,但凡客人进门,不花钱就别想出去,可人家不进来就没法子了。

后来他就派人出去打探,这才知道同一条道上往东约莫二十里又开了一家新客栈,不光物美价廉,且也干净整洁,态度又好,故而那些听到风声的客人宁肯多走二十里也不在老店当冤大头了。

都说断人财路杀人父母,眼见着再这么下去,这店便要关门大吉,掌柜的也是个狠人,思来想去,竟决定带人来打砸恐吓。

也是巧了,王公子与这伙人的初衷虽然不同,但目的和表达方式却又神奇的相似,可惜遇上的是展鸰和席桐这俩身经百战的货,不知算不算是孽缘……

听完之后,展鸰和席桐沉默许久,然后齐齐看向对方,发现彼此表情都十分古怪。

是忍俊不禁的诡异。

嘿,被人威胁到头上来了,这感觉还挺新鲜挺带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