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鸰端了两个巨大的托盘来,上头摆着各式大小盘碟, 都是孙木匠用下剩的木头做的, 虽样式简单,但打磨的圆润光滑, 很是好用。

她将火调小了些,分别往两个格子里加了些不大好熟的菌子、肉丸,慢慢煮着。

肖鑫正因方才的事不自在, 此时坐的无比老实,活像一头闷闷的黑熊。

这会儿展鹤已经不大怕他了, 仰着脑袋看了许久, 忽然十分好奇的问道:“叔叔为何这样多胡子?”

肖鑫搔搔头, 又摸着下巴纳闷儿,莫非自己果然那样显老?分明自己与席桐兄弟相称, 这娃娃喊他哥哥,可到了自己这儿,竟生生高了一辈成了叔叔?

正想着,低头见那小娃儿还在睁着一双懵懂大眼盯着自己瞧,肖鑫朗声长笑,索性伸手将他提起,满脸骄傲的道:“叔叔生来如此,便比旁人多些男子气概。”

他体格雄壮,站似铁塔,坐如小山,一条胳膊便恨不得比展鸰的腰还粗,此时拎着展鹤,便好似拎着个玩偶似的轻松。

展鹤只觉身体一轻,下一刻便腾空而起,再低头,便见一只蒲扇似的大手横在眼前,屁股下头也硬邦邦的。

他一张小嘴儿溜圆,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铜墙铁壁一般的胸膛,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又好奇的捏捏身下大腿,硌得手疼。

肖鑫任他捏,复又哈哈大笑,十分得意,一副过来人的语气道:“不必羡慕,日后你勤练武艺,假以时日,便也如此雄健了。”

如此雄健?

展鹤顺着想了一回,觉得若是自己的脑袋瓜儿套着这样一幅身躯……十分惊悚,忽然就憋着嘴要哭,猛地扭过去看席桐,可怜巴巴的喊道:“鹤儿不想变熊!”

这个叔叔活像哥哥姐姐给他形容的那些熊瞎子……

肖鑫一怔,如同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似的。

“熊?!”

他,他这般魁梧雄健,何等出色!如何,如何就与熊相提并论了?

席桐忍笑,先将要哭不哭的小孩儿提回来,又没什么诚意的安慰道:“童言无忌,莫要当真。”

肖鑫瞅了他一眼,“你不说话还好些!”

说着,又上上下下将他打量几回,心中愈发有些酸溜溜的。

真是世风日下啊,如今那些个女子们都爱煞了这等小白脸儿似的人物,对他们这些好身板儿反而退避三舍,这不是笑话么?

当真是涝的涝死旱的旱死,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一旁的展鸰笑得不行,又冲展鹤招招手,拿着匕首三下两下给他渴了一朵萝卜花,小东西瞬间破涕为笑,席桐看着他们的眼神柔和的简直想要滴下水来。

肖鑫哼哼几声,就觉得这个兄弟没说实话。

瞧瞧吧,孤男寡女的,又男未婚女未嫁,如今这眉来眼去的模样,不是小两口儿还是啥?

哼!

火锅不断翻滚,空气中的香气越发浓郁,勾的肖鑫满腹馋虫闹翻了天,口水也不知擦了几回,到底是忍不住腆着脸问道:“好妹子,这样香,我先来碗汤尝尝。”

展鸰噗嗤笑出声,估计了下时间,又拿了只小陶碗,放了些香油、麻汁、酸豆角、葱花、花生碎、芝麻盐等搅和匀了,这才舀了几块菌子和肉丸递过去,“大哥且尝尝我的手艺,那肉丸内有汤汁,烫的很,先放一会儿凉了再吃,烫着了可不是好耍的。这还是我自己的口味儿,大哥且试试,若是觉得哪儿不妥了,自己再改就是了。”

“就冲这个味儿,再没什么不妥的!”

都这会儿了,肖鑫哪儿还顾得上计较这俩人在自己跟前眉来眼去的事儿,当下点头如啄米,忙不迭的接过来,喜滋滋的搓了搓手,将那菌子用力往酱料中按了几下便放入口中。

刚一嚼,他便不由得睁圆了眼睛,面带狂喜的加快了速度,吞下去之后冲展鸰竖起拇指,“哈哈哈,妹子这手厨艺当真要的!我早年也在外头吃过几回锅子,当时也觉得不错,如今再一回想起来,竟都成了白水,食之无味了!”

说完,他又迫不及待的夹起肉丸,胡乱吹了几下就一口咬下,滚烫的肉汁瞬间喷溅而出,烫的他眼眶都红了,本能的想吐出来,可偏偏又舍不得这鲜美的味道,只好拼命张大了嘴巴用力呼吸。

饶是他自诩皮糙肉厚,这一下也给烫的够呛,嘴里头火辣辣的,吐着舌头狠命喘气。

就这么着,他还不忘夸赞,“美得很,美得很!也不知这汁水如何裹进去的……”

席桐失笑,给他倒了两盏才从外头拿进来的山楂饮和雪梨饮,“快先冰冰吧。”

肖鑫这才想起来人家才刚提醒了自己别烫着,结果自己转头就给烫个现成的瞧瞧,不免有些尴尬。不过他到底是粗拉惯了,脸皮儿也厚实,自己笑了几声就一饮而尽,又欢喜不尽的道:“了不得,连杯水都这样好喝,妹子,你别是玉皇老儿的御厨下凡的吧?”

此话一出,展鸰和席桐都笑翻了,正用勺子端着肉丸吹啊吹的展鹤见他们笑,也跟着笑起来。

展鸰本还担心肖鑫这样传统的大汉会觉得水果饮不对味儿,谁知他竟喜欢的很。

不过话说回来,貌似这个年代的男人们对甜的接受度很高啊,像是自己认识的张远、赵戈、夏白乃至一方知州的诸清怀,都远没有现代社会那样界限分明的排斥,什么糖水、糖瓜、甜口点心的,都是来者不拒,个别人士的喜爱程度甚至远超女士。

想到这里,展鸰脑海中忽然一亮,明白了。

如今的大庆朝,糖依旧是贵重物品之一,更没有后世糖精、添加剂横行的现象,自然也就没有什么性别区分……

肥牛卷绝对是涮火锅最不可或缺的食材之一,夹着它的一角,飞快的在汤锅中按几下,薄薄的肉卷便转着弯儿的卷起来,也变成漂亮的深色。不管是直接吃,还是蘸料,都美味得很。

肖鑫甩开膀子吃的起兴,一大盘牛肉眨眼就消失了。大概他也觉得自己的吃相不雅,有点儿不好意思的抱了抱拳,“见笑了!”

“大哥哪里话?”展鸰笑道,“不过点儿东西罢了,好容易来一趟,便是吃一头牛也就那么着了。”

说完,又起身去切了好几盘。

她切,席桐就帮肖鑫涮肉,没多会儿堆了一盘子。

倒不是多么爱帮人动手,实在是肖鑫这厮太过粗糙,好好一盘难得肥牛肉,偏给他烫的老了,叫席桐这个老饕着实看不下去。

真正的美食家最后的尊严和底线:绝不能容忍好食材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糟蹋!

肖鑫性情豁达,也不跟他们瞎客气,抹了把汗,复又大吃大嚼起来,完了还摸着脑袋憨笑,“有酒无肉,倒是缺点儿什么。”

“这有何难?”说话间展鸰便去外头提了一坛酒进来,笑吟吟道,“请不起怎的?”

一看到酒坛,肖鑫眼珠子都绿了,立刻起身接过,一掌拍开封泥,先深深地嗅了一口,喜形于色道:“好酒好酒!前儿我在福园州找了一圈儿,寡淡的好似清水!着实喝不得!”

说着,先就自己倒了一大碗,又要给席桐和展鸰倒,两人都摆摆手不要。

肖鑫也不勉强,自己当即灌了一大口,大呼痛快。

展鹤皱着小鼻子,满脸嫌弃,“臭!”

肖鑫笑着把酒碗拿的远了些,又一本正经的道:“如今你还小呢,不懂得这世上的好东西,回头等你大了,没准儿爱的比我还狠些!”

展鹤不信,抱着蜂蜜柚子茶,梗着脖子道:“才不会!”

他才不要喝这种臭烘烘的东西!

席桐道:“这酒到底薄了些。”

肖鑫听不得这话,双眼发亮的凑过来,“莫非你还有更好的?比那关外的白刀子还烈?”

他素性爱酒,如今走遍天下名山大川,也吃遍了天下各处有名没名的酒,其中既有名扬天下、价值千金的玉液琼浆,也有偏远村落那粗陋的农家浊酒,其中最合他口味的便是关外粮食酿造的烈酒白刀子。

白刀子,顾名思义,颜色清澈透亮,莹润如玉,入口如火烧,咽下似刀割,一路烧到五脏六腑,酒量略小些的,只怕一碗就要被放倒了。

眼下席桐拿出来的这坛酒固然比不得白刀子,可也算是中原内地少见的烈酒,他见席桐这般轻描淡写的,就有些心痒难耐。

白刀子之名如雷贯耳,席桐自然也尝过,可也就那么着了。

若换成后世的度数,白刀子顶了天也就二十来度,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度,但已经是当世独一无二的烈酒,许多号称千杯不倒的酒鬼去了也不过三两碗就醉倒了。

不怕说句夸大的话,大庆朝的所谓烈酒……绝大部分也就是个高度葡萄酒的程度,更别提一般酒水,那可真是水。只要膀胱和肠胃盛得下,千杯不倒并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神话。

席桐和展鸰都不是嗜酒之人,但酒量都相当可以。诚然有天赋,可也有很大程度是后期为了工作需要刻意锻炼出来的。

两人真要喝起来,一口气焖两瓶二锅头都没什么感觉,更别提这什么白刀子,自然是不放在眼里的。

他们不喝,可总有往来的客人要酒,一家客栈倒也常备着。

席桐有个毛病,要么不干,要么干到最好,如今自然看这些低度白酒不顺眼。

尤其上回和展鸰一起从青宵观回来之后,他就琢磨着蒸馏白酒的事儿,若是成功的话,少说也能将度数提高到五十度以上。若是再费一番功夫,进一步提纯,或许可以用来充当医用酒精。

现在这个时代,伤口感染仍然是致死的最大诱因之一。他跟展鸰都自问没有那个本事做出盘尼西林,或是其他抗生素,不过比起这些需要高级专业技能和精密器皿的,医用酒精操作简单、材料便宜且来源广泛,可行性倒是很高。

如今他们虽然已经不再是肩负重担的公务人员,但某些习惯和理念,早已深入骨髓。

前几天晚上两人笨拙的下围棋时,也曾就这个问题深入探讨过,觉得可以一试。

一来他们两个对医用酒精的使用和制作流程了解颇深,二来如今也机缘巧合之下碰到了工艺相当成熟的蒸馏器,第三,却也是最要紧的,那就是遇见了诸清怀这么个好官。

医用酒精想在这个时代顺利推广,仅靠民间力量是不现实的,而且也很容易被有心人垄断、利用,变成他们敛财的工具。

跟诸清怀接触,双方都存了审视、考量和试探的心,如今通过一系列大小事宜,又有诸锦和夏白从中周旋,关系已然大大缓和,双方也赢得了彼此的初步信任。

至少目前,他们两个都觉得诸清怀此人可信。

回头若医用酒精真的成了,他们完全可以托诸清怀想办法在军中推广,同时在民间应用,如此一来,每年光是前线将士们的伤亡率就能降低多少?还有那些大病忍小病熬的百姓,又会有多少人逃离死亡?

本来若非这几日大雪封山,山路难行,展鸰和席桐就打算再次前往清宵观,请他们传授蒸馏器的制作方式。当然,也不白要,他们自然也有回礼就是了。

眼下这个想法尚未有第三人得知,肖鑫自然更不知道两人已经透过随处可见的一碗酒水想了这样多、这么远,他只是对这位兄弟口中的烈酒心存向往。得知尚未付诸实践之后不免失望,不过还是反复声明,要他们回头做得了,务必给自己留一坛。

当晚,肖鑫久违的吃了个肚儿圆,又痛痛快快的沐浴一回,再热水桶里狠狠搓洗半日,整个人都变得红彤彤的,这才心满意足的出来,换了干净衣裳,往炕上一趟,瞬间鼾声如雷。

席桐睡不着。

他在院子里,具体说应该是在展鸰卧房外的屋檐下走了半天,心里头成千上百次的转过念头,又无数次放下。一双手不知多少次举起来,又放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嘴巴里呼出来的白汽在睫毛眉毛上结了霜,整个人都快没知觉了,这才狠狠吐出一口气,在窗前站定。

可不等他的手背敲上木楞,窗子便吱呀一声,自己从里头开了,露出来一张带着戏谑和笑意的美人面。、

“你在外头拉磨似的转了几百个圈子,到底有什么话不能等到明天说?”

看见她的瞬间,席桐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忽然就安定下来。

他笑笑,然后很认真的说:“我想打个申请,把咱们的关系转正一下。”

展鸰噗嗤一笑,歪着脑袋看他,“什么关系?又转的什么正?”

席桐才刚平静下来的心却又忽然狂跳起来,跳的他的脸都热了,不过还是强自镇定道:“席桐,男,二十六岁,汉族,未婚,现在……大约是无业游民,现申请成为你的合法丈夫,与你缔结婚姻关系。当然,先恋爱也是可以的,你,同意吗?”

没有领导,没有当事人和见证人,需要表态的只有他们两个,可气氛却格外凝重似的。

哪怕曾数次面临九死一生的陷阱,多少次都觉得自己可能活不下来了,席桐都从未这样紧张过。

他的喉头耸动几下,贴在两侧的掌心里都冒出汗来了。

这些话,他曾在梦中演练过无数次,本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说了,谁知忽然间斗转星移,他们先是毫无征兆的在彼此的生命中消失,然后却又神乎其神的重逢……

席桐觉得,如果自己再不把握住这次机会,哪怕死上一万次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外头的月光好得很,映着尚未化净的雪,暗登登的白,如同给眼前人的脸上罩了一层流水一般的纱。

展鸰忽然扑哧一笑,“傻子。”

席桐一怔,压抑已久的喜悦如盛开的烟花铺天盖地的涌来,将他整个人重重包围。

过于强烈的兴奋和激动在胸腔中肆意奔流,让他觉得周围如梦似幻,仿佛不在人间。

分明是撼天动地,可他却觉得自己听见了花开的声音。

“你是不是”一张嘴,他就发现自己很没出息的声音发颤。

展鸰灿然一笑,忽然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席桐本能的往前扑去,下一刻,就贴上了两片琼脂般柔软的温暖。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下!

天旋地转。

“你是刚从冰库里出来吗?”展鸰松开他,哭笑不得的抱怨着。

席桐有些精神恍惚的抬手摸摸嘴唇,上面似乎还残存着余温和馨香。

“天都要亮了,”展鸰抱了抱胳膊,推了他一把,“赶紧回去睡觉去,赶明儿还有正经事儿呢!”

说完,竟直接关了窗子!

席桐站在原地愣了半天,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她分明还穿的严严实实的,根本就是在这儿等着呢。

他眨眨眼,干脆敲了敲窗子,“谈恋爱也是正事儿啊!”

里头的展鸰抿嘴儿一笑,也不理,换了衣裳之后麻利的把自己裹成个大蚕蛹在炕上打了几个滚儿。

到底不过瘾,她拽着被角吃吃笑了几声,脸上有些热辣辣的,索性整个人钻到被子里去了。

第53章

肖鑫有点懵逼。

作为一个在外游荡将近二十年的侠客, 他自认见识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但眼下?

他确实不知道自己睡过去的短短一夜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以至于当他睡眼惺忪的走出房门,看见井边那一对光明正大眉来眼去的“狗男女”时,差点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这他娘的算啥事儿?!

不是昨儿还“不是媳妇”么?!那谁来跟他说说, 这算咋回事?

说好的一起当光棍儿, 你却暗中叛了变?

肖鑫面无表情站在原地, 觉得自己是不是现在就告辞比较好时,前头肩靠肩、脸贴脸的俩人终于找回了失散已久的机警, 总算听见动静,齐刷刷回过头,“大哥醒啦?”

……看这眉梢眼角堆的笑!

肖鑫默默地别开脸, 扭过头, 心道我宁肯自己沉睡不醒,也不至于大清早上受此等刺激。

太欺负人了!

昨晚上你们分明不是这样的!

现在他觉得自己特别多余。

肖鑫闷闷的嗯了声, 绕过他们去打了一桶凉水,就这么开始洗手洗脸。

展鸰看着里头若隐若现的冰碴子,就觉得自己身上也跟着打哆嗦, 忙劝道:“大哥,厨房里头有热水, 且兑兑吧, 怪冷的。”

虽说人家是游侠, 可能早已习惯了,但这会儿都到家了, 怎么能还眼睁睁的看着客人这么艰难?

谁知肖鑫却嘎巴嘎巴扭过头来,幽幽道:“不如我的心凉。”

他真是凉透了!

看看,看看!光天化日的,竟然还拉手了!真是要了命了!

展鸰沉默半晌,转过脸去以眼神示意:“跟昨天的壮男猛汉画风差的有点儿大啊,感觉忽然就娇弱且多愁善感了呢。”

席桐:“……其实我们彼此了解不多!”

昨儿夜里没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儿吧?

早上是外皮酥脆喷香,内里厚实绵软的鸡蛋灌饼。

展鸰将那面用油多揉了几遍,搁到刷了猪油的平底锅上,烙的半熟时用筷子从一侧上面挑开,将打好的蛋液灌进去,然后小火焖熟。

饼出锅之后,在上头薄薄的刷一层甜面酱,搁点菜叶子、胡瓜丝、烫熟的豆芽、酸辣的土豆丝、切好的卤肉条等,或是切成小段,或是下头垫一层油纸,直接抓着吃,大口大口的,又香甜又过瘾。

汤是豆腐菠菜咸汤,一清二白,中间又有细嫩的黄色蛋絮漂漂浮浮的打着旋儿,好看的紧。

将那嫩嫩的豆腐切成小块,先用热油爆香,加进去翠绿鲜嫩的菠菜叶颠一下,尽量保持豆腐块完整,这样比较好看。加水后打个鸡蛋增色提香,飞快的搅成蛋花,适量的撒些盐,清香却不寡淡的菠菜豆腐咸汤就成了。

豆腐也是展鸰自己用上好的黄豆做的,又滑又嫩,细细白白,比外头卖的都好,这几日前头食堂里一道清清爽爽的小葱拌豆腐就卖的极好。

冬日漫长寒冷,绿色菜蔬本就稀罕,这道菜不过卖五个铜板,可口味儿奇特清新,来的人都爱点一道,一天能卖一大板豆腐呢。

嗯……她就琢磨赶明儿做豆腐脑吃!

展鸰做的时候,李慧就在旁边拼命记,心道才刚的什么鸡蛋灌饼又是猪油又是精细白面的,还一个里头就要一个鸡蛋,又夹那样多的肉、菜,等闲百姓家里谁吃得起?还是这个好,统共就是些菠菜豆腐的,多加些水一家人都够了,也花不来几个铜板,可是滋味儿却好,回头做了给家人尝尝鲜。

展鸰自己先尝了一口,觉得味儿还不错,也叫她和高氏两个略尝了。

先前高氏还不敢,分明五大三粗的一个壮实女人,举止却拘束的很,只一个劲儿的往后缩。

“掌柜的,李大姐尝了就是了,俺,俺看看就行。”

她微微涨红了脸。

人家是正经师徒,将来是要养老送终的,便是李慧年纪大,走得早,她的儿女也得孝敬着,故而怎么样都不为过。可自己不过来干活的,本该只打下手的,人家两人却大方的很,许她在旁边瞧几眼,自己却不敢细看,只抢着做些生火、洗菜、刷锅之类的粗活儿。

这一家客栈上下的规矩都严谨的很,连后头打扫牲口棚的都得先跟着作甚么叫培训的,学着问好、待人接物之流,她来了之后先就紧张了。

且这厨房并不似旁的地方那样又脏又乱,东西多却有章程的很,十分齐整,又日日打扫的干干净净。再者,她们做的就是靠火的活儿,很是暖和,吃的也好,每月也有几百个钱,高氏满意的了不得,哪里还敢再私底下吃东西?

只要下头的人用心做活,展鸰很愿意时不时给她们点儿小福利,就笑,“不为旁的,这个也是我来了这儿后头一回做,到底没个谱儿,你们只当替我尝尝味儿。”

见自家师父发话了,李慧也跟着说了一回。高氏这才别别扭扭的应了,忙去拿了个小勺儿,小心翼翼的舀了一点儿。

真是,真是好喝啊!

若非才刚她一直在旁边,真不敢信这就是一锅菠菜豆腐熬出来的!

一点儿也不寡淡,汤汁儿也稠稠的,又咸又鲜,她活了二十多年都没喝过这样好的汤。

瞧着高氏这般小心的模样,李慧不由得心中泛酸,只觉得如同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她能拜掌柜的为师是何等幸运的一件事!

稍后她们帮着展鸰将早饭端出去,李慧就安慰高氏道:“掌柜的和其他在此地做活的都是厚道人,你不必害怕。”

一个女人孤身在此,看见的听见的又都是迄今为止从未接触过的,难免胆怯。

高氏不大好意思的笑笑,搓着手道:“我瞧着这地儿严谨的很,怪怕的。”

“不必怕,”李慧笑道,“我才来的时候还不如你,多亏师父开导,如今客栈的买卖日渐多了,不几日又要在城里开个分店哩!咱们日后只会更好。眼下人多时忙,掌柜的许是不能跟从前似的细致了,可她还是先前那个热心厚道人哩!”

高氏抿嘴笑了笑,还是有些放不开。

李慧也不急,一边麻利的给他们这些员工做饭,一边以过来人的身份道:“这几日你们都忙着学规矩,旁的倒是顾不上,等过几日学的差不多了,大家一同识字,慢慢的就熟了。”

“什么,还识字?”高氏失声道,“难不成这里也有学堂?”

“什么学堂!”李慧笑道,很自然的用那种与有荣焉的语气道,“咱们两个掌柜的怕不比镇上的先生知道的都多呢!大凡在客栈做活的,每日晚间盘完了账,都要跟着外头的账房先生学识字。”

“不成,不成,俺不成!”高氏拼命摇头,吓得什么似的,“俺蠢笨得很,哪里能当了读书人!”

在她有限的记忆和见识里,读书识字这种事情,尤其是对女人来说,简直是遥不可及的。或许只有那些吃喝不愁、穿金戴银的大家小姐才有这个福分。她不过是出来找活儿贴补家用的农妇,如何能成?传出去叫人笑话。

“有什么不成的?”李慧劝道,“再说了,如今你在客栈做活,那是不成也得成了。你没见着外头翻地的大宝大树他们?便是他们如今也识得几十个字哩!他们也不比咱们多几个脑袋几只手,总不能叫他们瞧不起!”

说到这里,李慧不免骄傲的挺起胸脯,十分得意的道:“俺也学了一百一十多个哩!便是这名字,也是师父替俺取的!她还说,天下就没有蠢笨的人,单看能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事儿。”

她可是师父的徒弟,哪怕就是累死了,也不能给师父丢脸!

开始李慧确实是怕的,可只要想开了,也就没什么可怕的。过去几十天她每日早起晚睡,豁出命去识字、练写,一遍记不住就十遍二十遍,木棍儿都磨秃了不知多少根。如今除了铁柱和二狗子这两个最早跟着展鸰的元老,已经没人能与她相提并论了。

家里人知道后也是惊骇不已,她还能趁家去的时候教导一双儿女哩!还省了上私塾的钱呢!故而现下公婆、男人越发敬重她,日子也更和睦了。

高氏听得出了神,十分艳羡,胆怯和本能的逃避中却又忍不住有些向往。

她舔了舔嘴唇,怯怯的道:“果然么?俺,俺也能成?”

谁家没有孩子呢?谁也知道读书才能出人头地,可上学堂也是要银子的,便是朝廷拨款,不要什么束脩的,可每日所需的笔墨纸砚,也不是等闲人家能负担的起的。

若果然自己也会了,岂不又省了一大笔开支?便是家里的丫头,略识得几个字,来日说婆家时人家也不敢轻看了,还能有余地使劲挑一挑选一选呢!

李慧用力点头,“你跟俺才来时那是一模一样!你只瞧俺不就知道了?师父说了,叫什么,哎,叫咱们别老那什么,啊,妄自菲薄!潜力大着哩!原先俺也不信,可如今名字也有了,字也会写了,可不就信了?你只记着吧,但凡是师父她老人家说的,一准儿错不了!”

高氏听她一口一个“师父说”,越发羡慕。她将李慧方才说的话暗自回味一番,不觉发自内心的称赞道:“你真厉害啊,才刚是不是还说了个读书老爷才会说的四个字的词儿?”

她不说,李慧还真没发现,当下一回想,也美得不行,一拍巴掌,“可不是怎的!师父说了,那叫成语!可厉害了,短短几个字,就能说出咱们一大篇才能说得意思哩!”

她越说越兴奋,喜得抓耳挠腮的,“可惜师父不在,没听见,俺回头得跟她说说,俺也会说成语了!”

第54章

吃过早饭, 展鸰又去烤炉那儿看了一眼, 见饭前挂上去的一炉烤鸭已然通体红棕油亮, 浓香袭人,显然火候已到。

李慧照例跟在后头,见状笑道:“师父, 您的手艺越发好了, 如今光闻着味儿俺就香的不行了。”

“无他, 唯手熟尔!”展鸰欣然接受了徒弟的夸赞,又顺手挂上去几只, “等会儿我同你们二掌柜要进城一趟,晌午约莫是赶不回来了。我把火弄小些,你且好生瞧着这几只, 顺利的话差不多就在午饭之前烤好了, 到时你片了,请来做客的肖先生吃, 你们也分一只。”

李慧一一应下,麻利的动作着,“最近好些人城门刚开就往这里赶了, 如今排了老长的队!”

烤鸭横空出世才不过短短几日,可已经光明正大的跟卤味、凉皮呈现鼎足之势, 吸引了许多不差钱儿的富贵人家前排抢购。且因滋味儿惊艳、别无分号, 故而势头十分良好, 假以时日独占鳌头也绝非不可能。

展鸰每天只在早上烤一炉,空闲时也不过两炉, 顶了天三十只罢了,虽然烤鸭套盘昂贵,可基本上日日都能卖光,好些时候还供不应求,令不少晚到的客人抱憾而归。

现在李慧早上也是忙碌的很,被师父拖着狂练技术之后,早饭后便去前头帮忙片鸭子,再叫新来的打下手的帮忙将薄饼、葱丝、胡瓜丝、面酱等分别打包,很是红火。

“对了师父,这些日子着实攒了好些鸭绒,您说的量俺估摸着差不多了,是不是去瞧瞧?”

“你不说我还真把这事忘了!”展鸰一拍脑袋,“最近事多烦乱,感觉记性也不好使了!”

她笑了一回,想了想才说:“这么着吧,你先叫才来的那几个给收拾一回,洗干净之后,仔细挑拣,将那些绒毛再看几遍,一定要把里面的渣子和羽毛的硬叉都挑出来,务必细腻柔软。等我回来之后就要用的。”

现在春寒料峭,穿衣上倒是有些麻烦,穿厚了晌午出汗,穿的薄了,早晚又冷容易感冒,若是弄一件轻薄的羽绒马甲就方便了……

李慧满口答应,转头就吩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