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鸰亲自片了两只包好,又叫了展鹤及其乳娘秦嫂子来嘱咐一回,这才喊上等候已久的席桐出门去。

客栈外头专门搭建的棚子下头果然已经有好些人等候,有正主亲自来的,还有打发小厮过来的,此刻听见动静,都呼啦啦站起来,伸长了脖子,拼命往前凑。

如今不年不节的,也没个消遣,众人正乏味,骤然听闻城外最爱折腾花样的一家客栈又有了新式吃食,便都来了。远超其他的价格自然是吓退了一大部分人,可照样有留下来的。

贵怎么了?我们买得起!

回头出去别人问起,就说买的一家客栈的烤鸭套盒,谁不艳羡?

故而现下好些人每每买了烤鸭,到了人多的地方都不肯坐车或是骑马,非要自己下来走,又故意将席桐亲自画了图样找人印刷的烤鸭油纸包使劲晾出去,瞧见周围人或是羡慕或是眼馋的眼神后便神清气爽了。

当然,最好还是有人问起,这样他们便可以借机将思索良久的说辞滔滔不绝的说几遍……

这几日黄泉州、福园州两地的百姓茶余饭后说的热门话题之一便是这一家客栈的烤鸭套盘了,吃过的自然是口水横飞的吹了又吹,将味道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没吃过的也跟着流口水,在脑海中将那味道美化了一回又一回。

许多年轻后生做起活儿来越发卖力,时常在心中想着,且好生劳作,回头也咬牙狠心攒银子给家中老爹老娘或是妻儿的买上半只尝尝,也不枉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

铁柱带着大宝大树维持秩序,又拿着茶壶分发热腾腾的茶水,伺候的很是周到热心,众人十分受用,倒也没那么焦躁了。所以哪怕排队的人多,一家客栈门口也从未出现过推搡的现象。

倒不是没遇到过那些特别不讲理的,可铁柱等人如今越发魁梧了,结实的肌肉将衣裳撑得鼓鼓的,再略将脸皮子往下一拉,抱着粗壮的胳膊往人前一站,谁不害怕?

见展鸰出来,有几个熟客便大声同她套近乎,“掌柜的今儿做了多少?我们这大老远披星戴月的过来,好几回没排到就没了哩!”

这话简直引发共鸣,众人纷纷点头,当下又有好几个人出言附和:

“是呢,老娘在家念叨了许久,这次再买不到,俺头都抬不起来了!”

“儿子读书累得很,得补补!”

不过其中也有些欠揍的,饱汉不知饿汉饥的抱怨道:“每人最多买一只实在不美,一家七八张嘴,区区一只鸭子,没尝出味儿的就没了!好不痛快!”

一石激起千层浪,此言一出,四面八方火辣辣的视线便如利刃般恶狠狠插过来,众人都七嘴八舌谴责起来:

“后生好不要脸!”

“掌柜的,这般厚颜无耻之辈还留着作甚?合该拖到对面去填了茅房!”

说的众人都笑了。

展鸰也跟着乐了一回,又道:“对不住得很,近来忙得很,着实抽不出空来多做。不过也不必担忧,十日后城内一家客栈的铺面就开了,但凡这里有的零嘴儿小吃,那里也都有,都是这里做了之后快马加鞭即刻送回去的,大家伙儿出门略走几步就到了,也不必遭这个罪。”

好些人就喜形于色,开始畅想起来,但有一部分人却愈发哭丧了脸。

“我说掌柜的,咱不好这样厚此薄彼吧?他们黄泉州的是亲娘养的,我们福园州的便是后娘的不成?”

“是了是了!忒也不公!”

“这回黄泉州的家伙们越发得意了!”

这要是都没有门脸也就罢了,大家都一样的,该跋山涉水就跋山涉水,谁也不笑话谁。可如今为何那黄泉州忽然有了门面,不必折腾,他们福园州却还要千里迢迢?

展鸰只好又笑着安慰一回,并许诺若是有合适的铺面,也一并开了就是,众人这才渐渐歇了。

等说完了这些话,她才瞧见等候的人群中竟还有个熟人:潘掌柜之子潘圆。

她忙上前寒暄,“您怎的来了?”

潘圆还了一礼,笑道:“父亲前儿吹了风,如今正吃药呢,只嫌嘴里没味儿,听说展掌柜这里的鸭子做得好,我便来买只家去。”

如今讲究孝道,潘圆这样亲自过来,众人只有夸的份儿。

这爷俩也是个实诚人,分明是个开酒楼的,却巴巴儿跑到旁人家去买吃食,丝毫不在意外人说什么。

展鸰笑道:“这不值甚么,说来我也有日子没见令尊了,合该前去探望的。”

潘圆忙道:“父亲说您如今事忙,倒不好打扰。”

他是个守规矩的,分明与展鸰相熟,却不打算叫她破例,反而也这样帮着维持秩序。

展鸰简单算了算人数,潘圆的位置很靠前,想必是开城门头一批过来的,必然买的上,倒也放了心,又道:“我倒是听说你们家又出了一道红焖鹿筋,好吃得不得了,有意去吃,却没得空闲!”

见她夸奖自家,潘圆脸上越发喜气洋洋,瞧着整个人都神采飞扬了,倒是没再继续谦虚,“都是父亲的功劳,相邻的赏光罢了,不敢当夸,不敢不敢。”

话虽如此,只面上终究是欢愉的。

两人大大方方说了一回,在场众人越发知道这两家要好了,没瞧见两边的掌柜的还当众相互捧场么?

这时铁柱也帮他们牵了马来,展鸰便与席桐进城去了。

展鸰和席桐一走,肖鑫就有些无所事事。

可巧见展鹤这小子像模像样的站在院子里打拳,那软绵绵的小拳头倒也像模像样的。他觉得有趣,便过去瞧。

展鹤也不分心,抿着嘴儿眼神坚定,老老实实将席桐教的一套入门炼体拳照葫芦画瓢的打了一遍,这才乖乖去洗手洗脸。

小小的娃娃,却把自己照顾的挺好,除了乳娘帮他调和热水之外,一应的挽衣袖、涂胰子、擦手、抹面脂都是自己来,十分的有条不紊。

做完这些之后,展鹤才去正经玩耍,拿着席桐和展鸰帮他弄的积木、木马等物摆弄起来。

他玩玩具,殊不知肖鑫看他的眼神也跟看个活动玩偶似的,前前后后跟着看得起兴。

肖鑫老大一个人,为了配合小家伙的身高,也使劲蹲下去,远远望去小山包似的老大一团,把展鹤比的越发小巧了。

看展鹤玩儿了一会儿,竟开始慢慢收拾起来,肖鑫心道,果然是孩童没个定性,想来是玩腻了。

他挠着头往外瞧了瞧,见阳光明媚又有风,便笑道:“叔叔与你扎个纸鸢如何?”

本以为小孩儿会欢呼雀跃,没准儿自己还能顺便哄着他改口叫个哥哥啥的,谁知就见小孩儿竟朝自己投来复杂的目光,片刻之后又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肖鑫:“……”

我,我又说错什么了?

展鹤自己把玩具放回原地,拍了拍人家比自己的脑袋都宽阔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叔叔,你已经是大人了,不能总是想着玩儿啊。”

肖鑫:“……哈?!”

啥,啥意思?

展鹤伸出小短手指了指外头席桐亲自给客栈做的小型日晷,“辰时已过,我该去读书了。叔叔,你,唉。”

肖鑫:“……”

自己这是被嫌弃不思进取了?!

这家人到底什么情况?!

他好好的一代游侠,无数人心目中的榜样和向往,怎么还就给个孩子怜悯了?!

第55章

铁柱带着人巡视到院门口的时候, 就见前儿来的那位二掌柜的朋友正蹲坐在外头墙根儿底下, 炸着一脸大胡子, 抄着两只手,满脸茫然和沧桑的晒日头。

今儿风不大,可偶然吹过, 也照样能叫他头发胡子糊满脸。

那感觉咋说呢?反正瞧着挺心酸的。

大宝挠了挠头, 小声对铁柱道:“大哥, 听说这人是个游侠?咋瞧着神神道道的?”

头里就从房顶上下来,这回更是魂儿似的窝在墙角, 若非是青天白日的,他简直要以为见鬼了。

铁柱朝后摆摆手,示意大树带着那几个新来的继续巡逻, 顺便去翻地, 他则上前一步打招呼,“肖大侠, 晒日头呢?”

肖鑫慢一拍的仰起头,耷拉着两只眼皮,有气无力的道:“甚么大侠, 快别寒碜人了,我痴长你几岁, 喊声肖大哥就罢了。”

他还作甚的大侠啊?头前儿来了给个反复无常的兄弟刺激一回, 今儿就更带劲了, 连个娃娃也嫌自己不思进取了……

好端端的,谁家里还专门弄什么日晷?!谁想出来的那玩意儿?

想到这里, 肖鑫又靠墙缩了缩,长长的叹了口气。

活着咋就这么艰难?

唉,好歹听说晌午还有烤鸭,闻着就怪香的,倒是不舍得走……

他的视线无意中瞥见大宝手中提着的斧子,倒是起了点兴致,“这是要作甚去?找人干仗么?”

大宝哆嗦了下,给吓得够呛,拼命摇头,大声解释,“不是!俺都是好老百姓,没有打仗的!砍柴,这是要上山砍柴的!”

娘咧,太吓人了,难道外头混江湖的都这么着么?张口闭口就干仗,谁家干仗用斧子啊?那不是干仗,那是杀人!

铁柱也道:“如今客栈一日要烧好些柴火,等闲枯枝落叶不够使,咱们便要砍柴的。”

肖鑫想了想,站起身来,随意拍打下身上的尘土,又紧了紧裤腰带,“也罢,闲着浑身做痒,我与你们同去。”

到底不好意思在这里白吃白住,给银子吧人家又不要,瞧着这家大业大的,也不稀罕,便做些活儿吧。

大宝还想往后缩,却被肖鑫一个斜滑步堵住,轻而易举的抓了斧头。

他先单手刷了个花儿,又在掌心掂量掂量,点点头,“砍柴倒也罢了。”

铁柱:“……啊?啊。”

不是,那您还想砍啥啊?!

“走吧!”肖鑫提了斧头,倒是有些反客为主的意思,周身都不由自主的透出几分意气风发。

嗨,果然还是干体力活啥的适合自己!

没奈何,铁柱只得一招手,示意大宝拿了绳子跟上。

肖鑫人高马大的,走得也快,一边走还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这一带倒是天然的柴火场。”

铁柱点头,道:“是呢,掌柜的也这么说。”

又走了几步,见路边空地上好些细小的树苗,周围的土也是翻新过的。肖鑫愣了愣,“还有种树的?”

“掌柜的特意买了树苗叫大家种的,”铁柱笑的憨厚,“掌柜的说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咱们如今砍的也是前人栽的,长起来不容易,不能吃白食。故而叫我们砍了多少树,都要双倍的栽下去。”

说着,又抬手朝远处画了个大圈,“您瞧,那一片是砍了建房子的,如今也都种了树。还有后头那片山丘,先前是一片乱七八糟的草丛,掌柜的都叫他们清理干净了,种了果树,说是做什么园林绿化带的,好看也好吃,很实用。”

每日开地、买苗种树的,听着不像什么,可零零散散的花费加起来着实不少,每月也是颇大一笔开支,他们这些干活的只瞥见一点儿就心疼得紧,可掌柜的却叫他们一定坚持下来。

先前大家还不理解,觉得是花瞎了钱,可前儿下雪,外头照样泥泞不堪,他们种了树的那一片却都干爽利索的很,且风也小很多,就都感叹起掌柜的有成算来,如今再干起活儿来都积极主动了。

肖鑫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沉默着点头。

砍柴砍树的他见的多了,顶多就是只砍大的,留下小的罢了,同捕鱼捕猎一般,可有几个还记着回头补种回去的?

没有!至少他记事儿的这么些年,今儿听见的看见的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那个姓展的小掌柜,真是不简单。

——

展鸰和席桐进了城一路往东,横穿整座州城之后直奔着清宵观所在的山头去了。

中间路过青龙寺,就见依旧云雾缭绕,好一派仙家风范。

两人在心中默念几声阿弥陀佛,直接就擦着过去了。

清宵观照例清净的很,连个人影儿也瞧不见。二人牵马拾阶而上,呼吸着沁凉清透的空气,看着翠绿松柏上未化的白色积雪,便觉得心里的世俗气都消散了些似的。

台阶不宽,展鸰和席桐自己在前面走,两匹马牵在后头,时不时甩甩尾巴,低头叼一口新鲜的草尖儿,倒也惬意的很。

如今是在谈恋爱,席桐就大大方方的拉了展鸰的手,心里满足的不行。

展鸰也任他拉,嘴角亦是带笑。

俩人不紧不慢的走着,两只手在中间晃悠悠,十分悠闲。

山上冷,可向阳面日日接受光照,又有雪水滋润,倒是在一处草丛里发现了几朵嫩黄的小花。那花瓣不过指甲盖大小,娇娇嫩嫩的,在风中摇摆,叫人怜惜。

席桐弯腰采了两朵,又细心沾去上面的泥,抬手替展鸰簪于鬓边,退后两步,点点头,“好看。”

这会儿也没个随身的小水银镜什么的,展鸰也瞧不见,只是用手轻轻摸了下,笑得挺满足,“人好看还是花儿好看?”

席桐果然认真端详了会儿,眼睛亮闪闪的,然后斩钉截铁道:“人好看。”

顿了顿又补充道:“人最好看。”

展鸰噗嗤一笑,“这话我爱听。”

席桐捏了捏她的指尖,低笑出声,“爱听我就天天说,时时说。”

再没想过能有这样的日子,大大方方牵着喜欢的人行走在阳光下,而不怕也不必承担任何后果的日子。

此刻他万分满足。

“老说就没意思了,”展鸰跟他继续往上走,“还是得讲究点儿。”

“好,”席桐点头,笑的如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泉水,温柔的包容一切,“都听你的。”

后头两匹马齐齐打了个响鼻。

也听不懂主人在说啥,反正就是突然觉得牙酸……

唉,春天到了,倒是也该找匹小母马了……

刺客和冰淇淋同时歪头看了看对方,下一刻又用力别开:唉,都是公的啊!

稍后展鸰和席桐进了清宵观,上回那个小道士照例在扫地,见了他们就笑了,“两位居士又来了?我这就去回禀师父、师叔伯。”

展鸰和席桐行礼道谢,又将手中那套着棉套子的巨大食盒递过去,“不好接连叨扰,自家做的一点儿吃食,略是个意思。”

那小道士上前接了,才凑近,脸上就放了光,欢欢喜喜的道:“好香,是肉!”

上回展鸰就打听清楚了,这清宵观属于正一派,除了牛肉、乌鱼、鸿雁、狗肉这四样之外,是可以吃肉的。只不过这清宵观的人太过清心寡欲,沉迷炼丹、种地,没什么额外收入,平日根本吃不起肉,想来也是有日子没见荤腥了。

小道士眉开眼笑的道了谢,却也不敢说收下,只是小跑着捧着进去向师长请示了。

不多时,小道士的师父和上回那两个炼丹房的道士都出来道谢。

小道士的师父行了一礼,倒是挺大方的收下了,又邀请他们留下吃午饭。

“虽没有旁的,可青菜倒有几样,豆腐也可入口。”

他们成年炼丹,丹房周围一带的温度远比别处高,故而也着实种了些菜,倒是不大缺的。

展鸰和席桐还礼,笑道:“不瞒几位,此番乃是有事相求,一时半刻恐怕说不完,本也打算赖下的。”

众人都笑了。

小道士和师父去厨房准备午膳去了,展鸰、席桐跟那两个炼丹的道士进了丹房。

此二人一个略胖些,姓张,便称张道长;另一个略瘦些,姓宋,便称宋道长。

进去之后,张道长先给他们倒了茶,又笑道:“前儿难得有个香客来,说起城里头一桩事,言道有个展仙姑大发神威,拿住了一个四处谋财害命的野道人,叫人好不痛快。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仙姑,咱们师兄弟想谢却没处谢去。”

眼下道教本就萧条,偏外头又有黄大仙等一干歹人挂羊头卖狗肉,叫他们的名声越发坏了十倍不止。

如今清宵观众人听说了这件事,自然是感激的。

展鸰和席桐就笑,“道长说笑了,不过举手之劳罢了,难不成眼睁睁看着他们谋财害命么?”

宋道长就摇头,“话不要这样讲,世间千百件事,最难得的便是这举手之劳。两位仗义出手,已然是做了大多数世人能做却又不去做的,实属难得。”

说着,他竟起身与张道长一起,朝展鸰和席桐行了一礼。

两人慌忙避让。

一阵忙乱之后,四人这才重新落座,说起正事。

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自从上回见识了贵观的丹炉之后,我二人便牵肠挂肚的,这回来,是想着能不能请二位将那蒸馏,啊,就是甘埚子的制作之法传授我们?”

“甘埚子?!”张道长和宋道长齐齐低呼出声,面露难色,“这个,只怕是有些难……”

第56章

原本展鸰和席桐也是觉得清宵观的道长们淳厚大方才尝试开口请求, 谁知对方竟一脸为难, 心下不禁一顿。

也罢, 他们自己也知道是不情之请……想来这个也是个中辛密,之前人家愿意给他们瞧已属破例,此刻便是不答应, 也没什么好说的。

想到这里, 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 琢磨着还是自己慢慢研究吧。左右原理都知道,哪怕具体细节不清楚, 想来多试验几回也能有些眉目,不过慢些罢了。

“既不炼丹,不知两位道友要那物作甚?”张道长十分好奇的问道。

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席桐就将自己的打算说了, 末了又补充道:“只是以前我也只是纸上谈兵,并未亲自实验过, 能不能成的,如今也不好说。”

张、宋两位道长都吃了一惊,齐声问道:“那什么高浓度白酒的, 果然能治病救人么?”

展鸰和席桐点头,郑重道:“果然。”

两位道长沉吟片刻, 到底是略年长些的宋道长捋着胡须吐露实情:“实不相瞒, 并非我等不愿, 唉,实在是此物并非我与师弟二人所做!”

言外之意就是, 即便他们有心帮忙,恐怕也有心无力!

“啊?”

这还真是没想到的。

席桐沉默片刻,又试探着问道:“我自认对工科一类略有涉猎,能否容我二人再细细观看一回?”

“那是自然。”宋道长想也不想就答应了,“若你们果然能做出什么酒的精的,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我等虽然是修道之人,到底也生活在这尘世中,是些个凡夫俗子,哪里有不应允的道理呢?”

他们平时连吃肉都不亲自动手,能不杀生就不杀生,如今眼前却有能济世救人的良机,自然也会迎头赶上。

展鸰和席桐都起身行了大礼,两位道长忙过来搀扶,四人心情都颇有些激动。

高处不胜寒,这清宵观地处山巅,人烟稀少,冷风一吹难免刺骨,可此时几人心头一片火热,哪里还能感觉到寒冷?

宋道长打头,后头三人都紧紧跟着,不多时便开门进了丹房。

刻着蝙蝠纹样的木门吱呀一声朝两边缓缓开启,一股热气骤然朝四人面庞袭来,空气瞬间扭曲,连带着毛孔都打开了。

正午的阳光直射下来,给中间那座青烟袅袅的巨大葫芦丹炉笼了一层光晕,竟叫人一时间难以逼视。

丹炉下头还有炭火徐徐燃烧,不时迸发出细小的爆裂声,张道长有些惭愧的指着里头道:“这里的物件多是祖师爷爷那头传下来的,师父他老人家也添了几样,可惜我们这些个不肖子孙,非但没炼器的天分,如今荒废半生,连一枚像样的丹丸也没得……”

说罢,两人都是满脸愧色的垂了头。

上回展鸰和席桐来的时候,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找对付黄大仙的原材料,为了打开僵局,光是交流化学知识和试验经验就花了半日,竟没能细细观察这里的器皿,只有个大概印象罢了。

这会儿他们再一看,也觉得有些棘手。

原来那甘埚子不过是其中相当简单的一件,可以说只是其中一个零件!

完整的蒸馏器分上下两部分,上半部分酷似后世的圆底烧瓶,如今人称“石榴罐”,下半部分为桶形,才是他们口中的“甘埚子”。

甚至那丹房里头光是蒸馏器就有三种之多,这种跟另一种都是很简单,或者说有些简陋的,最后那种才令他们大开眼界。

这金属蒸馏器是一整套的,十分精密复杂:下面是加热用的炉子,上层是盛丹砂等药物的密闭容器,旁边还通着根管子。加热使用时,上面封闭容器内产生的蒸汽便会沿着那根管子流入外部专用的闭合冷凝罐内。

一整套设备收拾的整整齐齐,边边角角都打磨的光滑圆润,表面幽幽泛着光,还被人用古文字做了一套《道德经》的阴刻在上头,甚是考究。

这么一套下来,不光蒸汽液化率极高,而且因为基本隔绝了与外界的联系,使得蒸馏后的液体纯度可以达到相当高的水平!

可以说,这样的蒸馏设备,即使放到后世的现代社会,也能担得起一句“完善”,可以放心大胆地进行相当的试验了。

喜出望外是自然的,可大量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最要命的就是太复杂!

若是之前他们看的那套最简单的:一个圆底瓶、一个桶,哪怕不找专业铁匠,给席桐几天,或许他自己就能叮叮当当的折腾出一套来。可这个?

莫说席桐这个半吊子门外汉,就算是铁匠,想做到如此精密圆润,非积年的老铁匠不可。而且部分细节的技术难度很高,乃是外头的铁匠们不常接触的方式和技巧,不失败几回估计够呛。

展鸰捏着眉心叹了一回,十分感慨的问道:“敢问一句,令祖师出家之前作何营生?”

果不其然,就听张道长非常谦虚的道:“铁匠罢了,倒是十里八乡有些个名声,如今观中还在用的好些铁家什都是他老人家在世时亲手做的。”

这就是了。

自己既有想象力又有动手实践能力,不做出点儿玩意儿来简直天理不容。

唉,果然技术宅不管在哪片时空都令人敬佩,也叫人头痛……

张、宋两位道长显然也希望能帮上忙,本来也没什么刻意营造的仙人姿态,当即将外头累赘的大袖衣裳除了,四个人就凑在一处,或趴或站的研究起来。

如今展鸰和席桐早已养成了随身携带炭条和小本本的习惯,就边看边讨论边画草图,宋道长他们又对这等神乎其神的画技赞不绝口。

尤其是宋道长,本来他平日就爱描两笔画儿,观内许多都是他的大作。他又是个酷爱观摩钻研的,除了炼丹也就是画画消遣,如今见了此等全然陌生却又自成一家的技法,登时有些挪不开眼睛。

素知自家师弟脾性的张道长见了,忙扯了他一把,正色道:“师弟慎重!”

宋道长登时惊醒,额头上立刻见汗,十分惭愧的对展鸰和席桐作揖,“是贫道失礼了,见谅,见谅,出了这门就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时人颇重书画一道,一旦哪里出了大家之作,众人便竞相模仿。或是字体,或是绘画技法,多以创造者的名字命名,不说明出处和来源的模仿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这大概就是古代的版权意识吧。

又不乏刻苦钻研之辈,惟愿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琢磨出独具一格的新式技法,一来宽慰自身,二来也可名扬天下,叫世人流传称颂。

方才宋道长骤然见了前所未见的画法,难免激动,只顾着观摩鉴赏,哪里还记得许多?此刻经师兄提醒才想起来竟未求得他人允许!不问自取是为贼!故而也觉得羞愧万分。

展鸰和席桐却不在意,且不说这速写及其分支虚拟速写都不是他们原创,即便是原创,此等技法若果然能传播开来,自然比他们敝帚自珍来的好。他们能允许那福园州的老者旁观,自然也不介意再多传授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