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爷见状心下冰凉一片,刘太太两只眼睛里刷的流下泪来,指着她哆嗦道:“你,你,你真是要气死我们啊!但凡他对你有一份真心,早就上门求娶了,哪里还会鼓动你同他私奔?这事儿传了出去,纵使我同你爹豁出去不要脸面,可你呢?你还这样年轻,如何过活?那人也不过是看中咱家富贵,觉得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不管你罢了!你糊涂啊,太糊涂!”

天下多少大好的男儿,王公贵族和官宦人家他们诚然高攀不起,可剩下的,不管是普通百姓还是大小商户,岂不都由他们挑选?怎么就偏偏吊死在王书生这棵歪脖子树上!

“爹,娘!”芸娘喊道,“他也有苦衷啊……女儿,女儿已是认定了他……”

天下人虽多,可她却只喜欢王郎一人,一颗心都掏出来给了他,如何还能装得下其他人?

芸娘也跟着落泪,瞧着楚楚可怜的模样,又要上前说话,却被刘老爷抬手止住,“莫要多言,更别多提那畜生的名字,我如今手上还有偌大家业,成千上百的工人指着我养家糊口,若这会儿就气死了,如何对得起他们?”

长了这么大,父亲何时对自己这般冷漠过?芸娘这才慌了神,忙噗通跪下,“爹爹,我”

刘老爷也不听,只是道:“如今倒有几条路,你也这么大了,该自己选选了。头一个,自然是你同我们家去,如今事情尚且没传开,你只当没有那畜生,我们也只当此事从未发生,一切照旧,日后照样给你说一户好人家,保你一生平安无忧。”

话音未落,就见芸娘猛地瞪大双眼,连称不要!

刘老爷和刘太太心里登时一阵气血翻滚,恨不得立时昏死过去,好歹还强耐着道:“第二条,我们强行绑了你家去,只瞧着你如今模样,一颗心到底是收不回来了,嫁人也不过是给两家招来祸事,倒不如从今往后就去庙里青灯古佛,也不敢指望你给家人求平安保顺遂,不过全了你我父女一场的情分罢了。”

“不过说来也怨我,将你养的这般,你又是打小锦衣玉食惯了的,如今尚且分不清五谷杂粮,也未必受得了尼姑庵的清苦……若是那姓王的果然是个有担当的,也不必他做营生,我刘家尚且养得起一个闲人!你只叫他来立个书面证据,只要两年内中了秀才!哼,我竟是不敢指望什么举人老爷、进士、大官的,我便给你备上厚厚的一份嫁妆,你们自去过活。只一条,你出嫁之日,便是咱们父女情分断绝之时!”

能白手起家创了家业,刘老爷也不是什么优柔寡断之人,不过片刻就已想明白了,如今正是说得出做得到。

“爹爹?!”芸娘听得都呆了,什么叫“父女情分断绝”?“爹爹,您不要我了吗?”

刘老爷忽然咳嗽起来,刘太太一边给丈夫拍背,一边泣道:“哪里是我们不要你,端的是你不要我们了啊!这几日不声不响的走了,当真是剜了我们的心啊!”

芸娘啼哭不已,果然去找了王书生,将刘老爷说的话差不多都复述一遍,“王郎,爹爹说了,只要你立了字据,我们便可在一处了!”

如今这少女满心满眼都是情郎,只觉得天下男儿虽多,可无一人比得上他,区区秀才又算的了什么?不过是他掌中之物罢了,端看什么时候愿意去取!

谁知王书生一听,登时脸色大变,勃然大怒,“这是什么话!读书一事何其神圣,如何竟成了筹码?兹事体大,若我应了,岂不是玷污了圣人,玷污了全天下的读书人?芸娘,你休要再提!”

芸娘傻了眼,觉得他说的有些道理,可似乎又有哪里不大对劲,“王郎,你,你说的甚是有道理,可,可爹爹说了,只是立个字据,他绝不会给外人知晓,左右你这般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秀才的功名还不是手到擒来?写了字据又有何妨?为了我,你只当是为了我罢。”

王书生用力一甩袍袖,义正辞严道:“不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既然有人知,便不能做这等昧良心的事!”

正说着,刘太太忽然从外头推门而入,阴沉着脸冷哼道:“你也有脸谈圣人,说这些漂亮话!左不过是自己内中空空是个草包罢了,生怕做得出,却做不到!如今你也二十多岁了,却还是白身,如何有颜面往自己身上贴金?天下多少三十来岁的进士?也不算稀罕!便是我刘家去榜下捉婿,也未必无人应!若你果然跟自己说的似的能为,如何人家行,偏偏你就不成?”

什么阿物,还真当自己是个宝了!

王书生一张脸又红又紫又青又白,简直活像是开了染料铺子,再配上方才被刘太太扭着厮打时留下来的戒指血痕,端的滑稽。

芸娘还要说话,刘太太却不愿再听,只对外头道:“来人,扶小姐回马车,也将这拐带良家妇女的贼人绑了,堵住嘴!稍后咱们便回去!”

左右是劝不回来了,可若将这混账就这么放了,他们却也不甘心!

他们刘家固然不是官身,可很多事情只要钱多了,说话做事却比做官的更有分量更干脆。左右如今王书生还是个平头百姓,只要他们跟当地父母打声招呼,这拐子的罪名就跑不了!

先名正言顺的给他几十板子,再去外头采石场做几年苦工,甚么功名,甚么科举,都去他的!

刘太太才说完,几个粗壮的婆子、小厮就进来了,一个个如狼似虎,很快便将芸娘和王书生分别带走了。

稍后,刘老爷同夫人商议,“芸娘……眼见着是好不了了,苦说无用,还是先给她挑个稳妥的尼姑庵送去,磨几年心性。一来说出去好听,二来也避开风头,别叫人联想到她身上去。过几年瞧瞧,若是果然大彻大悟,再给她挑个好人家不迟,又有替父母苦修的名声在,婚事差不了。若是还不行……只叫她待着吧,也别回来了!”

十月怀胎,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刘太太不免心痛难忍,可事分轻重缓急,关键时候她也是拎得清的,当即含泪道:“城外六十里有个云外庵,很是清净又干净,我去上过几回香,掌庵的尼姑是个有道行的,心性也正。回去我便捐一笔香油钱,只叫芸娘去带发修行,也不必额外伺候,每日同其他尼姑一般,该早起就早起,该念经就念经,该做活就做活,每日青菜豆腐,且看她如何吧。”

不是口口声声愿意同那坏坯子同甘苦共患难吗?那你就先试试!

两人商议已定,刘老爷也不愿意在外头养病,就决意明日辞行。

刘太太与他说起来纪大夫的身份,又道:“想来这掌柜的也不是什么简单人物,如今又帮了咱们大忙,终究得好生谢过才好。”

说到生意场上的事儿,夫妻两个立时精明起来。

刘老爷闻言点头,沉吟片刻,又道:“如此,你我且去亲自谢一回,你小心打听一回,看能不能问出究竟是个什么来历。若不能也就算了,别反而惹恼了。”

刘太太点点头,“我晓得。”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展鸰和席桐就见到了前来辞行的刘太太,倒也没有强力挽留。

刘太太再三感谢,又不着痕迹的看了她重新换过的新衣裳:丁香色底料上有露草色绣球花纹,中间还有飞翔的蝴蝶、蜻蜓,光华璀璨,纹样繁复,乃是南边一等一的提花锦缎,织造艰难,细密却不厚重,最适合眼下的天气穿。如今外头尚且没有,只供官宦人家买卖……

这家客栈,究竟什么来路?

若是官宦之后,为何又甘愿自降身份来经商?

可若只是平头百姓,又如何弄到有钱没处买的官用衣料?

不管真相究竟为何,到底不能怠慢了。

打定主意的刘太太更热络几分,强笑道:“掌柜的这衣裳甚是好看,我都看呆了。”

展鸰低头瞅了一眼,笑道:“友人相赠,不过胡乱穿着罢了。”

这料子还是前儿蓝夫人那头送的,因为本身自带提花,精巧无双,倒不必额外再绣花,做起来很是简单省事,唐氏就连夜给做了一套,正好现下换上。

类似的衣料,褚锦也送了两匹,还有前儿看了南边色卡订的新料子,比这个还好些呢,都预备成亲的时候穿,想来最多八月,南边就能送过来了。

刘太太越发深刻了自己的猜测,笑容就更真挚了,“这回的事,多亏的两位,不然,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儿呢!”

好歹算是刚跑了没多久就截住了,一切尚有挽救的余地,不然……

两边说了一回,展鸰才知道刘家是专做羊生意的。

早年刘老爷是放羊的,他最是个胆大心细的,后来就自己四处东拼西凑的弄了几只羊,赶着到赚差价的买卖。再后来就干脆开了牧场,如今越发做大了,羊肉、羊毛、羊皮袄子,还有用羊毛织造的毯子,一水儿的东西,什么都卖,生意大得不得了,说家里堆着金山银山都不为怪。

一听这个,展鸰还真挺感兴趣,想了会儿才问道:“夫人那里可有羊绒料子?”

“不敢当什么夫人的,”刘太太赶紧摆手,又问,“不知掌柜的是要做毡子还是毯子。”

听展鸰说想做衣裳,刘太太就有些为难的道:“不瞒您说,我们那一带的羊绒毛短,又有些个粗糙,也不甚浓密,平时也只好做些略粗糙的东西,上等的做毯子,次一等的做毡子,却不好做衣裳贴身穿,怕扎得慌。”

哪怕是同一个物种,生理特性也会因为气候、环境和当地生活习性有所不同,就好比西域的瓜果特别甜一样,这山羊绒毛,自然也因地而异。

见展鸰有些失望,刘太太既感激她的仗义出手,又有心搭上这条线儿,忙道:“早年我同当家的也是想做这些买卖的,只是一时忙的忘了,没顾上,如今掌柜的再提起,果然英雄所见略同,不如这样,回头我们若是能从外头买着那些长绒羊羔子,一定同您说一声儿。”

甭管真心假意,人家能有这份心就不容易,展鸰和席桐都谢了。

稍后听刘太太轻描淡写的说了对芸娘和王书生的处置之后,展鸰和席桐下意识对视一眼,都是既惊讶又敬佩。

竟这样干脆利落!

——

芸娘这个刘家小姐不着调,刘老爷和刘太太到都是爽利人,说第二天走就是第二天走。

送走了他们之后,展鸰才算是有心思做吃的了。

正是桑葚上市的时候,附近多山,桑葚格外量大而甜美。李慧的男人新光还来了一回,这个男人很是本分腼腆,头前儿听自家婆娘说两位掌柜的尤其爱这些山珍野味的,便起了个大早,亲手摘了满满一大筐又肥又大的桑葚。

那些桑葚都熟的极好,呈现出美丽的黑紫色,直接能吃的。

又有一种叫不出名字的小红果子,口味偏酸,熟透了便是一种半透明的颜色,本地人对此褒贬不一,爱酸的爱煞,爱甜的却弃之如敝履。新光拿捏不准展鸰的口味,便只略略摘了一点。

因怕压坏了,新光还特意找的扁平筐,又分了层,扑了柔软的棉花隔开,故而虽然山高路远,可竟一点儿没坏!

展鸰看后感慨万千,看他一张脸都晒得黑红出油,忙叫人上了沁凉的桂花乌梅汁,“辛苦你了,且消消暑。”

新光还不大好意思喝,被催了几次才一饮而尽,又道:“孝敬师父,应该的,应该的。”

展鸰笑道:“难为你们有这份心,倒叫我受用了。”

见她果然喜欢,新光越爱欢喜,忙道:“本就是山间野物,只是孩子们爱吃的零嘴儿罢了,白放着叫鸟雀啄了可惜,我不过去摘了回来罢了,并不费成本。”

“钱不钱的没什么要紧,难为你们这份心意。”展鸰唏嘘道,又问了他家中老人的好。

新光只道都好,到底不敢多留,很快便告辞了。

展鸰亲自去洗了一大盘桑葚,略取了一点小红酸果,先去端着找席桐吃。

席桐也不住点头,“果然新鲜甜美,咱们原来也买过,只是都没这个味儿地道。”

“可不是吗?”展鸰深有同感道,“现代社会卖的基本上都是人工养殖,个头一般大,倒是好看,可味儿终究差了一大截。人家这个可是纯天然无公害,又是新鲜的,自然好吃。”

说完,她又美滋滋的盘算道:“回头多弄些,新鲜的熬酱,或是做酸奶,或是抹蛋糕,或是做桑葚冰淇淋,都好吃!还有啊,若是多的就晒成干,秋冬泡水喝!”

席桐笑着点头,“都好。对了,我琢磨着,咱们明儿就去见诸清怀吧。”

酒精已经大功告成,宜早不宜迟。

展鸰应了,两人被红酸果酸的龇牙咧嘴,又痛痛快快的吃了一大盘桑葚,一个两个手指、嘴巴和牙齿都黑乎乎的,活像多了几撇胡子,俱都哈哈大笑起来。

晚上,展鸰果然用桑葚熬了酱,又做了冰淇淋。

紫红色的浓稠果酱浇在淡黄色的冰淇淋上,光是视觉上都是种享受,更别提那酸甜可口的味道配上冰凉细腻的冰淇淋,清新甜美,真是名副其实的解暑佳品。

两人都是现代社会锻炼过的钢铁胃,胃溃疡的时候还去吃川菜呢,这个也不怕,就只拘着展鹤和郭先生、纪大夫等人不需多吃了,这俩人却背着人偷偷吃了一大杯……

虽然没有酸奶机,但展鸰经过数次失败之后,终究还是成功做出了酸奶。

因没有香精、甜味剂等添加剂,这原始状态的酸奶口味大约是没有那么丰富细腻的,但却格外香醇浓厚,再配上果酱和新鲜的桑葚果粒,简直好吃得不得了!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展鹤、郭先生、纪大夫几个都痛痛快快的吃了一大杯桑葚酸奶,又配着涂抹了厚重果酱的鸡蛋糕,真是美坏了!

尤其是那红酸果,当真令人惊喜:空口吃不几颗就酸倒牙了,可若是熬成果酱,竟有股少见的清新,酸味大大缓和,尤其开胃!

纪大夫爱的不行,强吃了好几口,结果转头就干呕几声,吐酸水了……

第77章

“这酒果真能起死回生?”褚清怀惊得两只眼睛都睁大了, 丝毫没有平时的淡然。

席桐挑了下眉毛, 很负责的纠正道:“严格来说, 这个已经不太能被称为酒了,它的浓度太高,人直接喝的话是要出人命的。它只能最大程度防止伤口感染、化脓。”

“果真如此神奇?”褚清怀追问道。

在他看来, 能有这样的效果已经是在明着跟阎王抢人, 同起死回生也无甚大分别了。

展鸰点头, “确实,我们来之前已经试验过了。”

“很好, 很好。”褚清怀还是很信任他们两个的人品的,自认不会在这种大事上头说谎,当下激动地站了起来, 一连说了两个很好, 搓着两只手在屋子里不住地打转,哪儿还像平时那个八方不动的知州大人?

很好了, 这就很好了,每年就因为这些个原因,不知会死多少人!若果然可行, 当真是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大好事!

席桐道:“大人还是再找人试试才好,不过有一点, 这个擦起来可能会很疼。”

酒入伤口就够疼了, 更何况是高浓度的医用酒精?没试过那滋味儿的人一下就能升天了……

可话又说回来, 跟保命相比,这点痛也都不算什么了。

事关无数人的性命, 褚清怀也不敢大意,当即着人往狱里找了些伤口发炎的人,分别用酒精抹了。

此时正值盛夏,伤口感染率极高,经常能听到哪儿的谁又因为受了外伤没养好,结果化脓发烧死了的,更何况是这闷热潮湿的牢狱!颇有些被打了板子或是受刑罚之人,想找出有外伤的简直不要太容易。

结果自然很令人惊喜,但凡用酒精仔细擦拭过的人都无一例外的没有发炎,更没有化脓!甚至原本几个已经化脓的,在用酒精彻底清除创面之后,竟然也好了?

褚清怀大喜过望,先命人送去夏白所在剿匪的地方。

剿匪便是打仗,既然是打仗,就必然会有伤亡,又是这样的天气,若能及时将酒精送过去,不知能拯救多少将士的性命呢!

展鸰和席桐想了一回,主动请缨道:“大人,此时时间紧迫,能早一刻送上前都是好的,另花费时间教给医官和传令员不免令人心急如焚,若您信得过,不如便叫我们二人走一趟,一边帮忙处理伤口,一边令军医在旁边观看,得闲时我们也可深入交流探讨,但凡有什么此刻想不到的问题,到那时也能问的出、答得到,不然总少不了抓瞎的时候。”

褚清怀在沉思片刻之后,果断点了头,“好,为天下生民百姓计,我便破了这回例!”

打仗固然是军中之事,可往常行军打仗,也常有从当地招向导或是熟知内情的百姓的先例,这次的情况确实过于特殊,也只好一并特殊对待,并不算违禁。

事不宜迟,展鸰和席桐也没回客栈报信儿,只是托一名衙役帮忙走了一趟。展鸰又手书一封,叫人带回去,然后便跟席桐在通讯官的带领下马不停蹄的出发了。

一行人日夜兼程,足足跑了两天才到,中间饿了就在马上吃点干粮,渴了就喝点水,一刻不停。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刺客和冰淇淋养了这些日子,这回也算争气,等到目的地的时候都累的吐白沫了,可饶是这么着,还是亦步亦趋的跟着,又不断地用脑袋蹭主人的头,好像在说:看,我可没给你丢人!

同行的通讯官笑道:“两位的马儿都是有灵性的神驹。”

官府和军中所用马匹都是仔细挑选出来的,平时也颇多训练,故而这样的急冲锋并不算什么,可这两个“百姓”所骑马匹,竟也跟得上,那就很令人惊叹了。

展鸰掏了几把上等精细黄豆喂它们,听了这话就拍拍冰淇淋被汗水浸透的脑袋,感慨道:“好马儿,回去给你加餐。”

冰淇淋愉快的打了个响鼻,一边甩尾巴一边大口吃,时不时还舔舔她的掌心。

这两天可算是跑痛快了,整日在那马厩里都快憋死马啦!

不多时,展鸰和席桐就在主帅营帐中见到了一身戎装的夏白。夏白还吃了一惊,“你们怎么来了?!”

展鸰笑道:“你这表情我们打从进营地可见了不少了。”

军营重地,闲人免入,更何况今儿一下子来了两个闲人,其中一个还是年轻漂亮的大姑娘,将士们难免好奇。

席桐也不多话,上前把褚清怀的亲笔信递给他,又指着后头传令官带人帮忙拎进来的几罐酒精道:“我们一行人来得快,马匹带不了许多,便只带了这十二罐应急,后头还有一辆车,不出三五日也就到了。”

夏白一目十行的看完信,什么后顾之忧都没了,二话不说就带他们往医疗营所在的位置去,路上还十二万分情真意切的道:“大恩不言谢,我都不知该说什么了。”

席桐摇头,“也不算什么。”

夏白叹息道:“亲眼看着身边的人一点点死去,可是你却无能为力的时候,那滋味真是,唉!”

其实每次行军打仗,直接在战场上死亡的人数只是一部分,而更多的却还是伤员得不到及时救治,以至于伤口恶化,最后撒手去了的。

如今行伍中尚且流传着这么一句前头老兵们传下来的话:能活着回来自然好,可若是有福的,便在战场上就给敌人一刀戳死,也省的抬下来遭罪……

夏白知道这两位友人都非常人,既然大人敢叫他们过来,自然信得过,故而除了机密之外,一路走来就言简意赅的将过去几天和眼下的状况说了。

他们的人在这里驻扎已经七天了,中间打过两场,因那处山寨居高,且山势险要,颇有些易守难攻的意思。

夏白道:“也不怪他们在这里盘踞近十年,如今已然壮大起来,又占了这好大一处天险,不费些功夫还真拿它不下!”

好在那些山匪到底只是寻常百姓出身,纵使这些年也像模像样的训练了,可到底方方面面都不如正规军,如今被围在上头,断水断粮,官军又一天天一点点缩小包围圈,用不了多久就可决胜负了。

不多时,医疗营便到了。

展鸰和席桐抬头,只觉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恶臭,正是他们所熟悉的伤口溃烂化脓的味道。

里头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个人,有昏迷的,有疼的忍不住直哼哼的,见了夏白进来,都三三两两强撑着行礼。

夏白摆手叫他们不必为难,又对展鸰和席桐叹道:“前头小打了两仗,死了两个兄弟,伤了二十一个,轻伤十二人,重伤九人……”

这样的天,又是这样的条件,很多原本的轻伤也转化为重伤了。天气这样热,又不敢轻易截肢,不然创面加大,死亡率就更高了。

夏白叫了几个随行医官过来,将事情原委三言两语说了,展鸰和席桐各带几个忙活起来。

好几个士兵已经高烧昏迷,用酒精清除腐肉的时候也没醒,只是浑身不断抽搐的肌肉昭示着他们如实接收了这份疼痛。

因是累积的伤,消耗量格外惊人,就这么一场下来,带来的十二罐酒精瞬间去了一半。

有几个尚且清醒的伤员,虽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可还是忍不住疼的哼出声来,又苦中作乐的问医官,“这是甚?还不如叫兄弟们吃几口,走了也安心呐!”

早在当兵那一刻起,他们早就知道会有战死的一日,倒也不怕。只是这么冲的酒味儿,他还是头一回闻见,此时还真有些馋了呢。

说话的士兵瞧着也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尚且满脸稚气,可说的话却已经有些老气横秋了,展鸰心下感慨,一边麻利的帮他清洗伤口,一边笑道:“这可不是人喝的玩意儿,这几日你可安心不了啦!每日都要这么来一回,我且问你,受得住疼么?”

那士兵正偷偷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的面庞瞧,听了这话,也顾不上询问她的身份,当下涨红了一张脸,大声道:“如何受不住?老子,老,咳,我,我死都不怕!”

正是个逞强的时候,又对着漂亮姑娘,这小士兵难免想要展现一回,脱口喊出被老兵油子们带成的“老子”之后,瞬间觉得不妥,又赶紧结结巴巴的改了。

展鸰失笑,“那就成了,如今阎王爷且不收你们哩,回头好了,都跟兄弟们去城外的一家客栈吃酒去,那才是真的香飘十里呢!我们那里多得是,你们只管吃,要多少有多少!”

“当真?”小士兵喜的眼珠子都亮了,面上也多了几分光彩,瞧着倒不大像伤员了。

“那还有假?”展鸰笑着看他,“我跟那边那位便是一家客栈的掌柜的,还做不了主么?语出无悔,你们只管去!”

“一定去!”小士兵欢快的答应了,心里头就多了点儿念想,琢磨着等回头仗打完了,一定要去吃一杯真正的美酒。

如今一家客栈的名号如日中天,谁没听过呢?只是他们这些厢军仿佛是后娘养的,既没有正规禁军受重视,也不如那些官差衙役有正事儿做。人家偶尔还能得点实惠呢,可他们平时除了修桥铺路,竟没什么大事了。没事儿可做,自然也没油水,光靠着那点俸禄,也不过饿不死罢了,谁又能隔三差五去吃馆子?

只是这两个人……既然是掌柜的,又怎么跑到军营里头来了?

想不通,想不通!

第78章

一夜过后, 几名医官惊喜的发现, 但凡被那什么酒精擦拭过的伤口, 竟都没有再恶化!

要知道,昨夜可还下了一场雨呢,今儿太阳一出来, 远比前几日更加闷热潮湿, 若放在以前, 保不齐就有人去了呢!

好歹的,这些伤员里头再也不会有人死了!

好些人都高兴的哭了。

虽说保家卫民是本分, 可但凡能活着,谁又愿意去死呢?

谁不是谁的父亲,谁又不是谁的儿子?谁家里还没个浑家、儿女的?

若是人没了, 天就塌了, 即便后头有赏银、名声,又有什么意思?

展鸰和席桐登时被狂热的医官们围住, 七嘴八舌的问了好些问题,两人都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嘴都说干了好几回。

机会难得, 他们也希望能尽可能多的挽救生命,又顺便将各种止血、包扎的方法同对方交流了。而对方也投桃报李, 将平日用的包括针灸止血等在内的, 短时间内可以说出来的要点说了, 众人俱都受益匪浅。

有个年纪大些的医官带头朝他们行了大礼,唏嘘道:“两位真乃仁义之辈!”

展鸰和席桐愧不敢当, “我们也没白来,这几个时辰可学了不少东西。”又请他们起来。

众位医官不肯,坚持一揖到地。

谁有点儿压箱底的绝技不是好生藏着掖着的?不到要紧时候都不敢往外传的,可这两位非官非兵,竟这般的无私!当真叫他们惭愧。

展鸰和席桐都赶紧上前扶了,说了多少遍“本分”,奈何对方的热情一点儿没减弱,俩人有点儿撑不住,扭头就跑。

迎面撞上过来看情况的夏白,还给他吓了一跳,心道这样火急火燎的,指不定是出什么大事了呢!难不成……有人死了?

两人根本顾不上打招呼,生怕后头那些“如狼似虎”的医官们再奉承,头也不回的上了山。

昨儿夜里下了一场大雨,应该会有蘑菇吧?这一带山林如此茂密,也必然会有山鸡!

这几天都没正经吃饭,嘴里简直要淡出鸟来,一定要打打牙祭了。

才刚下过雨,地上的树叶都吸饱了水,一脚踩上去噗嗤作响。空气湿度很大,呼吸起来都要比平时多费点劲,没走几步就出了一身汗,衣服贴在身上黏糊糊的。

四面八方无数鸟儿叽叽喳喳的叫,偶尔他们划过枝条,还会有成群的蚊虫飞起。

展鸰和席桐都知道这种原始老林子的厉害,摘了几种防蚊虫的草药抹了,又将裤腿、袖口扎的紧紧地,手脸脖子也都用薄布包起来。

蘑菇不少,只是他们来的不太早,大部分长得太高,有点老了。可饶是这么着,不多会儿还是摘了一大兜子。

席桐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简单的扎成一个包袱背着。

野鸡野兔不少,夏日对它们来说是好日子,有吃有喝,故而一只只都膘肥体壮的,拎在手里老沉。

两人掏了几个兔子窝,十几只兔子穿成一串儿背着,下头还有几只野鸡晃晃悠悠,零零散散加起来,少说几十斤,收获颇丰。

还有几种没见过的小野果,两人留神观察了一回,见不少鸟雀啄食的痕迹,知道没毒,能吃,也吃了些。酸酸甜甜,滋味儿不错。可惜皮太薄,无法运输,不然合该多弄些回去的。

席桐就道:“不如走的时候折几根枝条回去插着试试,保不齐能活呢。”

要用做他们新房的院子差不多建好了,也种了几棵桃李杏、柿子、石榴什么的,那些都是常见的,若能种活这个,自然是更好了。

展鸰想了下,“也好。”

既然无法带果子,那就带……果子他妈!

这回两人再回去,将士们可就热情太多了,甭管走到哪儿,“展姑娘”“席少侠”的喊声都响成一片,打招呼打的嘴都干了。

不过展鸰明显比席桐受欢迎太多,没办法,军营嘛,一年到头才见几个姑娘?更别说这姑娘人又美心又善,难得还这样有本事!说不准就是天下仙女下凡哩!

还有几个毛头小子见了她就脸红,一颗心砰砰跳的跟疯了似的,有耐不住的偷偷拐弯抹角的打听,谁知登时给人闷头打了一棒:

同来的那姓席的小子竟然是她的未婚夫?

消息传开之后,众人不禁纷纷扼腕,捶胸顿足,天啦,好姑娘都给人抢走了,叫他们这些光棍儿可怎么活!

席桐哪里看不出这些人的心思?虽因为对方人多势众不好嘚瑟,可也挡不住他越发的黏人,简直是亦步亦趋,又时不时拉拉小手什么的。

就有人酸溜溜的道:“那小子真是个跟屁虫,还不知如何死缠烂打才抱得美人归哩……”

展鸰找伙夫借了口锅,先把野鸡和兔子切成大块下锅煸油,等外皮变成金灿灿的美丽颜色,锅底也积了不深不浅一汪油,闻着喷香,看着过瘾。

随军做饭的只讲究一个管饱,好些人根本就是寻常大头兵转过来的,哪儿知道什么厨艺不厨艺的?尤其是厢军,吃不死人、饿不死人就成了!这会儿见了展鸰的手艺,俱都口水直流,一个两个忍不住伸长了脖子看。

席桐熟练地帮忙添柴加火,又将蘑菇都一点点洗干净了,撕成合适大小。

随军伙夫那儿是不可能有太多作料的,而来之前展鸰也不知道他们要来军营,故而没带什么,统共也只有盐巴、辣子、姜和大酱这些容易携带的调味品罢了。

因有天然的鸡油、兔子油,将肉块捞出来之后便用这些油炒蘑菇爆香,回头再加进去肉块同煮。

她小心的调试着比例,又忖度着加了一点……酒精……去腥。

这些酒精本质上还是纯粮食白酒蒸馏提炼出来的,只是太过浓郁了,这会儿稀释开来倒也还行。

肉太多,寻常铲子根本翻不动,如今展鸰用的也是他们行伍中做饭专用的……小铁锨!

这才叫大锅大灶呢,没经历过的人都想象不出这份壮观来。只是这个忒费劲儿,不多时手臂就酸痛难忍,她就跟席桐换着来。

有了调味的肉块翻炒过后,那就更香了!一块块都被均匀的染上红褐色,表皮泛着闪亮的油光,看着便叫人肚子咕咕叫。

几个伙夫忍不住吸鼻子,又擦了擦湿乎乎的嘴角,吞着唾沫道:“展姑娘,俺们现在才相信你是厨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