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么想着,张同知忽然就觉得有些悲凉,法子是个好法子,可不也恰从侧面证明了如今读书人的心已经不纯粹了么?

防备的前提,恰恰就是信任的丢失。

——

公门中人来一家客栈这种事情,对纪大夫这些老住户而言早已司空见惯,算不得什么新闻。倒是贺衍和郭凝夫妇不免有些惊讶,等张同知走后,就十分谨慎的问道:“两位掌柜的莫非还在衙门内兼职?”

展鸰就笑,“什么兼职,不过会些个雕虫小技,略尽点绵薄之力罢了。”

她想谦虚,其他人却不让,就听郭先生道:“才刚她画的那全家福你们也见到了,觉得如何?”

“神乎其神!”夫妻二人齐声道。

郭先生微笑点头,又问:“那,比起如今的通缉画像如何?”

“云泥之别!”两人又默契十足的道。

说完之后,夫妻二人忽然福至心灵,难以置信的问:“难不成,两位是帮着缉拿逃犯?可那样精细的画,得费多少功夫?”

寻常工笔画动辄以天计数,这种新式画派那样栩栩如生,肯定也是要慢工出细活的,难道不怕贻误时机么?

展鸰笑着对席桐道:“你跟他们说罢,我得去瞧瞧我的牛肉煮的怎么样了,等着做肉松呢!”

说完,就头也不回的进了厨房,剩下一个席桐孤独的承受贺衍等人热切的求知眼神。

每天都是煎炒烹炸的,日子久了难免絮烦,前番烤了匹萨之后,展鸰忽然就解锁了遗忘已久的西洋零食点心板块,一早就处理了大一块牛肉,又下各种作料入锅煮了,这会儿应该差不多了吧?

李慧和高氏的年假还没结束,厨房里只有小翠儿和另一个小丫头看着火,见展鸰进来,连忙起身行礼,“掌柜的,水熬的差不多了,您看看还用再加吗?”

“加的时候都是有数的,如今也不必再添了,不然味道一冲就不匀和,做成肉松也不好吃。”展鸰摇摇头,揭开锅盖看了看,又闭着眼睛在汹涌翻滚的白色香雾里头吸了口气,满意的点了点头,“不错,就是这个味儿!”

一边收汁儿一边将牛肉碾碎,倒出来之后重新热一点油再炒,最后得到的就是蓬松柔软的肉松。

回头可以做肉松面包、肉松蛋糕,或者干脆在安静粘稠的粥水表面撒一把肉松。记住,动作一定要豪爽要潇洒,喝的时候,一口下去既要有粥又要有肉松,咸咸的香香的,开胃健脾又暖肺,荤素搭配十分合理。

蛋糕好说,只是这个面包……揉过面包胚的人都知道!那滋味简直算爽,彪形大汉都能给你揉崩溃了!

展鸰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到近似于高筋粉的面粉,原本是做一种特殊的面条的,如今做面包倒也挺好。又因为尚未有那么多次的品种改良,现在的粮食远比后世的要粗糙些。将那种玩意儿生揉几个小时,一直揉出手套膜……展鸰非常冷静地表示了拒绝。

不过……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她忽然探出脑袋去,对铁柱、大树、大宝等人招招手,笑眯眯的道:“来,我这里有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要交给你们……”

一排彪形大汉忽然齐齐打了个哆嗦。

娘咧,这说辞听着咋这么耳熟?!

爷咧,这胳膊咋忽然酸痛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柱猛地瞪大了眼睛,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他终于想起来什么时候听过了:掌柜的叫他们打发蛋白的时候!

第107章

当老板最大的好处就是说一不二, 饶是一群壮汉面露惊恐之色, 照样没能逃过展鸰的“毒手”:统统被留下来揉面, 毫无反抗之力,简直令人发指!

他们面目狰狞的揉面的时候,展鸰还在旁边十分善解人意的道:“大家都辛苦了, 做的不错, 这个月月钱翻倍。”

有钱能使鬼推磨, 有钱,照样能让人揉面包!

关键时候, 什么心灵鸡汤都不管用,还是得白花花的银子才最能调动员工积极性!丰厚的年终奖砸出去,不怕砸不出奉献精神……

于是刚还满脸痛不欲生的汉子们瞬间雀跃起来, 都笑的合不拢嘴, “谢谢掌柜的!”

掌柜的这人真是没话说,平时就够大方了, 逢年过节大家都有福利不说,如今还能多得一个月的月钱,真是打着灯笼没处找的美差。

好些员工来之前都面黄肌瘦的, 往往一个月下来就迅速鼓胖起来,脸上也有油水了, 过得别提多滋润。

如今来一家客栈应聘做活俨然已经成了十里八乡最好的去处, 哪怕没有公开招聘, 每天还是会有人跑来问要不要人,生怕自己被落下了。

“有什么事儿您尽管指使, 兄弟们绝无二话!”

大宝就是个憨货,当即将胸膛拍的啪啪响,大声表白道。

“真的啊?”展鸰有些惊讶的问。

见她似乎不大相信的样子,大宝急了,“那是自然,掌柜的仗义仁厚,待兄弟们没话说,咱们自然也要好好干!”

脑子稍微活泛点儿的铁柱和大树都已经觉察出不对来了。

也都跟着这么久了,自家掌柜的什么人他们能不知道吗?办事儿那是没的说,一句话:仗义!而且做得多说的少,平日甚少耍嘴皮子,可今儿这一反常态的表示怀疑,明显不对劲啊。

大树就偷偷碰了大宝一下,压低声音道:“不做声没人当你是哑巴!只要你正经干了,掌柜的自然看得见你的衷心。”

大宝才要说话,却见那头自家掌柜的已经笑眯眯的端出来两个盆,一个里头是几颗圆溜溜的鸡蛋,一个里头则是淡黄色的浓稠液体,“你如此积极,不叫你做点事儿我都过意不去,既如此,这些蛋白和奶油你帮我打发了吧!”

大宝:“……”

大树&铁柱:“……该!”

叫你嘴快!

再过两日贺衍一家子就该启程了,展鸰挺喜欢这家人,就想趁他们没走多做点儿好吃的招待。

晚饭做了鸡蛋、木耳和香干这素三鲜的大发面包子,一个个白嫩嫩鼓胖胖,蓬松柔软,吃的时候略蘸一点香醋,滋味儿更鲜了。

还有一种今年展鸰刚发现的瓜,有点儿像倭瓜,又有点儿像番瓜,青灰色的厚皮,歪七扭八长得丑丑的,可打开里头却是金灿灿的瓤。这瓜的皮特别厚,种子特别多,脑袋大小的一个下来也不过能得一碗瓤,但味道特别醇厚,本地百姓经常用它做粥。

展鸰花几十文买了一大筐,将里头的肉挖出来打碎和面,略加一点糖,蒸了一大锅金灿灿的发糕,既可以当主食,又可以当点心。

过年期间大家难免多吃些大鱼大肉的,如今正有些腻味,用这个调节正好。

还有排骨焖豆角,都炖的烂烂的,那鲜美的排骨都炖的骨肉分离,不用使劲就脱了节,豆角吸收了排骨多余的油脂,滋味儿一点也不比肉差。

席桐最喜欢的就是那道红烧狮子头。将肥瘦相间的精肉混着葱姜剁成泥,中间加一点藕丁解腻,先过油,再加高汤小火炖熟,然后大火收汁儿,鲜香适口。哪怕只有这一道菜呢,用筷子夹半个狮子头下来,随便掰开个大饽饽,将狮子头搁在中间拍扁了,一口下去,香!

还在过年,大家对肉食的向往可能不是那么强烈,上头这两道菜的分量远比平时小,倒是那用热水焯过的老菠菜、嫩豆芽和切成细丝的白菜心混着胡瓜丝,浇上足足的蒜醋汁儿做的凉拌菜最受欢迎。展鸰特意准备了一大盆呢,结果愣是一点儿不剩!

郭凝往后厨房一瞧就给镇住了,她前头活了这么些年,哪儿见过这个阵势?感情这儿做饭都是用盆的?

这,这吃的完吗?

结果,大家用实际行动给出答案:嗝!

饭后,郭凝一边吃茶消食,一边十分忧愁的摸着自己已经连续几天下不去的小腹,心道这么着不行啊……

过节期间大家普遍睡得比较晚,且冬日酷寒,又容易饿,到了晚上,展鸰又带着一阵香气进来了!

虽然已经反复告诫过自己了,可看着对方那温柔的笑脸,郭凝又鬼使神差的站起来,用连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期待语气问:“这又是什么呀?”

展鸰示意小翠儿将几个大托盘放下,“下午炒了点肉松,试着烤了一炉肉松面包,还放了腊肉呢。这个是奶油鸡蛋糕,奶油只略抹了一点儿调味,左边的夹的蓝莓果酱,右边的是山楂果酱,都十分清爽。”

大宝打发了蛋白之后就恨不得跪下来痛哭流涕的求饶,展鸰是个善良的老板,所以……只让他打发了一点儿奶油!

鸡蛋糕这几天她是见识过了,香甜松软好吃得很,这面包又是何物?

郭凝一家四口忍不住上前细细端详,就见那一个个椭圆形的暗黄色面食中间夹着一块暗红色略带透明的腊肉薄片,上头还洒了好些松散的……肉,肉什么来着?

纪大夫和郭先生早就习惯了这种吃不到头的生活,二话不说拿起来就咬了一口,眼睛一亮,速度更快了。

嘿,这个是咸口的,真不错啊!

别看着这么大,其实都是发好了的,捏扁了也没多少,倒是不怕撑着了。

贺蓉有点儿矮,看不大着,就垫着脚尖,两条短胳膊扒着桌子使劲瞅,圆滚滚的脸上满是忧愁。

贺茗小声问妹妹,“你想吃哪个?哥哥帮你拿。”

“不知道,”贺蓉吞了吞口水,十分挣扎,脑袋上两条珍珠发链一晃一晃的,在灯光下折射出柔和的光彩,“哪个都想吃……”

好香呀,可是吃不下!

想到这里,她不禁转过头去,无比羡慕的看着毫无压力左右开弓的秦勇和肖鑫。

唉,大人真好呀。

贺茗并不知道妹妹心中的遗憾,想了想,又拉上同一孩子阵营的展鹤,“不如我们三人分食。”

其实他也有点儿撑,可不吃也忒亏了吧?

一个人吃不完一份,可他们三个人就没问题了,如此一来,既不必剩下浪费了,又可以同时尝遍所有味道,岂不美哉?

席桐也跟展鸰分一块蓝莓果酱蛋糕,两人旁若无人的你一口我一口,时不时低声说笑,凑得极近,又拉拉小手什么的。看的郭凝和贺衍有些面红耳热,不好意思看,却又忍不住偷偷的看,偶尔还飞快的瞧对方一眼,也有那么点儿跃跃欲试。

夫妻么,自然是要亲密无间的,可他们这些人家出来的大多讲究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公开拉个手都算出格了,哪里见过这个?

然到底是年轻夫妻,又不是那等呆板的,心中难免有所触动,过了会儿后也是越挨越近,又趁人没注意悄悄地在桌子底下飞快的拉下手,然后又飞快的松开。面上虽然没事儿人似的,可时不时对视一眼,也觉得浓情蜜意,耳朵尖儿跟烧起来似的火辣。虽只是稍纵即逝,可更因稀罕而倍加珍惜,便如初尝禁果似的,甜蜜满足中又透着点儿食髓知味……

又过了两天,郭凝终于下定决心提出告辞,结果丈夫和孩子都有点不大乐意。

贺衍搔搔鼻子,一本正经道:“岳父大人孤身在此,难免失落,左右四月中旬到即可,我们可以多陪你留下住几天。”

这几日他跟肖鑫和秦勇混熟了,连带着一个儿子,听那些江湖事迹正入迷呢,哪里舍得走!

一个炕头上睡的夫妻,谁不知道谁?郭凝微微眯起那双酷似郭先生的眼睛,似笑非笑,“就是父亲撵我走呢!”

贺衍难免有些尴尬,又拖出儿子来,“他也不想走呢!难得出来逛逛。”

猝不及防被拉过来顶包的贺茗一脸茫然和震惊,父亲,这不是君子所为!

事关能否与大侠们亲密交流,谁还在乎君子不君子的?贺衍视而不见,揣着明白装糊涂,循循善诱道:“前儿你不同父亲说,与蓝家弟弟玩的极好,想多住些日子么?”

哦,这倒是。

他家只他一个男孩儿,而且平时交好的人家要么是女儿,要么男孩子的年龄差距太大,玩伴不多,难得碰见蓝家弟弟这么一个年纪相当,学识和思维又敏捷且聊得来的伙伴,自然不舍得分离。贺茗点点头,仰头对郭凝道:“母亲,蓝家弟弟可有意思,咱们多待些日子吧!”

说完,小少年想了想,干脆效仿父亲,又将妹妹喊了进来,“蓉蓉,你今儿就多吃些吧。”

贺蓉啊了声,不明就里,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为什么呀?”

说这话的时候,她手里还捏着个装有糖瓜和牛奶糖的小荷包,是进门前展鸰刚给的。

贺茗偷眼看了下郭凝,接收到父亲充满鼓励和暗示的目光之后,大声道:“因为母亲说咱们明儿就走啦。”

咔嚓,一道雷又狠又准的击到小姑娘脑袋上,将她整个人都打懵了。

她站在原地愣了片刻,忽然裂开嘴巴,呜呜的哭了起来。

“展姨说明儿要给蓉蓉做枣泥蛋黄酥和芝麻板糖……”

走了,不就吃不到了么?!

第108章

饶是不舍, 分别的日子也还是如约而至。

大年初六一大早, 贺蓉小姑娘哭成了泪人, 哽咽着被郭凝亲自从被窝里拎了出来。

“呜呜,母亲,蓉蓉不想走!”

“等你长大了, 不想的事儿且多着呢!”这家里很有些严母慈父的意思, 贺衍自己还有点儿童心未泯, 时常忘形,故而许多时候都是郭凝自己板起脸来教训两个孩子。

贺蓉一听, 吓得哭都忘了,稍后看见贺衍进来,哇的一声, 眼泪再次糊满脸, 一边哭一边冲他伸胳膊要抱,“爹爹, 蓉蓉不要长大了!”

长大好可怕!

里头闹腾,外头倒是安静得很,贺茗和展鹤两个小朋友手拉手坐在一边, 执手相看泪眼,时不时响亮的抽噎一声。

贺茗吸吸鼻子, 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绸布包着的小砚台, “弟弟, 这是当年父亲给我的第一块砚台,我十分喜爱, 如今将它转赠给你吧。”

展鹤接了,也递过去一个小荷包,“哥哥,这是秦哥哥给我的骨哨,本是一对儿,今儿我把其中一个给了你,你留着玩吧。”

两个小少年都是满脸稚气,十分郑重的交换着迄今为止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场面一度十分感人。

后头郭先生等人看的一阵唏嘘,“孩子真好啊。”

赤子心性,都是最纯真的时候,一点儿不掺杂其他的。

这种感情太有感染力,导致展鸰和席桐也都有些不是滋味,埋头替他们收拾行李。

昨儿晚上估计都没睡好,今天一个个都两眼通红满是血丝,话也少了。

正好天冷,许多平时不敢带的东西也无妨了。酒精自然是要带着的,保不齐什么时候能救命的。还有泡菜、卤味、烤鸭,万一驿站里的东西吃不惯,好歹能应付一二。

各色酥皮点心、肉松面包、糖瓜、芝麻板糖,又有如今格外珍贵的花生酥,展鸰都包了一大包,光是这些都能塞小半个车厢了。

因客栈众人帮唐氏处理了惹事的前夫,她便对客栈大小事宜格外尽心,初四一大早就回来了,展鸰赶紧拉着她和小翠儿等人加班加点的做了四套羽绒服和羽绒被出来。

羽绒本是现成的,如今这些也不需要什么特别精细的针线,缝结实了就成,所以很快。

到底是官宦人家,不好像他们似的朴素,而绣花又来不及,展鸰就在原本的防风面料外头又额外加了一层自带花样的厚提花织锦缎的面儿,华贵非凡,出门交际也不怕了。

郭凝一家原不曾想到还有这个,俱都惊喜交加,连连道谢。

贺衍快人快语道:“在这里住了几日,着实开了眼界、长了见识,往年哪个冬天不得盖几层被?茗儿、蓉蓉他们年纪小,时常被压得哭,如今竟只要一床薄被就行了,又轻又软,我们还不好意思开口问呢,你们竟都给备好了,实在惭愧。”

“这又吃又住又拿的,倒叫我们面上做烧。”几天下来,郭凝也有些放开了,不似刚来时那样拘束。

两个孩子身娇体弱的,每到冬天便十分难熬,更愁出门。光是那些皮袄、棉袍吧,一身下来怎么不得几斤?累都累的够呛。如今有了这羽绒服,实在是受用的很了。

见气氛过于郑重,褚锦就笑道:“我姐姐最是个好送人东西的,如今我这吃的玩的穿的,哪样不是她?依我说,你们竟不必客气,回头等安顿下,只挑了当地有趣的玩意儿送些过来也就齐全了。”

众人就都笑,郭凝和贺衍果然点头称是。

是呀,送金银太俗,也辱没了他们的人品,还是送点儿稀罕又实用的玩意儿吧。

展鸰笑着推了褚锦一把,“你竟是坏我的名声呐!”又对郭凝笑着嘱咐道,“她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回头到了,就时常来个信儿,郭先生知道了也好放心。”

那头装着没事儿人似的,实则暗中竖起耳朵偷听的郭先生冷不丁来了句,“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也不必你们来信,我更清净!”

说完,为了证明自己确实不在乎,郭先生又气鼓鼓的哼了声,倒背着两只手往远处去了。

走吧,他才不在意呢!

众人先是一怔,继而齐齐憋笑,又纷纷交换眼神:这老头儿,就是嘴硬吧,这两日跟孙子孙女玩儿疯了的是谁?

大家虽然不知道他背地里给京里去了信,早已想开了,可也能觉察出他的态度变化,自然知道如今说的不过口是心非罢了。

展鸰继续道:“等你们安顿好了,我再打发人送些替换的给你们,也不用洗的太勤快,不然该不暖和了,只需时常晾晒通风即可……还有这酒精,发烧了就用退烧的那个擦洗全身,若是割破皮肉,就用医用的那个擦拭,尤其是天热的时候,可以防止化脓感染……”

事关家人身体健康,郭凝都一一记下。

待吃过早饭,郭先生也顾不上装了,叹了口气,摆摆手,“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趁早走吧,不然天黑赶不到驿站就不美了。”

都这会儿了,他担心的还是孩子受委屈。

一番话说的郭凝泪眼婆娑,又跪下结结实实的磕了个头,“父亲,我们先去了,来日再来探望您老人家,您多保重。”

郭先生胡乱嗯了几声,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摆手叫他们走,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一众人都泪洒当场,几个小朋友更是放声大哭,哭的此起彼伏,上气不接下气。

“弟弟,你,你以后要来我家做客呀!”

贺衍平日小大人似的稳重,这会儿却鼻涕眼泪糊满脸,哭的嗓子都哑了。

装在大羽绒服里的展鹤跟个球儿似的上前追了几步,也哭着喊道:“哥哥,你也要常回来玩呀!”

相较之下,贺蓉哭的内容就复杂的多了,小姑娘一时望向爷爷,“爷爷,呜呜!蓉蓉要爷爷!”

一时又看向展鹤,“哥哥,你跟我们一起走吧!”

然后又看向展鸰,简直泪如雨下,“姨姨,肉肉,酥糖……嗝!”

郭凝一家子走后,一家客栈瞬间冷清下来,大家都连续几天提不起干劲。

又过了几天,展鹤突然满怀期待的问道:“姐姐,可以给贺哥哥送信吗?”

“嗯?”小孩子之间的友情总是来得又快又浓烈,展鸰笑着点头,“可以啊,不过得等他们安顿下之后,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他们具体住在哪里呢。”

虽然知道贺衍是去赴任,但展鸰和席桐都没问具体是哪个地方,如今也只好等着人家来信啦。

得了肯定答复的展鹤却欢喜起来,开开心心的回房间里写日记。

他跟贺哥哥约好啦,要把每天有趣的事情都记下来,就跟大家还在一起玩一样。

小朋友小心的抽出一沓信纸,抓着毛笔想了会儿,这才认认真真的落笔写道:“正月十一,晴,今儿早上姐姐做了紫菜包饭,味道有些怪怪的,不过依旧很好吃……姐姐已经在着手做元宵,我最喜欢吃花生和芝麻馅儿的,又香又甜,哥哥你跟蓉蓉喜欢吃什么样儿的?你们那边怎么过元宵节啊?”

等过了十五,众人吃完了元宵,肖鑫和秦勇也开口告辞:“已经叨扰了几个月,实在无颜再留,如今天气已然渐渐转暖,这便去了!”

展鸰和席桐不免有些不舍,“不再多住些日子了么?”

秦勇灿然一笑,露出两个已经比来时深刻许多的酒窝,“不了,诸位也不必相送,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只要大家都好好的,还愁没有再相见的机会么?”

再待下去,只怕他们都飞不起来了!

席桐点点头,“倒也罢了,若是无事,只管家来走走。今年冬天也来吧。”

肖鑫笑了笑,却不胡乱应承,“大丈夫一诺千金,若此时我夸下海口,到时失约反倒不美了。这半年我与秦兄都养的痴肥了些,都想着多往外走走,也见识见识你们口中那小山一般大的巨鱼,红头发蓝眼睛的蛮夷,若是走得太远,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虽有些不舍,郭先生还是点点头,“年轻人多长些见识是好的,且放手去做吧。”

肖鑫和秦勇都抱拳称是,“多谢郭先生,纪大夫,后日一早我们便走了,两位也多保重!”

纪大夫道:“也罢,我去收拾些丸药你们带着,出门在外的,也别仗着自己年轻底子好就胡来,再跟有些人似的,哼!”

说到最后,老头儿一双眼刀子就狠狠往展鸰和席桐身上剜了几下。两人都有点儿心虚,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他,又对肖鑫他们道:“羽绒服羽绒被和睡袋什么的都带着,使劲压缩下也占不了多大地方。酒精带着,还有肉干什么的,多取些盘缠,出门在外也别太委屈了自己。”

肖鑫和秦勇在外漂泊多年,再苦再累再凶险的时候也是有的,多少次命悬一线,可不都是自己咬牙硬挨过来的么?如今听了这话心中亦是热乎乎的,当即应下。

郭先生凝神想了片刻,忽道:“临别在即,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说起来,你二人是否尚且无字?”

按照规矩,男子二十岁、女子十五岁便算成人了,不便直呼其名,一般都会由长辈或是德高望重者帮忙起一表字,以示郑重。

不过规矩是规矩,能得了表字的毕竟是少数人,绝大多数底层劳动人民别说表字了,连名儿都没有的多得是呢!

肖鑫和秦勇对视一眼,都摇头,“没有。”

“既如此,老夫便赠你二人表字,如何?”郭先生素喜他二人为人,平日也没少了指点,这会儿也觉得他们实在该有个字号的,不然当真可惜了满身的英雄气概。

那两人一听,登时喜上眉梢,忙不迭行了大礼,“如此甚好!有劳先生!”

他们都没怎么读过书,家里人能给起这个名字就不容易,又哪儿来的余力起什么表字!

这郭先生乃是当过大官的正经读书人,他老人家肯为自己取字,那是多少辈子修来的福分,哪儿有什么不好的!

郭先生满意的点点头,略一沉吟,便道:“勇者,心也,气也,信也,为友人所托千里独行,一诺千金,发而扬之。鑫者,三金合之,天下之至刚至猛,可一味勇武也非好事,须得谨慎行之……”

他看向肖鑫,“谨行,”又看向秦勇,“扬之。”

表字一般跳不出两个规则,要么是跟名同意,要么是相反或是规劝的话,郭先生取这两个字,前者是见肖鑫行为过于乖张,兴头上来了不知收敛,怕来日在这上头吃亏,故而借机规劝;而秦勇年纪轻轻却重诚守诺,不过有点儿太过真挚且死心眼儿,郭先生就希望他能在继续发扬优良品行的同时,让自己的个性稍微张扬一点。

两个人都算是心思灵活的,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当下郑重拜谢。

等他们说完了,展鸰才凑上去问道:“先生,您来了这么久了,还没替我跟席桐起个呢!”

虽说这俩人是分别在即,可这事儿好歹也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吧?没道理人家都美滋滋到手了,他们连个影儿都没瞧见呀。

谁知郭先生就哼了声,没好气道:“且等着吧!”

这两个小子分明这样年轻,说话做事却老爱老气横秋的,又……又不许他吃酒!

等着,就等着!

先送走了郭凝一家子,又送走了肖鑫和秦勇两个人,原本热闹非凡的客栈瞬间冷清的狠了。大人尚且有些失落,更何况孩子?展鹤连着好几天都接受不了现实,经常在无意中喊出诸如“秦哥哥你叫我吹哨子”之类的话,回过神来越发黯然神伤,被展鸰劝了许久才回转过来。

好在到了二月份,终于有了头一个好消息:张同知调查的蔺秀才的事儿初步有了结果!

那蔺秀才果然不是初犯!

他本就不是沂源府人,早年是在外地中的秀才,又去不少地方游学,这才辗转到了黄泉州。

既然不是在黄泉州初犯,那么张同知就不必承担主要责任,只要后期操作的好,乌纱帽就算保住了!

“听说当年他与一家油铺的小姐相恋,二人私定终身,非卿不娶、非他不嫁,奈何那小姐的父亲一心用女儿攀龙附凤,意欲将她许配给本地另一个读书人。那读书人的书读的未必多么好,只是乃家中长子,名下许多产业……因蔺秀才和那小姐意志坚定,他便上门求亲,被羞辱一番也不改初衷。那姑娘的父亲也怕给人说嘴,与他约定只要能考中秀才功名便应了这门亲事。”

展鸰和席桐点头。早在听几名受害人说起蔺秀才五花八门却始终差不多一个主题的身世后,他们就猜到那人必定有过一段结局十分惨烈的恋情,如今听了这个也不过是意料之内罢了。

只是又不免好奇,“如今他早已是秀才,那为何亲事没成?”

没道理啊!

张同知也长长的叹了口气,十二分的唏嘘,“那女子的父亲着实糊涂,一心想要借助另一人的家业扶持自家,生怕蔺秀才正中了,竟暗中联合人做戏去骗他,说替他作保。结果蔺秀才一直到了进考场那日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拿在手中的担保文书竟是假的!没有人担保,他自然是考不成试的,更何况功名?心上人的父亲以此为由应了另一门亲事。”

展鸰和席桐大惊,“这也忒无耻!”

就算是竞争,你也好歹弄个公平竞争啊,这么干不成啊!愿赌服输,这人也忒不要脸了。

“这还不算什么,”张同知叹道,“若他不无耻,也不会有后头的事了。蔺秀才又羞又气,当下就病倒了,而等他好了之后再去,却被人打了出来……原来那女子竟万分痴心,眼见着嫁情郎无望之后,也不愿草草一生,竟于被送上花轿的前一夜一根绳子吊死了!”

原来竟是这样!

展鸰和席桐心下极为震撼,久久不能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