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大夫一点儿都不觉得有啥,他是光棍儿么,多正常啊!

“你问这个做什么?”纪大夫好奇道。

“这不是平时受郭先生照顾颇多,”展鸰有些不好意思道,“也没什么好送的,正好见他家人来了,就琢磨着画个全家福。”

纪大夫就明白了,先赞叹她有心,不过马上就酸溜溜哼哼:“也没瞧见对我这么上心啊。”

都是一起来的,他平时还一直给这丫头调理身子呐!

展鸰哭笑不得,“这不是还给您许了枣泥糕嘛!”

再说,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没全家福可画啊!

谁知纪大夫听了这话越发有意见,“啊,是啊,人家是先生么,我也就值一盘枣泥糕了……”

展鸰都给这老头儿气笑了,合着眼见着自己有求于他,这是趁机提要求啊。

“成,您说,还要什么?”

“起码得三盘!”纪大夫心里也不知想过多少回了,当下略带些激动的道,“还有那肥瘦五花腊肉做的牛头三合饼,也得有!对了,以往这些都有些吃腻了,你得单给我,记住了,单给我,旁人都没有的,单给我做一份新式样的!”

馋死他们!

展鸰一阵无语,心道您能再有出息点儿吗?

“成交!”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展鸰道,“不过咱先说好了啊,可不许一口气吃完。”

“那是自然!”她正担心呢,谁知人家纪大夫想的可周全,“三盘酥皮枣泥糕,三盘牛头三合饼,还有一份新式点心,我今儿只要一盘枣泥糕,新式点心给你三天时间,剩下的且先存着!”

展鸰:“……”

您还真会划算!

好一通讨价还价之后,两人总算进入正题,纪大夫还不忘皱眉,“虽说是全家福,也不必都画上,大好的日子,没得叫人不痛快。”

这就是不想叫郭先生看见郭冰了。

展鸰点头,“我晓得。”

她一个外人听见郭冰的所作所为都快气炸肺了,更何况郭先生这个直接受害人,那得多糟心啊。自己若真巴巴儿画了郭冰在上面,这就不是送礼,该送终了!

郭夫人倒罢了,头两年纪大夫还见过,他记性不算坏,印象倒也还深刻。倒是那位早夭的二小姐,因年岁久远,纪大夫想的头发都掉了一把……

“您不必着急,”展鸰安慰道,“如今只要有个五六分像就成,回头我再问郭先生就是了。”

现下她不过是想给个惊喜,像不像其实反而在其次了。

纪大夫点点头,可还是一点儿不敢放松。既然都决定要干了,自然要做到最好。他一盘枣泥糕的订金都收了,哪儿能不尽力!

——、

难得头一回有这么多人凑在一起过节,展鸰心里也高兴,中午饭定的烤鸭、烤鱼、莲藕排骨汤、醋溜豆芽、红糖糍粑等等,都是平时的家常菜,看着就亲切。

大家都去厨房帮忙,贺衍和郭凝一家四口也不好意思闲着,都挤进来凑热闹,结果摔了两个盘子三个碗,吓得众人一窝蜂给他们撵出来了。

开什么玩笑,再这么帮下去一家客栈没准儿都得倒闭了。

那些菜都是做惯了的,又有这么多人打下手,倒不算什么,只是展鸰琢磨着想搞点新意。可巧刘家还送了好些上等羊奶酪,十分香醇,要不,就烤个匹萨试试?

烤箱是现成的,匹萨的馅料搭配也十分灵活,只是现在菜蔬品种不像后世那样应有尽有,也只能尽力调节。

腊肉切片,嫩牛肉切丁,再来点胡椒粉,狠狠地撒点儿奶酪在上面……

奶酪配肉的热量太高了,吃多了不好,展鸰就把蓝莓干、红莓干、杏干等果干拿出来,再来一个水果的清口。

贺衍和郭凝一家人对着满桌没见过的菜就够稀罕的了,饶是有礼仪拘束着也有些吃撑,如今再看她端上来两个奇奇怪怪的大圆饼,就更惊讶了。

“这,这馅儿没包住啊……”

话一出口,郭凝就后悔了,还有些不好意思。心道才来了一天,这稀奇古怪闻所未闻的事情就见得太多,如今眼前这个保不齐也是其中之一,自己这么说出口,岂不是显得忒少见多怪了?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是自己多虑了,因为其他人的反应也没什么两样。

纪大夫吸了吸鼻子,倒是挺香,可还是觉得不大能接受,“展丫头啊,是咱家面不够了么?”

不该啊!

展鸰就笑,“这是早年听一个外邦人说过的,今儿才想起来,就做了尝尝,也不知大家能不能吃得惯。”

众人一听是外邦人,头一个反应就是你这姑娘交际够广的啊,不过再看这什么萨的,也就释然了:

外邦人,那就是蛮夷嘛!包馅儿这么复杂的事儿连郭先生都干不好的,快别难为那些蛮夷了!

第105章

匹萨果然有吃的惯的, 也有吃不惯的, 不过都觉得特别稀罕, 贺衍更是追着问那蛮夷的事儿:

“早年我在京城的时候,也曾见过几个外邦人,长相与我大庆百姓极为不同。他们大多黄头发蓝眼睛, 倒也有旁的颜色, 只是不如这个多……”

席桐点头, “不错,贺大人果然见多识广。”

贺衍笑着摇头, “好些人都见过了,也不光我一个。说起见多识广,我倒觉得你们两位才是深藏不露。”

明面上只是一家小小客栈的掌柜, 可这不管说话做事还是眼界见识, 又哪里是寻常商人模样?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历。

民间啊民间,还真是卧虎藏龙。

再谦虚就有装逼的嫌疑了, 席桐也不好再说,只是顺势岔开话题。

吃过饭自然要来些甜点的,展鸰又端了晶莹剔透的果冻上来, 最高兴的就是几个小朋友了。

郭凝就觉得有些麻木了,她忽然就有点儿明白, 为何本该郁郁寡欢的父亲孤身一人来到此地, 非但没有消瘦, 反而还胖了一圈……

换了谁也架不住这么一天多少顿变着花样的吃啊!

三个小孩儿玩了半天也累了,这会儿正好坐下来吃点心, 展鹤还凑过来跟展鸰和席桐道:“贺家哥哥读过那么多书!许多我都没读过……”

谁知那头贺茗也跟父亲道:“蓝家弟弟懂得那样广!好些事儿我都不知道……”

贺衍就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也是一样,别看人家年纪小,未必就不及你。”

相信蓝大人不会无缘无故的将长子留在此处,既然做此决定,必然是有缘故的。而自家岳丈大人自然不懂得什么“深海巨怪”“急救包扎”的,那么这些是谁告诉他的?答案不言而喻。

贺茗也跟着笑,又替吃的腮帮子上也是的妹妹擦脸,“他有好些好玩儿的东西,才刚还带我们去玩木马来着,十分有趣。父亲,来日等我们安顿下,能请弟弟他们去家中做客么?”

贺衍点头,“自然是可以的。”

可以是可以,不过他要上任的地方有点儿远啊……

贺蓉咽下去嘴里的果冻,眼巴巴的看着贺衍,“父亲,我也想要小木马。”

那小木马多好玩啊!

贺衍满口答应,把小姑娘给美坏了,又甩着小短腿儿低头吃果冻去了。

之前贺衍就看见客栈外头有摆着卖的小木马了,也不算贵,买一个自然不算什么。只是他就觉得,以这家人的热情劲儿来看,自己说买……人家未必肯要钱!

事实证明,他的猜测是对的,稍后略跟席桐一提,席桐果然道:“不过玩具罢了,提什么钱不钱的,权当送孩子的。”

回头他自掏腰包补上孙木匠那块利润也就是了,却是万万不好跟人家要钱的。

早有预料的贺衍也不意外,只是马上说出自己的应对方案,“无功不受禄,白拿实在受之有愧,我瞧着外头的招牌……不如我替你们重写一块如何?”

那招牌也不知谁写的,真叫他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好歹勉强能叫字罢了!结构框架、起承转合,简直没一处能看的。

席桐笑道:“倒是我们占便宜了。”

他也听说了,眼前这位乃是如今大庆朝上数的大书法家,作品字少的论尺幅,字多的论个数,一张字轻轻松松破百两!如今却主动要求用作品换小木马,他们忒赚便宜了好么?

贺衍哈哈大笑,“不过几个字罢了,我哪天不在家里写个十张八张的?”

不过写完就烧了。

众人见席桐拿了文房四宝过来,贺衍又开始净手,就知道他要写字,便纷纷放下手中活计前来围观。

就见贺衍蘸饱了墨,略一沉吟,当下提笔落纸,一气呵成,“一家客栈”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端的酣畅淋漓。

一群人都鼓掌叫好,展鸰和席桐更是喜上眉梢,当下吹干墨迹,叫了孙木匠来,“您老人家受个累,尽快将这个刻成匾额做出来。”

名家真迹,这可真是如假包换的名家真迹啊!若是贺衍兴致上来,也在他们店里“乱写乱画”就好了……

晚上展鸰将画好的全家福拿出来,郭先生一下子就老泪纵横了。郭凝他们本想来劝,谁知一开口也撑不住,父女二人只恨不得抱头痛哭。

“如今我老了老了,身边却只剩下这一个……”郭先生平时何其冷静,这会儿也都抛开了,模糊着一双老眼泣道。他一手搂着长女,又颤巍巍的想要伸手去摸亡妻的面容,却又不敢碰上去,只这么瞧着就够叫人心酸的了。

父女二人悲痛不能自已,贺衍抹了抹眼角,冲展鸰一揖到地,“多谢!”

画上四个人,中间的中年男人赫然就是年轻一些的郭先生,他旁边那位眉眼含笑的贵妇人自然就是郭夫人,二人瞧着很是登对。而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巧笑嫣然的年轻女孩儿,其中一个明显是郭凝,至于另一个,说不得就是早夭的次女。

单看画上一家人何等幸福,可如今,却也只剩下右半边了。

郭凝抹了抹泪,招手叫一双儿女过去,指着上头的人,一边落泪一边介绍道:“来,这是你们的外祖母,这,是你们的小姨。”

贺蓉还小,不太能理解死亡的含义,只是仰头问道:“就是回天上去的外祖母和小姨吗?”

郭凝泪如雨下,点头,“不错,就是她们。”

贺蓉忽然笑了,“外祖母和小姨真好看。”

郭凝终于忍不住,搂着女儿放声大哭起来。

郭家父女二人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回,好似把心里忍了这么多年的痛苦都一并发泄出来,虽然眼睛肿了、嗓子哑了,可瞧着精神头却更好了。

原来一味逃避反而无法释怀,倒不如坦然接受来的轻快。

世有悲欢离合,人有生老病死,不外如是。

下午清宵观的张宋王三位道长坐着牛车来拜年。因如今有了稳定的收入,他们不仅将道观修整一新,而且生活也得到了极大改善,逢年过节也有底气走动了。

“也没什么值钱的,不过自己观里种的菜蔬,还有自己做的柿饼,倒是甘甜可口,吃着玩儿吧。”

若放在以前,这些都是观中道士们关键时候救命的口粮,说不得出去卖了换粮食,又哪里舍得送人?到底是财大气粗了,就是舒坦。

展鸰和席桐也不推辞,都笑着收下,又回了些估摸着道士们需要的东西。

正说笑呢,就见大宝从外头气喘吁吁的进来,“掌柜的,二掌柜的,黄泉州的张同知来了,说是有要事相商,问您二位是否得空。”

张同知?展鸰和席桐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疑惑。

他们可不算熟人,也就是那回城内一家客栈分店举办评诗会的时候,张同知和褚清怀来过一回,算是打了个照面,但并无深交,人家更不可能大年初一巴巴儿跑来给他们拜年。

若是褚清怀京城来信儿了?倒也不大像。褚锦还在这儿呢,若有什么消息,也该是她第一个知道才对。

不过既然人都到了门口,总不能这么晾着,是好是歹都得亲自出去瞧瞧。

三位道长听说本地同知大人来了,也不敢久留,顺势起身告辞,又叫他们得空过去做客,带着一捆好几大盒酥皮饼、三合饼、果冻、风干鸡鸭、腊肉,另有一样据说是才研究出来的水果匹萨的,心满意足的回去了。

真香啊!

三位道长闻着浓郁的香气,一致认为如今他们有了银子,越发该多多的走动才是……

展鸰和席桐应了,略一收拾仪表,这便去前厅会客。

来的果然是张同知,可与之前的意气风发不同,今日的他却俨然满脸菜色,簇新的衣裳也挡不住一副大祸临头的紧张样子。

都已经上门求人了,张同知也不敢摆谱,见四下无人,三言两语就将事情原委说清了,便是展鸰和席桐听后也吓了一跳,“竟有这等事!”

要说大庆朝富有万里疆土,南北东西各有不同,可却有一样是都有的:科举!

每年二月份各地便会举行县府院三试,中者为秀才,这便是踏上仕途的第一步。虽然因为门槛低,与试者难免鱼龙混杂,更有许多啼笑皆非之人,不过到底是入门头一试,连同圣人在内的上下官员也都十分重视。

今儿是正月初一,今年的县试定在二月初八,满打满算也没几天了,各地应考的书生名单也都报上来。今年褚清怀进京述职,县试便由本地头一号文官张同知带人主持,谁知这一看就坏事了。

须知即便是县试,也不是谁都能考的,头一个便要有人作保。大庆朝讲究五人联保:同参加考试的考生相互作保、两名邻居作保、所在地的村长或是镇长作保,最后一人,便是已经有秀才以上功名者作保。为的就是保证考生的才学、人品没有问题。

“……其他人倒罢了,唯独最后一个有功名者,一般作保时都会多少不等的收些银子,这是多少年来不成文的规矩,算是朝廷知道他们生活艰辛,变着法儿的加些收入度日。”张同知知道他们不是正经读书人,恐怕有些内里的规矩不知道,便解释道,“因每年每人最多替五人作保,倒也不怕惹人嫉妒眼红。”

展鸰和席桐点头,“倒也应该。”

本来科举就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十年寒窗也未必得中,每个读书人基本上都是真金白银实打实堆出来的。若是家境好的倒也罢了,可对家境本就一般的人来说,负担真的太重了。

中了秀才其实也只是听着好听,除了廪生之外,余者没有一点儿收入,故而依旧有大批秀才穷的要喝西北风。他们又不好外出劳作,如今有了每年一回的固定收入,倒也能解燃眉之急。

而且只要考中秀才就不愁没人找你作保,也算是鼓励读书人奋进:早点儿考上,早点儿回本不是吗?

“有余力的愿意多给除外,实在给不起的也适当减少,如今黄泉州的规矩大约是每人一两,”张同知道,“五个人就是五两,听着不多,可若是省吃俭用,也够一个书生用几个月了。”

席桐嗯了声,问道:“只我们并不知道这些与今日大人过来有何相干。”

张同知咬了咬牙,道:“事情就出在这上头!”

一直以来,每人最多替五人作保的事儿并没有什么强有力的约束和凭证,全靠个人自觉,而只有到了上报统计这日才能知道替你做保的那人一共保了几人,余者还有谁。

这会儿的读书人对待科举的态度堪称神圣,一直以来倒也相安无事,谁知偏偏在今年出了事!

前几日看,负责统计的人慌慌张张告诉张同知,有个姓蔺的秀才,竟然暗中替足足将近六十人作保!张同知大怒,即刻签了公文,派人前去捉拿,谁知那人早跑了!

“六十人,足足六十人啊!”张同知捶胸顿足道,“事情根本瞒不住,当场就有几个书生厥过去,醒来之后还有人要跳河,好歹救得及时,只是也病倒了……”

不少书生的家境并不富裕,那一两的保银还是全家人东拼西凑弄来的,如今银子飞了不说,保人也跑了,打击不可谓不大。

展鸰和席桐也都面色凝重。

还有一月就考试了,却出了这样大的事,即便后头那蔺秀才捉的到,也不知会有多少书生因怒急攻心而错过考试……

张同知早已心灰意冷,知道自己这顶还没戴热乎的乌纱算是保不住了。

可怜他兢兢业业小心翼翼,爬了半辈子才到了如今的位置,还没来得及大展拳脚,竟就大祸临头了!

朝廷重视科举不是一天两天,丝毫不容作假,如今顶头上司在京中述职,他自然首当其冲,难辞其咎。

“我已签发缉捕文书,请周边府城协同捉捕,只是这画像……”

大庆朝也有户籍制度,可概括的十分笼统,就好比这个蔺秀才就是:年三十又二,身长五尺,面黄微须。然后就没了。

指望这个,鬼都捉不到!

张同知也知道现在通用的画像不好使,没有个一年半载根本捉不到。倒是也有工笔画像十分酷似,可头一个要求得照着真人一笔笔细细画来,快的也得好几天,慢的几个月的都有。如今且不说他等不起,便是等得起,却去哪儿找蔺秀才?换句话说,若是找得到蔺秀才,还画的什么通缉像!

走投无路之际,张同知忽然想起褚清怀曾在无意中跟他提过一家客栈两个掌柜的颇有一手神奇的画技,能不见真人就描绘的栩栩如生,堪称通缉犯们的天敌……

第106章

其实似此等案情, 张同知本不该对外透露太多, 可他如今的处境十分窘迫且危急:

唯一能替他主持公道的诸清怀不在, 连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下头许多官员依旧若有似无的将他排挤,最直接的体现就是调派人手时明显感觉到了阻力,远不似褚清怀在时那般流畅。武官暂且不提, 尚在相互试探中的文官都恨不得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赶紧落马, 好给自己一个往上爬的机会。

一句话, 眼下张同知便是个光杆儿司令,没有半个心腹可用!

唯一一点能肯定的是, 褚清怀不会害自己,倒不是对方的磅礴的人格魅力短短几个月就彻底征服了张同知,而是褚清怀正是如今张同知的那个一人一下, 且又升迁在望, 根本没必要再费心思弄倒一介小小同知。

爱屋及乌,既然是褚清怀推崇的人, 近乎走投无路的张同知便不由自主的将希望挪了些过来。

展鸰和席桐也没辜负他的期待,爽快答应。

六十名受害者不是全倒了,也有几个的意志依旧比较清醒, 大概是本就觉得自己考中无望,多一次少一次机会没什么差。如今也不过是被骗了一两银子, 略丢些脸面罢了, 倒还撑得住, 今儿就跟了来,势要替自己洗刷干净此番屈辱。

张同知忙叫同来的四人进来, “尔等且将那蔺秀才的形容样貌细细讲了!”

“还有,他生活中有什么比较特别的习惯么?”展鸰麻利的翻开画纸,“衣食住行,说话做事,什么都可以。他这个人的性格如何?”

几人就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些同画像有关吗?”

“自然有,”席桐淡然道,“听过相由心生这句话么?一个人的样子的形成大体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先天和后天,先天就不必解释了,后天么,既包括各种痕迹、伤疤,也包括因为个人经历和性格造成的细微心态区别,比如说眼神,比如说眉梢眼角的细微角度。”

他平时话不多,今天能说这么些着实不易,张同知等人都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原来如此。”

那四个书生就开始按顺序描述起来:

“蔺秀才说他今年三十五岁,妻子难产的时候死了,一尸两命……大约是因为这个,那人瞧着有些闷,偶尔还有些阴沉的样子,只是为人却很不错,也十分仗义,不然我也不会找他做保了。”

话音未落,另一个书生却已然大声反驳道:“你记错了吧?他分明二十九,之前订过亲的,可那姑娘却病死了,他是个痴情的,也没再娶。他为人十分豪爽,颇有才气,虽不大参加什么文会的,可颇多人赏识!”

才刚说完,另外两个书生也坐不住了,又先后提供了两套截然不同的说辞,可归根结底都一条主线:

蔺秀才原本应该有位心上人的,可因某种原因未能在一起;他颇有些寡言少语,只是为人很不错,亦颇有才气。

展鸰听得叹为观止,“听说读书人中颇多文会,即便他不去,你们四个也都相互认识吧?既然都认识同一个人,竟然没穿帮?”

四人面面相觑,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就听第一个开口的那位书生赧然道:“到底是人家的伤心事,我岂能辜负了这份信任?又哪里会再向外讲?”

其他三人也纷纷点头称是,觉得君子立于天地间,头一个要做到的便是守信。

张同知就长长的叹了口气,跟窗外呼啸的西北风似的猛烈。

这些未经世事的傻书生显然是给人利用了!

自古以来,向对方自爆伤心事便被视为交心的最强有力表现之一,蔺秀才此举无疑感动了许多人,瞬间拉近距离。再加上他一直以来的仗义,但凡相处过的,又有几人会怀疑他的动机呢?

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也不可无呀,你们倒是尊重他人,可人家根本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懒得给啊!展鸰和席桐都摇摇头,又时不时低头交换下意见,将画像进行细微的调整。

这次的案件非同一般,他们首次双线开工,以保证更高的精确度。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综合了四位不同受害人描述的模拟画像终于完成:

这是个三十岁出头的中年文人,瘦长脸,细眉眼,瞧着很有点儿温和无害的样子,只是眼神太过漠然,竟有些阴骘,生生破坏了整张脸的协调。

“竟是此人吗?”张同知十分诧异道。

他本以为做出此等恶行之人必然生的阴险狡诈、獐头鼠目,令人望之生厌,谁知竟然会如此……普通?

对,就是普通,如果只看五官的话,他简直跟走在大街上的任何一个人没有什么分别,可能是早上在茶馆喝茶的张三,也可能是中午在饭馆吃肉的李四……

可就是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人,却足足戏耍了六十名考生,将整个衙门上下近百号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就是他了!”四个书生异口同声道,“当初我就觉得这个人分明长得很好,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叫人下意识想避开,如今看来,竟是眼神!”

“亏我这般信任他,而请他去家中吃饭,恨不得将他做异姓兄弟……”

“不错,这眼神哪里像个正经的读书人!”

正经不正经的,如今都已不重要了,张同知捏了捏眉心,叫随从将这两幅画小心收起,立刻送到城中官方合作的刻板木匠那里去,“天亮之前,我一定要见到黄泉州并周边村镇大街小巷贴满通缉告示!”

若说来之前张同知还心存侥幸,觉得是不是那蔺秀才家中突然遇到什么难事,这才一时糊涂走了岔路。可如今看来,这几名书生中认识蔺秀才最早的都有八、九个月了,显然是一场旷日持久的骗局。

只是……蔺秀才花了这么多心思,用了这么长时间,竟就只为了区区六十两银子么?

被骗的六十人中也有几人甚至十几人家境颇为富裕,既然他们的交情已经到了可以作保的地步,开口借上几十两也不是什么难事吧?临走狠狠捞上一笔岂不更好?为何他却只要一两?

“报复,”席桐道,“张大人不如派人去其他州府问问,过去几年中可还有类似的案件发生,再拿着画像问问,此人是否还去过别的地方。此人计划缜密,行动干脆利落,并不像初犯。”

六十两说少不少,说多也实在不算多,即便一个人节衣缩食才能花几个月?虽说大庆朝有不少秀才,可这点儿功名也不是好得的,谁会为了区区六十两银子搭上自己的前程呢?

除了报复之外,再没有任何一种理由能够解释这样疯狂又决绝的大范围欺诈事件了。

张同知心头陡然一跳,忽然生出一点儿希望来:

若是蔺秀才果然是个惯犯,那么……他岂不是不必负主要责任了?!

大庆朝律法明文规定,若有罪犯流窜时,首次案犯且未告破的在任官员判主责!

其实也很好理解,若是当地父母官反应及时,断案神速,那罪犯当时就会被抓获,又怎么有机会再去危害四方?且犯案越多,积累的经验就越丰富,对后头所在地的官员压力就更大,自然是不公平的。

想到这里,张同知原本满是阴霾的心中忽然就漏出来一点耀眼的光亮,有希望了!

他忽的站起身来,对着展鸰和席桐做了个揖,“本官替这些受骗的学子在此谢过了!”

“谢不谢的没什么要紧,不过举手之劳罢了,”展鸰摆手道,“只是张大人,我们有个小小的请求,还请千万应允。”

张同知毫不犹豫的点头,“但说无妨。”

展鸰道:“不管此人最后是否捉到、何时捉到,还请大人多多刊印些画像,尽快张贴出去,尤其是各地的官府衙门和文人经常出入的场所,最好都留档记录。”

这时候没有电子通讯和发达的立体交通网络,抓起犯人来也难免慢。尤其是这种提前跑了的,一个犯人一抓好几年也是有的。而县试一年一次,更要命的是大庆朝为了鼓励读书科举,特许举人以下考生都可就近考试,不必一定返回原籍,所以导致异地考试的人不在少数,若不提前预警,保不齐接下来还会有几十、上百人受害!

张同知闻弦知意,“好。”

“对了,”展鸰又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才刚我突然有感而发,不怕说句您恼的话,其实这每人定额作保的事儿,跟饭馆儿里头卖菜也颇有相通之处。您想啊,都是有数的,又讲究个先来后到,可客人们彼此间并不知道啊,故而但凡是定量的菜,跑堂下单之前都会先去后厨问一回,还剩几道。若是有,就赶紧订上;若是没了,也好赶紧再叫别的菜。若是官府领头,开个大公布栏,将这作保名录随时上报更新,而非都攒到最后,岂不更清楚明白?而且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情况,大家也有转圜的余地。”

说到底,就是一个信息实时更新反馈的问题。现代社会通过高科技手段建立了庞大的数据库,能随时同步更新各地信息,最后剩几个名额大家都看得见,抢得到就是抢上了,抢不到那就是没了,几乎不会出现名额重叠。

可如今的大庆朝不是啊!

大家都是两眼一抹黑,根本不知道谁找谁做保了,谁手里头作保名额还剩几个,除了头一波,后头的基本上都要问好几个人才能找到。耽搁时间不说,也影响心情。

可若是衙门里也弄个公告栏,将有资格替人作保的人名儿都写上,已经保了几个人,还能替几个人作保也写上,一目了然,既能替考生指路,又从根源上遏制了骗保的事情发生,多好啊!

张同知一听,眼睛都亮了!

是啊,多好的办法,之前他们怎么都没想到?

以前是觉得读书人终日读圣人言,当修正自身,哪里会去做这些恶事?所以压根儿没想着防备!可如今看来,人心隔肚皮,世风日下啊,甭管嘴上将圣人言再如何的倒背如流,可没准儿一颗心都是黑的。

唉,以后也该防范起来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