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未曾说完,她自己就中断数次,几乎说不下去,郭先生也是老泪纵横。

“好好好,好孩子,地上凉,你先起来说话。”

郭先生过去将她扶起来,父女两个不免又一场抱头痛哭。

待稍后情绪稍稍平稳了,郭凝这才擦了眼泪,同来的丈夫也顺势向前行礼问好:“小婿贺衍问泰山大人安。”

他的声音也像这个人似的温和。

才刚发泄了一回的郭先生现在已经平静多了,俨然又是素日那个不苟言笑的严肃老头儿,只眼底到底涌动着几分暖意,念着他的字道:“安,文泽请起。”

说完,又看向他们身边的两个孩童,表情温柔目光慈祥。

自打当年抓周过后,他还是头一回见呢,竟都长的这么大了,也出落的越发好了。可惜啊可惜,夫人看不见了……

想到这里,郭先生的眼眶又忍不住微微湿润。

贺衍就轻轻推了推两个孩子,“蓉儿,茗儿,去给外祖父请安。”

兄妹俩对视一眼,见眼前的老者虽然陌生,但十分亲切,加上平日里父母也经常讲外祖父和外祖母的事情,心里到底有些向往,便乖乖上前行礼,“外祖父过年好。”

“好好好外祖父好,你们也都好!”这一声问候在郭先生听来简直如同天籁,当下喜的浑身发痒,又四处胡乱的摸着,有些语无伦次的道,“且等等,等等,外祖父去给你们拿见面礼压岁钱。”

说着就匆匆忙忙的起身,往后堂去了。

倒是有为了过年专门治的金银锞子,这两天也散出去不少,只是万万没想到几个小辈回来,还都在后头胡乱堆着,他还真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郭先生在后面叮叮当当好一通兵荒马乱的翻找,听的郭凝和贺衍都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在后面摔了跟头的时候,老头这才匆匆出来,手里捏着几个荷包,直接塞到了两个孩子的手里。

“匆忙之间无甚准备,一点小玩意儿,拿着耍吧。”

兄妹俩下意识抬头去看向爹妈,见他们点头之后,这才乖乖收下,又道谢。

小姑娘人小力气小,捧着两个荷包,没多久就奶声奶气的道:“母亲,手疼。”

郭凝一听,赶紧拿起那几个红包拆开一看,一个里头塞了满满的金银锞子,全都是万事如意、平安顺遂的吉祥话;另外几个则都是些玉佩之类的把件,玉质细腻无比,价格一时无法估量。

贺衍也被吓了一跳。才刚他光听着老丈人说是给孩子的玩意儿了,也没大往心里去,没曾想竟是这样大的手笔!

夫妻两个才刚要推脱,郭先生就已经熟练的拉了脸,“人也见了话也说了,不要东西,这就走吧。”

于是两个晚辈就不敢说反对的话了。

几个人这才正经落座,郭先生就板着脸问:“大过年的,你们拖家带口又拉着行李,这是要去哪里?”

郭凝和贺衍对视一眼,犹豫再三,想着这么多年都没骗成功,如今也不必再挣扎了,到底还是说了实话:“自从冰弟……情况越发严峻了,您老辞官之后,小婿索性称病请假,只在家里写字作画陪伴家人,并不参与外头阴谋阳谋。后来……小婿本欲效仿您,上折子辞官还乡,专心书法一道,谁知圣人数次都不准,上月又将我起复,派了县令一职位,命来年四月份之前就要上任,我们索性也不在京中过年了,一路且行且看。”

他三言两语轻描淡写,可谁都能想象的出这几次三番是何等危机。

原本贺衍就因容貌俊秀风姿出众,更难得一手书法力压群雄,被圣人破例点了探花,几年下来,已经升到了六品官。如今却从正六品的京官被贬成了七品地方芝麻小官,其落差之大难以形容。

郭先生沉默片刻,“到底是我连累你们了。”

这个女婿出身诗书世家,为人十分谦和有礼,平时也从不拉帮结派,端的是如玉君子,哪怕冲他家中长辈的脸面,也该往上走的,如今却突遭贬谪……

“您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又岂会是那等黑白不分的糊涂之人?”贺衍正色道,“本来小婿未到而立之年便能做到如今的位置,便是托了岳丈大人您的福,如今正好下放到下头去历练一番。再说您也是知道我的,其实比起在朝堂上同那些人明争暗斗,我到更愿意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哪怕每天只是写字,也不会觉得厌倦。如今远离是非之地,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好事?您又何必说这些?”

贺家世代专注琴棋书画乐等,能人辈出,堪称大庆朝的文艺世家,偏偏对争权夺利没特别大的兴趣。当然,也没有特别高的天分罢了。

郭凝也道:“经历了这么多波折,如今女儿别无他求,更不需什么大富大贵,惟愿大家都平安顺顺就好。”

只有失去了才知道珍惜,早年他们一家子也曾沉迷钱权富贵,拼了命的都想叫家族声望更上一层楼,可如今却反倒落得家破人亡……

什么富贵荣辱,什么功名利禄,那都是虚的,便如水中月镜中花,仰头看上的过眼云烟,当时可能霎那芳华璀璨无比,可等那流星般短暂的片刻过去之后,剩下的便只有无尽的悔恨、遗憾和悲凉了。

郭先生百感交集道:“老夫虽然不会教儿子,索性倒是没有眼瞎心瞎,你这个半子又何止比我那整个的强上十倍!”

这就是说他的儿子郭冰了。

这个话题不免有些敏感,而贺衍的位置又着实有些尴尬:对郭家以外的人来说,他跟郭家是一家人;可对郭家人来说,他也始终只是一个外姓人……故而此时不便出声。

郭凝也有些不自在,“冰弟……”

不等他说完,郭先生就冷哼出声,“那孽畜可是得偿所愿了吗?”

郭凝摇头,“父亲明知会结果如何?又何必说这些气话,平白坏了自己的身子。”

合天底下不管阴阳正邪,对于叛徒的态度都好不到哪去:既然你今天能背叛他,焉知明日不会背叛我?更何况这个人背叛的还是生他养他的亲爹!

郭冰当时自作聪明的闹了大义灭亲这一出,本以为会为自己铺就通往荣华富贵的青云之路,谁知圣人竟一点都不待见自己,先是当堂准了郭先生将家产全数上交国库的折子,狠狠打了自己的脸;而郭先生辞官之后,之前还对他百依百顺无有不应的老师也好像骤然换了个人似的,开始对他冷冰冰的起来。

如今已经过去这么久,郭冰非但没能如愿迎来期盼中的升官加爵,反而还被明升暗降,调到一个有名无实的位置上去了!这官职放到地方上可能够吓唬人的,但在京里?人家不落井下石就够厚道的了。

闹到如今这个地步,饶是有许多郭先生的政敌在背后说起来,也都替他不值。

这郭先生瞧着也挺精明的,养的两个女儿也都出类拔萃的,怎么轮到这个儿子?忽然就失常了!

单凭那个出身,那样的天分,那数不清的捷径和靠山吧,哪怕你是头猪呢,都能给你扶到树上坐稳了!可他倒好,生生把自己一手好牌给打烂了!

为什么人都这么爱惜自己的名声?因为从白变黑,从好变坏真的太容易了,可再想从黑变回来,那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郭冰拥有太高的起点,却没有相应的承担风险的心理素质,太急于冒进,以至于自己暗搓搓的使了个昏招,不仅害了亲爹、亲娘,其实背地里也把自己的前程毁了。

有了这样不孝的人生污点之后,圣人也好,同僚也罢,都不可能再委托他做能出好名声的活儿,一来信不过,二来也怕他把这活儿给带坏了。

在生生掐断了自己的正常晋升之路之后,郭冰只剩下佞臣、奸臣这一条路可走!

也就是说,他坑亲爹的这一把确实给自己消除了来自政敌的潜在的威胁,短时间内没有生命危险;可同样的,他也失去了几乎所有人的信心。

人老成精,这些事情,郭先生不用问就能猜出发展到哪个阶段了,心里头真跟翻了酱料铺子似的,又酸又涩又苦又辣又咸!

解恨吗?那是真解恨!

心疼吗?也一点都不掺假。他心疼自己的发妻,也心疼自己这么多年无私的付出和心血……

一家人说了一会儿话,气氛略有些沉闷,两个孩子就有点坐不到住了。虽然形态还依旧完美,可眼珠已经止不住的转了一圈又一圈,显然对这个陌生的地方十分好奇。

正好接下来的事情也不方便叫两个孩子听,郭先生想了一回,就直接叫跟着女儿的婆子将他们送出去。

“正好蓝家本家的嫡长子蓝辙也在此处,你们年纪相仿,一处玩耍去吧!”

两个孩子巴不得一声,乖乖行礼下去,郭凝和贺衍却很有几分吃惊的问:“可是那三元及第蓝源蓝大人的公子?”

若果然是他家的公子,又为何要住在这城郊客栈?

郭先生就道:“你们也不必多问,只知道这是蓝源自己的意思就罢了。”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都垂首称是,果然不再多言。

三人又细细谈了一回朝堂局势,郭先生到底是在政坛打了几十年滚儿,还完好无损的老将,他的话虽然不多,可往往三言两语直指要害,四两拨千斤,轻飘飘的就将困扰贺衍多时的问题给解了。

贺衍接二连三的有了拨云见雾般的感觉,又道谢不已。

贺家人不大擅长这方面,今日不过听郭先生说了片刻,他就有了古人口中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当真受益匪浅。

听他们说了半天,茶都吃了两三盏,郭凝才言辞恳切道:“父亲,今日我们过来是想接您过去与我们同住的。父亲,跟我们走吧!”

第103章

“父亲, 跟我们走吧!”

郭凝说这话也是发自真心。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 父亲一下子就但变了个人似的, 也不说笑了,每日只是怔怔的出神。如今他年纪越发的大了,叫这些小辈们如何放得下?

贺衍也劝道:“正是呢, 岳父大人, 如今我要去上任的地方虽不算多么富庶繁华, 可也山清水秀民风纯朴,咱们一家人就在那里安静度日岂不好么?”

郭先生摇了摇头, “我在这里就挺好,不去。”

顿了顿又道:“既然来了,去里屋给你母亲上柱香, 明儿一早就走吧。”

如今形势尚未明朗, 孩子们还是离他越远越好。

郭凝和贺衍对视一眼,知道一时半刻是劝不回来了, 也只好暂且按下不提,便去里屋上香。

那就见里头一张整洁的黑漆大案,被人擦得一尘不染, 上头放着一个牌位和一只灰色的瓷坛,左右两边各摆放着些糕饼点心之类。

这会儿的人们只讲究入土为安, 可郭先生却直接将亡妻火化了, 堪称离经叛道!

从屋里重新回到大厅, 郭凝数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劝道:“父亲不如将母亲迁回祖坟……”

话音未落, 就听郭先生凉凉道:“迁回祖坟,又有什么好?人死如灯灭,不过给外人看罢了,只要有那份心意,在哪里不行呢?只她孤零零人在下面,她可怕黑了,万一遇到打雷更是睡不好,还得我陪着。待到日后我死了,我也这么着,也不必一定回祖坟,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挖个坑,把我们俩倒在一块也就是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十分平静,眼见着是主意已定,任谁也说不动了,郭凝不禁泪如雨下。

她这一哭,直接把郭先生一颗心都哭软了,当下叹了口气,招招手叫她过去。郭凝便像小时候一样伏在他的心膝头,啜泣不已,“父亲,不如你就跟我们去那边生活吧,我实在想你了!”

不管女儿多大,在父亲面前就永远是那个需要人呵护的宝贝。

郭先生也不禁老泪纵横,一下下抚摸着她的脑袋,翻来覆去的说:“糊涂,你们糊涂呀!就不该过来!”

他这一派如今正是式微的时候,躲着都来不及呢,这一家子竟然就这么光明正大的过来看他,唉!

“女儿不在乎,文泽也不在乎!”

郭先生第无数次叹了口气,可是他在乎呀!

郭先生一晚上没睡,站在窗前想了一夜,终于在次日凌晨提笔,就着快烧完的残烛写了一封信,托人拿不停蹄的送到京城,分别交给褚清怀和另一个人。

瘦死骆驼比马大,如今他虽然退出朝堂,可余威犹在,人脉也没断,以前是他不想争了,可现在想想,哪怕就是为了女儿和外孙子孙女呢,他也该最后豁出去这把老脸争一回!

他也知道人走茶凉的道理,除了几个心腹,单凭以前的恩惠并不足以叫所有的人掏心挖肺,但他有法子!

褚清怀此人,他还是知道的,算是新一派里的后起之秀,本事是不缺的,可唯独缺人脉。

而自己这边,基本上都已垂垂老矣,他一走,后生力量薄弱,尚未站稳,只剩些积年的老狐狸,到底耐不住时光磋磨,心有余力不足,很是面临着青黄不接的窘态。如果不拉外援,想重复昔日荣光怎么也得十年之后。

他等不了,他的女儿女婿孙子孙女也等不了。

如此一来,由自己在中间牵线搭桥并作保……哪怕就是冲着这个呢,至少还能再保郭家二十年不倒!等到那个时候,他的外孙子和外孙女也就站稳脚跟了吧?

郭先生本来是想叫女儿一家,次日一早吃了饭就走的,谁知当夜又下起大雪,第二天莫说赶路了,站在外面都看不清一丈之外的东西!

于是除了他之外,众人俱都欢喜起来。

“可见是天意了,”展鸰笑道,又亲自给大家舀了金灿灿热腾腾的小米粥,分发小笼包和油条,“正是拜年的时候,元宵节还没过呢,哪里能赶路!”

虽然没有什么燕翅鲍肚的贵重食材,可这小笼包汤汁浓郁滋味鲜美,既可以跟油条搭配小米粥,也可以来一碗香醇的五谷豆浆,再配上五花八门的十几种小菜和卤味,也十分美滋滋。

两个小朋友昨晚睡得很好,早起胃口也好得很,正大口大口吃包子,十分香甜。

郭凝冲她感激一笑,“父亲平日多仗你们照顾了,大恩不言谢。”

“谈什么谢不谢的,郭先生在这里可叫我们受益匪浅呢!常言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们客栈有郭先生和纪大夫这样的能人,可不正如得了两座宝山?欢喜都欢喜不过来呢。”顺道也把纪大夫拉上,郭先生就不那么显眼了。

郭凝和贺衍就笑,又道:“昨日匆匆见面,还未来得及好生打招呼,也不知在座的是哪些英雄?”

席桐就替他们介绍了。

郭凝到底是个正常发展的官家小姐,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将一应感慨都藏在心里。倒是贺衍不加掩饰,十分骇然的拱了拱手,“失敬失敬,原来是秦大侠和肖大侠。”

如今他虽然遭到贬谪,好歹也是七品县令的官身,肖鑫和秦勇一介白身,哪里敢受礼?慌忙起身避让,又大大的还礼,连称不敢。

忽然又听贺茗十分向往的问道:“你们当真会飞檐走壁吗?”

肖鑫刚要说小公子你话本看多了,却听贺衍斩钉截铁的道:“那是自然!”

贺茗就双眼亮闪闪的哇了一声,看向他们的眼神中凭空多了几分崇敬。

肖鑫和秦勇:“……”

不,我们不是,我们没有,你胡说!

习武之人最多就是会些功夫,跳的高些,看得远些,再会一点儿稀奇古怪的东西罢了,真没有画本中写的那么悬乎!

还飞呢,你们去问清霄观的道士比较靠谱,感觉都要成仙了。

哎,也不对,如今的观里的道士好像也有些不务正业,已经放出话去再不练丹,只专心做酒了……

展鹤难得遇见跟自己年纪差不多,见识谈吐也差不多的小朋友,昨天下午加半个晚上三个小孩就已经混熟了,此刻他作为小小东道主也很周到,不住低声跟两个小伙伴解释桌上稀奇古怪的菜肴。

过了会儿,展鹤又偷偷拉了下展鸰的衣服,凑过去神秘兮兮的道:“姐姐,蓉蓉妹妹还想吃昨儿的鸡蛋糕,要蓝莓果酱的。”

这么点大的事竟也值当的他这样神秘兮兮,展鸰失笑,不过也很是配合的以同样的音量和动作反问道:“又不是什么坏事,但凡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想玩的,叫他们直接告诉我就是了。”

那对兄妹都长得十分可爱,又懂事,张口闭口哥哥姐姐叫不停,展鸰很是喜欢。

展鹤抿嘴儿笑,“叔叔婶婶不许他们在外面随意跟人要东西吃,不好意思说哩!”

展鸰就笑了,“好。”

大户人家礼仪周全,管的也严,如今他们是在这里做客,自然不好主动开口跟主人要东要西的。

可大人忍得住,小孩子正是嘴馋和好奇的时候,肚子饿的也快,虽然有点害羞,到底还是主动开口了。

展鸰就觉得这群小朋友的小动作十分可爱,当下起身去厨房端了一盘鸡蛋糕来。

这些鸡蛋糕又与昨儿的有所不同,都用小花的模具刻出来五瓣花朵的形状,有抹了蓝莓果酱的,也有涂了山楂果酱的,红的紫的黄的凑在一起,十分好看。

两个新来的小朋友就看呆了,忍不住低呼出声,“哇!”

展鸰笑道:“慢慢吃,每顿饭后都能吃一块,不过千万记得要及时漱口,不然牙齿该痛了。”

两个小朋友就乖乖点头,“谢谢姐姐。”

展鸰心里软和的一踏糊涂,要不是人家爹妈在身边,真是恨不得上手捏捏软呼呼的腮帮子。

长的好看又懂事的小朋友,真是可爱呀!

席桐就在下面偷偷拉着她的手,小声道:“不用羡慕了,以后咱们自个儿生。”

展鸰笑着拍了他一把,“去你的。”

鸡蛋糕不光几个小朋友有,其他大人也有,郭凝夫妇就有些惊讶,“这是什么点心,我们之前就从未见过。”

“鸡蛋糕,”展鸰道,“口感比较松软淳厚,老人孩子多吃几口也不怕。”

纪大夫往自己嘴里挖了一口蛋糕,乐呵呵笑道:“凝丫头,你多在这里住些日子就知道了,这丫头稀奇古怪的主意多着呢!保准都是你们没见过的。”

纪大夫此人年轻时曾为了采集草药走遍大半个大庆朝,端的是见多识广,如今他都这么说了,郭凝和贺衍越发惊讶,实在想象不出这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客栈,为何又会这般与众不同。

稍后吃过了饭,众人又在后面的长廊里活动消食,打拳的打拳,说笑的说笑,充满了浓郁的生活气息。

郭凝和贺衍何曾见过此等场面?一个两个都看呆了。

正愣神间,却听到一阵齐刷刷的惊呼,原来是秦勇耐不住两个小朋友的央求,一个纵身就上了屋顶!

贺茗和贺蓉兄妹都欢喜的疯了,拼命扇着肉呼呼的小巴掌,十分失态的对父亲母亲喊道:“看呀看呀,大哥哥真的会飞呀!”

肖鑫失笑,得,这下更解释不清了。

外头还下雪呢,秦勇也不敢久呆,不多时就又翻了下来,又给几个小孩看他身上刚落的雪花。

此刻雪花尚未化,凑近了还能清晰的看到它们浑然天成的精巧结构,又是引得惊呼连连。

逗弄完了小朋友之后,肖鑫和秦勇又去例行打拳过招,贺茗早已去了拘束,也兴冲冲地站在旁边跟着学,一招一式有模有样的。

展鹤看看人家的长胳膊长腿,十分羡慕:“哥哥好厉害哦。”

席桐笑道:“你还小呢,等开春了就带你去学骑马。”

才刚饭桌上他们都问了,贺茗足足比这小家伙大了一岁半,身子骨又天生健壮,自然长的高些。

当儿子的好奇就罢了,偏生贺衍竟然按捺不住下了场,奈何到底是书生,骑射等君子六艺不过是混过去的,笨手笨脚的模仿了几下之后……成功的闪了胳膊,还差点重心不稳把自己整个人甩出去。

众人都吓了一大跳,一窝蜂的过去问,谁知他自己却哈哈大笑,踉踉跄跄站稳了,一点都不觉得丢脸,还照葫芦画瓢的学着跟大家拱手抱拳,“大侠们真是不易呀!”

众人不禁莞尔。

郭凝又有些习以为常的不好意思,“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看见什么都想过去试一试,叫大家见笑了。”

听了这话,展鸰才忽然恍然大悟,明白为什么分明是头一回见面,可去看这个人这么顺眼了。

他像极了褚锦,身上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孩子气的天真,对一切未知事物都充满了好奇和向往,并丝毫不顾及什么身份体面,并不介意亲自尝试。

第104章

今儿是大年初一, 是正经拜年的日子, 虽然外头风雪交加, 一家客栈又地处偏僻,展鸰一度怀疑说不定不会有人上门,谁知潘家酒楼就来人了。

“过年好啊。”老潘掌柜穿了身绛色棉袍, 瞧着越发精神了。

展鸰和席桐忙亲自迎上前, “过年好啊, 呦,这是大公子吧?”

今儿除了常来的小掌柜潘圆之外, 还有一位面生的中年男子,瞧着跟他们两个也有几分相似,又举止亲昵, 想必就是那位常年在外张罗, 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大公子潘方了。

潘掌柜笑呵呵点头,又叫潘方上前见礼。因他明显比展鸰他们大出去不知多少, 两人也不好大咧咧受礼,都侧开半身,又回了礼。

虽然是亲兄弟, 可潘方的性子跟腼腆的潘圆甚是不同,颇为豪爽外向, 果然是在外操持惯了的。

众人让进去坐下吃茶, 潘掌柜见后头隐约传来好几个孩子的笑声, 知道这是有亲戚在呐,便也笑道:“今儿还得走好几处, 只在这里歇歇脚,讨杯茶吃,等会儿就得走了。”

展鸰就笑,“我们还没来得及去给您拜年呢,倒是叫您先跑这一趟,真怪难为情的。”

按理说,都是小辈先去给长辈拜年的。她跟潘掌柜虽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毕竟辈分小,而且认识这么久以来,人家都挺照顾自己的,比不少正亲戚都不差什么,所以本也打算出门,谁成想就给人抢了先。

褚清怀还在京城等着圣人召见呢,如今算来算去,她需要亲自登门的地儿,除了清宵观之外,竟没有旁的了!

潘方笑道:“掌柜的客气了,都是拜年,难不成您去了我们那儿,我们就不给您道贺不成?都是一样的。我爹如今精神着呢,在家坐不住,必要出来走走。瞧,现下不是巴巴儿跑来这儿要茶吃了么?”

众人就都笑了。

大清早的,估计他们后头还得走不知多少地方,展鸰也没给他们正经茶,怕吃多了伤胃,且也耽搁晚上睡觉,端的还是酸酸甜甜的蜂蜜柚子茶,清热润肺。

时下糖稀罕,男人们也爱甜,倒不觉得不妥,都欢欢喜喜的吃了。

众人又说了一回话,这便起身告辞。

展鸰和席桐送他们出去了,再重新回后院时,那儿已经闹开了。

纪大夫怂恿秦勇他们跟郭先生要红包,秦勇却不好意思,只说昨儿已经给了的,可纪大夫却振振有词道:“昨儿那是去年的,今儿才是正日子呐!昨儿给那是他自己乐意,初一不给红包,像话吗?”

众人哄笑出声,郭先生狠狠瞅了他几眼,慢吞吞的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摞红包,“听听他这张破嘴,跟我赖账似的,我什么时候说过不给了么?”

纪大夫一点儿都不觉得不好意思,又把已经面红耳赤的秦勇往前推,“傻小子,快去拿着,他可有钱!”

秦勇平时就尤其敬重郭先生,哪儿会来这个?当下忙手忙脚乱的往后缩,脑袋甩的拨浪鼓似的,“不成不成,使不得!”

纪大夫才要说话,那头郭先生已经把自家人的发完了,又冲他招招手,连着肖鑫一块儿,“你们也算小辈,虽没得血亲,可如今竟能聚在一处,也是缘分,来来来。”

秦勇和肖鑫对视一眼,挠挠头,到底是上前,乖乖接了,又道谢。

这时,纪大夫也笑呵呵的道:“来,过来这边,我也有呢。”

不同于刚才接郭先生红包的合不拢嘴,两条大汉一下子就僵硬了,干巴巴的道:“这,已经有了,不,不必了吧?”

这笑的也忒吓人了!他们非常有理由怀疑,这要是接了红包,保不齐回头就给拖过去数骨头了!

纪大夫刷的拉下那胖脸来,将手里那装着五两银票的红包甩的啪啪响,“怎么的,瞧不上是么?要他的,不要我的?好么,得了,以后也不必”

话音未落,俩人就连滚带爬的扑过去,几乎是用抢的将红包抓了过来,又语无伦次的道谢。

纪大夫还不大乐意,又给一群人围着哄了半日,这才渐渐回转过来,不过还是趁机提要求,“今儿我受委屈了,得额外吃一盘酥皮枣泥糕才能好!”

“成!不过只有这一回啊,没旁的了。”展鸰给他闹得没法子。多大年纪了,大过年的,巴巴儿瞅着你就为了一盘枣泥糕……

见她真答应了,纪大夫登时欢喜的跟个孩子似的,美滋滋点头,“一回就一回!”

挺好,平时一个都不多给呢!

大家说笑一回,又围着赏了一回怒放的水仙花,贺茗还带着妹妹去外头折了几枝梅花送给郭先生。老头儿欢喜极了,轻轻摸着他们的小脸儿道谢。

到底是天然血亲,这才不到一日功夫,祖孙三人就迅速熟络起来,亲密的很了。

老人皱起的皮肤上满是斑痕,同小孩子圆润光洁又饱满的脸蛋形成鲜明对比,郭先生不由得心生感慨:他,确实老了,谁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能有几天?

纪大夫看出好友心思,就道:“舍不得就跟着去呗。”

郭先生想也不想的摇头,望着孩子们欢笑的背影轻声道:“人老了,难免讨人嫌。再说,孩子们也该有自己的生活,我也乐得自在……”

如今形势未定,还是莫要走的太近的好。、

纪大夫刚要再说些什么,就见展鸰悄悄站在角落里冲自己招手,当下收了声,若无其事的走过去,隐隐有几分兴奋地问道:“要做什么?”

大过年的,闲着多无趣呀,还得搞点事情。这丫头鬼主意多,没准儿……

展鸰失笑,心道您这么激动干嘛?

两人悄无声息的摸去隔壁房间,展鸰这才开口问道:“您是不是见过郭先生的夫人和次女?”

“是呀,”纪大夫点点头,“年轻时候我时常去他家蹭饭呐,熟着呢。”

展鸰:“……啊,蹭饭啊。”

她还是头一回见有人把蹭饭这种事儿说的这么理直气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