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得泪水横流,满脸粘糊糊,湿哒哒,一直往下淌,触手生温,才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哭。她顿时吓得六神无主了,一面慌乱抹着眼泪,一面趴在他身上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软语哀求,却又不知所云,只唯恐扫了他的兴。

可他还是生气了,握住她的肩要推开她。她死死搂住他的脖子不松手,故技重施,又去吻他。他不为所动,嘴唇紧抿。她胡乱啃他的下巴,吻他的脸,脸上的泪水都蹭到了他的脸上。他终于厌烦了,一把捏住她的下巴,迫她抬起脸来。

岑溪在泪眼朦胧中,对上他幽深暗沉的双眸,恍恍惚惚中,似乎又回到了那狼狈不堪的一夜。

那是她所有噩梦的开始。

第九章

他们之间所有的开头都是磨难,包括那漫长的头一晚。那天晚上她也哭了,他紧紧捏住她的下巴,幽深黑沉的双眸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静静地望着她,任她的眼泪落到他的手上。

后来,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她怕他,只要他来了,她就心惊胆寒,如同绝望的羔羊,瑟缩在角落里颤抖,等着再次被送上祭台凌迟。像那天晚上那样,她只会一回又一回僵硬地躺在他的身下,期待着他快点结束。实在难受极了,在那样漫长的夜晚里,她只能把自己的思绪拉开,飘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当灵魂远去,就会感知不到身体在经受什么。

她会想小时候,爸爸妈妈都在,那些充满欢声笑语的日子。她曾经也有幸福的家庭,也是城堡里无忧无虑的公主,是爸爸妈妈捧在手心里呵护的珍宝。

那些欢声笑语的日子又回来了,小靳还面色红润地奔跑在阳光下,她和何叶手拉着手去学校。她对爸爸说,我是小溪,她就是长在溪水里的漂亮荷叶,溪水和荷叶要永远在一起。

爸爸笑着摸摸她的头:“好啊,那就让漂亮的荷叶长在我们家清澈的溪水里,溪水和荷叶永远在一起。”

爸爸的大手又柔又暖,何叶就这样到了她的家。她们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她对妈妈说,我有弟弟,也有了妹妹,以后我们一家人要永远在一起。

妈妈的钢琴声又悠扬飘来,春天温暖的阳光照在花园里盛开的花朵上,她和小靳还有何叶一起抓着风筝线,看蓝蓝的天上,五彩的翅膀翩翩飞舞。

想啊想啊,就会忘了命运加诸在她身上的一切磨难,阮少棠带来的一切磨难。

后来,他渐渐来得少了,也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有踏进这里。那时候,岑靳还病重着,何叶还被经纪公司不冷不热凉在那里,为了接到戏挣钱,不顾危险,什么应酬场合都敢去。

当她意识到他很久没来时,已经有两个月了。她开始忐忑不安了起来,如果他彻底厌倦了她,那小靳怎么办?

那是命运留给她的最后的美好,她不敢赌,因为她输不起。

她开始一天又一天惶恐地数着日子,焦急不安地犹豫着是不是要去找他。如果他真的厌倦了她,她破坏他的规矩纠缠上去,不过是再多的一样的厌烦,又有什么要紧。

她还没弄清楚去哪儿找他,终于一天晚上,他的司机胡师傅把醉酒的他送来了。

那天晚上的磨难更甚于头一夜,他喝醉了,她只是他买来发泄的玩物。可是她不敢躲避,也不敢喊痛,更不敢哭,她只是下意识搂紧他,像藤蔓一样,紧紧缠在他身上,唯恐他突然不满,抽身而去。

第二天早上,她鼓起勇气,大着胆子站在他面前,强颜欢笑:“阮先生,你晚上有没有时间?我新学会了几道菜,想做给你尝一尝。”

阮少棠刚刚起床,正在衣帽间穿衬衫,听见她的话,动作一顿,抬眼看她。

有一会儿,他没有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专注地看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看出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到底是头一回面对这样的场面,渐渐涨红了脸,窘迫,难堪,羞耻,狼狈…这些所有被他带来的一切,令她再也不能明媚地站在阳光下欢笑的一切,紧紧包围了她,她只觉得窒息。

好一会儿后,他突然说:“过来。”

她怔了一下,慢半拍看见他拿在手里的领带,终于反应了过来,连忙过去接过领带,然后踮起脚尖小心翼翼给他系上。

直到一身正装,衣冠楚楚,他慢条斯理整了整领带,淡淡说:“今晚我没时间。”

在她逐渐失望暗淡下去的眼光里,他才又漫不经心地继续说:“我会让秘书看下行事历,安排时间。”

她下意识说:“那我等你。”

他瞥了她一眼。她低眉垂目,大气也不敢出。

“去给我换一对袖扣,这对不搭衬衫。”

他戴在手腕上的这对也是系上领带后,他让她挑的,她拿出来问他时,他只说了“随便”两个字,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而他那琳琅满目的一堆袖扣在她看来,也都差不多一样,只当他是不在乎,于是硬着头皮给他戴上了。她不知道为什么又不搭了,可是也不敢多话去问,只得再次眼花缭乱地在那一堆袖扣里挑挑选选。

她重又给他戴袖扣的时候,他不甚满意地说:“有时间就把你那几道菜好好练练,我可不做白老鼠。”

岑溪唯唯诺诺,连连点头。

结果她等了一个星期,傅小姐才告诉她,阮先生晚上要来用餐。傅小姐问她详细的菜单,需要采买哪些食材。她说自己去买菜。末了,傅小姐又似不经意地说,阮先生喜欢吃苏州菜。

岑溪原本已经拟好了菜单,也听他临走时的要求,反反复复练过,都是清淡的粤菜。阮少棠的口味似乎不重,她印象里那几回跟他一起在外头餐馆吃饭,没见他吃过什么重辣重油的食物。她也模糊记得,好像从哪儿听说过,他幼时曾在香港居住过。她不笨,知道傅小姐不会无缘无故提醒她,于是又临时加了两道现学的苏州菜。

那天晚上,阮少棠的胃口不好不坏,但至少没有摔筷子拂袖而去。岑溪提着的心放下了一半,经此一役,她也学乖了,见那两道苏州菜动筷最多,为了讨好他,低眉顺眼地对他说,以后一定会把苏州菜做好。

阮少棠倒笑了:“你是打算走偏门?”

岑溪当时只当他是在嘲讽她,她依附于他,挖空心思取悦他,委实是“捞偏门”。直到过了很久,有一回吃饭时,他心情似乎非常好,对她做的菜评头论足,说偏门也不是那样好走的,她才恍然明白他那天所谓的“偏门”是什么。可她不明白的是,如果抓住他的胃是偏门的话,那什么又是正门。

但他又渐渐地来了,只是时间上深沉难测,叫人捉摸不透,有一阵几乎天天来,像回家似的,大有食髓知味只顾享乐的昏君之气,她应接不暇,还是得撑起笑脸全副精神应对。后来,他又渐渐地冷淡了下来,他素来忙,满世界乱转是常事,一旦新鲜感过了,自然就收心回归自己正常的生活轨迹,但一个月总会来那么几回,时而也会悠闲地跟她一起吃顿饭。除了她惹他生气,也极少整月整月地不来。

她知道他是在国外出生长大的,此地也并不是他的祖籍,他在本城大约另外还有住处,这里当然不是他的家,只是他给她的华丽囚笼,可是只要他还来,她就放心了。

第十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岑溪突然哽咽了一声,她以为已经止住的眼泪却又在肆意流淌。阮少棠的手仍旧紧捏住她的下巴,任她的眼泪落到他的手上。

往事深影憧憧,她眼前仍旧是一双看不见底的幽深黑眸,似是冷清,又似是淡漠,却又似是什么也没有。她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睛,一瞬间分不清过去和现在。而他的手还紧捏住她的下巴,她只觉得窒息,呼吸不过气来,开始上气不接下气地打嗝。

阮少棠终于松了手,却是一把推开她,翻身就下了床。

她趴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他胡乱套上长裤,披上衬衫,然后赤脚淌过散落在地上的零乱衣物,一步一步朝前走。直到他要进入衣帽间,她才猛然回过神来。眼见着他的身影马上就要消失不见,她急得连滚带爬下床,却是那只缝针后裹着纱布的脚先落地,她痛得脚一抽,整个人失去平衡,咚一声滚到了地上。

阮少棠闻声回头时,她正挣扎着要爬起来。他连怒气都顾不得发作,立时大踏步跑过来,刚刚弯下身体拉她胳膊,她却顺势一把揪住他的裤腿。

极度恼怒之下,他却有片刻的恍惚,怔怔地望着那只揪住自己裤腿的手。因为使力,她手背上骨头突起,青筋细细蜿蜒。曾经这双手像游走花间的蝴蝶一样翩跹飞舞在琴键上,并不是多么动听的曲子,却能够令他循声驻足回望。可是她已经很久不再碰琴键了,他亲手斩断了她的梦想,也再也听不见那样的琴声。他知道她瘦了,这几年他看着她在他身边一点一点瘦下去,可是他却没有办法,任何办法都没有。他再也没有办法看见她的笑脸,真正的笑脸,那样纯粹干净的笑脸。

她仰起头来望他,双目盈盈还有水光,他讨厌她的眼泪,讨厌她摆出这样一幅楚楚可怜的样子,一瞬间几乎要挥手甩开她。然而他却动不了手,隔得这么近,近到他低头对上她的眼睛,仿佛明月劈开黑夜,刹那月华如水,他在那样如水蔓延的月光里似乎看见了自己的身影。纵然他清楚地知道那是错觉,是幻想,是妄念,可是他动不了手。在那最最遥远的最初,她也是这样趴在他的脚下,紧紧地揪住他的裤腿,明明没有多少力气,他回头对上她仰起的脸,却再也动不了腿。

就是那一眼,他再也动不了腿。

后来,他想过很多很多次,很多很多次在那最猝不及防的一刹那,他总是会想起她趴在他脚下紧紧揪住他的裤腿仰起脸来望他的这一刻。可是无论他怎样想,他都想不明白那天她为什么要抓住他,为什么要那样好,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就在那一刻抓住他的腿不让他走。

而如今她再一次趴在她的脚下,一身伤痕累累,满脸泪水。他仿佛直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是他把她弄伤的,她的这一身伤都是他带来的,她满脸的泪水也是他带来的。他曾经把她从地上抱起来,可是在她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却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她伤痕累累趴在冰冷的地上。

岑溪还在说:“你不要走…我不哭了,我再也不哭了…”生怕他不相信似的,她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擦自己脸上残留的眼泪。他不说话,她越擦越急,两只手在脸上胡乱抹着,不小心碰着了额头上裹着纱布的伤口,顿时痛得一抽,整个人朝后咚一声栽倒在地上。

阮少棠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抱起她。他看了看她的脚,沉默抱着她到了衣帽间,把她放在沙发椅上。岑溪看他拿来了一套自己的干净内衣,不由伸手去接。他却看都不看她的手,径自蹲在她身前,一言不发地开始给她穿内衣。可是他的动作不熟练,手在她背后摸索了几下都没扣上暗扣。

她忍不住低声说:“我来吧。”

他推开她伸到背后的手,搂着她的背探身继续试图扣上。

岑溪的下巴抵在他的肩头,耳畔就是他微热清浅的呼吸,一时间衣帽间静得只有呼吸相闻。他的动作缓慢,小心翼翼避开她背后的伤。她屏息静气,一动不动,直到他终于扣好,才暗暗舒了一口气。

穿好了内衣,他又随手找了件睡袍来给她裹上。然后再次抱起她,直朝楼下奔去。

岑溪靠在他怀里,木雕楼梯幽深曲折,一阶一阶下去,他的脚每迈下一阶,她就在他怀里震动一下。他的手劲大,紧紧把她箍在怀里,他温热的胸膛就挨着她的脸,她恍惚里似乎听得见他的心跳声,咚咚咚地响,一声又一声,连绵不绝,和着他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敲打在她心上。她的心底也响起了咚咚的回声,像久远的呼唤,悠长而寂寥。

阮少棠突然低低呵斥了一声:“你又哭什么!”

岑溪伸手摸了摸眼睛才知道自己又哭了,不知何时,眼泪已经淌了满脸。她不知道今天晚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只是怕惹他更生气,连忙把脸埋在他胸前胡乱蹭了蹭,也不管擦干净了眼泪没有,唯恐他忽然放下她走了,她伸手揪住他的衣襟,禁不住小声说:“好痛…”

“你现在就知道痛了?痛你也活该,谁叫你缠着我不放…”

岑溪的眼泪又在眼眶打转。

他抽出一只手来抹了抹她的眼睛:“痛你也先忍着…别哭了…”

阮少棠的话没有说话,因为傅和意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楼梯下面迎接他们。这一晚上折腾下来,别墅里服侍的佣人自然有所察觉,所以她一大早就得到消息,赶了过来。

他紧了紧怀里的身体,傅和意已经说道:“阮先生,需要我来开车吗?”

阮少棠稍顿了顿,点了点头,直接说:“去医院。”

岑溪听到医院就下意识抗拒,她才刚刚从医院回来,这几年医院更是她的噩梦,能够离多远就离多远。她想说不用去医院,她已经不痛了,可是一个“不”字刚刚出口,阮少棠就打断了她:“躺好,别动!”

岑溪呐呐地吞下了剩下的话,揪住他的衣襟动也不动。

傅和意说:“阮先生,您的鞋子在门口。”

阮少棠低头一看才知道还打着赤脚。岑溪忍不住也悄悄低头望了一眼,可还是被他察觉了,又呵斥她:“我叫你别动,你还动什么?”

偏偏鞋子也仿佛和他作对似的,他探脚好几下都没穿进去。他又抱着她不放,硬挺挺地站着,连弯一下腰都不肯。鞋柜旁边就有他喜欢的明式官帽椅坐着换鞋,可他就是不坐,也不放她坐下。

岑溪看了看就在他眼前的椅子,咬了咬嘴唇,默默地使劲念叨着别管他别管他。

他换了一只脚朝皮鞋里头伸,还是没穿进去,反倒一脚把鞋子踢远了。他终于不耐烦了:“给我换双鞋。”

结果傅和意给了他一双拖鞋,他二话不说地把脚伸了进去。

到了医院,岑溪身上几处受伤的地方又被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最后右脚和额头依然被裹上了厚厚的纱布。岑溪已经没那么痛了,低着头看着包得像粽子一样的脚,突然想起来岑靳很快就要出发了,可是东西她还没准备,顿时发起愁来。

阮少棠又确认了一遍:“她的脚怎样?”

岑溪连忙跟着问:“我能去哪儿吗?”

阮少棠冷冷说:“脚都瘸了还不老实躺在床上,你还要去哪儿?”

那医生像没看见他的脸色似的,大大咧咧地说:“没那么严重,脚还好好的在,杵着拐杖也能走,右脚别着地就行。前几天要特别注意下,为了防止伤口感染,最好也连打几天消炎针。没问题的话一般十天左右就可以拆线了,复原得好的话,很快就活蹦乱跳了。”医生说到这里,又怪异地看了他一眼,视线在他还敞着两颗扣子的衬衫上顿了顿,语气不由得带上了几分严肃:“您担心的脚倒是没什么,缝合得挺好的,但是她背后的伤口开裂了,得重新上药。睡觉的时候一定要侧着身体或者是趴着,千万别再压着了,伤口再深点就得缝针了。”

岑溪涨红了脸,意识到自己也还穿着睡袍,更是无地自容,呐呐地底下头。

阮少棠只是板着脸一言不发。

一直到离开医院,阮少棠都没有再说话。大约是折腾了一夜没睡觉,他也累了,傅和意打开车门,他把她放进车子里,调整好座椅后,便坐在她身边闭眼假寐。

岑溪的后背不能靠着座椅,只能安安静静地端坐在他身边。倒是素来谨言慎行的傅和意似乎没留意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一面开车,一面说:“阮先生,您没带手机,刚刚阮老先生那边找您,说让您确定时间。”

她没说确定什么时间,阮少棠却并未多问,只是虚应了一声。

岑溪也没有任何好奇心,他的世界与她隔着万水千山九重天阙,那是今生今世也无法逾越的天河迢迢,此时此刻她只想不惹恼他就好了。傅和意的车子开得十分平稳,是那辆阮少棠平日的商务座驾宾利,她端坐了一会儿,终究一夜未睡,双眼干涩,不知不觉地侧身倚在座椅上,渐渐就闭上眼睛昏昏欲睡了。座椅忽然朝后放倒,她的脖子后也多了一只抱枕,她再也忍不住困意来袭,放心地沉入睡眠。

到了家,她也没醒,连怎么回到卧室睡在床上的都不知道。睡得迷迷糊糊中只感觉到有一只手轻轻地从她的眉心抚摸而下,然后她的脸就落在了柔软的枕头上。

她趴在枕头上舒服得眯起了眼睛,朦朦胧胧中似乎看见阮少棠站在床边打着领带。阳光透过他背后的窗户照进来,他就站在那一片灿烂的金色朝阳里。她看不清光华中心的他,他的周身似乎都是玉华一样的光彩,就像不久之前那个阳光下朝她走来的人。

阮少棠穿好衣服后,她已经又睡着了,下巴抵着枕头,长长的眼睫毛密密匝匝地垂下,一脸无知无觉。他在床边站了半晌,她还是一动不动,他终于走了出去。

第十一章

岑溪再次醒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暗了下去,阮少棠也不在了。她坐起身时才发现是在阮少棠的卧室,之前一地零乱的碎瓷片早已收拾干净,矮几上放了一只玻璃瓶,仍旧插着一大蓬含苞待放的荷花。岑溪突然想起来从来没在这屋子里见过兰花,这里的佣人是那位老管家留下的,全都训练有素,兢兢业业,供瓶的鲜花每隔几天都会换,大多是时令鲜花,可是从来没有兰花。

她只觉得奇怪,他那么喜欢兰花,为什么家里又从来不见兰花?

这个问题岑溪没有答案,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后,就渐渐放下了。床边有一双拐杖,地上除了她的拖鞋外,还多了一只特别宽大的拖鞋。她把裹着纱布的右脚慢慢套进那只拖鞋,大小刚刚合适。于是她就穿着一大一小两只不一样的拖鞋,撑着拐杖慢慢挪到浴室梳洗。

走出卧室后,岑溪才知道撑着拐杖并不好下楼梯。她站在楼梯口,楼梯上已经多了一层厚厚的地毯。从客厅经过的李阿姨看见她出来了,连忙噔噔几步跑上楼梯要扶她下去。这下岑溪就放下拐杖,在李阿姨的搀扶下垫着一只脚到了楼下。

一天没吃饭,岑溪是真的饿了,她一个人坐在宽大的餐桌边吃晚饭,餐桌上照例是丰盛的三菜一汤,虽然都是小盘小碗的分量,但是一个人吃还是多了。岑溪并不怕一个人吃饭,这几年她不知道一个人坐在这个餐桌边吃过多少顿饭了。在她刚刚住进这幢别墅的前两个月里,阮少棠并没有出现过。伴随着他的个人物品的到来,她惶惶然地以为他很快就要索取该得的交换,因为他说过,他要的是她。

岑溪一直都记得他的那句话,就是他的那一句话,她把自己卖给他,成了他的所有物,她的人生也被他强行硬生生地劈开。

可是她别无选择,哪怕只有一线希望,她也要为岑靳紧紧抓住。

可是他一直没有来。

她紧绷的一颗心渐渐放松了,白天在医院照顾岑靳心力交瘁,晚上不得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这里,躺在那个与他的卧室相连的卧室不再噩梦连连,频频惊醒。她想他或许只是一时兴趣,她以为自己只要没有声音,他终究就会忘了她的存在,然后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就在她慢慢淡忘了他的话,每天只是想着岑靳的病,却又要在岑靳不时发作的病症下压抑着痛苦。她不能把自己的悲伤难过传递给岑靳,他已经被病痛折磨得苦不堪言,她不能再增加他的痛苦,哪怕是一丝一毫,她能做的就是和何叶一样,若无其事地跟他说说笑笑,让他知道生病了没有什么大不了,给他鼓励给他希望,让他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

岑溪自己也是这样希望的,在最绝望的时候,她也总是告诉自己岑靳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岑靳身体稍好时,晚上一向不要她和何叶守在医院,只说有看护就够了,固执地要她们回去睡觉。岑溪却只能回到这里,虽然阮少棠从未出现过,可是他为岑靳做了那么多事,安排了他所有的治疗,她每天还都在花着他的钱,住院单上的数字越来越多,流水一样不停,那是一个无底洞,她只能紧紧抓住阮少棠这根救命绳。

晚上回来后,厨房做饭的芬姨总会给她端来热气腾腾的可口食物,她一个人坐在餐桌边,慢慢吃下那些芬姨特地为她准备的好吃的。她不能倒下,她还要等着岑靳手术,后面还有更艰难的一场硬仗要打,她要保重好身体好好的照顾岑靳。

那天晚上,何叶留守在医院,她很晚才从医院回来,喝完一大碗芬姨煲好的热汤,带着肚子满满的暖意,回卧室洗漱后就上了床。

睡到半夜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醒了。她睁开睡意朦胧的眼睛,黑蒙蒙里,却感觉床边似乎是有一团黑影站在那里。

她睡觉向来是不留睡灯的,她不怕黑,也不相信妖魔鬼怪。可是她盯着那团黑影看了半天,黑影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楚。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渐渐看见了那是一个模糊的人影。

她呼吸一窒,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就开了灯。满室灯光大亮,明晃晃的光芒下,她就那样看见了阮少棠。

她怔怔地看着他,他还穿着一身正装,白衬衣的领口整洁如新,仍旧是黑色的领带,熨烫服帖的黑色西装,就像她住进这里之前最后一次看见他一样。

有半晌,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万籁俱寂的深夜,她坐在床上,他站在床边沉默地看着她。

岑溪慢慢地低下了头,抓紧了身上的被子。

最后是阮少棠静静说:“我卧室的床单没有换。”

岑溪“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一直不来住,佣人没换床单也不奇怪。

阮少棠又站了一会儿,她听见有脚步声响起,低沉缓慢,一步一步远去,终于消失在衣帽间深处。

岑溪呆呆愣愣地坐在床上,过了一会儿,又隐隐约约地听见浴室似有水声传来。他们的卧室虽然是分开的,可是浴室就只有与两个衣帽间相连接的中间的那一个大浴室。她不知道他刚刚在黑暗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卧室。她只能安慰自己,他或许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既然他已经走了,那就没事了。

潜意识里即使知道那个安慰是多么虚弱,她也只能躺下来,盖上被子把自己紧紧裹住。可是还不等她睡着,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一步一步,停在了床边。

岑溪全身绷紧僵硬地缩成一团,闭上眼睛,紧紧抓住被子,好像那样就抓住了一道防护,然而她又无比悲哀地知道,哪里还有防护,她早就把自己卖给了他。

如同听到了她心底的绝望,他的声音淡淡传来:“把手放开。”

岑溪终究松了手,他并没有费力就掀开了被子,伴随着一股清冷的空气,她的身边也躺下了一个还氤氲着水汽的清冷身体,然后卧室的灯就被关了。

黑暗里,她僵硬木然地躺着,无论他要做什么,她都不能阻止,那就只能麻木地等着承受。他却只是把被子朝他那边扯了扯,调整了一个舒服的睡姿,睡在那里,接下来没有任何动作,甚至他的身体都没有挨着她,他们之间还隔着一只手掌的距离。过了很久,她听见他清浅的呼吸声,才知道他应该是已经睡着了。她庆幸地想,他或许只是因为自己的卧室没有换床单才睡到这里,他洁癖那么重,当然不会睡在没有换床单的床上。

岑溪度过了犹如惊弓之鸟的半夜,她怕打扰他睡觉,躺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再也无法安然入睡,只能焦急地看着窗户那边,期盼着天亮。

天蒙蒙亮时,她闭着眼睛,感觉到身边有了轻微的动作,他起身下了床,然后是他缓慢低沉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远去,再次消失在衣帽间深处。

然而很多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他渐渐地会经常时不时地半夜出现在她的卧室,什么也不做,也极少说话,只是躺在她的身边睡一觉,天亮了就走。

岑溪渐渐地也会在睡觉之前留一盏昏暗的睡灯,起初他来时,她还会醒来。后来习惯了,就只是在睡得迷迷糊糊时才感觉身边多了一个温热的身体。

有一天晚上,她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时,看见他睁着眼睛在静静地看着她。不知何时,她已经侧身面朝着他而睡了,隔得极近,他们几乎头挨头,昏昧的灯下,她只觉得他的眼睛里有什么,像是专注,深沉,又像只是幽静,就像外面的万古夜空,夜色下无边无际的黑沉大海。

在他的手指要碰触到她的眉心的那一刻,她闭上眼睛,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他后来也没有任何动作,他们照样一夜相安无事到天亮。

时间久了,岑溪在疑惑不解下,却渐渐侥幸了起来。她想,他也许并不想对她做什么,很多人心底都有一个黑洞,他也许只是为了发泄心底的什么来捉弄她为乐,就像有些恶作剧的男孩会故意拿可怕的毛毛虫吓人一样,可不是所有的男孩看着被毛毛虫吓得瑟瑟发抖的女孩就能开怀大笑,这世上有些人是不同的,并不是一条从树上捉来的毛毛虫就能满足的,所以他们要为自己找寻更大的毛毛虫。

岑溪想,她对于阮少棠来说,也许也就是那一条更大的毛毛虫吧,他的人生灿烂辉煌,无所不有,俗世简单的快乐他早就尝遍了,所以也感觉不到什么滋味了,一时百无聊赖碰上她了,便把她抓在手掌心里把玩几下来消遣娱乐,等兴致过了,就会把她扔下。

岑靳进入手术舱等待手术的第二天,岑溪等到深夜,那缓慢低沉的脚步声终于又来了。

阮少棠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她显然一怔,似是没想到她还没睡觉。

岑溪放下书,站起来对他笑一笑,温声细语地说:“阮先生,厨房还有芬姨炖好的燕窝,你要吃吗?”

隔了半晌,阮少棠才轻轻答应了一声:“好。”

岑溪去给他端了一盅燕窝,回来时看见阮少棠坐在沙发上翻看她放下的那本书。她在茶几上放下燕窝,他扬了扬那本书,轻含笑意说:“你喜欢旅行?”

那是一本旅行书,作者阅历丰富,数年来游历世界各地,用双脚丈量这个世界的广袤,于是写出了自己的旅行哲学,缓缓道来人生这趟漫长而孤独的旅行。

之前岑靳躺在病床上看过一直夸如何如何好,如今岑靳进了手术舱,她不能守在医院看护,收拾他住院的东西时就把他看过的书都带回来了,对岑靳夸过的这本书她就想好好再看看。

岑溪只是简单说:“作者写得挺好的。”

阮少棠没再说什么,开始吃她端来的那盅燕窝。岑溪在他对面坐下来,又拿起那本书静静看。待到他慢条斯理把一盅燕窝吃完,放下勺子,她马上站起来递过去餐巾。

他擦完嘴放下餐巾,她终于鼓起勇气说:“阮先生,我非常谢谢您,谢谢您让岑靳等到了手术,谢谢您请来了最好的医生,谢谢您为我们做的一切,那些钱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无论她打了多久的腹稿,真正到了这一刻,依然语无伦次,她只能看着他,一遍又一遍重复说着:“谢谢你,真的非常谢谢你…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我跟何叶已经说好了,我们努力赚钱还你,何叶很会弹琴,她弹琴比我好听多了,她说她去弹钢琴赚钱还你,我妈妈都说叶子以后一定是个大音乐家,我们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

说到动情处,她流下泪来:“阮先生,我这一辈子都感激你,谢谢你给了小靳第二次生命的机会,我相信他这次手术一定会成功的,他一定会好好的,等他病好了,我就带他来谢谢你,我们这一辈子都会感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