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少棠只是看着她,静静地听她说完,一双幽深黑沉的眼睛如同夜色下静谧的万古长空,没有任何色彩,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

良久后,他终于站起来拿出一块手帕给她。岑溪泪眼朦胧里接过他递来的那块手帕,胡乱擦着满脸的泪水。他转身就走,一步一步,从卧室门口走了出去。

直到岑靳手术后,岑溪才知道她那天晚上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说了最最不该说的话。那天晚上阮少棠喝了多少酒她不知道,最后把她重重压在床上,他捧着她的脸,黑沉幽深的双眸紧紧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说:“我不是个好人,我不要你一辈子的感激,永远都不要。”

第十二章

很多事情在那一夜之后不一样了,她原以为她只要好好的跟他说,把钱还给他,她就能够安然离开,然后她就还是她自己。可是那天晚上她哭着求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她自己也不知道的话,他也没有放开她。最后她在他还带着酒气的浓重喘息里,只能告诉自己他喝醉了。她只能睁着眼睛再次看着窗户,期待着天亮,天亮了一切就都会结束了。

可是那漫长而难堪的一夜之后,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第二天早上,阮少棠起床后,不轻不重地说:“钱我多的是,不要再跟我提还钱两个字,我说过了我要的是你,你就好好的呆在这儿。”

他的话直接把她打入了更深的地狱。岑溪愣愣地躺在床上,连身上的痛都麻木了,只是睁着一双空洞木然的眼睛看着他:“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走?”

阮少棠正站在床边扣衬衣扣子,听到她的话笑了一声,不知道是冷笑还是嘲笑:“你急什么?等什么时候我厌烦了,自然就会让你滚。”

终归是傻气,她那时候还不依不饶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他:“那你什么时候会厌烦我?”

他似乎没想到她会那样问,抬头定定地看着她,一双眼睛深沉难测。可是过了一会儿,他脸上却又是那种若有似无的笑意:“那就得看你了,你要是每回都在床上哭哭啼啼倒我胃口,没准我很快厌烦了你,不过我要的是你心甘情愿,你要是偏要跟我反着来,那我也只能跟你反着来了。”

岑溪好像直到那时候才真正认识他,她看着穿着白衬衣沐浴在清晨朝阳下的他,淡金色的华光照在他的身上,他脸上还是最初那样清淡内敛的微笑,就是在昨天晚上最绝望痛苦的那一刻,她也没有想到这个人会比魔鬼还可怕。

她闭上眼睛,再也不看他。

岑溪终究慢慢把桌子上的菜吃完了,芬姨来收拾餐桌时,看见空下来的碗盘,笑眯眯地问她明天想吃什么,她做来给她吃。

岑溪没有胃口,可是又不想让芬姨失望。那天阮少棠走后,是芬姨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来到了卧室,她只是闭着眼睛,把自己埋在被子里,仿佛那样她就不用再面对那个轰然倒塌的世界。

半晌后,芬姨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说:“傻孩子,不吃饭怎么行,吃饱了就好了,小靳还在医院等着你去看他呢!”

芬姨的手又柔又暖,就像记忆里永远没有离开的爸爸妈妈的手。岑溪的眼泪就那样流了下来,是啊,小靳还在医院等着她,她还要看着小靳平平安安从手术舱出来,以后他会好好的在她身边。

想到了那天,岑溪眼睛一酸,几乎又忍不住要落泪。她眨了眨眼睛逼回眼泪,最后只能笑着对芬姨说:“你做什么我都喜欢吃。”

心绪不宁回到卧室后,岑溪就接到了何叶的电话。

何叶似乎还在为她昨晚被突然叫走而耿耿于怀,直接问她是不是阮少棠又给脸色她瞧了。

岑溪只是一味粉饰太平:“没有,我很好,你也别尽七想八想…只是我这几天可能没时间去见你和小靳了…”

何叶却说:“我刚刚才想起来,昨天晚上在宴会上梅小乔戴着的那条项链就是你给我卖掉的,那么大的蓝宝石错不了,昨晚阮少棠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然破例也有露面,不知道他瞧见没有…”

岑溪听到这里不由苦笑,却只能若无其事地说:“他哪儿会记得一条项链,你就别杞人忧天了。”

大约何叶冷静下来想想,也觉得阮少棠不是会在乎一条项链的人,终于没再多问。岑溪趁便说阮少棠在这里,自己这几天会很忙,暂时就不去她和小靳那边了。索性就让何叶以为是阮少棠限制了她的自由,总好过让他们见到她这个样子。

何叶又憋着一股对阮少棠的闷气挂了电话。

岑溪却被何叶提醒了,放下电话就匆忙去翻梳妆台抽屉,阮少棠送给她的那些珠宝首饰都在里头,她一样一样拿出来,仔仔细细地拿在手里看了半天,幸好没有再见到兰花,她终于吁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了昨晚那条兰花项链,不知道还在不在车子里,车钥匙就在阮少棠卧室的床头柜上,她想去车子里找找看,可是撑着拐杖又难下楼,只能无奈地暂且放下,而且照他的脾气,或许扔了也有可能。

阮少棠自那天走后就一直没有再回来,翌日倒是傅和意和胡师傅一起送她去医院打消炎针和换药,却只字未提阮少棠。既然傅和意还在,岑溪只能猜想阮少棠还在本城,因为生气,所以不想见她。岑溪虽然为项链的事惴惴不安,可也不想自讨没趣去打扰他,便也不问。

然而岑靳再过几天就要出发了,她终究还是放不下心。何叶也不方便出去大采购。这天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对傅和意说要去买点东西,让胡师傅在附近一家百货商场放下她。

傅和意自是不放心,说:“你的腿这几天不宜多走动,商场人多,杵着拐杖也不方便。岑小姐如果放心的话,可以写一个购物清单给我去买。”

傅和意向来对她都是客客气气,既不刻意疏远,亦不有意亲近。岑溪知道她是尽心为阮少棠办事,所以如若必要,极少麻烦她。但是岑溪也明白,傅和意既是如此说,那她这几天是很难出来走动的,何况杵着拐杖也的确是不方便购物。她踌躇一番,想到就算自己买了东西,也没法送给岑靳,连何叶也得瞒着,最终还是得托胡师傅给何叶送过去。购物清单她早已写好,只是有些东西还不确定,于是便说:“那麻烦您和胡师傅陪我走一趟,你们扶着我总不会有什么事。”

有傅和意和胡师傅的帮忙,岑溪很轻松就买好了要给岑靳的东西,大多时候她只是站在一边,看着傅和意经过比较后一样一样地拿来购物清单上的物品。岑溪一直都知道傅和意非常厉害,她能够在阮少棠身边工作那么多年,自然不寻常。然而此时此刻看着她清晰明快地和售货员沟通交流,极其妥帖地选好最适合岑靳在路上需要的东西,不由对她有了一层更真实的认识。

买好了东西回来后,岑溪给何叶打了一个电话,确定她在家后,胡师傅就把东西给何叶送去了。

时候还早,离吃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傅和意回来后就进了阮少棠的书房,大概是有工作。岑溪听见芬姨留她吃晚饭,她也答应了下来。既然傅和意在这里,岑溪就不便上楼去卧室了,她在客厅坐了一会儿,手头没有书,电视也没什么好看的,百无聊赖之下想到自己还不怎么会撑着拐杖走路,也不能老是依赖人来扶,而且桃花源又不能长时间不去,便想试着多走走,俗话说孰能生巧。

太阳要下山了,暑热渐退,外头天气凉爽宜人,她就撑着拐杖在院子里的草坪地上走来走去。不知道走了几个来回,伸手擦额头沁出的薄汗时,不经意间一抬头却看见傅和意站在门廊下看着她。

傅和意见她停下,便走了过来。

岑溪对她笑笑说:“我练习下拐杖走路。”

傅和意说:“那我们到湖边去走一走吧。”

这个别墅区坐落在近郊,地理位置优越,风景极好,背山面湖,就在这幢别墅大门口不远处有一弯天然湖泊,也是小区不多的几十户居民散步遛狗的好去处。岑溪为排遣心绪,曾经独自去过一回,遇着过一对带着孙女的老夫妇,他们非常和善热情,大约是住在这里的人少,非贵即富,邻里间相互也有和睦往来,所以攀谈了一会儿,便指着视线所及处的一幢屋子说那就是他们的家,花园里养了好些花,有空可以去坐坐看看花,又问她住在那一幢,是不是还在读书,在哪儿读书云云。

岑溪笑容僵硬,只是保持礼貌含糊应答了一番,几乎是落荒而逃。后来她就再也不去湖边了。

这时节正是荷花盛开,湖泊里一大片碧荷,在斜阳的映照下,白的似玉,粉的似霞,风吹花摇,而远处的湖面,水光潋滟,碧波直如一大片软缎荡漾开去。

岑溪站在湖畔,伸手把风吹乱的一缕碎发捋到耳后,面对如此清凉美景,这两天郁结在心底的百般情绪也似一荡而空。

傅和意就站在她的身边,也放眼朝湖里望了一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你知道阮先生去哪儿了吗?”

岑溪怔了一下。

傅和意却并不管她是否知道,反倒像是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里,径自往下说:“阮先生是随他母亲姓,他很爱他妈妈,所以也喜欢兰花,他小时候她妈妈就把他的‘棠’字绣成一朵兰花在他的衣物上,后来他就一直保留了下来。他妈妈走的时候,他把自己关在那间卧室三天三夜,后来我们进去才知道他是在画那朵兰花。”

岑溪这才知道那朵小小的“棠”字似的兰花的来历,其实并没有人告诉过她那朵兰花也是“棠”字,她是看得久了,越看越像,在某一刹那,突然福灵心至,恍然大悟过来的。可是她却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不明白一向和她并不亲近的傅和意为什么会忽然对她提起阮少棠的家事。

直到傅和意突然转身面朝她,看着她的眼睛说:“其实你给我的感觉有点像阮小姐,你要是有时间就给阮先生打个电话吧。”

岑溪呆呆地看着她,怔忡而迷茫,就像是长久以来若有似无压在心底的一个未解之谜忽然被人扯出,可是她自己一时都不知道那个谜到底是什么,脑海里只是一团迷雾。好一会儿后,她才如大梦初觉,恍然不胜悲。

她悲哀地想,难道只是因为这样——难道她所承受的一切,他给她的所有磨难,把她的人生硬生生劈开成两半,让她再也不能明媚欢笑地生活在阳光下,这所有的所有的一切,原来只是因为这样。

第十三章

阮少棠踏进宴会厅时,衣香鬓影流光溢彩的大厅突然静默了片刻,几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朝他看过来。他姗姗来迟,只身赴宴,可是举止从容,满身风华,一步一步走向光华的中心,自有一股不凡的气度。

他停在宴会主人宋正齐面前,彬彬有礼,含笑伸手:“宋叔叔,生日快乐!”

宋正奇倒楞了楞。今天是他的六十大寿,也赶上爱女学成归来,这几年他旗下的正佳集团发展态势大好,他身为正佳集团董事长在商场的地位自是跟着水涨船高。而自小娇宠的女儿又一力怂恿他好好过一个生日。他素来行事作风低调保守,虽然嚷着老了老了还过什么生日,却也抵不过女儿的柔情攻势,所以一场生日宴办得异常奢华轰动,包下五星级酒店的好几个宴会厅,大摆宴席,广发请帖,来贺寿的人亦不少,不乏权贵名流,商场大佬。

他自然认得这位站在自己面前风度翩翩的男子,可是阮少棠的到来还是叫他出乎意料。他和阮氏旗下公司一向并无合作,和阮家人也谈不上有什么交情,他的身份亦不便和阮家人走得太近。如今阮氏这位年轻掌权者不请自来,委实令他不得不猜度个中玄机,他不动声色地瞟了某个方位一眼,想到阮老先生当年在独生爱女去世之时所发的那一纸震动全港的讣闻,只觉不寒而栗,一瞬间脑子飞快地转了好几个念头。

直到陪伴在他身边的女儿宋茜茜摇着他的手臂,娇嗔:“爸爸!”

宋正奇回过神来,连忙伸手相迎,笑眯眯地连声说:“谢谢,谢谢!世侄大老远赶来给我添寿,有失远迎,招待不周,还请见谅。”

阮少棠十分客气:“宋叔叔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您摆下宴席就是对我们晚辈的欢迎,当然也没有任何招待不周的。”

宋正奇见他深藏不露,一席话说得进退有度,哈哈一笑。他吩咐侍者送酒来,亲自给阮少棠倒了一杯酒,两人举杯相碰,场面话说得客客气气,含而不露。

宴会厅的其余众人眼见宴会主人宋正奇与他相谈甚欢,一时蠢蠢欲动,风起云涌。没见过阮少棠的只是心下揣摩他的身份,四下里交头接耳打探消息。而知道他的身份的却也和宋正奇一样不动声色地瞟一眼某个方位,暗自揣摩他的到来所为何事,其中有些与阮氏有来往的,在惊讶之余,亦纷纷走过来同他打招呼。

仿佛要把宴会气氛推向顶点似的,一会儿后,在与聚拢而来的人寒暄完毕后,阮少棠向宋正奇告退,对宋茜茜微笑礼貌颔首,然后径直走向了知情者不动声色望向的方位。

宋茜茜犹自沉陷在他临走之前的一笑里,怔怔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自主地说:“爸爸,我去招待一下。”

宋正奇看了神思恍惚的女儿一眼,自然也明白这回是女儿把人引来的,没准请帖还是这个傻女儿亲自送上门的。再一看举着酒杯安然踏步而行的阮少棠,一身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温润内敛,只得无声地叹一口气。

他拉住女儿,低声呵斥:“你去凑什么热闹!你给我好好呆在这儿!”

正如宋正奇所言,沿途众人亦纷纷闪避,给阮少棠劈开一条康庄大道,好让他畅通无阻地与那人相会。

而那人只是好整以暇地翩翩而立,仿若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神态自若轻啜一口杯中美酒,既不相迎,亦不退避。

阮少棠停在他面前三步远,不近不远的距离,没有伸手相迎,亦没有绅士有礼的作态,只是淡淡说:“王先生看来很喜欢今晚的酒。”

那王先生轻摇酒杯,高脚杯里的香槟随波荡漾,酒色`诱人。他亦一派淡然说:“阮先生看来比我更喜欢今晚的酒。”

阮少棠举起酒杯从容一笑:“是么?葡萄美酒夜光杯,能饮一杯无?”

王先生举杯相迎,两只酒杯轻轻相碰,灿然的华光在相交的两只高脚水晶杯上交相辉映,照在两张英俊的侧脸上,华彩流光。两人一仰头,都喝尽了杯中美酒。

他们像打哑谜似的,只是云淡风轻地说着举重若轻的话,甚而一派祥和喝起酒来,然后各自举着酒杯走开。周围伸长耳朵频频观望的人从最初看他们碰杯难以置信,到后来渐渐也都收敛了好奇心,知道没什么热闹好瞧了,这样两个风华不相上下的男人当然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失了风度,让人看戏。

阮少棠喝下那杯碰杯酒,径直走到长条餐桌旁放下空酒杯,还未及转身,身后长裙摇曳,一阵香风飘入鼻端,刚刚吞下的酒又在喉咙里翻涌,浓烈的酒气似要从额间跳出,他不觉握紧了手掌。下一刻宋茜茜已经像飞舞的蝴蝶似的翩翩而来,亭亭玉立在他身旁。

阮少棠回头,她对他嫣然一笑:“阮先生,谢谢您来参加我爸爸的生日宴会。”

阮少棠彬彬有礼:“谢谢宋小姐的邀请,抱歉,请容我先行告退。”

宋茜茜手里还举着酒杯,娇媚的笑颜不由一僵。

他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再次礼貌颔首,然后错身而过,一路也甚少与人招呼,直朝盥洗间走去。

在洗手台的镜子前,他掬了一捧冷水狠狠浇在脸上,水珠直渗进眼睛里,冰凉的水激醒了肌肤,又沿着脸颊滑落,他的头脑一片清明,可是那双刚刚还举着酒杯的手仍是止不住发抖。

他看着镜子里一脸湿漉漉的人,很多人都说他长得像母亲,就连外公都说他最像妈妈,然而他却又无比清楚地知道,外公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其实一直都是——不要和你妈妈一样。

他拿出手帕擦脸,手帕的一角就是那朵小小的兰花,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知道那朵兰花也是他的名字“棠”。

棠,木之本也。

他怔怔看了半晌,最后平静地把手帕收了起来。

第十四章

傅和意打来电话时,阮少棠刚刚离开这场暗潮云涌的商务宴会,坐进车子。从昨天抵达香港后,他已经连着两天晚上在交际应酬场合露面,声势不小,言笑晏晏,酒也喝了不少下去。此时夜色阑珊,笙歌散去,路灯潋滟的光像是点点明珠摇曳来去,车窗外是香江繁华夜色,仿佛还是他小时候,妈妈带他去吃很好吃的虾饺。一口咬下去都是鲜嫩可口的香甜,透明的饺皮像水晶般晶莹,仿若倒映着天上的明月。妈妈看着他温柔的笑,一双眼睛里满满的都是他,隔着玻璃窗就是灯火辉煌的港湾,华光灿若星河,一刹那整个世界的繁华仿佛都在他眼底。

她那时候已经病得很重了,被外公外婆带去美国养病好几年了,可是那年却执意要回来。他在英国念寄宿学校,有了假期也回来看她,她摸着他的脸总是说瘦了,于是不顾外公外婆的劝说,坚持要带他出去吃好吃的。絮絮地告诉他,那些都是她小时候就喜欢吃的,外公外婆不许她在外头乱吃东西,她就偷偷溜出来吃。

他还记得他说:“妈妈,你喜欢吃这里的点心,我们就把厨师请回家里做给你吃,外婆说你不应该回来,要在美国好好的养好身体。”

一直到很久之后,他才知道那年她为什么一定要回来。

随行的刘秘书把手机递给他,看了看他怔怔的神色,出声提醒:“阮先生,傅小姐的电话。”

阮少棠终于回过神来,随手松了松领带,背靠座椅接起电话。

傅和意汇报了这一天的工作,末了说:“岑小姐问我她能不能去咖啡馆上班。”

阮少棠不置可否,沉默片刻,淡淡问:“还有其他事吗?”

傅和意知道该适可而止,再下去就是僭越。她从来都懂进退,知分寸,从阮老先生让她为他工作的第一天开始,她就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所以她才能留在他身边这么多年。

可是她稍顿了顿,仍旧说:“阮先生,岑小姐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阮少棠忽然笑了:“是她问还是你让她问?我的行程你清楚,如果她问起,你就告诉她。”

傅和意似是没料到他会这样毫不留情面一语道破,一时噤声。

阮少棠终于说:“和意,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姓阮,是阮家人,你一早就知道。”

“可是阮老先生也说由你确定时间,我们还有更好的方法,你不需要——”

“和意,”阮少棠打断她,只是淡淡说:“你那天在车上已经提醒过我一次了,但是我不想再等了。”

静默了片刻,傅和意终于也说:“我知道,阮先生,不管您做什么,我永远都会为您工作。”

“和意,你不需要一直遵守和我外公的那个约定,你有你的人生,这件事情结束之后,你也该放假了。”

傅和意没有做声。

在阮少棠决定结束通话时,她又静静说:“阮先生,我刚刚忘了说,岑小姐今天在湖边摔了一跤,医生说她的脚伤可能多需要一段时间康复。”

阮少棠是一言不发挂断电话的,可是却没有放下手机。坐在前头副驾的刘秘书偷窥了一眼他的脸色,本来有公事要汇报,迟疑几秒,悄悄递给司机一个眼神,暗示司机小心开车,自己也正襟危坐。

其实阮少棠的脸色并不难看,他的神色极其平静,一双眼睛里也只是幽深静谧,他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漫无目的划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可是等手指停留在那个地方不再动时,他又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就像很久之前的那天晚上听见身后的“扑通”一响一样,在他意识到之前,他的脚已经停了下来。

那是他初次见到她,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久到他有时候惘然想起就像是前世的旧梦。可是不需要认真去回想,也不需要刻意去回忆,那天晚上所有的细节和画面就像是储存在他大脑记忆深处的秘密宝盒,隔绝了时间、空间、人世所有的浮华和喧嚣,无论何时,只要拂尘开启,岁月的尘埃纷至沓来,所有的一切就会历历在目。

不久之前,她还再次趴在他的脚下紧紧揪住他的裤腿,不让他走。而时隔多年,他依然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初次趴在他脚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仰起头来望向他的那一刻。

那是在人间天堂的包厢外。原本只是一场可去可不去的应酬,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去了。那天晚上,他站在走廊角落里接电话,指尖的一支烟燃到了尽头,侧对面一间包厢门开了,喧闹的声音紧跟着从门缝流泻而出。他把烟头丢在垃圾箱里,再回头时,那间包厢门口跪着一个女人,长发逶迤而下遮住了脸,她的一只手扶着墙壁试图站起来。

只一眼,他就知道她的身份。在这家本城最顶级的夜总会里,进出包厢的“公主”一概是跪式服务。所谓男人的天堂,自然要有匍匐在脚底下的女奴。

然而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裙子,还是那种十分古典的样式,裙长及小腿,细细的裙摆仿佛民国初时的袍子,连料子都像是老旧的棉麻,简简单单的素白长裙,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装饰。她弓着身体起身,腰肢纤细,不盈一握,裸`露出来的细瘦胳膊白得像玉瓷,在华彩霓灯下,漾着玉华似的温润沉彩。

那件白裙当然不是公主制服,可是他并不想去追根究底一个出现在这里的女人是什么身份,或许她是另一种“服务员”也说不定。

察觉到自己停留得太久,他转开视线,毫不犹豫地抬脚朝前走。然而身后忽然传来“扑通”一响,在寂静的走廊里好似一声呼唤,格外清晰地传到他耳里。他脚步微滞,下一刻一只腿就被一股力道拉扯住。

他回头垂眸,那只腿后多了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裤腿。在短暂的一瞥之下,他留意到那细瘦的手背上骨头凸起,青筋蜿蜒,显然是在使力。

阮少棠不动声色地再次抬腿,她却伸出双手紧紧搂住他的脚踝,他被她突然爆发的力道带得踉跄了两下,一缕发丝扫过他的脚踝,颤颤微微的麻痒在脚踝处荡漾开来,一直蔓延到他抓不到的地方。他的双腿很快地以一种扭曲交叉的姿势狼狈站稳,那只被她紧抓不放的脚还堪堪抵住了她的下颌,另一只脚也落在她环起的臂弯里。他整个人就这样以一种既暧昧又古怪的姿势与她纠缠在一起。

他一时脱不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被黑发覆盖的头顶,用不含任何感情和情绪的声音,平板而淡漠地说:“请放手。”

然而,不知道是没有听见还是那一丝寻求依靠的本能,她没有放手,反而顺着他的裤腿一路朝上紧紧揪住了他的衣襟,然后仰起头望他。她的黑发滑到颊畔,他举起要推开她的双手一顿,只是恍然对上了她的脸。

隔得那么近,他站着,她就趴在他脚下,从他的角度怔怔看过去,她脸上肌肤苍白,面容迷蒙,可是黑白分明的大眼却像一潭纯净的深泉水,清清澈澈地看着他。

他就那样猝不及防跌入那样一双清澈的眼睛里。

就是那一眼,他再也动不了腿。

后来,他想过很多很多遍,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他跌进那潭深水里再也爬不出来时,他总是会想起她趴在他脚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仰起脸来望他的这一刻。无论过去了多久,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样的她,那样熟悉,一次又一次,宿命一样的重复轮回,于是便是根深蒂固,深深烙印在脑海里,就再也忘不了。

而此时此刻,他再也动不了手。

阮少棠的手指依旧停留在那里,手机屏幕白色的光照着,她的脸就似远而近地沐浴在那一片月华似的白色光芒里,朦朦胧胧地挨着他的指尖,仿佛触手可及。

他仿佛做梦似的,闭上眼睛,伸手把她的脸捧在手心里,外面夜色璀璨,盛世繁华,他有的也只是手心里的这一个人。

良久后,刘秘书的声音突然传来:“阮先生,到酒店了。”

阮少棠乍然从恍惚里被叫回来,就像大梦未觉,一半的魂魄还停留在那五光十色的梦里,可是满眼所见却已非梦。后座车门不知何时已打开,刘秘书正手扶车门看着他。

他有一瞬间的迷惘,怔怔地又低头看手机屏幕。

刘秘书看了看他紧紧抓在手里的手机,眼睛在那依旧亮着的屏幕上停了停,欲言又止,迟疑了一下,终究于心不忍:“需要我给岑小姐打个电话吗?”

阮少棠却收起了手机,神色也已恢复清明,径直下车。在刘秘书以为他会沉默时,他却冷冷说:“明天早上你告诉她,她要是不想要她那只脚,我也不介意她瘸一只脚。”

第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岑溪还躺在床上时就接到了刘秘书的电话。刘秘书的电话打得不早不晚,赶在阮少棠吃完早餐的前五分钟,这样饭后可以马上向他汇报。只是岑溪昨晚心绪紊乱,而且脚疼了半夜,没怎么睡觉,又被医生叮嘱这几天要多卧床休息,于是就赖床了。

刘秘书像背书似的一板一眼地传递了阮少棠的那句话,然后又一改语气,和和善善说了几句关心话才挂断电话。岑溪睡得迷迷糊糊,握着手机却半晌都没反应过来,一时弄不明白阮少棠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一直到起床洗漱后,她想起昨天傍晚在湖边摔了一跤。

那时候傅和意说完那句话,她就怔怔地站在那里,慢慢清晰的那个念头像荒野里无涯的黑夜一样紧紧攫住了她,漫天漫地的悲伤直朝她涌来,伴随着没有尽头的恐惧,她再也走不出那一片黑夜里无涯的荒野。

她曾经以为她不过是他百无赖聊之下遇见的一只毛毛虫,供他消遣娱乐而已,总有一天他会把她扔下,只要等下去,她总会等到那一天的。

可是他的世界里有那么多毛毛虫,他为什么偏偏抓住她这只不放?

以前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要等傅和意说出来才知道——却原来只是那样。

难道就是因为那个悲哀的理由,那点若有似无的相似感觉,所以她的人生就注定了是他消遣娱乐的毛毛虫吗?

一直到傅和意慌乱地问她怎么了,她才知道她的眼泪也流了下来。傅和意似是被她的样子吓到了,没想到她会那样,一时手足无措。

岑溪有点难为情,她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了,眼泪一流出来就没完没了。阮少棠厌恶她的哭哭啼啼,自从那天早上他站在床边不轻不重说了那番话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在他面前哭过了,再苦再难她也能忍下去,等到他不在的时候自己把眼泪吞下去。可是那天晚上受伤后,似乎她之前所有的眼泪都找到了出口,不仅在他面前一哭再哭惹他厌烦,现在当着傅和意的面也能流泪。

她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只想走开几步不那么尴尬,刚刚杵着拐杖心神不宁走了两步,不知道哪里突然窜出一只萨摩耶在她脚边打转,眼见着她的拐杖再一落地就有可能打着,千钧一发之际,她连忙后退,然而拐杖一歪没有稳住,她硬生生地摔了一跤,头晕目眩倒在地上。

傅和意和萨摩耶的主人坚持又送她回了一趟医院,结果她的脚又重新包扎了一回,医生又耳提命面了一番。

岑溪想或许是傅和意告诉了阮少棠她摔跤的事,他才那样说吧。她也不想去管他是气话还是嘲讽,只是这一下咖啡馆是去不成了。她老老实实在家里呆了三天,傅和意每天都会过来送她去医院打消炎针和换药。第四天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她额头上的纱布已经揭了,看上去没那么显眼了,便又尝试着提了一下想去咖啡馆看看。傅和意这回却立即同意了,只说让胡师傅接送。于是岑溪每天去医院打针换药后就去咖啡馆照看生意,到了晚上九点,胡师傅就会准时去把她接回来。

这样过了一周,她额头上的伤口已经拆线了,也不用每天去医院打针换药了,只是脚伤还没好,不过好在她对拐杖的运用熟练了一点,杵着拐杖走路不再颤颤巍巍的摇来晃去,手臂也不像前几天那样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