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午,胡师傅照例送她到了咖啡馆。七夕过后,咖啡馆的生意便又冷清了下来,岑溪坐在前台调出这周的营业额算了算,几乎也是持平状态,不由泄气,想着是不是要花钱再好好宣传一下。她并不是舍不得花钱,当初开业时该打点的也打点过了,什么旅游杂志啊美食专栏啊也都上过,还花了一大笔钱在电视台的某个美食节目里打了个广告。可是那一大笔宣传费就像是扔进水里的石子,只溅起了一点点涟漪,慢慢就平静无波了。再在这上头花钱岑溪就有点不是滋味了,而且她也固执地认为,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只要食物好,有特色,这里位置又好,不可能没有回头客。她一手撑着下巴,眼睛看着账单,却是漫无焦点,心思也渐渐转开了。

阿水突然快步走过来,说:“溪溪姐,靠窗的那位客人点了一支红酒,我没听说过那个名字…”

岑溪下意识问:“什么?”

“他好像说的是法语,我也不会说…”

岑溪明白了,客人点的不是酒水单上明码标价列出的那些红酒,而是欧洲顶级酒庄某种少见的名贵酒。这家打着咖啡生活馆名头的餐厅开在了这里自然定位本身就不低,当初定酒水单的时候,为了吸引高端客户群,一些名贵红酒也都在上头,甚至有些极其昂贵的年份酒也写明可以咨询预订。这样一来光酒水单的进货成本就不是一笔小数目,岑溪当时还犹豫了一下。何叶却说不花钱也难赚钱,有钱不赚就是傻瓜,越贵越好,只要有人订,她就能够把酒弄来。岑溪看了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相隔不远的那家西餐厅的餐单后,一边连连咂舌,一边也感慨人民的消费潜力真是无穷大。想了想后头那家兰苑,她也明白经常在这儿出入的有钱人当然不会少。于是为了不显得太寒酸,也就不去划算酒水单的进货成本了,想方设法进了一批名酒回来。

岑溪问:“客人有预定吗?”

阿水眨了眨眼睛,似乎这才记起来这一茬,摇头说:“应该没有。”

岑溪知道再问下去阿水也说不清楚,阿水素来在前台管接待,今天只是顶一个七夕加班后调休的服务员的班次,所以弄不清楚也正常。客人还在等着,她站起来说:“那我去看看吧。”

阿水连忙把拐杖递给她,扶着她走到那个角落里靠窗的桌位。

客人抬头看过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眉目清朗,穿着熨烫服帖的白衣黑裤,看得出来衣着考究。

客人忽然站起来,岑溪对上他的视线,不由一怔。

阿水说:“先生,这是我们老板,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刚刚点的是什么酒,麻烦您再对我们老板说一遍。”

岑溪定了定神,微笑招呼:“先生您好,非常抱歉,请问您刚刚点的是什么酒?”

客人非常和善:“没关系,我刚刚点的是i,什么年份的都行,我只是需要一点酒来提神。”

岑溪迟疑了一下。咖啡馆里现在并没有i,原本是储藏有一瓶的,还是何叶去法国葡萄酒庄园参加活动时特地带回来的,也写在了酒水单上充场面。上回何叶和岑靳过来,吃晚饭的时候嚷着要喝酒,她想着岑靳生病受了那么多苦,这几年都没怎么沾酒,就把那瓶最贵的i拿出来喝了,因为据说那个年份的i特别香。岑靳果然非常喜欢,何叶讲起来葡萄酒庄园怎样好玩,她当时还想等岑靳的身体再好一点,就跟何叶一起带他去葡萄园晒太阳摘葡萄。

后来岑溪压根没有想过补货i既贵也难买,若有客人要喝上好的红酒,也都会跟风点近年在国内炒得极热的、、petrus等,甚少会有人点i,来这里的客人就更不会了,反正那一瓶开业半年了都无人问津。对酒那么挑剔的人当然会去顶级西餐厅或者那家满足一切奢华品质的兰苑。

客人大约也察觉到了,温和笑道:“没有吗?没关系,我刚刚才看到酒水单上有说明需要提前预定,那我换别的酒吧。”

岑溪却一瞬间做下决定:“不,我家里有,您可以稍等二十分钟吗?我让司机马上送来。”

客人也并不问年份和价格,点头同意:“可以,那麻烦了,我吃完饭才喝,酒送来后就先醒着吧。”顿了顿,他又礼貌问询:“我下午会在这里工作,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们这里挺安静的,如果您需要,我们也可以在那边图书室给您搭一张桌子。”岑溪直到这时才发觉他还站着,连忙伸手请他坐下,“您请坐,祝您下午工作愉快!”

客人却没有立即坐下,岑溪留意到他朝自己的腿看了一眼,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起初看见她过来就站了起来是为了表示尊重。大概他觉得在杵着拐杖的人面前坐下太不礼貌,于是她又笑着说:“我前不久伤了脚,现在只是走路不大方便,您不用客气,请坐!祝您用餐愉快!”

客人笑一笑,终于坐下。

第十六章

岑溪招呼完这位客人,回到前台就给胡师傅打电话,请他把家里酒柜的那瓶i送到咖啡馆来。这瓶酒当然是阮少棠的,还是两个多月前,有回他来吃晚饭带来的。他那天带了好几瓶红酒,还特地让她去挑晚饭喝什么酒。她不知道他晚上想喝哪支酒,想着是他带回来的,自然都不讨厌,于是挑了一瓶年份最久的petrus。

阮少棠好心情地问她为什么选那瓶。她当时随口说:“葡萄酒自然是越久越香,陈酿最醉人。”大概是她简单粗暴的赏酒理念娱乐到了阮少棠,他笑着把那瓶酒开了,倒进了醒酒器。

也许陈酿真的醉人,岑溪忘了她那天晚上喝了几杯酒,只记得最后醺醺然还伸着手在问阮少棠要酒喝。他夺下她的酒杯,最后在她耳边说的是:“好好好,那剩下几瓶酒都是你的,你听话,我们以后再喝,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

不管他的话是醉话还是打发醉酒的她,岑溪硬着头皮想,既然他已经说了那几瓶酒是她的,那她就先拿一瓶来用吧。

胡师傅很快就把酒送来了,岑溪看了看果然是年份不远的,还没何叶那瓶久远,想来也并不难得,于是放心地把酒送去给了客人。然后给何叶打电话,想要咨询价格。

没想到何叶接起电话,劈头就问:“你到底在哪儿?是不是阮少棠又做了什么?他到底把你怎么了?”

这期间何叶约了她几次说要见个面,她一直都推脱阮少棠在这里,她暂时走不开。连岑靳出发的时候,她也只是打了个电话叮嘱了一堆。何叶本来就对阮少棠有一肚子不满,一直觉得她呆在阮少棠身边如伴虎,她又这样推脱连连,何叶就越发不安了,早就追问好几回了。

何叶说:“我早就感觉有什么事了,要不然好好的说了让我来演的剧也不会突然落到梅小乔手里,直到今天我才知道阮少棠都去香港一个星期了,你不要再骗我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岑溪起初听到何叶的戏让人抢了,正在想是不是因为项链的事,乍然又听到阮少棠的消息,不由愣了一下。

或许是她的沉默让何叶感觉到了什么,她又不依不饶地问:“阮少棠到底把你怎么了?你不说我就找他去!”

岑溪眼见着是瞒不下去了,她还不知道项链的事阮少棠消气了没有,怕的就是他找何叶,哪儿能让何叶自己送上门去找他,想了想,只得说:“我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脚扎伤了,现在走路不方便。”

何叶问:“好端端的,你怎么会摔跤又把脚给弄伤了?”

对咖啡馆的人,岑溪只说晚上起夜不小心摔破了一只花瓶,还特别不幸地滑倒了才弄了一身伤。大家唏嘘一片,感慨着这也太倒霉了。这个借口当然就糊弄不了何叶了,怕是她越是说不关阮少棠的事,何叶偏偏越是要想是阮少棠把她怎么了。

岑溪索性说:“他那天晚上在宴会上喝多了,回来不小心打烂了一只花瓶,我又跑上去拉他,不小心就摔了一跤,踩着了瓷片,是他送我去的医院,现在已经没什么事了,医生说再过几天我就能下地走路了,我是怕你和小靳担心才没说的。”

何叶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憋出一句:“我就知道你呆在他身边没好事!”

岑溪默然。有些事情说不得,走到这一步她也没什么好说的,甚至她也不恨阮少棠,没有他,她都不知道岑靳还会不会好好的从医院出来,而何叶又怎样安然无恙地呆在浮华喧嚣的娱乐圈里。

何叶大概有事正在忙,片刻后,岑溪听见电话里有人喊她去干什么,所以她只来得及气愤地交代一番:“我待会儿就要去香港了,你脚伤了就好好歇着,咖啡馆也别去了,等我回去再找你吧。”

岑溪拿着电话又木然发愣,一直到阿水来问她午餐想吃什么,她才记起来自己还没吃午餐,原本是想着早点来店里吃。她没什么胃口,也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于是说:“我自己去厨房看看吧。”

岑溪在厨房呆了一下午,阿水还特地给她送了一张椅子去,她就坐在料理台前的椅子上跟着西点厨师练习做蛋糕,可是一下午也没烤出一只如意的水果蛋糕。

晚上的时候,阿水进来跟她说那位点了红酒的客人要买单了。岑溪不清楚那支i的价格,自从和何叶的那个电话后,她就一直心不在焉,后来也忘了再去追根究底查询那个年份的i的价格。现在客人要买单了,她反正也没想过在这支酒上头赚钱,宁愿便宜一点也不想卖贵了,于是比照着何叶那支酒的原价便宜了一半出了账单,自己给客人送了过去。

那位男客人仍旧坐在角落那张靠窗的位置,看见她走过来了,仍旧站起来。岑溪对他笑笑,把账单给他。

客人接过账单,低头看了一眼,却楞了一下,很快抬头看着她。

岑溪不明所以,看他的表情只觉得是账单哪里出了问题。虽然她没想过赚酒钱,但是账单的数目也并不小,她一时摸不准是不是自己不熟悉行情,还是算贵了。

然而他却突然十分客气地问:“老板,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岑。”

“岑小姐,我能冒昧问一句吗?您为什么要回家拿来这瓶酒送给我喝?”

岑溪愕然了,下一秒又觉得窘迫。她自己也说不清当时为什么突然就做下了那个决定,那些隐藏在她心底的美好和渴望也是难以启齿的。她只知道他笑起来眉目温润,好像她曾经有过的那些欢声笑语的日子,那时候看着他的笑,在那一瞬间她的话就那样说出口了。如果换个人,她或许根本就不会想到要去碰阮少棠的酒。

她讪讪地说:“我收钱了,是卖给你喝的…”

他笑:“i并不容易买到,能喝到这个年份的i是我的幸运。

岑溪也笑:“我家里刚好有一瓶。”

他没再说什么,刷卡买单。

岑溪一路送他到了咖啡馆门口,他在门口顿住脚步,放眼看了看,最后目光停留在那株茂盛的凤凰树上说:“岑小姐的这家咖啡馆挺有意思的,岑小姐也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岑溪不知道他的一连两个“挺有意思”是什么意思,只能笑笑,客客气气地说:“谢谢,欢迎您下次再来。”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却没有答话,就这样离开了。

这天晚上胡师傅仍旧九点准时来接她下班,岑溪回去后,在酒柜里又选了一瓶年份最久的红酒,一鼓作气开了倒进醒酒器。等她回来的芬姨看见了,难掩诧异,瞪大眼睛问:“你要喝酒?”

岑溪也知道自己突然要喝酒挺古怪惊讶,更何况是晚上独自饮酒,还带着一只受伤的脚。她住在这里就没喝过几回酒,那寥寥几回也都是阮少棠吃饭时兴致好要喝酒,她陪他喝一杯而已。而且上回她喝多了,不知道最后是不是闹出了什么笑话,第二天早上睡醒后,阮少棠的床单上还有一大片干涸的酒红色污渍,斑驳淋漓,煞是醒目。他居然没把她赶出卧室,也没换床单,他们两个人就挤在那半边干净的床单上睡了一夜。

然而,睡醒了看见脏污的床单,他的脸色当然就不好了,指使她把他的床单被套枕套马上统统换掉。她昏沉沉地拖着酒后酸软乏力的身体,费力地纠缠在一堆他的床上用品里。

他洁癖症发作,挑剔得不得了,被套一定要平平整整,床单也不准有一点点褶皱。她手忙脚乱出了一身汗,他却沐浴后一身清爽站在床边,一面着装,一面看着她铺床套被,不时还要唤她过去给他找领带找袖扣。

她被他指挥得团团转,愤愤然不平,只觉得他颐指气使,傲慢可恶,很想很想骂一声变态,却也只能背对着他默默地在心里念叨。

最后,她蓬头垢面、腰酸背痛地趴在床边抹平床单褶皱时,看着衣冠楚楚两袖清风倚在窗边悠闲看风景的他,不得不想他昨晚要么就是累得睡着了才没换床单,要么就是故意留着起床后来折磨她。

那天中午在餐桌上,阮少棠的气还没消,不仅交代芬姨以后在家里不准她一个人喝酒,还冷冷对她说:“我跟你说,你的酒品特别差,根本就没有酒品,你要是在外头乱喝酒发酒疯,丢脸丢到我这儿来了,你以后一滴酒都别想沾。”

他把她说得像酒鬼似的,可是她并不是一个无酒不欢的人,有美酒当然可以小酌一番,没有也不会特别挂念。岑溪只觉得他小题大做,盛气凌人,低头默默喝汤,心里又使劲念叨着:我发酒疯要丢脸丢的也是我自己的脸,你吃饱了就走吧走吧。

结果他喝完汤,还朝她抬抬下巴:“去给我盛一饭来!”

第十七章

吃饱喝足后他也没走,她本来以为他穿了一身西装革履的正装是有公务,可是吃完饭他却突然要去爬山。

岑溪晚上本来就没睡好,醉酒的后遗症也来了,头疼脑胀,昏昏然没精神,只想等他走了倒回床上再睡个回笼觉,哪里想顶着午后烈日去爬山,只觉得他的念头匪夷所思,故意折磨人。

她忍无可忍地说:“我累了,没力气爬山。”

他瞥了她一眼,突然十分好说话:“那我们回卧室睡觉吧。”

岑溪被他那一眼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感觉到他不仅仅是“睡觉”那么简单,他哪儿有那么好心。她一个激灵就彻底清醒了,立即改口:“我们还是去爬山吧。”

那天天气好,初夏的艳阳还没到灼热难耐的地步,阮少棠换了一身轻便的休闲装,白衣灰裤,还像模像样穿了一双登山鞋。岑溪本来以为他是要带她去家附近的那座并不高的爬山景点,她没去过,但是老早就听人说过山路修葺得十分平整,一级一级的阶梯,走走停停也要不了一个小时就能到山顶,特别适合中老年人锻炼身体,不由在心里鄙视他完全是装腔作势摆摆样子。

结果他却开车带她到了本城最高的那座山。岑溪站在山脚仰望那高耸巍峨的青山就开始脚软,只想打退堂鼓。他还偏偏不走登山大路,带着她从一条幽深狭窄的小路开始朝山顶爬。是真的爬山,山路曲曲折折,没有修葺完善的水泥石板阶梯,还是最原始的尘土路,大概是登山爱好者常走的爬山道,他们在路上遇见了几队上山的人,一眼看过去也都是专业登山装,活力无限,脚步沉稳而有力,倏倏几下就把他们落在了后头。

阮少棠十分不满意,阴阳怪气地嘲讽她就是运动少了,整天想着睡觉,才那么不中用地拖他后腿。其实主要的确是岑溪慢了。他本来让她走在前头,他在她后头,可是没过一会儿,他嫌她太慢了,到天黑也爬不上山,又让她跟在他脚后走。岑溪却根本跟不上他的脚步,他腿长脚快,她气喘吁吁艰难迈步,几步就被他落在了后头。结果他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催促她快点。

到了半山腰的时候,岑溪实在累得不行,停下来喝水后,扶着一棵树有气无力地说:“我不爬了,你一个人上去吧。”

阮少棠却根本不管她是不是再也爬不动了,轻描淡写地说:“我给你五分钟时间,要不然你就一个人在这里过夜。”

他们已经到了山野深处,满眼密林环绕,青翠相临,阳光透过重重叠叠茂盛的枝桠在地上投下斑斑驳驳的绿影,四下里一时极静,仿佛听得见阳光刷过绿叶的声音,闻得见深山老林清凉的绿意。

岑溪本来除了身体疲惫外,还是很享受山野的清新凉爽,觉得不到山顶坐在这山间看看风景等他下山也不错。可是他那句听不出来是威胁还是强迫的话后,她莫名地就开始想象夜幕低垂后山里的景象。

一阵凉风吹来,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远处间或还有鸟叫声传来,一只小鸟叽叽喳喳叫着从他们头顶的绿树间飞过,很快消失在山林深处。她却只觉得阴森恐怖,两步冲到他面前,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最后她几乎是抓着他的手臂上山的,她手酸没力气不自觉松手了,他也会强行抓住她的手臂拖着她继续朝前走。其实岑溪早就怕了,再累也不敢停下,唯恐他真的说到做到把她一个人丢在荒僻的山野里。

终于到了山顶,岑溪筋疲力尽一屁股坐在草地上直喘气。阮少棠把水递给她,她咕嘟咕嘟喝了半瓶才停下。他把剩下的半瓶水喝了,拉她起来。

岑溪攀着他的手站立在山顶,那时候正是夕阳西下,在橙红色的斜阳笼罩下,入目所及处的一切仿佛都披上了一层淡金色的霞光,重峦叠翠,青山妩媚,山脚远远近近的人家,都像是在画里。

她呼出一口气,终于觉得出来爬爬山呼吸新鲜空气是好的,一路再多的艰难回味过来也不苦了,反而有了一丝豁然开朗的甘甜。她看一眼身边沉默无言的阮少棠,大风吹得他的衣袂翩翩,他的神态从容,几乎看不见一丝疲惫,只是抓着她的手望着视线前方的远方,仿佛是沉浸在那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襟怀里。大概是感觉到她的目光,他突然偏头看她,她对上他沉静的双眸,又隐隐约约觉得不是那样,他或许只是纯粹来爬爬山而已。

后来他们在山上的餐厅吃了晚饭,阮少棠还兴头十分好的点了一瓶红酒,却非常小气地只给她倒了小半杯尝味。岑溪才醉酒过,其实对酒是没有想头的,可是那酒十分香甜,一番艰难爬到了山顶,再喝到美酒,三分酒香也就有了十分,她却只能看着他喝,不由气闷。

也许是她看向他喝酒的眼神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了渴求,也或许是她在他眼底真的已经是个酒鬼,他放下酒杯瞥了她一眼,说:“你不用想了,我说了你的酒品特别差就是特别差,你别想在大庭广众之下丢我的脸,今天晚上我也不会再让你发酒疯。”

餐厅的确有几桌吃饭的客人,可是也没他说的那么夸张——大庭广众之下丢他的脸。岑溪忍不住问:“我的酒品到底怎么差了?”

阮少棠却不冷不淡地说:“你自己说的话做的事你都不记得?”

岑溪被噎了一下,她印象里也只是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而已,当然她把他的床单也弄脏了,但是他也留着指使她换了。她忍无可忍,低头嘀咕:“我要是记得就不会问你了。”

阮少棠没有答话,可是岑溪很快也后悔她的多话了,特别是说了那一句小小的“忤逆”话。

那天晚上他们留宿在了山上的度假山庄,岑溪也终于迟钝地知道他在半山腰的那句话是有原因的,因为他一早就没有想过当天下山,要不也不会下午来爬山,还慢悠悠地在山上吃晚饭。

她也迟钝地知道了他为什么不要她发酒疯,她不知道他爬了几个小时的山还哪里来得那么好的精力,她只觉得浑身上下都酸痛无力。他折磨她还不够,最后在她累得昏昏欲睡时,他还不放过她,在她耳边强硬地说:“别以为你发完酒疯就这样完了,不记得你就好好想想,一直到记起来。”

酒醒后那天的“惨痛”经历还记忆犹新,阮少棠的冷言冷语也依稀在耳畔,岑溪不无自嘲地想,既然他说他发酒疯,那她就发酒疯吧。

她当然知道自己此时深夜一个人喝酒也是坏了阮少棠的规矩,她不想让芬姨为难,对着瓶口深深嗅了一口酒香,摆出一个轻松陶醉的笑容说:“这酒这么香,我就是突然想喝两杯,他又不知道,不会碍事的。”

芬姨弄清楚她的确是要喝酒,倒也没怎么劝,只是说空腹喝酒伤身,变着法儿极快给她弄来了一盘烤肉。

岑溪看着那盘喷香的烤牛肉想着自己这周恐怕胖了好几斤了,自从脚伤后,动得又少,芬姨又天天给她做各种药膳汤和利于伤口愈合的食物,她不是吃就是睡,自己照镜子都觉得脸上肉多了圆了。然而还滋滋冒着热气的烤牛肉一看就美味可口,她晚上吃得少,现在胃口突然又好了,只想着胖了就胖了,最好胖得阮少棠倒胃口再也不想看见她就好。

芬姨叫人来帮她把酒和烤肉送去卧室,自己扶着她上楼。

等芬姨走后,岑溪穿过衣帽间中间的那道门,把烤肉和酒一样一样搬到了阮少棠卧室的床头柜上,然后她就坐在他的床上吃烤肉喝酒。

一连喝了两大杯酒下去,自己都感觉到头脑开始晕乎乎的发热,她揉了揉额头,又一口气喝了一杯,在氤氲的酒气里,她终于拿起手机找到那个人按下了电话。

电话响了一会儿才被接起,那头没有立即说话。

她径直问:“你在哪儿?”

隔了一会儿,他才淡淡说:“香港。”

岑溪“哦”了一声,一时无话,于是又倒了满满一杯酒,手一倾斜,半杯酒泼在了床上,她咕嘟咕嘟把剩下的半杯酒喝下去,没想到喝得太急,呛得直咳嗽。她一手还握着手机放在耳边,又担心动静太大,他会不高兴,连忙放下酒杯捂住嘴巴。

然而他还是生气了,等她咳嗽一停,他问她:“你晚上不睡觉在干什么?”

他语气不好,停顿一下,紧跟着又是更大的怒气:“你是不是喝酒了?”

她喉咙口里还堵着酒气,于是不理他的话,直接伸手去抓盘子里的烤肉吃。芬姨的牛肉烤得十分下酒,入口满嘴生香,和着历经岁月窖藏后的葡萄酒的甘甜,一刹那陶醉了她的舌尖,那种食物带来的无与伦比的满足,似是温暖又似是感动,由舌尖快速地波及全身上下,岑溪醺醺然地感慨着红酒和牛肉果然是绝配啊。

她只觉得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又这么香的牛肉,她贪婪地吃了一块又一块,一直到把盘子里剩下的牛肉吃完了还意犹未尽,拿起空空的盘子抖了两下才相信是真的没有了。然而她惊喜地发现还有酒,她把醒酒器里最后的一点酒统统倒进杯子里,一口喝尽了。

手机不知什么时候从她手里掉到了床上,她捡起来放在耳边,依然是静默无声。可是她知道他没有挂断电话,他还在那头。

她坐在床上,一只手紧紧握住手机,一只手轻轻在床单上的酒渍上划来划去,伴随着手指的动作,她的脚也在床边摇来晃去,两只腿荡啊荡啊,像坐在秋千上,头顶是蓝天白云,大朵大朵的白云飘啊飘啊,她也飘飘然地倒在床上,看着窗外月色下的婆娑树影。

在如水荡漾的月光里,她仿佛月下梦游似的,情不自禁地说:“阮少棠,你卧室窗外的那棵大树可以挂一个秋千架来荡秋千。”

第十八章

阮少棠呼吸一窒,她几乎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的名字,在清醒的时候从来没有,他记得清清楚楚。然而他却又真真切切地听过这样的呼喊,那时候她也是喝醉了,带着甜蜜的酒香,呵气如兰,那是他从来的都没有听过的娇媚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叫着“阮少棠”这三个字。

那是他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

她的声音仍旧带着甜蜜的酒香,在寂静的深夜里,幽幽地回响在他的耳边。即使知道她喝醉了,他却禁不住再次敛气屏声,震在那里,唯恐惊动了她。

她喃喃地说:“我一直想看看你卧室窗户外面的月亮是不是比我卧室窗户外面的要圆,晚上坐在秋千架上荡秋千,会不会被那样圆的月亮带走,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样。你说这世上是不是真有一个那样的兔子洞,只要进去了就能够做一场神奇美丽的梦?”

阮少棠却说不出来话,他怕他的声音惊醒了她,他怕他一说话就再也听不见这样的声音,他更怕一切只是自己的幻梦。如果真有梦,那他也希望自己的这场美梦永远不要醒来。

岑溪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朦朦胧胧的月色树影,看久了,那婆娑的树影也摇曳了起来,连又大又圆的月亮都似乎旋转了起来,淡白色的月光从窗外蔓延进来,一直爬到她身上,笼罩了她全身。然而又似乎不是月光,是她自己飘了起来,轻飘飘的落在了白色的云朵上。她就在这一阵晕眩的如梦似幻里轻声说:“我读高中的时候,看过一篇小说,那个男人说他一直想从她的窗户里看月亮,所以他拿钱买下她,让她做他的情人…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在梦里,等梦醒了爸爸妈妈还在,小靳也没有生病,何叶没有去演戏赚钱,我和她还在弹钢琴,我也没有遇见阮少棠…”

就像是一把温柔的尖刀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猛然刺进心脏,在听见自己的名字再次从她嘴里叫出的这一刹那,他的呼吸再次一窒。在心脏被狠狠攥紧的窒息里,阮少棠有一种惘然的感觉,茫茫然发怔,像是狠狠出鞘的冷冷刀光照进了他的眼底,他眼前白光一闪,所有的感官意识也都是一片茫茫然的空白。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最温柔的月色,他连疼痛也感觉不到,只是怔怔地听着她的话。

他站在酒店房间的落地玻璃窗前,窗外是夜色下繁华靡丽的港湾,华灯依旧,灿若银河,然而他看不见月亮,他找了很久很久,也没有在那样亮的灯火下找到她说的那样圆的月亮,也看不见她说的那样美的月色。

要隔了一会儿,才有一丝苦涩慢慢地涌上来,他才恍然反应过来,在这么亮的灯火下怎么还看得见月光?他终于明白,做梦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刚刚在她温柔似水的娇媚声音里,他又做了一场梦,可是短梦寥寥,那么短,短到他还没有来得及酣然沉醉,大梦已醒,她连梦也不愿意多给一点他,一切终究只是夜色华灯下璀璨的海市蜃楼,转瞬即逝。梦醒了,分不清是悲伤还是愤怒,他只是狠狠地嘲笑自己这么容易做梦。

她还在喃喃说着,还是那样娇媚的声音,可是他再也不想听那样的话了,他终于不耐烦地打断她:“你给我打电话就是要背书?”

岑溪却说:“不是的,你不要生气,你也不要生何叶的气,不要让别人把何叶的戏抢了好不好?那项链真的是我要她卖的,我不知道那是兰花,我去车子里找过了,那条项链不见了,你把项链再给我好不好?等你回来了我做鹅肝炒饭给你吃…”

他一直不做声,她越说越急,突然打了一个酒嗝,一阵火辣辣的酒气也跟着上涌,她只觉得反胃恶心,可是趴在床边干呕了几声什么也吐不出来,她难受得对着电话喃喃而出:“阮少棠,我的头好痛…”

阮少棠终于怒气勃发:“活该,谁让你喝酒的!”

“你说了那几瓶酒都是我的…”

“我说的这你就记得!”

她絮絮叨叨地说:“我喝了一瓶最久的酒,还吃了一盘烤牛肉,芬姨做的牛肉很好吃,你回来我做给你吃…”

可是绕了一圈,她又记起来了:“你不要生气,你也不要生何叶的气,不要让别人把何叶的戏抢了好不好?你回来了我做鹅肝炒饭给你吃…”

她发起酒疯来就是这样胡搅蛮缠,阮少棠告诉自己不要管这个醉酒的疯子说什么。他打断她的絮絮叨叨不停:“瘸着一只脚还做什么,我不吃!”

岑溪愣了一下,下一刻她的眼泪就这样流下来了,也许是她听出来了他声音里的冷漠,也许是她说了太多自己也不知道的话,也许是她的头很痛很痛。她唯一清醒的那一丝意识只知道他不吃她做的鹅肝炒饭,他还在生气,那何叶怎么办?她不知道她还能怎样求他,只有眼泪肆意流淌不停。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阮少棠听着她呜呜咽咽的啼哭,从前她要哭也只是眼泪静静地流淌满脸,她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这样放肆哭出声音来过,还越哭声音越大,从压抑的低泣到嚎啕大哭。她哭得像个孩子,他的耳畔全是她断断续续的哭声。他知道她的脸上现在也都是泪水,那些泪水都是他带来的。即使她已经亲口说出来了,即使知道她给他打电话的目的,即使知道她的哭泣不过是要他屈服,可是他依然做不到无动于衷。

他想把电话从耳边拿开,他讨厌她的哭泣,讨厌她总是用眼泪来让他厌恶自己。可是他动不了手,在她一声又一声的嚎啕大哭里,他只能冷冷说:“你哭什么?要是真瘸了,我就养你一辈子。”

半晌后,岑溪抽噎着说:“我不要你养,我自己养自己!”

阮少棠嗤笑一声:“就靠你那个不赚钱的小咖啡馆?”

“我的咖啡馆以后肯定会赚钱的。”

“我说了不会赚钱就不会赚钱。”

“你…你胡说八道!我会赚钱的,赚很多很多的钱,我还要把钱扔到你身上…全都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