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少棠无声冷笑,她终于又说出真话了,即使喝醉了,她也念念不忘要把钱还给他,这么多年她在他身边想的念的依然是把钱还给他,然后…他告诉自己没有然后,永远都没有。

他冷冷说:“你不要痴心妄想了,我告诉你,你那个小咖啡馆永远都不会赚钱的,我保证永远都不会。”

岑溪却已经沉浸在了自己混乱的思绪里,听不清他的话了,就算听清了,她也不会懂他在说什么。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我要把你的钱都还给你…全都还给你…扔在你身上…”

那是她唯一的信念。

阮少棠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钱也留不住她,只要跟他有关的都是她不喜欢的,他的所有她都避之唯恐不及,只想离得远远的。

他麻木地听着她的话,渐渐地耳畔只是一片嗡嗡声,他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不想听。在她嗡嗡不停的声音里,他沉陷进了自己最深切的想望里,记忆像是有自己的脚步,悄无声息地穿越时光隧道带他回到了最初看见她的那一刻。

他又看见了她趴在他的脚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仰起头来看他。

纵然强求亦惘然,他也要留下那双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恍然回过神来时,耳畔嗡嗡不停的重复念叨已经停了下来了,她又在打酒嗝,还伴随着他也听不清的低声喃喃。他无动于衷地听着,她喃喃说了一会儿,终于安静了。

她睡着了,淡淡的呼吸就在他耳畔,就像是她蜷缩身体睡在他身边一样,很多个夜晚里,他就是听着她的呼吸声沉入睡眠的。他甚至可以想见她因为喝酒而胭红的脸颊,此时她的呼吸也微微带着岁月弥久的酣甜酒香,那么近,可是又那么远。

他静静站在玻璃窗前,从浴室冲出来后一直没擦的头发已经风干了一半,水珠沿着脖子滴落,直淌湿了浴袍的后背,冰凉凉地贴在身上,整个背心里都是冰冷。他记起来他也没擦身体,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擦了也是冷的,就像窗外辉煌璀璨的灯火一样,永远都是冷的。

第十九章

岑溪醒来时,身上盖着被子,昨晚她拉开的窗帘也密闭四合,床头柜上的盘子和醒酒器都不见了。她知道是芬姨来过,半夜她睡得迷迷糊糊时,芬姨扶她去了一趟洗手间。

床单上那片暗红色的酒渍还在,她伸手摸了摸,倒是还记得一点她说了项链的事,也求过阮少棠不要生何叶的气,可是她忘了他说了什么,最后答应了没有。手机就落在枕头边上,已经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岑溪一时疑惑起来,不知道她昨晚到底和他讲了多久的电话,胡言乱语了一些什么。转念又一想,她发酒疯,阮少棠当然不会半夜不睡觉任由她发酒疯听她的胡言乱语,或许只是她自己忘了挂断电话。

她回到自己卧室找到充电器,把手机充上电开机,犹豫着是不是要给阮少棠打个电话探探口风,是他说的,不能发完酒疯就完了。可是一看时间已经是九点多,又担心打扰他工作。最终她斟酌来去,给他发了一条信息:我昨天晚上不小心喝醉了,没有吵到你睡觉吧?

信息发送成功后,她就放下了手机,也没指望会得到回复。因为阮少棠从不回她的信息,只偶尔会打个电话过来。当然在电话里他们也无甚可说,寥寥几句话后就会沉默下来,他也不会等她绞尽脑汁再想出点什么话说,心情好时还会敷衍地丢下一句要去开会了或是有事,一旦心情不好,只会二话不说,直接挂断电话。总之就是一派顶级商务精英的繁忙,时间宝贵,不容浪费。

有时候岑溪真的十分怀疑,他真的有那么忙吗?真的真的有那么多文山会海吗?无非就是不想和她多说而已。她也很识趣,她不会忘记他说的话——养条哈巴狗也知道围着主人打转,既然不能对他不闻不问又不能打扰到他,避无可避之下,于是大多工作时间只会给他发信息,还要尽量言辞简短直白,以便他能够一眼看完。

而且阮少棠不回信息,对她来说也是好的。不管他是没有空闲在手机上按来按去一个字一个字发信息,还是他根本就懒得发,不愿意发,对她来说都是好事,至少她不用搜肠刮肚再继续回复他。其实,她印象里从来没见过他发手机信息,他在她眼里也不像是有闲情发手机信息的人,而给他打电话太耗费心神,私心里她起初尝试给他发信息就是知道他不会回才有恃无恐的。她只需要偶尔隔空叫几声,让他知道她还在围着他打转就行了。

因为昨晚喝多了酒,芬姨特地做了醒酒汤,留她吃了午饭,岑溪饭后才去咖啡馆。午餐高峰期已过,一眼望过去店内只散座着两三桌客人。阿水看见她了,却匆匆忙忙迎上来说:“溪溪姐,你可算来啦!”语气庆幸,简直像是期盼了很久终于松一口气的感觉。

岑溪好笑:“你有什么事非要等我来?”其实经过这半年,咖啡馆的经营已经逐步走上了正轨,再说生意实在算不得好,她几天不来,也能有条不紊的运转自如,她以为阿水是故意逗笑。

阿水却朝角落里靠窗的位置示意一眼,说:“不是我啦,是那边那位顾客等了你好久。”

岑溪跟随阿水的视线,下意识想到了昨天那位红酒先生,难不成他今天又来喝酒?今天她可没有i给他喝了。然而待到她看仔细了在座的却是一位女士,并不见昨天那位眉目温润的先生。

岑溪奇怪,那女子背对她而坐,只看见一把乌腻的青丝垂在耳畔,她看不清长相,一时无法分辨是否是来过的熟客。再说不管是不是熟客,顾客吃饭买单,无事也不会找老板,除非对食物不满意。咖啡馆开业后确实遇见过一次挑剔难缠的顾客,岑溪也知道餐饮服务业是很难避免这样的事的,不遇见故意找茬的顾客就是幸运,顾客就是上帝,当然得好好招待。

她疑惑地看向阿水。

阿水说:“我也不知道她有什么事,她吃完午餐后只说要和老板面谈,我说你还没来,她就说愿意等,我给你打电话了,但是没人接。”

岑溪这才记起来她的手机还在卧室充电,她上下一趟楼梯也麻烦,后来在楼下饭厅吃完饭就直接出门了,根本忘了上楼去拿手机。

阿水意识到她的担忧,又补一句:“她已经买单了,看样子也不是不喜欢食物。”

岑溪放下一颗心来,再次跟随阿水走向靠窗那个角落位置。

那是一位装扮十分高雅的女子,看见她走过来了,也十分客气立时站起来。阿水介绍了岑溪就是老板,岑溪照例微笑说:“您好,您请坐,欢迎光临桃花源,有什么我可以帮助您的吗?”

那女子落落大方地自我介绍:“您好,岑小姐,我是星空画廊的行政总监陈艾弥,您也可以叫我的英文名字amy。”笑盈盈地双手递给她一张名片。

阿水瞪大眼睛眨了眨。岑溪听到星空画廊也不由一愣,疑惑地双手接过她的名片,低头首先看地址,确认了真的是最近入驻这个小岛上的那家星空画廊,她并没有听错,禁不住惊讶地抬头看向这位陈艾弥小姐。

陈艾弥说:“岑小姐,我今天来是有事情要和您谈,请问您现在是否有时间?”

“当然有。”岑溪微笑答应,再次请她坐下,“陈小姐,那您请坐,我们慢慢谈。”

待到陈艾弥坐下,岑溪随后入座,问清了她要喝点什么,阿水就机灵地去吩咐厨房了。

陈艾弥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岑小姐,是这样的,我们画廊下个月有一场画展,想邀请您的桃花源承办画展的开幕酒会。”

这一下,岑溪不仅仅是惊讶了,又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呆头呆脑地下意识确认:“什么?”

陈艾弥微笑:“我今天中午已经试吃过这里的食物,我很满意,而且根据我们的市场调查,您们的风格也很适合我们画廊,所以想邀请您的桃花源承办下个月我们第一次画展的开幕酒会,也同时是我们画廊的开业酒会,岑小姐可以考虑一下再给我答复。”

岑溪听得清清楚楚,却益发愕然。

这家星空画廊并不简单,坐落于江畔的一栋民国年间的古色古香老建筑内,传说是私人宅邸,离那家兰苑不远,同样是占地豪奢,大门进去有着很大的院子,庭院深深,郁郁葱葱。岑溪在岛上散步闲逛时,经过那里几回,也隔着雕花大门仰望过门内的风光,跟想象中的一样古典静谧,青砖灰瓦的古式府邸建筑,小桥流水,亭台水榭,像当年江南人家的园林。

前几个月岛上盛传那栋一直重门深锁的私人宅邸要开画廊了,后来岑溪散步打那儿经过,果然看见有装修工人来来去去,大门也敞开了,但她不好意思进去打搅人家,想着画廊开业了,自然会开门展览画作,到时候再去慢慢闲逛也不迟。

上个月她才知道那家画廊叫星空画廊,大门口已经挂上了古朴的牌匾,咖啡馆就有员工去进去逛过,岑溪起初是忙,后来脚伤了,哪儿顾得上跑那儿去。

最初何叶在横店拍戏时知道岛上那栋漂亮的老屋要新开一家以梵高的名作命名的星空画廊时,也打过注意要承办开幕酒会,画廊开业自然要有开幕酒会,这不仅是一个大订单,还是一个绝佳的宣传良机,有了这样的开头,还愁生意好不起来?桃花源诞生时的创意就包括承办各类小而精致的宴会,然而令她们不无沮丧的是,开业至今没有接到过任何这样的订单。当时何叶兴致勃勃,说桃花源有离画廊近的地理优势,要去打探打探,看看能不能搭上线拿下这家画廊。可是没过多久,何叶在电话里蔫蔫地说恐怕不行了,因为这家星空画廊来头不小,是国际老牌连锁画廊,管理层滴水不漏,完全不得起门而入。

当时岑溪也就劝她放下,这种事可遇而不可求,她们再想其他办法让桃花源生意好起来。

然而,现在可遇而不可求的绝佳好运自己送上门了,岑溪看着陈艾弥脸上的微笑,简直想马上给何叶打电话欢呼了。

第二十章

虽然心里欢天喜地似的,岑溪还是极力镇定下来。陈艾弥还在等她回话,让她考虑一下再答复自然只是客气的说法而已。岑溪道谢后理清思路,询问了酒会时间和人数,筹划一番,当场就答应了下来。

陈艾弥是个很好沟通的人,接下了给她讲了酒会的一些细节和注意事项,和她商量了大致菜式和酒类,也不过多干预,只说让她先出一个初步方案,然后再商讨。

岑溪拿来纸笔仔细记下了一些要点,算了算时间,跟她约定下周提交初步方案,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送走了这位星空画廊的行政总监陈艾弥小姐,岑溪找到厨师长宣布了这个消息,就一门心思扑到酒会方案上头去了。一直到晚上胡师傅来接她回去,她才恍然惊觉这一天的时间过得太快了。

连胡师傅都察觉到了她的好心情,回去的路上问她是不是今天生意好。岑溪松懈下来后,再回头想想今天的奇遇,还是不可置信,简直有一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还是一块极其美味好吃的大馅饼。她笑嘻嘻地对胡师傅说:“我今天接到了一个酒会订单,以后咖啡馆的生意肯定会好起来。”

胡师傅听了也高兴,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肯定会好起来的。”

回去时岑溪还在想着待会儿何叶听到这个好消息该是怎样兴奋,她杵着拐杖歪歪扭扭踏进卧室的脚步都欢快了起来,可是拿起落在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却看见了一个来自阮少棠的未接来电,时间是中午一点多。

岑溪前一瞬的好心情戛然而止,心里又止不住七上八下,握着手机半晌,终究横下心来给他打了回去。

电话响了很久,最终又渐渐归于静止。

她知道他是不会接她的电话的了,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她错过他的电话后忐忑不安的给他打回去,听到的永远都是空寂的电话铃声。

岑溪像以往一样也没有尝试再打一遍,反正他在气头上,她该识趣不打扰他。她转而给岑靳打电话,自从岑靳出发后,她每天都是要和他通电话的,问问路上的情况,好寻一个安心。昨天她心里有事,后来回来又喝多了,就彻底忘了。算起来,已经两天没有岑靳的消息了,她现在什么都不求,只要岑靳好好的在她身边,她就满足了。

然而岑靳的电话却关机了。她一时不知道他是睡觉了还是在什么荒僻的地方手机信号不好,照他前两天在成都告诉她的行程安排,他最近几天应该都会在成都附近的山区,那些地方道路并不好走。她放下手机就迫不及待打开了电脑,岑靳有一个博客,还是他被查出患病不多时就注册的。那是他孤独的秘密花园,也是他的灵魂家园,他在里面回望了曾经幸福快乐的家庭生活,记录下来了与病魔的相伴的生活。

岑溪起初并不知道,还是有一回岑靳突然发病倒在了书桌上。笔记本电脑还开着,页面上就是他最新发布的一篇博客。她和何叶慌乱地把他送到了医院,后来她坐在病床边,把岑靳的笔记本电脑搁在膝盖上,慢慢地一篇一篇地看他写下的那些文字,那些他们曾经共同有过的幸福快乐的家庭生活,那些他患病后的坚强和美好愿望,无论病魔发作时多么痛苦,他从来没有在她和何叶面前抱怨过一句,也没有在一个人时写下来。他写下来的都是生活里的美好,就像他念念不忘的回忆一样。

在最灰心绝望的时候,他也只不过对自己说:如果我好不了,我就去陪爸爸妈妈,我很想他们,他们一定也很想我了。如果我能够好起来,我就留下来陪姐姐和叶子,她们一定也很高兴。

岑溪最终泪流满面,她对着岑靳的笔记本电脑拼命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那一次岑靳昏睡了一天一夜才醒来,在他睁开眼睛,朝她露出笑脸,喊出“姐”的那一刻,岑溪再次泪流满面。就是那一刻,她做下了决定,或许还有其他方法,或许岑靳的病还没有那么凶险,还可以再等一等,可是她不愿意等了,也等不起了,她不能看着岑靳这样一次又一次发病,不能让他怀着对生活的美好愿望来忍受那么大的病痛,更不能冒着失去他的危险,哪怕只是多一丝一毫的危险。

岑靳虚弱地撑起身体要擦她脸上的泪水,她自己擦干眼泪,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放在他怀里,笑着说:“我偷看了你的秘密,我知道你很想爸爸妈妈,我也很想他们,但是爸爸和妈妈在一起,他们现在不需要你去陪他们,他们一定在祝福你的病早点好,我和叶子也要你好好的陪着我们。”

最后她无比坚定地对他也是对自己说:“小靳,我一定会让医生治好你的病,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就是在那天晚上,她给阮少棠打电话,电话也是响了很久,然而他最终还是接了。她一字一顿地说:“阮先生,我答应您,我什么都答应您。”

岑靳的博客上还是前天发布的一些照片,全都是路上的风景,大山大川,江河蜿蜒,平原漠漠,有一张他背对着镜头站在高山上的悬崖峭壁边,猎猎大风吹拂,盘山路曲曲折折,山河万里都在脚下。

岑溪几乎可以想象这张照片里的他当时该是多么青春飞扬意气风华,多么热爱生命和这片脚下的土地,她既感慨也震撼,无论岑靳出发之前她有过再多的担忧和不安,在这一刻,她都豁然开朗。岑靳应该敞开怀抱拥抱这个他生活并热爱的世界,他也可以有一片更大的世界,不能一直活在病魔的阴影之下,就像他那天对她和何叶说的那样,他也有权利和普通人一样感受活着的一切。

岑溪又给何叶打电话,酒会的事当然要告诉她,也想问问她这两天有没有和岑靳联系过。然而今天晚上的电话仿佛专门和她作对似的,何叶的电话是她的经纪人接听的,说何叶正在宴会上,不方便接电话,问她是不是有急事,能不能等等。

岑溪只得作罢,按捺下心底隐隐的挂念不安,说服自己岑靳只是和普通人一样去旅行玩耍了,同行的有他的同学和资深自驾游爱好者,不会有事的。正好芬姨也在卧室门口敲门,到了她洗澡的时间了。她脚伤后洗澡不便,前头一个星期后背也不能沾水,每晚只是随便擦了擦身了事。夏天长久不洗澡当然难受,这几天后背好得差不多了,她就不能再马虎了,但是也只能在芬姨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坐在浴缸里,把受伤的右脚翘起来搁在浴缸上头,起身的时候照样还得人扶。芬姨怕浴室地滑出意外,都是带着李阿姨一起来伺候她洗澡的,于是把她安置在浴缸后,芬姨和李阿姨就守在浴室外,等她洗完澡裹上浴巾后,再进去扶她出浴缸。

岑溪简直觉得这些天自己成了大半个残废了,这样洗澡虽然不无尴尬,但是靠自己一个人真的也不好洗澡,只能依赖她们了。

岑溪这一夜睡得并不怎样好,始终还是惦记着岑靳。早晨醒来,她打他的电话还是没通,越发不安,忍不住胡思乱想了起来。最后又醒悟过来自己尽往坏处想,一点儿也不吉利,摇摇头说服自己时间还这么早,一路上辛苦,岑靳或许还没睡醒。

这天也是她的脚到医院复查拆线的日子,傅和意一大早就过来了,又和胡师傅一起送她到了医院。让岑溪稍觉安慰的是,她的脚恢复得还不错,一开始还担心要多得几天才能拆线,结果医生检查后却说可以了。

傅和意仍旧谨慎再次确认了一遍,得到医生肯定的回复不需要再等了,才让医生安排拆线。

拆线后她还是有好几天不能下地走路,然而总比之前好多了,那几天也不是那么难等。

从医院回去后,岑溪又试着打了一次岑靳的电话,依然是关机状态。倒是何叶打过来了电话,岑溪一问才知道她前天晚上还和岑靳通过电话,岑靳到了九寨沟那一带,玩得不亦乐乎,还发过几张照片给她。岑溪想着那一带是山区,手机信号的确不怎样好,这才真的放下一点心来,她跟何叶说了星空画廊开幕酒会的事。何叶也惊喜了起来,欢呼着只要办好这次的酒会,桃花源出名气了,以后就客似云来了。

岑溪也是这样希望的。挂断电话后,她也收到了何叶转发过来的照片,都是在九寨沟拍的,山水天堂,风景绝秀。想到岑靳游走在那样美的景色里,只要他还安全的在感受旅行中的一切,她就安心了。

然而,她的安心却只维持了一会儿。芬姨留她吃了午饭再去咖啡馆,她坐在客厅等待开饭,一时无事,就打开电视拿遥控板随意换台,听到“九寨沟”三个字时,她下意识停了下来。

那是午间新闻,播报员吐字清晰发音标准地报道紧急新闻。她直愣愣地看着新闻画面上灰蒙蒙的场景,暴雨如注,山洪塌方,泥石流从山上滚滚而下,山路边还看得见被掩埋了大半的车子。

遥控板从她手中“啪啦”一声重重落到了地上,她仿佛无所觉,怔怔地看着偌大而高清的电视屏幕,那个播音员还在说着游人被困的消息,她渐渐已经什么也听不见了,她只知道岑靳现在就在九寨沟附近,或许他的车也走在那样的山路上。她拿起手机又开始打岑靳的电话,一遍又一遍,总是关机。

等到这条新闻结束,岑溪疯了似的瘸着脚冲进一楼阮少棠的书房,打开他书桌上的那台台式电脑,电脑是他在这里工作时用的,有密码,他曾经需要电脑里的一份文件,打电话指使她开电脑把文件发给他。在头脑一片混乱中,她竟然还记得那么久之前他在电话里说过的那一串数字,清晰地输入了正确的密码。

她在搜索框里输入九寨沟暴雨,然后铺天盖地的新闻随之而来。她抖着手一条一条点开新闻查看。

芬姨进来时,她已经六神无主了。芬姨是听去客厅送茶的一个佣人匆匆跑进厨房说她连拐杖都没用,突然就那样跑进了阮先生的书房,才连忙放下手头的事随后跟来的。

芬姨看她脸色不对,忧心忡忡下只问了一声怎么了,岑溪就崩溃了:“小靳现在就在九寨沟,我打不通他的电话,从昨天就打不通了,我真傻,我早该想到看天气的,我真傻…”

芬姨一震,再一看电脑屏幕,连忙说:“你先别急,我们再看看…我马上给阮先生打电话!”说着就拿起了书桌上的电话。

岑溪却在芬姨的声音里渐渐冷静了下来,岑靳还在等着她,她不能坐在这里继续跟个傻子一样什么也不做…她忽然又毫无预料地站起来跑了出去。

芬姨拉了一把没拉住她,电话通了,芬姨只能先对着电话赶快把自己知道的一口气说完,然后听完了那边简短的吩咐后,点头答应着,就丢下电话追出去了。

这回那个看着岑溪跑进书房的佣人芸姐倒知道跟着她,岑溪是记起来订飞机票去九寨沟,于是又跑到了自己的卧室,找到了身份证和银`行`卡,正开着自己的电脑在订机票。

芬姨知道拦也拦不住,于是只交代芸姐去叫胡师傅,她自己守着岑溪订票,飞快地帮她收拾了行李。

过了一会儿,岑溪忽然“啪啦”合上了电脑。芬姨连忙拉住她的手:“我扶你下去,胡师傅马上就送你去机场。”

去机场的一路上岑溪都很安静,芬姨看了看她的脸色,只是什么也没说。到了机场芬姨陪岑溪去换机票时才知道,所有到九寨沟的飞机都延时起飞了,何时起飞不知道,要等天气好转。岑溪反倒没有再崩溃了,她像是早有预料似的,早已一起订好了一张到成都的机票备用,在芬姨的怔楞下,她顺利地换取了到成都的机票。芬姨听到飞机要到晚上六点多起飞,终究什么也没说,只轻声细语劝她别再伤着了脚,进了候机室就坐着等飞机。

岑溪坐在候机室里,四周人来人往,嘈嘈切切。可是她的耳畔却是死寂一样的静止,不知道过了多久,寂静里有低沉而稳重的脚步声传来,踏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上像有回声嗒嗒响,一步一步朝她走来。一个人的脚终于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依旧是挺括的衣线,锃亮的黑皮鞋。

无论过了多久,兜兜转转饶了多么大的一个圈,命运百转千回,却永远都不会为她改变。她终究还是逃不脱命运,她和他也依旧回到了最初那最不堪的开头。

命中注定,她要一次又一次这样匍匐在他的脚底下。

她没有抬头看他,眼泪却静静地流了下来:“阮先生,我以后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我什么都听您的,您让我做什么我都做,我求求您,求求您把岑靳救出来,求求您让他平平安安地回到我身边。”

第二十一章

阮少棠没有答话,他只是漠然站在那里,周身都是沉默,就像一尊无知无觉的雕像,仿佛那样他就什么也没有听见,她也什么也没有说。良久后,他仍旧拿出一块手帕伸到她面前:“把你眼泪擦干净。”

岑溪接过他的手帕胡乱擦着满脸的泪水,生怕哪里有一点没有擦干净。他突然弯腰一把抱起了她,大步朝前走去。她躺在他怀里还在用力擦着眼角的泪水,泪眼朦胧间抬头看到惨白的日光灯,那白花花的光芒直直照下来,就像愁云惨雾下的漫天大雨,刺得她眼睛发涩,下意识地低头依偎在他怀里。不管他要带她去哪里,此时此刻她只能懦弱地依赖他。

他们没有等到晚上六点多,阮少棠抱着她很快就登上了一趟飞往成都的班机。他把她放在座椅上,探身过来握住她的小腿把她的鞋脱了,她还穿着室内软拖鞋,伤口拆线后也没有包扎,他把她的右脚抬起来看了看,连同那只拖鞋也拿在手里看了看,最后沉默放下。

岑溪手里还紧捏着他的手帕,上头都是她的眼泪,又被她揉得一团皱,她不敢就这样还给他,想了想,叠起来放进了自己的手袋里。

阮少棠一直不说话,可是岑溪很听话,他递过来水杯她就喝水,他在她面前放下餐盘,她就拿起叉勺吃饭。下飞机时,他仍然一把抱起了她。

外面淅淅沥沥下着雨,阮少棠抱着她踏下舷梯,虽然空服员有给雨伞,他一手撑伞,在停机坪内就坐进了车子,可是她还是看见他一边肩头都淋湿了。岑溪想到九寨沟的暴雨,岑靳也许现在就全身*地困在雨中,于是他一放下她,她就慌忙拿出手机又开始打岑靳的电话。

电话还是没通,她麻木地听着那机械的语音声,手机却忽然被抽走了。她偏头看阮少棠,他拿着她的手机淡淡说:“我会把他带回来。”

这是今天下午在候机厅相见后,他跟她说的第二句话。岑溪心里百味杂陈,不知道该说什么。而他也不需要她回话,说完这句话,他开始打电话。

到了酒店,何叶已经等在了大厅,旁边还有刘秘书。何叶显然也哭过,一双眼睛红通通的。岑溪不知道何叶是怎么得到消息的,又怎么这么快就到了这里,此时此刻这些都不重要,这么多年他们三个人本来就是相依为命的。看到何叶,她一路上压抑的情绪又忍不住要狂涌而出,可是何叶的一句话就阻止了她。

何叶强自镇定地说:“小溪,你别担心,我已经有小靳的消息了。”

刘秘书紧跟着说:“阮先生,我已经安排好了,车子在外面等着。”

阮少棠二话不说就把她放在刘秘书推来的轮椅上,岑溪一看他这是要丢下她,慌乱中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带我一起去,你不能把我丢在这里,我求求你带我一起去!”

阮少棠拉了一下拉不开她的手,她看着没多少力气,可是一缠上了就死死不松手。他只得再次对她说:“我会把他带回来。”

可是岑溪听不进去,她只知道他知道小靳在哪儿却不带他去,她越发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胳膊,还猛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

阮少棠终于不耐烦了:“你放手,不要胡搅蛮缠!”

他朝何叶看了一眼,何叶虽然一向不忿他高高在上的强硬态度,可是为了岑靳也只得委曲求全。

何叶说:“小溪,你的脚不能走也不能淋雨,你去了我们还要照顾你,我跟阮先生一起,你就在这里等着,有事情我就打电话给你,找到了小靳,我也让他马上给你打电话。”

片刻后,岑溪终于松了手。

阮少棠转身就走,何叶连忙跟了上去。刘秘书留了下来。

这天晚上雨声潺潺,一直没停,岑溪也一夜没睡。天亮后,雨终于渐渐小了,到了中午蒙蒙细雨也停了下来。何叶一直没有打来电话,岑溪焦急不安,刘秘书那里也没有什么新消息,或许是有,不能告诉她,只一味安慰她阮先生已经安排好了,会把岑靳带回来。

她只知道何叶是跟刘秘书一起从香港直接过来的,是阮少棠打电话给何叶询问岑靳的车牌号和同行人的信息,他们一番追查下来知道岑靳在九寨沟附近,因为暴雨陆路交通中断,一时出不来。

岑溪下意识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如果只是暴雨阻路,她不会一直打不通岑靳的电话,岑靳也不会一直不联系她。而刘秘书却说岑靳的电话丢了,岑溪纵然有再多的担忧,也只能继续等下去。

然而天眼望着要黑下来,而且又开始飘起了蒙蒙细雨。古话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何况是在此时下雨的晚上,多一夜就是难以想象的危险。岑溪守着电脑,网上的新闻又全是一片山洪泥石流塌方,数以万计的游人滞留被困,不断还有伤亡失踪人数报道。

无论刘秘书再如何镇定安慰她阮先生会把岑靳平安带回来,她都没法继续等下去了。岑溪并不是不相信阮少棠,她知道他的能力,要是平常,她也不敢怀疑他的话。然而她等了这么久都没有任何关于岑靳的确切消息,她不知道他被困在哪里的荒山野外,天黑了他怎么办,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平平安安。

在这惨淡的茫茫雨雾下,在摧枯拉朽的山崩地裂之中,而一个人的力量又是多么渺小,阮少棠再怎样无所不能,终究也只是一个凡人。

她终于知道,纵使他不是兰香君子,纵使他是一头彻头彻尾的魔鬼,他也不过是这世间的一个男人,他不过就是阮少棠。可是现在她连他和何叶的消息都失去了。

岑溪终于彻底崩溃了,再也忍不住打了阮少棠的电话。这回电话响了几声就被接起来了,他的声音也几乎同时在她耳畔响起:“他没事,我让刘秘书送你到医院。”

阮少棠的声音在风雨琳琅里听起来似远而近,仿佛是隔着万水千山才终于遥遥传来,只是隔了一天一夜却像是有一生一世那样漫长,可是却又奇迹般的带着镇定人心的力量。岑溪怔了一下,忽然又流下泪来,这次却是感激。可是她却说不出感谢的话来,也许是她已经对他说了太多太多的谢谢,在这一刻千言万语,只是无法言说。

第二十二章

刘秘书很快就送她到了阮少棠指明的医院,岑溪进入那全国闻名的顶级三甲医院大门,心里不由又一紧。虽然阮少棠说岑靳没事,可是“没事”怎么会需要大动干戈来医院,还不是普通的医院。她这几年进医院的次数太多了,为岑靳的病依靠阮少棠,国内外好的相关医院没少求医问药,对医院是有了深深的排斥和阴影,下意识就一根筋觉得医院越好病越重。

阮少棠在病房门口等她,岑溪坐在轮椅上,刘秘书推着轮椅到了近前,她看着他不由得渐渐怔住了,好一会儿都反应不过来。

阮少棠倒仍旧是一派从容姿态,闲适地斜倚门边,穿着离去时的白衣黑裤。然而他的头发蓬松凌乱,前额有小小的一簇刘海微微卷起来,就像早晨刚刚睡醒的样子,有一种孩子似的纯真稚气,越发显得温文无害。她眼尖地看见就在那簇卷翘起来的头发下面有一道新添的擦伤,一直蜿蜒而下到眉头,伤口大约没处理,还渗着血珠。而他素来熨烫服帖的白衬衣一团皱,上头还沾染了污泥,黄白相间,斑驳淋漓,裤子也好不到哪儿去,灰扑扑的,简直像是从泥水里捞起来的。

视线再往下,更令她惊愕的是,他的脚上穿着一双沾满了泥土的迷彩帆布的军用胶鞋,俗称解放鞋。

岑溪瞪大双眼,第一次看见这么狼狈的阮少棠,偏偏他还像不觉得有何不妥一样,很是处之泰然,仍是玉树临风翩翩而立,连瞥向她的眼神也仿佛和平素高高在上时一般神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傲慢,收敛在他幽深黑沉的眼底就是漫不经心。

她只能愕然地看着这样他。奇怪的是,除了狼狈,她也不觉得他这样子多么违和,仿佛他纵是筚路蓝缕也仍旧是他。

素来很能撑得住场面的刘秘书显然都没见过他这样子,也愣了一下,半晌才不甚利落地抖着声音说:“阮…阮先生,我马上去给您拿干净衣服过来…”

面对两双惊异的视线,阮少棠依旧浑然没事儿似的,泰然自若说:“不用了,我待会儿就回酒店了。”

他伸手推开门,看了一眼她:“愣着干什么?进去吧。”

刘秘书已然恢复如常,对他的话反应迅速,飞快松开轮椅把手,闪身站在一边。

岑溪呆呆答了一声:“哦。”回过神来要自己推着轮椅听话进去,他却大步走到她身后,推动了轮椅。

何叶在病房里头,坐在病床边叽叽喳喳说着话。岑溪一眼看见半躺在床上的岑靳,虽然脸色苍白,还打着点滴,但是他整个人已经平平安安回到了她身边,她这才真的放下心来。

岑靳看见她,倒有点讪讪的,他也知道自己这回又让她担惊受怕了,心怀愧疚,对她笑笑:“姐,你怎么也来了?我没事…”

“没事现在还躺在医院啊!”何叶快嘴打断他,“你都高烧一天一夜了,这次你吓死我了,以后我们再也不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我们可以去巴黎,去威尼斯,还有马尔代夫,那些地方都很漂亮,好多人都喜欢去。你想看路上风景也可以去北美自驾游,只要没有这么危险的山路,一下暴雨就出不来,哪儿都行…”她显然心有余悸,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岑溪听她说高烧,连忙把轮椅推到病床边,抢着上前伸手摸岑靳的额头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