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一会儿,他说:“不是。”

他没抬头,岑溪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是不是和声音一样漠然,可是如果不是看何叶,他没有理由一路与她同行,也大可不必现在等在候机厅。她看着他,缓缓说:“何叶从小就没有爸爸,以前小时候她还跟我说要去找她的爸爸,后来长大了她就再也没说那样的话。你说她错在是那个男人的女儿,可是她从来没有做过一天那个男人的女儿,她连她的爸爸是谁都不知道。”

岑溪说出这些话后觉得再没有什么可说的,阮少棠没有说话,她知道他听见了,不管他有多大的恨,何叶何尝又不是和他一样。

这一等就是三个多小时,最后终于坐上飞机,到达武汉已是深夜,不能立即去医院探视何叶。不过岑溪转机时跟maggie通过电话,知道何叶除了一只胳膊骨折,头撞到树上缝了几针,身上再没有其他更严重的外伤。她想想这也算不幸的中的万幸,到底也放了一点心。

不知道是在飞机上睡好了,还是时差作祟,这天晚上岑溪躺在酒店的大床上毫无睡意。阮少棠躺在大床的另一边,与她之间还隔着半只手臂的距离,而且上床就闭上了眼睛。他向来要睡觉就摆出这幅样子,岑溪却恍然有一种堕入时空之感,像遥远的旧梦,没有离去的从前,既熟悉又迷惘。她怕打扰他睡觉,躺着不动,忽然却想到——要不要告诉何叶她和阮少棠的关系?

岑溪没有答案,一会儿觉得应该告诉何叶,一会儿又觉得还是暂时不说。她就在这样的纠结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阮少棠仍是和她一起去了医院。他们到得已经很早,病房里却站着一个男人,长身玉立,似曾相识。何叶靠在床头,头上还裹着纱布,并没有发现他们进来了,径自看着窗外。

那男人回过头来,岑溪看见他的脸,清俊而熟悉的眉目令她一时怔在那里,转不开视线。而阮少棠却直接变了脸,如罩寒冰,冷气丝丝缕缕涔出来。

那男人却神态自若,只是一眼,随即收回目光,转头对何叶说:“你好好休息,我再来看你。”

岑溪目送他走出病房,回过神来时,何叶的一个枕头猛然扔了过来,怒不可遏冲阮少棠喊:“滚,你给我滚出去!”

枕头落在阮少棠身上,他只皱了皱眉,“他跟你说什么?”

“阮少棠,把我耍得团团转很好玩是吗?你早就知道了,你就是要看我像个傻瓜一样被你玩弄在手掌心里,你是个变态,你不是人!你不是恨我妈妈吗?你要干什么你都可以冲着我来,我告诉你,我不怕你!你滚,你给我滚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

岑溪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的纠结已经毫无意义,该知道的何叶已经知道了。何叶身上还有伤,岑溪担心她这样动怒伤口会裂开,奔到床边握住她的手阻止她再扔别的东西。

比起何叶的怒气,阮少棠的声音要平静多了,平静到没有任何感情:“我不管他跟你说了什么,他姓王,你姓何,当然,若是王历天认下你这个女儿,你也可以跟他一样姓王。”

何叶尖声叫嚷:“我姓什么都不关你的事!阮少棠,我永远都不会跟你有任何关系,这一辈子我都不会跟你有任何关系!”

岑溪眼睁睁看着何叶手臂上有血珠渗出来,再也忍不住说:“阮少棠,我请你出去。”

阮少棠终于出去了。正好医生来查房,岑溪仔细询问了何叶的伤情。何叶发作了一通,仿佛用尽了力气,又和岑溪方才走进来时一样,了无生气坐在病床上,任凭护士给她身上的擦伤涂药,最后打上点滴。

等到病房里只剩下她们两个人,岑溪说:“你还没吃早餐吧,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半晌,何叶才说:“小溪,我对不起你。”

岑溪涩然说:“这不怪你。”

“怎么不怪我?要不是我,阮少棠就不会找上你…”

“你早就说了他是个变态,他要做什么没有理由,也跟你没关系,再说他也没对我怎么样,你别想那些了,先把伤养好。”

上午maggie来看何叶,跟她商量如何处理这回的身世公关。岑溪这才知道何叶的身世已经被彻底曝光了,她的父亲是华新的董事长王历天,她妈妈曾是王家的钢琴老师,连她正在拍的这部电影的导演王明华也是王历天的弟弟。甚至媒体还爆料出来了她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一个流落在外多年,一个多年前就与生父断绝关系,由外祖父母抚养长大。比起阮少棠那个凄惨的故事,媒体的噱头只在豪门风流情史和财产纠葛。

maggie的意思是这不算坏事,王历天和华新名头在外,不如以静制动,保持沉默,任凭媒体炒作。

何叶断然拒绝:“不,我要公开声明,我跟他没关系,我没有父亲。”

她的态度坚定,maggie劝无可劝,为难地看着岑溪。岑溪让maggie先离开了,她知道何叶的那句话有怨恨,有负气,也有多年的期盼和等待。何叶比谁都知道,血缘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不管她认不认那个男人,他始终还是她的父亲,她不再是一个连父亲都不知道是谁的女儿。

还不等何叶这边有任何声明,王历天公开承认了她是他的女儿。早上岑溪在病房见过的那个男人又来了,这回带来了律师和王历天的股权赠与协议。

那男人对岑溪自我介绍说:“你好,我叫王少俊。”

其实岑溪已经知道了他是谁,早上在病房那匆匆一面的震撼还留在她心底,他有一双她再熟悉不过的眼睛,血缘的魔力竟然可以在两个人的身上打下如此相似的烙印,把两个互不相认的男人紧紧地连接在一起。

岑溪以为何叶不会那么容易就签下那份明显带有补偿性质的股权赠与协议,她紧紧捏住了手里的签字笔,看着那份协议,很久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王少俊说:“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也想过把我那份协议甩到他脸上去,不过你现在做不了这样的事,因为他不在这里。”

“我没有你那么傻。”

何叶终究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王少俊笑了笑,岑溪看着那张相似的笑脸,只觉得他的眉目间都是苦涩和孤寂。他说:“我也不傻,如果你想要卖掉股权,可以第一时间找我。”

阮少棠的声音就在这时传来:“不管他出什么价,我付给你双倍。”

岑溪一回头就看见了站在病房门口的他,他的眉目间是她最熟悉的万古长空,冷淡而孤寂。

王少俊又挑眉一笑:“阮先生何必这么着急,股东大会还在下个月,你这么迫不及待就想坐上王历天的位置,他知道了一定非常高兴。”

何叶冷冷看着他,等到他走过来,把手里的那份协议直朝他脸上甩去:“你想要?可是你不配!我卖给谁都不会卖给你!”

阮少棠并没有被激怒,捡起那份协议看了看,反倒笑了:“我只要属于我们阮家的东西。”

何叶和岑溪都还没有听出深意。王少俊直视他:“你以为你是在拿回阮家的东西?”

“包括你手里的也是。”

“对,王历天对不起你母亲,他当初利用了你母亲,利用了你们阮家,你母亲只是他通往财富名利的一颗棋子。现在你要控股王历天一手缔造的华新,你要得到他的一切,你要替你母亲讨回应有的一切,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所以你就找上了宋正奇,因为他的正佳集团是华新的第二大股东,甚至你不惜答应宋正奇的条件娶他的女儿。或者我该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比王历天厉害多了,你根本没打算真正娶宋家的女儿,不用委屈自己娶一个不爱的女人,你照样能得到你要的一切。是宋正奇太傻,还是他养的女儿太傻?但是阮少棠,你现在做的又跟王历天有什么不同?王历天利用了你母亲和你们阮家,你不也一样利用了宋茜茜和宋家?这个世界上,有一句话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哥哥,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没想到最先和他脱离关系的你,从一出生就姓阮的你,最后还是做了和他一样的事。王历天应该为你而骄傲,你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你的血液里流的还是他的血,你还是他的儿子。

阮少棠的太阳穴突突乱跳,那些话像散乱的飞沙流石朝他涌来,掷地有声,他的耳畔全是铿铿锵锵的回声。他捏紧手掌,目光如炬,狠狠盯着他,可是说不出来一句话。

王少俊最后说:“何叶是怎么从马上摔下来的?华新股价大跌你应该买进了不少吧。其实哥哥,你何必抓着一个女儿不放,你大可以找我啊,我也跟你一样是王历天的儿子。”

第五十六章

王少俊走了,开门的动作带进一阵风来,把地上的协议书吹得哗啦啦作响,绕着阮少棠的脚打转,白纸黑字,一字一声,敲打在他心上。

病房里是死寂一般的沉默,他脸上渐渐只是漠然,一脚踏在飞舞的纸页上,转身离开,谁也没有看。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没有回头,加快脚步走向医院大门口。

“阮少棠!”

岑溪知道他不会停下等她,她只能快步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何叶是怎么从马上摔下来的?她的身世又是谁爆料出来的?”

何叶的身世被媒体公开肆意爆料出来的那天,她拍戏从马上摔了下来。何叶的母亲至死也没有说出来那个人是谁,何叶怨恨了二十多年,也等待了二十多年,最后却和所有人一起知道那个自己应该叫爸爸的人是谁。岑溪不知道那一天何叶是怎么一个人孤零零过来的,经历了什么,在奔腾的马上想的又是什么。

昨天晚上她问他是不是回来看何叶,他说不是。原来他并没有说谎。纵然她知道他心底有恨,可她却想不到他会处心积虑到算计好每一步。

“阮少棠,这就是你回来的目的?你就是为了仇恨?为了拿回所谓的你们阮家的一切?”

她的话是审判也是嘲讽,他所做的一切,对她来说不过是仇恨。

阮少棠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所做的一切,这么多年,他只有这一个信念,那是他应该做的事,谁也阻止不了他。他没有错,他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然而她望着他的眼睛,目光却像和他隔了一个天地那样遥远,他骗不了她,也骗不了自己,那里有质问,有厌恶,有冰冷,只是没有他。

“对,这就是我回来的目的。”

她抓住他的胳膊不松手,她一旦死缠烂打起来,他从来都推不开。他只能看着她,一字一句说:“我就是为了仇恨,就是为了拿回我们阮家的一切,王历天从我们阮家拿走的,我会要他全部都还回来。”

他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冷漠而遥远,岑溪分不清是失望还是怒气,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阮少棠狠狠掐住她的手腕,“是谁给你胆子跟我动手?你又是凭的什么?”

“放手,你放开我…”岑溪挣不开他的手,明明打在他的脸上,她的手心却又疼又酸。

“其实你什么都知道。”他的声音有一种筋疲力尽,像是跋山涉水走了漫漫长路,已经用尽了力气,又像是累到极点后的麻木。他缓缓说出这句话,也终于松开她的手。

夕阳的余晖挂在天边,残阳如血,天地寂寥。转身的那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心里的空洞,仿佛心脏被蚀出了一个大洞,只剩下他一个人走在荒凉的原野里,四面都是荒芜的黑暗,再也没有尽头。

何叶住在医院,不闻不问一切和自己有关的新闻。再轰轰烈烈的事,也不过就是旁人茶余饭后的娱乐八卦,而且很快也会有下一条娱乐八卦来取代。岑溪也不再关注那些真真假假似是而非的报道,只在医院照顾何叶。阮少棠没有再来过医院,大概已经离开了。岑溪没有再回那家酒店住,隔天过去取自己的行李时,他的行李已不在。

何叶住了几天院,身上的伤已经稳定了下来,可以回去养伤。然而她一只胳膊骨折,未来一个月生活都不会方便。岑溪自然是要留下来照顾她,正犹豫怎么跟岑靳说,让他也回来一趟看看何叶,却接到盛时的电话,说岑靳已经回来了。

盛时说岑靳是知道了何叶的事,到了机场才打电话告诉他。岑溪知道瞒不住,网上到处都是何叶的新闻,他迟早会知道,只是她昨天和岑靳通电话时,他还什么都没问,却不声不响自己跑了回来。

“他知道何叶受伤了,我本来和他说好等他…等他感冒好了,跟他一起回来…”盛时欲言又止,顿了一下才说,“岑溪,我已经到了机场,现在很晚了,你睡觉吧,等我回去了再和你说。”

何叶受伤的事还没曝光,但岑溪已经顾不得去追究岑靳是怎么知道的,意识到盛时也要回来,一时百味杂陈。

按照盛时告诉她的时间,岑靳第二天中午就会到。何叶推迟了一天出院。然而她们却没能等来岑靳。岑靳在来医院的路上出了车祸,岑溪和何叶得到消息,匆匆忙忙赶到医院,这一次她们却没能等到岑靳从手术室出来。

医生和护士陆续走出来,有人取下口罩,看了看她们,最后似乎带着悲悯,轻声问:“你们是他姐姐?”

岑溪愣愣地点头说是。

那个人轻声说:“他让我告诉你们不要难过,他去陪爸爸妈妈了。”

岑溪的眼泪流了下来,那个人又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见了,她仿佛听见了有什么轰然倒塌的声音,她的整个世界就从那一刻开始倒塌崩毁,落下来的尘土纷纷扬扬,她站在漫天风尘里,抬头看出去,窗外是白茫茫的一片。

人世风尘仆仆,有一刻,她以为只要自己跳出窗外,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就可以离开这一切。

很多年以后,岑溪忘了那天所有的细节,记忆像是有一只大手,悄无声息抹去她不愿意回想的一切,她唯一记得的只是最后看见岑靳的样子。

盛时赶到医院时,岑溪仍然守在岑靳身边。她并没有哭,只是紧紧抓住岑靳的双手,喃喃说着话。

她的声音轻得像低喃,他听不见她说了什么,可是唯有那一幕他怎么也忘不了。他愿意付出所有使她一生快乐无忧,像他送给她的那幅画一样,他愿意做那株花树上的石头,一生守护她,不离不弃,让她的世界永远陌上花开。可是他不可能给她快乐无忧了。

岑靳还没出急诊手术室,医院里的人看到他来了像看到了救星,在手术室门口就拦住他,说时间到了…他并没有听他们说完,径自推开他们走进去。

何叶守在病床边,不许外人碰到岑靳的身体,只要有人过来就大喊大叫。

过了很久,盛时轻轻握住岑溪的一只手,低声叫了一声:“小溪。”

岑溪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最终泪流满面。在盛时的怀里,她终于嚎啕大哭,最后只是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我不要他去陪爸爸妈妈,你帮我告诉他,叫他回来…”

第五十七章

阮少棠照例在深夜时分归来,木雕楼梯幽深而寂寥,仿佛有回声咚咚传来。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脚步声,因为这个大而空洞的房子里,再也不会有人等他归家。

他加快脚步走进卧室,阳台的落地玻璃窗敞开着,风过处,白色的窗幔飘荡摇曳,昏黄的灯光下,恍惚梦中烟月,那月色下却渐渐显现出一个人影来。

月华如水荡漾,她的身影沐浴在重重烟月里,如梦似幻,他看不真切。有很久,他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她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阮少棠,你卧室窗外的这棵大树可以挂一个秋千架来荡秋千。”

隔着如烟往事,她的声音也像蒙着一层烟雾,听不真切。他仿佛走进了一个旧梦,过去未来,重门洞开。他却情不自禁朝她走过去。

岑溪回头,目不转睛望着他:“阮少棠,你去帮我挂一个秋千来荡秋千好不好?”

在她渴求的目光中,他下意识就要说好,她却还在可怜兮兮地说着:“就挂在这株梧桐树上,要木板秋千,缠绕藤蔓…”

阮少棠随着她的视线看见了梧桐树下空荡荡的木板秋千,直到这时他才看见她手里的酒杯,也闻到了她身上熏人欲醉的酒香。

仿佛是回应他微皱的眉头,她笑嘻嘻举起酒杯,还打了一个酒嗝:“阮少棠,你陪我喝酒好不好?”

他太熟悉发酒疯的她,不由气不打一处来:“谁让你喝酒的?”

岑溪把酒杯送到嘴边才发现一滴酒都没有,只能哀怨地看着他:“你是不是把我的酒藏起来了?我只找到了一瓶酒,你说过那几瓶酒都是我的,你再去拿几瓶酒回来给我喝好不好?”

她显然已经醉糊涂了,阮少棠顾不得去想她这次发酒疯找他又是为了什么。有一刻,在她醉眼朦胧望着他的时候,他不知道喝醉的到底是她还是他。她就像是只为他而酿的那一杯酒,只要喝一口就会醉,可是就算是毒酒,他也宁愿长醉千年,永不醒来。

在她断断续续的酒嗝和絮絮叨叨里,他一把夺下她手里的酒杯,转身走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抓住她的手,带她一起下楼。

到了厨房,还不等他的一杯蜂蜜柠檬水冲出来,岑溪就吐了,第一口还全部吐在他胸前。他想要一把推开她,她仿佛知道他要做什么似的,更紧地抓住他的手,就像第一次,在那间夜总会的走廊他抱着她,她醉酒吐在他胸前一样。

不管醉酒多少次,在意识最不清醒的时候,她永远都知道抓紧他。

那一次他没有放下她,这一次他照样也推不开她。

她还在喃喃说着:“阮少棠,我的头好痛…”

他只能哄着她,让她趴着洗水槽吐干净,都吐出来了就不会那么难受了。

最后他在浴室手忙脚乱洗干净两个人一身的酒气,抱着她回到卧室,看着一团凌乱的大床,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她居然又一次把酒泼到了他的床单上。而这个作恶的小酒疯子早就一脸酣然沉入梦乡。

幸好她的卧室还被一心盼着她回来的芬姨收拾得完好如初,把她放在床上,他却看见她眼角有泪水流出来。他不知道她在睡梦中想到了什么,也许是清醒的她,再也不愿意回到这间卧室。

他关掉灯,良久后,在黑暗里伸手悄然抹去她的眼泪。

阮少棠是被噩梦惊醒的,梦里白色的纱幔依旧随风摇曳,长长的秋千垂挂在梧桐树下,重重烟雾里,明月照人来。那个人穿着老旧的素白长裙,腰肢细软,影影绰绰露出脸来,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依旧,如同沉静无波的深潭水,能够照出他的影子。

可是这次她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伸手抓住他,等他伸出手去,却只抓到了一手空,他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婆娑的梧桐树影里。

醒来的前一刻,他下意识伸手抚摸身畔,却依旧是一手空,睡梦之前还紧紧依偎在他怀里的人早已离去,只有孤寂而凄清的枕畔。

阮少棠睁开眼睛,一骨碌坐起来,就看见她站在床边。他对上她沉静无波的漆黑眼眸:“你怎么不睡觉?头还痛不痛?”

岑溪仿佛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阮少棠知道她的酒已经醒了,他慢慢地看见了她手里的东西,冰冷的刀刃反衬着床头灯光,熠熠生辉,就像入睡之前她眼角的泪水。他又慢慢地对上她的眼睛,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可是眼眸里分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潭死水。

阮少棠的眼眸从迷惘、怅然渐渐变成麻木、空洞,最终一片死寂。这个晚上之于他犹如一场不期然的酣甜迷梦,此刻大梦乍醒,宛如堕入时空之洞,被掏空了所有的感官意识,再无悲哀喜乐。

有半晌,他们谁也没有动。最后是岑溪朝前走了两步,慢慢举起了刀。而他不躲不闪,仿佛入定一样,只是看着她,任凭那把尖刀直直对上自己的心脏。

岑溪的动作很慢,犹如定格的慢镜头,握着刀一点一点朝他而去。在刀尖落下的前一秒,她却猛然折回,直朝自己刺去。

阮少棠呼吸一窒,隔得那么近,他只来得及纵身扑过去,电光火石之间一把死死抓住她握刀的手,劈手就去夺刀。

岑溪歇斯底里地挣扎起来,握着刀就是不愿意松手,仿佛那把刀就是她的一切。女人一旦疯狂起来,仿佛浑身都是力气。而她死缠烂打起来,他从来无可奈何。两个人气喘吁吁进行着一场拔河赛,最终他下狠手用了蛮力,刀尖一转插入了自己的肩头。

在血流出来的那一刻,岑溪一个哆嗦,手一抖,刀子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的眼泪也在这一刻落了下来:“阮少棠,我恨你,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阮少棠下床,捡起那把刀,紧紧握在手里,才淡淡说:“那你刚刚就该把刀对着我刺下来。”

岑溪力气丧尽,呜咽跪在地上,只是重复说着那一句话:“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

阮少棠看着她满脸的泪水,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怔怔站在那里。

何叶和盛时赶到医院的时候,岑溪打了镇定剂,终于安静睡着了。何叶看到阮少棠,劈面一巴掌打过去,这一晚上的焦虑和担忧都在这一掌里化作了愤怒和恼恨,“我就知道是你!到了现在你还不放过她吗?”

阮少棠冷冷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向了盛时:“盛先生,这是我们的家事,我想外人不方便在场。”

岑溪是跟盛时一起在江边散步时不见的。那天在医院,她最终平静了下来,在何叶彻底崩溃时,她不仅照顾起来何叶,还一手处理起来了岑靳的后事。盛时一度以为她终究会慢慢好起来的,可是那只是他的愿望。等到把岑靳送回老家,完成他的最终愿望,让他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之后,她整个人就完全跨了下来,犹如整个魂魄就那样跟着岑靳去了。这几天盛时叫她吃饭,她就吃饭,可是每顿都会吐出来,他知道她晚上也睡不着,昨天有一刻她甚至把他当成了岑靳。等到何叶稍稍平复悲伤,意识到她不对劲时,她已经彻底沉陷进了自己的世界,追着何叶问岑靳去哪儿了。

露出来的伤口总是好得快,而有一种人会把伤口掩藏起来,让人看不见伤痕,终至伤口腐烂在肉身里,浸入骨血心肺,再也不可能痊愈。伤痕的背后是一颗再也不会完整的心。

岑靳的离开带走了岑溪生活里最后的一份美好,此生此世再也没有东西可以代替。

盛时跟何叶一起找了一晚上岑溪,几乎跑遍了所有他们觉得她会去的地方,直到见到阮少棠,他才恍然醒悟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一个地方,或者是他下意识不愿意朝那里想。而且他也骗不了自己,她是自己去的。

盛时的脸上渐渐有了讥诮的笑容,“她跟你什么关系都没有,至于何小姐是不是你的家人,要问何小姐自己。”

何叶冷笑一声。医生在这个时候踏进病房:“病人需要休息,请家属过来讲话。”

阮少棠的声音一字一顿响起:“她不是病人。”

医生愕然看住他,最后只能退出病房。

岑溪一直到晚上药效过了才醒过来,何叶说带她回家,她却摇头。

盛时试探着说:“小溪,我们回伦敦好不好?”

岑溪看了他半晌,仍旧摇头,最后却坐起身来环顾病房一圈,慢慢看向角落里的阮少棠。

她的手臂在挣扎时划伤了,伴随她的动作露出来,何叶看见了,再也受不了,眼泪滚滚而下:“阮少棠,你还想怎么样,你害得她还不够吗?”

阮少棠说:“我通知你来看她的,既然你已经看了,可以离开了。”

第五十八章

他的话对何叶没有任何效力,何叶自然不愿意就这样把岑溪留在他身边。可是无论何叶怎么说,岑溪都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她,时而摇头,时而点头,像个懵懂无知的孩子。最后何叶气急败坏地叫嚷:“你忘了他是阮少棠吗?你别傻了!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就是他把你害成这样的,要不是他,小靳也不会…”何叶哽咽起来,终究说不下去。

“我知道他是阮少棠。”这是岑溪自从醒来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睛,看着阮少棠。

她仿佛一夜之间只认得阮少棠似的,也只晓得阮少棠这个人,这世上其他的任何事于她都已不在存在。

何叶急脾气上来,索性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扯她起床:“你跟我走!”

泪眼朦胧中却忘了她的手臂上还有伤,一把抓在她的伤口上。岑溪痛得叫了一声,何叶反应过来后,连忙松了手,一时又气又急,随手抄起床头柜上的花瓶就朝奔来的阮少棠扔过去。

她到底一只胳膊还打着绷带,花瓶只是当胸砸中阮少棠,“哗啦”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瓷片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