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少棠脚步未停,一眼都没有看她,大步走到床边握住岑溪的胳膊看了看,按铃叫医生。

岑溪仿佛被吓傻了,呆呆看了他一会儿,又看向地上的花瓶碎片。花瓶和花都是芬姨放的,阮少棠之前并没有留意,此时才看见是他前不久在伦敦买的那只老粉青胆瓶,带回来后就被他随手搁在了书房架子上,他不知道芬姨怎么会想起把这只瓶子拿来,还插了一枝春天新开的打着花苞的桃花。他拾起地上的桃花,岑溪突然下床来。

地上都是碎瓷片,她还打着赤脚,他踢开她脚边的几块碎瓷片,她却整个身体颤抖似的一闪,踉跄跌倒在地上。她就那样跪在地上捡起一块瓷片,仰头看着他,怯怯说:“你不要生气,我马上帮你把花瓶捡起来,你不要去找叶子…”

阮少棠要抱起她的双手一顿,她脸上的哀求是那么明显,带着小心翼翼的惶恐,这是他最熟悉的她,兜兜转转,不管过去多久,他们之间那堵被岁月风化的心墙依然天荒地老的屹立在那儿,她对他最根深蒂固的本能只是远离,她记得的始终只是那个坏的他。

她一边慌乱地捡着碎瓷片,一边还在继续说着:“我求求你不要去找她,我帮你把花瓶捡起来…全部都捡起来…”

他恍然间仿佛被狠狠插了一刀,比昨天晚上那把尖刀还要锋利,直插入心脏。

何叶几乎也很快反应了过来她在做什么,纵然早就知道她在阮少棠身边那几年过得是如何委曲求全,低声下气,可是想象和亲眼见到完全是两回事。何叶怒气冲冲推开阮少棠,拉她起来:“不要捡了!他找我我也不怕他!”

一直沉默的盛时走上前来握住她依然不屈不饶捡拾碎瓷片的那只手,她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抓着几片捡起来的碎瓷片,他朝她摊开一只手心,柔声说:“小溪,把捡的花瓶给我。”

岑溪摇头,反而把那只手藏到了身后。

盛时笑:“不要担心叶子,她很好,来,把花瓶给我帮你拿…”

阮少棠一把拂开他的手。

岑溪终于松开手里紧抓不放的几块碎瓷片,紧紧抓住阮少棠的胳膊,哀求道:“我给你买一只新的花瓶,跟这只一模一样,我求求你不要去找她,不关她的事…花瓶是我砸的,对,是我摔碎的,就是我摔的…”

她看他不说话,又急着对何叶说:“你快走!走啊…”

何叶泪流满面,一时说不出来话。

她转而可怜兮兮地看着盛时:“你先带叶子走,好不好?”

盛时被她的目光打动,可是他却不能马上答应她。他仍旧朝她伸出手,轻声说:“小溪,我们一起走,溪水和何叶要永远在一起,你忘了你对我说的话吗?”

岑溪怔怔看了他好一会儿,久到阮少棠的身体僵硬成了一堵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石像,她最后却摇头说:“我不能走…”

盛时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下来。阮少棠却清楚地知道,她说的是“不能走”而不是“不走”,但他任然毫不迟疑,一把抱起她放在床上。

她却在这时候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能走,我走了小靳怎么办…”

她的声音很低,不知道是说给盛时听,还是说给自己听。阮少棠一动也不动,盛时心里大恸,没有人再说得出来话。

岑溪并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仍旧坚持要何叶先离开。她双手紧紧抓住阮少棠的胳膊,唯恐他去找何叶,又满含希冀地看着盛时。

在病房门口静默矗立了半晌的医生打破了僵持,这时出声提醒:“她现在的状况很差,最好不要再刺激她。”

他没再说“病人”两个字,顿了顿,再次问:“谁是家属?请跟我来。”

“我是!”何叶抹干眼泪,马上跟了上去。

盛时最后看了一眼岑溪紧紧抓住阮少棠不放的手,也跟着医生而去。

岑溪被确诊为抑郁症,伴随选择性失忆症,医生的话冷静而专业:“根据你们提供的情况,目前可以确认她是因为承受不了弟弟去世的打击,忧伤过度引发抑郁症,甚至不愿意接受弟弟去世的那个事实,为了逃避,有时也选择性的忘掉一些重要的记忆。”

医生说完病情分析后,一时没人答话。何叶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盛时低头垂眸,像是兀自陷入了沉思,又像只是静默,什么也没有想。经过了刚刚病房的那一出状况,他们都知道医生的判断没有错,他们只是没法接受,纵然明白岑靳在她心里的地位,可却接受不了岑靳的离开就这样把她也带进了另一个世界。

半晌后,盛时静静问:“我们该怎样配合治疗?”

何叶又擦干眼泪,紧跟着问:“那她怎样才能好?”

医生看了他们一眼,斟酌说:“这种因为遭受重大心里创伤而引发的抑郁症短时间内并不容易完全恢复,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过主要还是看她自己的意志。关于治疗,我们需要你们的配合,也需要对她做进一步了解,她最近这几年的心理状况也许并不是很好,我们会针对她的情况制定出一个完整的治疗方案。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她的情绪很不稳定,一定不能再刺激她,之前阮先生没有说清楚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从他们身上的伤口来看,并不像意外,她有严重的自残倾向。我建议你们不要再让她接触任何刀具和可以伤人的利器,这几天最好也要有人一直看着她,抑郁症患者有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很多抑郁症患者最后不是治不好,是自己放弃了。”

不需要医生再进一步说明,盛时和何叶都明白了是放弃什么。一阵惶恐不安就那样沉重袭来,他们不约而同起身奔回病房。到了病房门口却又都停下了脚步,透过敞开的房门可以清晰地看见岑溪静静地坐在床上,一只手还紧紧抓着阮少棠的胳膊不放。

何叶喃喃说:“我就知道他总有一天会把她逼疯…”

盛时说:“也许她明天就好了。”

他的安慰是那样苍白而无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那个明天会在哪里。

阮少棠守在岑溪身边,何叶和盛时却不能留下。因为岑溪看见何叶回来又闹腾了起来,执意要盛时带她走。何叶不敢刺激她,就算再不甘心,也只能对阮少棠留下一句:“她要是有什么事,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盛时最后摸了摸岑溪的头,说:“小溪,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何叶和盛时离开后,岑溪有很久都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陷进了自己的世界,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再次开口时,却是转头看着阮少棠:“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夜阑人静,她的声音也静得像低喃,阮少棠唯恐惊醒了她,也低声问:“你想回家?”

岑溪看着他不说话。

静默了片刻,他掀开被子躺进去,说:“先睡觉,等你睡醒了再回去。”

第二天,阮少棠就带岑溪出院了。何叶知道了,又找他大闹了一场。即使她知道岑溪现在的状况一直住在医院也没用,然而她满心的愤怒和难过、悲伤只能朝他发泄。

岑溪本来被芬姨带去了后花园,不知道为什么很快又回来了,看见何叶站在客厅,怔楞了一瞬,立即跑上去挡在他们两人中间。

阮少棠转身上楼。何叶再大的脾气,也只能先压抑下来。

岑溪看着她,渐渐一脸忧虑:“你怎么没有拍戏,是不是你的戏被人抢了?”

阮少棠的身影在楼梯上顿住,她已经很少说话了,这是他今天听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何叶逼回心里的酸涩,若无其事说:“你忘了我最近在休假吗?”

岑溪茫然摇摇头。

何叶尝试着说:“小溪,我们一起出去旅行吧,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现在有时间了,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岑溪回头看了一眼楼梯上的阮少棠,“我没时间。”

“怎么会没时间,你忘了我之前跟你说的吗?我们离开这里,去国外找个地方住几年…”

“那小靳怎么办?”

何叶不敢再说下去了。

岑溪就这样又回到自己曾经视为华丽囚笼的这栋别墅,晚上阮少棠让她选择一个卧室,她依然选择了他的卧室,还记得靠窗的那边是自己的床位。

梧桐飘絮的时节很快就要到来,阳台的那面落地窗关得严严实实,白色的纱帘映着昏黄的灯光,朦胧中仿佛有梧桐婆娑的树影在摇曳,岑溪渐渐闭上了眼睛。

她不知道的是,阮少棠一直睁着眼睛,良久后,看着她的睡颜,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她的眼睛,这世界上的一切都远去,只剩下他和她相依相守。

岑溪这一觉却没在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医生来了一拨又一拨,只说昏睡。一直到傍晚时分她才醒来,睁开眼睛,依然下意识寻找阮少棠。她仿佛只剩下了一个信念,只要她在阮少棠身边,岑靳就不会有事。

第五十九章

岑溪的抑郁症时好时坏,伴随着自闭症,大多时候,她不说话,不理人,喜欢坐在阳台上对着那株老梧桐树。飞絮蒙蒙,秋千摇荡,她静静坐在那里,完全把自己关起来,不管身边的一切,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何叶也不敢经常去看她,因为岑溪看见她就会想起岑靳,有时还会拿着ipad一边查天气,一边缠着她问岑靳这次旅行这么久了,什么时候会回来?

她以为岑靳只是跟从前一样去旅行了,所以久久不归。

何叶不善于说谎,看着她期待而懵懂的眼神,她也说不出任何抚慰的话,除了背着她默默流泪,她再也不知道该如何唤醒她。如果遗忘能够让她活下去,她有什么理由去戳破她残存的美梦。

岑溪也忘了阮少棠对毛絮过敏,即使他陪着她在飞絮蒙蒙的阳台上坐了一天,晚上连连咳嗽,她也没有任何反应。芬姨试着劝她进屋里坐,她也只是摇摇头,指着漫天飘絮问芬姨:“这株梧桐树有好多年了,是不是每年春天都会下起梧桐雨?”

芬姨不及回答,埋头对着电脑屏幕的阮少棠说:“有三十年了。”

岑溪愣愣地看着他,似是不懂三十年是多久。

阮少棠抬头看着她说:“这株梧桐树是三十年前从苏州移植过来的。”

如果岑溪还有完整的记忆,她会记起他还喜欢吃苏州菜,苏州对他是有不同意义的,然而她似是一样没听懂这句话,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转过头去。

阮少棠早就习惯了她的静默,继续低头面对电脑。

最后芬姨只能叹息一声,给阮少棠送来口罩和清咽的茶水。

后来岑溪的抑郁症越来越严重,阮少棠几乎不再踏出家门,日夜陪在她身边。然而,她仿佛看不见他,从那天回来后,她就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她对何叶,对芬姨,对别墅里其他任何人都可以平平淡淡说几句话,唯独对着他,她只会听话。

阮少棠不是不挫败,有很多个夜晚,他抱着睡着后依然单薄瘦弱仿佛随时会飞走的她,再多的怅惘都化作了寂静无声。只要她还在他的怀抱里,触手可及,他愿意就这样守着她一生一世。

阮少棠不上班,傅和意因为工作时常过来。自从岑溪抑郁症加重后,阮少棠和傅和意两个人谈工作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关在书房里了,总要岑溪在他入目所及处才可以。

这天傅和意又来见阮少棠,两个人在阳台上谈论华新股东大会和收购案,岑溪就静静坐在一边看书,不管他们说到什么,王历天也好,宋茜茜也好,她都毫无反应,哪怕是一个眼神的波动。阮少棠在工作间隙端起水杯给她,她就喝水,让她吃点心她就吃点心,暮春天气,庭院一角的几树海棠开到荼蘼,她吃完点心,起身手扶着栏杆探头朝下望。正在说话的阮少棠话语一顿,几乎是一个健步冲到她身边,一把抓住她的一只手臂后才说:“把嘴擦一擦。”

傅和意看了一眼阮少棠,视线在他抓住岑溪手臂的手上停顿了一瞬,递过去一张纸巾给他。

岑溪就像一个乖巧听话的孩子,等他把她嘴角的点心碎屑擦干净后,就着他的手又回到圆桌边坐好。阮少棠把书给她,说:“待会儿吃完晚饭我们就出去散步。”她就又低头看书了。

这次离开之前,傅和意毫无征兆地提起:“蔡医生下周回国。”

阮少棠突然恼怒起来:“她有没有病我清楚!”

不是没有人提起岑溪的病,在医院里面对医生,阮少棠可以一字一顿地说她不是病人,何叶字字珠玑的挑衅,口口声声说他把岑溪害成这样,他无动于衷,甚至在这个家里,芬姨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也只是沉默。可是,他却骗不了自己的心,刚刚她趴在栏杆边那一瞬间巨大的恐惧还像梦魇一样在他心底游荡不去,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晚了半步会发生什么,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在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天一天离他远去。

岑溪好似被他猛然恼怒的声音吓到了,拿在手里的书“啪”一声落到了地上,她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

傅和意不再多说,把岑溪掉落的书捡起来给她,对她笑笑,一眼都没有再看阮少棠,就这样离开了。

这天晚上下雨了,半夜里阮少棠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醒来,下意识一面伸手抚摸身畔睡得温热的身体,一面望向紧闭的阳台玻璃门。

就在他无声地把岑溪拥在怀里时,她的声音静静响起:“我也会弹琴。”

她转过头来,依然睁着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四下里寂无人声,只有窗外雨声潺潺,阮少棠怔在那里,一时分不清刚刚是自己的幻听还是她真的开口对他说话了。

岑溪又轻声问:“我能不能弹琴?”

阮少棠对上她隐含渴求的大眼,情不自禁伸手抚摸,“能,当然能。”

隔着风雨如晦和数不清的恩怨纠葛,他真真切切地看见她的脸上有笑容绽放出来,越来越满,她在对他笑,就像所有的前尘往事都已远去,一瞬间他心底所有的怅然失落都被她的笑容抚平。

岑溪在他的抚触下闭上眼睛,渐渐又睡着了。这天晚上的雨缠缠绵绵不停,打在梧桐叶上,一声半声淅淅沥沥传来,过了很久,阮少棠在朦朦胧胧要入睡时才模糊意识到大概是今夜的雨声叫她想到了琴声。

第二天就有人送来了一架钢琴,芬姨带着人很快就布置出来了一间琴室。然而岑溪在钢琴前坐了半晌,手指并没有触摸琴键,只是怔怔看着面前的钢琴,又沉陷进了自己的世界。

阮少棠坐在她对面的窗下,像个最有耐心的观众一样,不催促她,也不提醒她,任凭她自己与钢琴相处。

最后岑溪站起来说:“我好像忘了乐谱。”

阮少棠走过去坐下,一串音符在他手指间如行云流水般逶迤而出。岑溪要离开琴室的脚步停了下来,转身看着弹琴的他,最后视线定在了他的手指间。

从这天开始,岑溪好像喜欢上了这间琴室,一天的大多数时间她都呆在琴室。阮少棠每天会弹奏几支曲子给她听,每当那时候她的目光就会落在他在琴键间跳动的手指上。可是她自己却从来没有试图触摸过琴键,哪怕只是伸出手。

直到一周后,阮少棠拉着她的右手放在了琴键上,自己把左手放上去弹奏了起来。叮叮咚咚几下后,琴声渐渐悠扬了起来,却不再是他这一周以来弹给她听的古典乐,曲子旋律温婉灵动,依稀是一首古老的小调,自他的一只手指间流泻出来,宛如春风拂过,一幅沾染了岁月风尘的画卷缓缓展开。

在他弹出某段明媚欢快的曲调时,岑溪像是被触动了哪根弦,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了起来,她的手指终于也动了起来,和着他的旋律,一支完整的曲子渐渐显露了出来。

在熟悉的曲调下,岑溪的歌声也清晰了起来:“…春天去游玩呀,顶好是梅园。顶顶暇义坐只汽油船呀,梅园靠拉笃太湖边呀,满园哪个梅树,真呀真奇观呀…山路曲折折多优雅呀…”

很多年前,她在酒店弹琴,那天是她的手指受伤后第一次弹琴,她最初弹了肖邦的圆舞曲,又试过最受酒店欢迎的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可音调都不行,最后她弹出了小时候最滚瓜烂熟的这支曲子。何叶说这是她妈妈最喜欢的一支曲子,何叶的妈妈教会了何叶怎样用钢琴把这支古老的江苏小调弹得最好听,何叶又教会了她,从此之后这支古老的江苏小调陪伴着她和何叶度过了很多个和钢琴在一起的日子。

然而弹过千百次的曲调,这次却没能像小溪一样从她的手指间最好听的潺潺蜿蜒而出。她看着自己僵硬的左手,真正开始担心了起来。他是什么时候走过来的,她并没有注意,等她回过神来时,只觉得一个人影俯身下来,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左手刚刚弹奏的位置,然后一串音符如行云流水般蔓延开来,像春风拂过,小溪潺潺流淌。

她怔怔看着他的跳动的左手,右手不由自主和上他的节奏,两个人,一人一手,一起弹奏出了她最喜欢的这支古老的江苏小调。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音乐声渐渐沉寂下来,他的手指在琴键上停留了半晌。她沉浸在音乐的余韵里,定定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忘了对他道谢,也忘了抬头看他一眼。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觉得黑影一闪,那个笼罩的影子消散了,他又像来时一样,默然离去。

等她回头时,只看到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长身玉立,身姿翩然,在酒店大堂的璀璨灯光下,他的周身也好似笼罩了一层音乐里的华光,久久不散。

岑溪的歌声停了下来,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阮少棠的手指依然在琴键上停留了半晌。她的歌声和着钢琴声一起荡漾在他的心里,他沉浸在潺潺流淌的音乐余韵里,情不自禁地伸手抚摸着她的脸,喃喃说:“溪溪,你可以恨我怨我,但是你不要把自己关起来,只要你好起来,我什么都答应你。”

岑溪拂开他的手,神色不明地站起身,可她的脚步虚浮,刚抬脚走了两步,就被琴凳绊倒了。

阮少棠拿开琴凳,伸手扶了几次她都没有站起来。他正要看她是不是伤了腿,她突然抬头怔怔地看着他,“那你能放了我吗?”

阮少棠眸子里的光彩瞬间暗了下来,淡淡说:“除了这个。”

“那小靳怎么办?小靳是因为我才从英国回来的,他不回来就不会有事…只要你放了我小靳就能活过来,你能让小靳活过来吗?你不是什么都能做到吗?那我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让小靳活过来好不好?”她的眼泪流了下来,抓着他的手急切地哀求。

阮少棠定定地看着她,听着她一声又一声的哀求,却只是面无表情。一直到她放开他的手,念叨着:“阮少棠,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我要去找小靳…”

他好似猛然惊醒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好了,溪溪,你累了,我们回房间休息…”

“我不要!你是恶魔…”她拂开他的手,一甩手就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大叫起来,“魔鬼,是你害死了小靳!为什么死的那个人不是你?为什么?”她满脸泪水,挥舞着双手,又是拳头,又是巴掌,一下一下胡乱落在他身上。

阮少棠任她撒泼发泄,清醒过来的她对他只有恨。在弹出那支古老的江苏小调时,他知道可能会发生什么,然而那支他妈妈教会他的曲子也是唯一一支她和他一起弹奏过的曲子。他希望她能够好起来,可是他又不敢面对这一刻她脸上的泪水。

可是她打着打着,忽然把自己的一只手握拳伸进嘴里,张嘴就狠狠地咬住了食指。

他掐着她的下巴,才把她的手掏出来。他紧紧抓住她依然想要胡乱挥舞的双手,这一阵打闹下来,他的额发也垂了下来,额头上隐隐有薄汗,精疲力尽地说:“溪溪,你别这样!”

“你不要碰我!你走开!我恨你!”

阮少棠终于无力地放下手。岑溪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看着她满脸的泪水,最后只能蹲下来把她抱在怀里。

第六十章

这天晚上阮少棠一个人在书房枯坐到半夜,他回卧室时岑溪已经安静地睡着了,芬姨还守在床边。

芬姨离开前,回头看了看,终究于心不忍,柔声劝道:“明天就让蔡医生来看看吧,当初你妈妈生下你后也有这样一段时间,是蔡医生带你妈妈走出来的。”

阮少棠伸手拨开岑溪脸上几缕睡乱的发丝,晚上又哭又闹,她脸上还留有眼泪湿哒哒的粘腻,他的手摸上去就像被黏住了,再也收不回来。

芬姨顿了一会儿,最后说:“棠棠,她也会好的。”

仿佛是回应芬姨的话,岑溪在阮少棠的抚触下偏了一下脸,细不可闻的溢出一声嘤咛。阮少棠看着她依然紧闭的双眼,把她□□在被子外面的一只手握在手里,只是想着也许她醒了以后再也不会愿意和他一起弹琴。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系?

第二天傅和意就带来了蔡医生,蔡东明是国际著名心理学博士,不仅在心理学领域造诣非凡,也治愈过许多复杂疑难病例。

岑溪一觉睡醒,仿佛忘了那支古老的江苏小调,也不再抗拒阮少棠的碰触。他牵着她的手走进会客室,介绍蔡医生给她认识,说:“这是蔡伯伯。”

她甚至还对蔡医生笑了笑。

蔡东明回给她微笑:“你是小溪吧,我听少棠的外公外婆提起过你。”

这句话岑溪没有完全听懂,看了看阮少棠,愣愣点了点头。

蔡东明还带来了一幅画,包裹在青花蓝的真丝刺绣布囊里,双手捧起递给岑溪,“这是一个朋友托我带给你的画,他说你很喜欢,打开看看。”

也许是他脸上的笑,也许是他手里的东西触动了岑溪,她伸手接过,轻轻说了一声“谢谢”,还忍不住摩挲了一下布囊,那上头的刺绣是非常吉祥的枝头喜鹊,她的手指在一只喜鹊上停留了半晌,呆滞的目光渐渐柔和。

蔡东明说:“这是喜鹊报春。”

岑溪说:“我知道。”

她慢慢地打开布囊,里头是一幅水墨画,画面上一株花树开得姹紫嫣红,像石榴又像茶花,枝桠上的花朵却是一颗一颗彩墨石头,画上题词“陌上花开缓缓归”。

一直看着她的阮少棠只瞥了一眼那幅画,面无表情转开了视线。

蔡东明看了他一眼,又笑眯眯对岑溪说:“这是石头花树,你还记得吗?

岑溪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石头花树,半晌后点了点头。

蔡东明并没有尝试引导她多说话,也没有要求和她单独相处,接下来和阮少棠随意闲谈了起来,留下来吃了午餐。饭后,芬姨很快领着岑溪去楼上卧室午睡,岑溪走时还记得那幅画,芬姨要帮她拿,她自己把画捧在怀里,看了一眼阮少棠,低头跟着芬姨上楼去了。客厅里一时只剩下了蔡东明和阮少棠两个人。

寂静充斥在偌大的客厅,蔡东明低头沉思片刻,悠悠缓缓说:“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三个月大一点儿,躺在摇篮里不哭也不闹。人家都说你妈妈患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和自闭症,你外公外婆把我找去,我每天能做的也只是陪她坐一会儿,偶尔跟她说话,很多时候她也不理我。她当时也是跟小溪一样,很多事情不记得了,很多人也忘了,甚至连你也忘了。但是我从来没觉得她好不了,她意识最混乱的时候背着人吃下那么多抑郁药伤害自己,却从来没有伤害过你。”

“你妈妈其实并不是我治好的,她甚至也可以说不是病人,她只是把自己关起来了,最后唤醒她的也不是我,而是你。我记得清清楚楚,那天你第一次喊了妈妈,她抱着你对我说,你是她的儿子,你叫棠棠。”

阮少棠其实知道这一段往事,不管是芬姨遮遮掩掩的只言片语,还是外公外婆目光里那一抹最深沉的哀伤,他只知道他妈妈是因为那个男人才不快乐,后来才那么早就离开了他们。

蔡东明看了他一眼,知道那是阮少棠和整个阮家的心伤。他是心理医生,能够比常人更精准地感应到人的内心波动,但是他自己也是凡人,凡人就有爱恨悲欢,活着的人也有自己的执着。放下两个字从来是说比做要容易得多,他何尝没有自己的伤心事。

最后蔡东明只是说:“少棠,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你当然也可以不把小溪当病人,她只是把自己关起来了,那你也可以像唤醒你妈妈那样把她唤醒。我只是心理医生,我可以给她治病,但是她最需要的其实不是我,不管是你还是盛时,或者何小姐,你们都比我这个医生更重要。死生亦大矣,但是时间治愈一切伤痕,你要相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