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东明走后,阮少棠一个人静静坐在客厅。他身后长窗外种着一大片应景的竹子,风吹动竹叶哗啦啦响,一声半声敲打在玻璃窗上,寂静里似有万叶千声破窗而入。他恍惚里以为是下雨了,就像他们一起去过的那个古镇,茶馆里倚窗而坐听雨,她提壶给他斟茶,雨声潺潺,直落进那条蜿蜒流淌的小溪里。

他面前就有一杯茶,只是再也没有了斟茶的那双手,他紧紧握住茶杯,把一杯凉茶饮尽了。

岑溪这一觉一直睡到晚饭时候才醒来,阮少棠不怕她吵也不怕她闹,最怕她像这样昏睡不醒,他守在床边直到看见她睫毛颤动睁开眼睛,才松了一口气。

她睡得太久,甫醒来脸上还带着睡梦中的迷蒙,他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也许是那样的梦太美好,美好到叫她一睡着就不愿意醒来。

他情不自禁伸手触摸着她的脸颊,指尖传来的温热才让他确定她真正已醒来。他的声音不由也带上了一抹温存:“睡得还好吗?肚子饿不饿?你想吃什么?”

岑溪只是怔怔看着他,毫无应答。

阮少棠的手在她脸上停留了半晌,终于在她寂然无波的目光里慢慢放了下来。其实这已经是他能对她做的最亲密的动作了,至少她还会看着他,也不抗拒他的碰触。

那幅岑溪上楼时念念不忘抱在怀里的画就搁在床畔,他瞥了一眼,她留意到了,马上伸手抓住那幅画,可是迟疑了一会儿,她看了看他,又松手了。

阮少棠知道她的迟疑是为了什么,他忍不住抓住她的手,柔声说:“待会儿我们找个地方把这幅画挂起来,现在先去吃饭。”

那幅画被阮少棠亲手挂在了床头,她还对他说了一声谢谢。这天之后,岑溪时而吵闹,时而安静,吵闹的时候,阮少棠就是她嘴里的恶魔,安静的时候又完全把自己关起来,把他隔绝在另一个世界。蔡东明每天都会来,像他说的那样,他也只是和岑溪一起待会儿,跟她说说话,可是岑溪面对他却总能平静下来。其实除了阮少棠,她也从来没有对其他人大吵大闹过,仿佛只有他——这个她嘴里的魔鬼,是她所有深埋的情绪出口,不管是清醒还是糊涂,都是她世界亘古不变的存在。

阮少棠只是陪在她身边,连去香港也带上了她。她身边离不了人,纵使她就在自己身边,他依然不放心,芬姨还带了两个佣人随行。临要走的时候,岑溪却在院子里停下了脚步,阮少棠接了一个电话,再一回头就看见她转身朝屋里跑去。

他跟在她身后,看她进了卧室,站在那幅石头花树下凝望。他又亲手取下来那幅画,依旧放置在那个真丝刺绣布囊里给她。

岑溪是抱着这幅石头花树上飞机的,盛时和何叶在酒店大堂等到她的时候,她依然抱着那幅画。

盛时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了,看着她抱着自己送给她的石头花树走过来,既怅惘又动容,一时定定望着她。

岑溪看见他和何叶,脸上有了一抹惊喜,可是很快又本能似的转头看向身边的阮少棠。阮少棠对她点点头,她就再也忍不住快步走到何叶和盛时面前,问道:“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华新股东大会如期举行,何叶作为新股东,又怎么会不出席。而盛时出现在这里却并没有任何其他目的,他只是知道她会来。

何叶和盛时一时都没有回话。而岑溪问出来后已经忘了要他们的回答,举起手里的布囊,笑着说:“你们看这幅画,我送给小靳的。”

她脸上的笑欢天喜地,带着一抹小孩子献宝似的单纯快乐,如果不是她的话,盛时几乎以为她已经好了。他知道她或许已经忘了这幅画的来历,但是这一刻看着她脸上明媚的笑容,他只期望她的世界也能像那株花树一样陌上花开。他所有的愿望只是她快乐无忧。

何叶接过她手里的布囊打开看了看,半晌后才抬头笑道:“小靳一定会喜欢的。”

比起前一段时间,岑溪其实已经好多了,只要不提起和岑靳有关的事,她几乎看不出任何异常。何叶很快也发现了,因为岑溪不仅记得她的胳膊受过伤,还担忧地问她是不是完全好了。

何叶抬起已经拿掉夹板的那只胳膊,摆动给她看了看,大大咧咧说:“就是普通骨折,早就好了,你就别担心了。”

何叶见岑溪不再孤僻和自闭,高兴了起来,要带她出去吃晚饭。盛时问岑溪想吃什么,说自己知道一家很好的餐厅,还可以看维多利亚港夜景。

阮少棠静静站在一边,这时候才出声说:“晚上我已经订好了餐厅。”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一起去吧。”

何叶冷笑了一声,打他出现就没正眼看过他,听见他的话更是没有好脸色。岑溪摇了摇她的手臂,她到底也忍住了没发作。

盛时笑了笑:“那就一起吧。”

然而,临到出发去餐厅时,何叶又闹了起来,要岑溪跟她一起坐车走。岑溪看了看阮少棠,他只是不做声,她于是又低声劝何叶:“你跟盛时一起坐车吧。”

何叶最是受不了她在阮少棠面前如此伏低做小,即使到了现在也什么都要看他的脸色,一时气愤不过,也忘了会不会刺激到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你不要管他!”

两辆车都停在酒店大门口车道上,她拉着岑溪去上自己的车。司机打开了车门,岑溪忽然用力挣扎了起来,何叶以为她还在顾虑阮少棠,一抬头却看见一辆宝石蓝的跑车从车道那头驶过来,嘎吱一声横在她的车旁。她认出是自己给岑靳买的那辆保时捷同款,车门打开,一条穿着红色高跟鞋的长腿伸出来,下一刻宋茜茜袅袅娜娜出现在他们面前,倚着流光溢彩的宝石蓝跑车,裙袂飘飘。

何叶嘲讽一笑。盛时大踏步走过来,挡在宋茜茜身前。

宋茜茜看了一眼被他护在身后的岑溪,恼怒地说:“表哥,你让开,我今天不是来找她的!”

“茜茜,不管你是来找谁的,你先回去。”

宋茜茜自然不肯走,目光一动不动看着酒店门口翩然而立的那个人,声音软糯而娇俏:“少棠!”

阮少棠没甚反应。

宋茜茜朝前走了几步,犹自不甘心大声叫道:“少棠,我有话要对你说!”

阮少棠仍旧无动于衷,一眼都没有朝这边看。反倒是愣愣看着那辆宝石蓝保时捷跑车的岑溪如同被唤醒了,几步跑上前冲进车子。

她的动作敏捷而利落,何叶和盛时的注意力都在宋茜茜身上,等到反应过来她做了什么时,车子启动的轰鸣也响起来。他们同时奔过去,只来得及触及车门宝石蓝的车身一窜而出,转瞬已毫无章法飞速奔驰在酒店广场上。

盛时追着车跑。何叶大叫:“小溪,你停车,这不是小靳的车!”

阮少棠眼睁睁看着那辆跑车越跑越快,越跑越远,一转身也钻进了一辆车里,刚刚启动车子,一声怦然巨响传来,他透过车窗玻璃只看见一颗硕大的蓝宝石摇曳在喷泉池边,喷泉涌出的水珠在宝石蓝和金色斜阳的映照下,闪烁着五彩斑斓的华光,他的眼前突然一片白花花。

第六十一章

岑溪又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有缥缈的钢琴声似远而近传来。她看见了那个弹琴的人是自己,然而还有一只手游走在琴键上,和着他的旋律,他们两人一人一只手,一起弹奏出了那支古老的江苏小调。曲终后,那个和她一起弹琴的人起身离开,她只看到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长身玉立,身姿翩然,在酒店大堂的璀璨灯光下,他的周身也好似笼罩了一层音乐里的华光,久久不散,似曾相识。

她头脑发懵很快追了上去,她只知道她不能让他就那样走了,她听见自己对他絮絮叨叨不停:

“先生,刚刚谢谢你帮我弹琴,你也喜欢弹这支曲子吗?”

“等我的手好了以后,我弹琴给你听。”

“你喜欢听什么曲子?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转过头来,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张遗留在记忆最深处的脸,依然好看得不可思议,直叫她想起金庸笔下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她记得那天是何健的生日,他说只要她去他的生日会上弹琴,就给她十万块钱。她去了,因为她在酒店里拼命弹几个月钢琴也挣不到那么多钱,而她和何叶都需要钱,很多很多钱。在那个夜总会的大包厢里,她弹了一支又一支曲子,弹到手指酸痛。最后酒阑人散,包厢里只剩下她和何健。她灌下一大杯酒,何健却不放她走。她终于知道他叫她来不仅仅是要她弹琴,她拼尽全力反抗,后来没办法抄起酒瓶子胡乱砸到他身上。等她踉踉跄跄冲出包厢门口后,却再也支持不住跌倒在地。

扶着墙壁起身时,她不经意一回头,就那样看见了他。

那个站在走廊灿然灯光下的身影,满身都笼罩着玉华似的光彩。在最深最深的无助和孤单里,只有那一片玉华是她世界里最亮的那一抹光,直叫她想起金庸笔下丰神俊朗的少年郎。

他把她从冰冷的地上抱起来,他的怀抱果然很温暖,她舒服得都要睡着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她想他长得这么好看,一定是个好人。

钢琴声越来越远,天和地仿佛都寂静下来,她终于听见了他的声音。

他说:“我叫阮少棠,棠木的棠。”

岑溪睁开眼睛,就看到梦里那张好看的脸近在眼前,他的声音仍旧回荡在她的耳边,她喃喃而出:“阮少棠。”

这是阮少棠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他几乎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听见她叫他的名字了。

他抚摸着她的脸,叫她“溪溪”,半晌后才语无伦次说:“你醒了就好…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叫医生来。”

岑溪却问:“我的手是不是不能弹琴了?”

阮少棠一怔。

她起身靠坐在床头,伸出自己的左手看了看,很快又收敛起眼底的落寞,露出明媚的笑颜:“我都忘了,早就不能弹琴了。对了,我怎么又来医院了?那次你送我来医院,我喝多了忘了,还一直还没对你说谢谢呢。”

她的话多了起来,自顾自又好奇地问:“你怎么也会弹那支曲子?”

阮少棠怔在那里,看着她明眸流转的大眼,眼神从迷惑渐渐转为幽深,一时说不出来话。直到岑溪又叫了他一声“阮少棠”,他才涌来一股迟来的夹杂着辛酸的欢喜,他以为她能够安然醒来已经是上天送回给他的最好礼物,然而这一刻他才知道上天把整个她都送回来了。

他禁不住握住她的一只手说:“我妈妈教我的。”

岑溪在他握住自己的手的那一刻,整个脑海又开始发懵。她下意识挣了一下没挣开,他握得那样紧,他手心的温度传递到她手心,她渐渐也不再动了,低头垂眸坐在那里,只有发红的脸颊和耳根一路蔓延下去。好一会儿,她才小声问:“你妈妈也喜欢弹钢琴?”

他说:“是,她也喜欢那支曲子,她是在苏州出生的,一直觉得江南才是她的故乡。”

“江南也是我的故乡。”

何叶和盛时得到消息赶来医院,还沉浸在她醒来的欢喜里就发现她整个人都不同了,或者也不能说不同,因为这个笑容灿烂而明媚,敞开心扉迎接她们的岑溪,本来就是她原来的样子,她只是做回了自己。

岑溪其实已经昏迷一周了,他们也滞留香港一周,那场车祸她撞伤了头部,最后经过一系列检查和问询,鉴于她此前的心理疾病,加上车祸可能导致的记忆中枢神经受损,她依然被确诊为心因性失忆症。

这一次,她忘了岑靳的存在,也忘了所有和阮少棠有关的不好的记忆。像阮少棠曾经无数次希望的那样——只记得好的,忘掉坏的。

岑溪很快就接受了自己记忆不完整的事实。因为阮少棠告诉她,她在香港发生了车祸,忘了一些事。

最难接受的是何叶,他们每天都来医院,最后却是阮少棠在她身边时,她醒过来。她忘了岑靳,却依然记得阮少棠。

她甚至也忘了盛时和桃花源,那几年的记忆之于她,已经成了一片空白。她的记忆还停留在酒店大堂和阮少棠一起弹钢琴后不久,知道自己的手指神经受损,以后做不了专业钢琴演奏家。

岑溪呐呐地对盛时说:“对不起,我忘了一些事…你说我们是在桃花源认识的,桃花源是什么?”

何叶说:“桃花源是我和你开的咖啡生活馆。”

何叶想要多说一点什么,一点她应该知道的事情,可是再说下去所有的事情就都和岑靳有关了,她踟蹰了一下,终究沉默下来。

岑溪又问:“那我们怎么会来香港?”

阮少棠就在这一刻做下决定,他以为命运已经让他失去了她,可是兜兜转转,她又对他笑得一脸明媚而灿烂。如果这是命运给他的一个契机,把她又送回来给他,那么他就要牢牢抓住,再也不能让她从手里溜走了。

他再次握住她的一只手,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说:“溪溪,你是和我一起来香港的。”

岑溪脸一热,可是这次却定定看着他,没有再低头躲开。

何叶下意识叫道:“不是!”

阮少棠笑道:“对,何小姐还不知道。溪溪,你是不是忘了告诉她,你已经答应我的求婚了,我们很快会举行婚礼,但是我想何小姐一定不介意,她看着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一定会祝福我们的。我想一想,有四年了,是吧,何小姐?”

他的话真真假假,何叶想要反驳,可是一抬头看见岑溪满脸的笑容,只是和盛时一样,定定看着她,再也说不出来话。

第六十二章

岑溪甫醒来,精神并不好,这一天也发生了太多事,吃了晚饭没多久,值班医生进来查房提醒病人该休息了。阮少棠说留下来陪她,她摇头说:“住在病房多不方便,我身体已经没事了,你们这一个星期照顾我也累了,都回去休息吧。”

阮少棠并没有坚持,给了她一只手机,教会她基本操作,叮嘱道:“有事就给我打电话,那你晚上好好睡一觉,我明天再来看你。”

岑溪目送他和值班医生一起走出病房,低头打开手机,通讯录里只有一个人的联系方式,命名是阮少棠。她看着觉得好笑,手机显然是新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买的,也许是叫人送来的,不过她倒是觉得一个人在病房还挺有用的。

何叶和盛时还没有离开,她以为他们也是担心她一个人住在医院,于是说:“把你们的手机号码也给我吧,我有事就给你们打电话。”

盛时说:“那我来输入吧。”

他接过手机把自己的号码也存在通讯录里。轮到何叶了,她却只是站在病床边看着岑溪欲言又止。

岑溪早就发现了她这大半天都神不附体,不由担忧起来:“叶子,你怎么了?”

何叶终于握紧手机问道:“小溪,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吗?我是说这几年的事,你真的都忘了吗?”

岑溪摸了摸头上缠裹的纱布,她知道自己撞伤了头部缝了针,阮少棠说她的失忆是因为记忆中枢受损了。她有点怅然若失:“我也想记起来,人家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我感觉我也像是睡了一觉,然后时间就过了好几年。我总觉得怪怪的,这几年的记忆都没有了就像平白无故丢了好几年的时光一样。还有我跟阮少棠的事,我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何健生日那天晚上遇见他,然后他跟我一起弹琴,还是你教给我弹的那支江苏小调,后来发生了什么一点都不记得了。他说我和他在一起四年了,算一算就是我们认识后不久,不会是我追的他吧?”想一想也不无可能,而且是越想越有可能,她脑海里甚至都出现了自己追着他跑,缠着他絮絮叨叨不停的画面,忍不住有点好笑,对何叶吐吐舌头:“要不你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吧,说不定我还能想起来点什么。”

她一脸期待,何叶反倒沉默了下来,片刻后收敛起脸上的失意,若无其事说:“忘了就算了,这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等我有时间再慢慢跟你说,你也别想那么多了,先养好身体吧。”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不是你追的阮少棠。”

岑溪“啊”了一声,又惊喜道:“难道是他追的我?他怎么追我的?他不像是话多的人啊。”

何叶不想再说下去了,含糊“嗯”了一声,索性低头专注在手机上输入自己的电话号码。

岑溪转而看着盛时,一会儿后,眨眨眼睛俏皮地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虽然不记得了,但我知道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一看见你就感觉得到,是那种很熟悉很亲切的感觉,就像我们认识了好久好久。”

这大概是盛时知道她对自己一点记忆也无后最舒心的一刻,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惆怅被她的笑脸一扫而空,他发自内心说:“你醒了就好,记得什么忘掉什么都没关系,只要你好好的我就高兴。”

盛时和何叶要离开病房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含笑的声音:“你叫盛时,是对酒歌盛时吗?”

盛时回头露出一个叫人看了就无忧无虑的清浅笑容:“对,我们就是因为酒认识的。”

岑溪笑嘻嘻:“那等我出院了,我们再一起去桃花源喝酒吧。”

阮少棠虽然早一步离开病房,但是和值班医生谈了一会儿话,于是在医院大门口又遇上了何叶和盛时。他一脸漠然朝前走。何叶本来就要找他,远远看见他,憋了很久的一腔怒气直冲上来,二话不说冲上去,劈面又是一巴掌打下去。

阮少棠再次因为岑溪硬生生挨了她的一巴掌,何叶还想再打下去,被他一把抓住了手,冷声道:“这是最后一次。”

何叶怒极反笑:“你以为这一巴掌就能抵消你所做的事?我原本以为你没什么本事只会强取豪夺,今天才知道你还是一个无耻卑鄙的骗子,你为什么不敢把事实告诉她?把所有的事实原原本本的告诉她,告诉她你是怎么对她的,小靳是怎么死的,她又是怎么成了这样的,你为什么不敢说?”

比起她的激烈情绪,阮少棠只是面无表情,等她发泄完,才轻描淡写说:“我有没有骗她你最清楚,还是你希望她记起来一切,然后再次在你面前自杀?”

何叶气急败坏,可是反驳不了这句话。

阮少棠最后说:“你可以告诉她一切,也让她想起来一切,只要你能让她好好活着。”

他丢下这句话,就径直上车扬长而去。

何叶看着载他的车子越行越远,终于化作一个小黑点没入川流不息的车海。一辆救护车闪灯鸣笛驶进医院,她看了一眼被飞速抬下担架的伤者,不知道是不是又是一场车祸事故。她想起那天喷泉池边的轰然巨响,还有宝石蓝跑车里岑溪满脸的鲜血。何叶直到现在也不敢说岑溪不是自杀,那天在跟随救护车去医院的一路上,她不停地责备自己为什么要给岑靳买那辆难忘的跑车,如果是一辆普通车子,马路上随处可见,岑溪或许就不会被刺激到了。在她昏迷不醒的这一周,何叶甚至也暗自祈祷过岑溪能够醒来,然后忘掉一切,好好活下去。

何叶在医院门口站了很久,救护车离开了,四下里只有喧嚣的市声,路灯晕黄的光照下来,把她孤零零的影子拖得长而寂寥。有几个路人停下脚步,朝她打量起来,有人试探着叫了一声“叶子”,也许是这一刻满身沮丧孤独的她再无荧幕上的光鲜亮丽,他们没收到任何回应,半是疑惑半是纳闷,终于还是离开了。

盛时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把她刚刚看见阮少棠时扒掉丢下的口罩给她戴上,转头面向那条灯光汇聚的车河。半晌后,他的声音才在夜色里传来:“不知道怎么做就先什么也不做吧,我想时间会告诉我们答案。”

何叶知道他说的对,他们现在又能做什么呢?难道要一棍子敲醒岑溪仅有的一点美梦?她只是不甘心:“为什么他就能得到一切?明明就是他把小溪害成这样,要不是他,小溪怎么会这几年都闷闷不乐,她现在这样稀里糊涂都是被他逼的。”

盛时回答不了她这个问题,可是他忘不了岑溪那个满脸的笑容,那么无忧,那么快乐,而这些都是那个男人带给她的。

第二天一大早,阮少棠就到医院看岑溪。

岑溪刚刚睡醒,坐在病床上吃他带来的早餐,一边吃一边问:“我什么时候能够出院啊?我觉得我的身体都好了,没必要再住在医院了。”

阮少棠擦掉她嘴边沾染的食物碎屑,说道:“你才刚刚醒来,还需要再住院观察几天,待会儿我去问问医生,如果可以的话,过两天我就接你出院了。你如果觉得闷,我就一直在这儿陪你。”

他的动作自然而体贴,话也说得温柔,岑溪有点不好意思了。虽然已经接受了他们未婚夫妻的关系,可毕竟没有记忆,只觉得一觉睡醒他就从天而降,还一下子跳过了中间好长的一段路,直接跟他要走进婚姻殿堂了。

她闷声不响吃三明治,阮少棠又说:“等你出院了身体好点,我们就去看我外公外婆,你想在哪儿举行婚礼?”

才刚想到结婚,他就真的直奔婚礼,简直跟闪婚似的。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吞吞吐吐说:“这个…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你不想嫁给我?”

岑溪连忙说:“当然不是…”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像上赶着要嫁给他一样,太丢脸了。虽然他们在一起四年,可是她又不记得,还不是跟刚刚认识差不多。于是又闷声不响吃三明治。

阮少棠说:“也不算快了,我们住在一起都四年了。”

她一时神游太虚没听清楚:“什么?”

“我们一直是住在一起的。”

这一下岑溪直接被一口三明治噎住了,连连咳嗽了好几声。他简简单单一句话,可是信息量也太大了。她不是无知少女,当然知道“住在一起”是怎么回事,顿时从脸到耳根子都红透了。

阮少棠递给她水杯,好几口水下去,她的脸依然发烫。她都不敢抬头看他了,低着头揪着被子扭来扭去,眼睛依然不知道朝哪儿放,只恨不得有个地缝可以钻进去躲一躲。

阮少棠却并不给她时间,他坐在病床上,一把握住她的手,放在手心摩挲了两下,然后一伸手就把她抱进怀里。

他呼出的气息吹拂在她的颊畔,她听见他的声音传来,十分温柔,十分爱怜:“溪溪,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第六十三章

三天后,岑溪就出院了。阮少棠没有带她回去,他把她接到了一栋背山面海的别墅住下了。岑溪原来是想要回去的,她丢失了一段重要的记忆,脑海里也有了一段空白,对陌生的地方就越发无所适从,迫不及待想要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记忆是依赖事物存在的,人总是对留有深刻记忆的事物念念有情,回到生活的地方,借助熟悉的环境,她想也许自己能记起一点什么。

可是阮少棠一番话说动了她。

他说:“你头上的伤还没好,想太多了也伤脑,你虽然不记得我们之间的很多事,但你并没有忘了我。溪溪,我不在乎你会不会记起来,因为我们以后还有很多时间在一起,从现在开始,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也都是记忆,以后你还会有很多很多关于我们的记忆。重要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和未来。”

他说这些话时,眼睛一直望着她,岑溪恍然在他的眼眸深处看到了如海的深情。

何叶知道阮少棠不打算带岑溪回去后,倒是很平静。她知道阮少棠在怕什么,然而那也是她害怕的。这几天阮少棠拒绝了医生试图帮助岑溪恢复记忆的一切提议,而且还有意无意反其道而行之。何叶十分确定,阮少棠不仅不希望岑溪恢复记忆,而且还一定会不择手段让她真的永远失去记忆。

何叶不知道该怎么做,什么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她发现自己什么也不能做。阮少棠的手段虽然令她厌恶,但是这几天岑溪的无忧无虑她也看在眼里。盛时说的对,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做,那就只能顺其自然,让时间决定一切。

何叶不能再继续在香港耽搁下去了,她这么久不露面,经纪人在连续几天的电话轰炸无果后,急匆匆飞到香港来了,还直接找到了即将出院的岑溪求帮忙。

因为何叶年初签下的一部电视剧已经开机了,大投资高制作的古装玄幻仙侠大片,光那投资金额就创下最近几年电视剧之最,主演集齐一线当红大明星,外加大牌导演和制作人。宣传团队毫不马虎,拍摄前已经造足势头,只等开播后时不时放出点经典片花和海报博眼球吊胃口,确保开播后收视一路长虹。可是身为女主角的何叶不仅缺席开机仪式,到现在开拍一个多星期还迟迟未入组,也大牌到没提前打招呼做任何解释。剧组一开机,每天都是大把烧钱,导演和制片人急得跳脚,又不好直接对何叶发作,于是对maggie软硬兼施来炮轰,昨天更是下了最后通牒。何叶可是跟剧组签了合同的,白纸黑字,真论起违约来,那赔款金额就够吓人的,而且经此一役,她的形象势必大受损害,哪个导演和制作人还敢随便找她这不靠谱的演员啊。

岑溪听maggie讲完事件始末,顿时既惊讶又惊喜。她记忆里是有个导演到她那所音乐学院选角,那个天才少女钢琴家和何叶的契合度很高,何叶也很心动,但最后却是一场空欢喜,据说剧组早就内定人选了,不过是走走过场宣传造势。何叶为此还气愤沮丧了好久。没想到最后何叶还是做了演员,还这么快就成了大明星。

岑溪喜滋滋,马上催何叶:“那你赶快进剧组拍戏吧,我的身体已经没事了,再说还有阮少棠在这儿陪我,你在这儿也没什么事,就别让导演他们等久了。”

何叶确实也打算进剧组了,只是听岑溪一张嘴就是阮少棠,什么都有阮少棠,对阮少棠是傻傻的全心依赖和信任,不高兴罢了。何叶也不能理解为什么岑溪明明失忆了,不管这几年她对阮少棠是什么感情,现在就只有寥寥几面的记忆,却一醒来依然满眼里只有他。

何叶这几天虽然已经习惯了,还是有点膈应,不由没好气说:“我和阮少棠到底谁重要呀,他能陪你我就不能?”

岑溪笑得眉眼弯弯:“当然是你呀,叶子,溪水和荷叶要永远在一起,你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