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柳睿还在拍门,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一下用力,连门都用力震了震。这架势,这门总会被他砸倒的。

安明儿只得起来,去开了门。

门一打开,柳睿就伸手去抓她。她立刻就退了开来,没让他抓住。

柳睿也冷静了一些,推了门进来,然后伸手把门关了,锁死。

“…”安明儿走到床边坐下,脱了鞋,双手抱着膝盖坐好,冷冷地道,“你是不是又要用强?”

柳睿一怔:“小福,你…”

安明儿别开了脸,道:“你想要什么,你就拿去好了。我不是你的对手。”

“小福…”

安明儿把脸埋在了膝盖里:“我知道你对我娘心存芥蒂。所以你就要这么作践我?!”

她分明是知道的。当初,安家和柳家商量着联姻的时候,她还没有下山。那个时候柳睿也才十几岁的年纪,不过已经有了个相好的姑娘。他当时就不答应这门婚事。

他那个相好的姑娘,就是安夫人身边的婢女。安夫人也不肯答应这门婚事,却也不让他娶他相好的姑娘,硬是把那姑娘指了人。柳睿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对安夫人记恨上了。

这些都是安明儿下了山之后,听身边的丫头说的。柳睿那个时候丢了心尖上的人,天天失魂落魄。直到她下了山,柳员外带他来见她。他就不再反对这门亲事。但是也没表现出自己有多喜欢这个小未婚妻。这件事就淡了。有人隐约记得安大小姐是柳大少的未婚妻,但是也很少有人提起。

安夫人也就当不知道。

可是安明儿的年龄毕竟渐渐大了,从十三豆蔻芳华,到十五岁及笄取字。安织造起初是不愿意跟安夫人动气,就不提这件事。可是到今年,也就是安明儿十八岁,柳家却派人来催了。

果然这一遭安织造是要顺水推舟了,可是安夫人也果然闹了起来。那个时候闹腾得多厉害,连柳夫人都上门来劝架。有的时候带着柳睿。

安明儿永远都忘不了他那个时候的神情。女人们在说话,在劝解,在发脾气。他就站在一边看,微微抬着下颚,眼睛里满是冷漠和讥讽。

他是在报复安夫人。报复安夫人拆散了他和他喜欢的女孩子。

安明儿把脸埋在膝盖里,失声痛哭。

她为什么这么傻呢?她明明都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却还是因为这人的一句话而意乱情迷?

她为什么还要像个傻子似的骗自己呢。被他作践还挺高兴,因为觉得这人总该有一星半点在乎自己。

柳睿有些忡怔地看着她。她突然就哭了。

印象中,只看她掉过一次眼泪。就是安夫人磕破了额头,养在床上那次。她自己的手还有伤,却不肯走,只要守着自己的娘。安织造的脸色不好看,见谁都没好声气。但是怎么说她她就是不走,就是自己一个默默地站在一边掉泪珠子。

她就是要守着她娘。

柳睿心里有些酸楚。最终,他在床边坐了下来,伸手轻轻摸她的头发,低声道:“别哭了,是我不好。”

安明儿摇摇头避开他的手,只把脸越埋越深。

柳睿伸出去手,伸了两三次,最终还是收了回来,只闷声道:“是我不好,我嘴巴坏。你娘不是母老虎,也不是老虔婆。”

安明儿还是哭,但是顿了一顿。

柳睿彻底垂下了头,垂头丧气地道:“我知道了,我不尊重长辈,我不知廉耻…”这骂自己的话,还挺顺溜的哈…

安明儿哭了多久,他就骂了自己多久。到后来她也不哭了,默默地把脸埋在已经发麻的膝盖里。不做声。

柳睿终于又伸手摸摸她的头发,松了一口气,苦笑了一声,道:“你还真孝顺。”

安明儿抬起哭得一塌糊涂的脸看着他。

柳睿没忍住笑了出来,伸手把她的面具揭了。她的脸有点红,大约是闷的。但是眼睛却游移在一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柳睿道:“你到底哭什么?”

安明儿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深吸了一口气,道:“表哥,你回去,就把我们的亲事退了吧。”

柳睿的手一僵,不做声。

安明儿兀自道:“你就跟我爹说,是我的意思。”以前,会闹成这样,也是她不好。她从来没有表过态。其实她自己心里还是贪。

不过现在,她是想明白了。天高地阔的,何必为了这一遭受罪呢。再说人家柳大少今年二十有六了,连个房里人都没有,都是两家长辈闹的。她也该放了人家去。

半晌,柳睿的声音冷淡地响起:“你就是这么想的?”

安明儿的眼神偏在一边,不知道在看哪里。

柳睿捏住了她的下颚,手里也用了力,她的脸是偏过来了,可是视线却还是没有留在他脸上。好像是不愿意见他了。

她低声道:“嗯。”

柳睿垂下了眼睛。好长的时间,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最终,他站了起来,冷冷地道:“我今天就要启程回去了。你只管放心,那洪氏我已经遣送回去。你这里我也会安排妥当,都没有事。”

“…”安明儿终于看着他,眼中有些不解,好像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柳睿整了整衣襟,道:“你爱哭就哭吧,哭够了再自己仔细想明白。”

“那退婚…”

柳睿的手一僵,低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这事儿轮不到你做主。”

说完,他就转身就走了。

留下安明儿一个人在屋子里发怔。

no.041:(上道篇 )奇怪小多

自从那次大宴,醉鲤山庄开始正式接各种各样的大宴。有平阳人的婚宴,有晋阳人的商宴,也文定宴小宴,小家宴。

几乎没断过。

安明儿也开始更加忙碌。可是她整个人就是消沉了。

有一天,她收到了五都十八帮的请帖,请她参加花神会。

昭儿捏着那张帖子,笑嘻嘻地道:“看来小姐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人了。”

安明儿笑了笑,道:“人家给这个面子,我们得好好捧场。”

昭儿点点头,伸手从柜子上拿了一本本子出来,翻出来看了看,不禁皱眉,道:“从明个儿开始到月底,全都是预定,一天都不得闲。”

一本小小的本子被塞得满满的,上面写满了某年某日谁谁家有什么宴,租金已付,规格打小,等等等等。

起初是以为开了头,没想到生意会这么好,每天忙忙碌碌,根本不得闲。这次五都十八帮的请帖,大约也有要开始跟她们做生意的意思。

五都十八帮是洪州瓷帮最老的帮会,他们的头人大多是瓷帮的把桩师父,也就是烧瓷厂手艺最好,掌握火候的师傅。帮里的人,也大多是工人,祭拜花神。每年花神会,工人们都是不开工的。要向花神祈福,请求好运气。

若是老板要在那一天开工,或是有什么单子要赶,都要先问得工人们的同意,工人们若是同意了,再请示五都十八帮总会,才能开工。若是工人不答应,老板们也没有办法。这是一个工人们之间的帮会。

瓷器的烧制,靠的是火候的把握,有的时候也靠运气。有可能,千分之一的机会,就会烧出绝世好瓷。又或是把好瓷烧成烂铁。到现在,即使是经验最老道的把桩师傅,也没办法保证自己烧出来的东西件件都是好的。有的时候,出佳品甚至还要看窑子。比如,天朝最好的秘色瓷,就只在都帮的一处宝窑里才能出。

所以,瓷帮就很信祖师,也多有拜祭,礼节,忌讳都十分多。

这一年一度的花神会,规矩当然也十分多。

安明儿心知,人家这次发了帖子来,是有心让她先去见识见识。

小弟们正在摆今天夜里的一场商宴的场子,到处都有人抱着台呢和台围走来走去,拉桌子拉椅子。

安明儿核了一遍何小月交上来的物资单,隐约觉得不对劲,错了许多。她不禁道:“小月这单子…看起来不太对劲。”

昭儿正在指挥人拉这个摆那个,听她这样说,不禁伸长了头,道:“怎么不对劲?”

安明儿却合上了本子,寻思了一回,道:“或许让她这样两头跑,也不太合适。”

石场的饭庄那边的生意也很忙,虽然一个月下来赚的钱比不过几场大宴,但那毕竟是根本。大宴不可能天天有,那却是稳定的生意。安明儿前些日子就在想,或许该专门派人负责那里。

何况现在饭庄已经做熟了,何小月也能应付自如。一开始安明儿也想将她培养成专门做大宴的人才。但是现在看来却不太成。因为生意好了,也常常接到一些规矩和礼俗十分复杂的宴会。比如大户人家的婚宴。比如有些地方风俗特殊的结拜宴。而安明儿却不能次次都手把手地做,她已经要开始慢慢放手。

因此,需要一个独当一面的人。昭儿比何小月合适。

她寻思了很久,心里慢慢地有了主意。

正好这个时候,安小多从大门进了来,面色有些疲惫。这些日子他总是往外跑,也不知道都跑去做什么了。

安明儿叫住他:“小多。”

安小多抬起眼睛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就往后院走。

安明儿颦眉,但还是跟了上去。

“小多!”

安小多只得停了下来,开口说话,竟然有些沙哑:“怎么了?”

安明儿颦眉道:“你到哪里去了?又去做什么了?”昨晚,他好像就没有回来吧。

“我没去干什么啊”,安小多似乎也心情不太好,掉了脸子就推开了自己的屋门,“没事我先回去休息了。”

安明儿忙跟着他进了门。安小多关门的手就一顿,让她挤了进来,最后无奈地敞着门,跟着她一起坐在了桌边。

“说罢,什么事。”说完了赶紧走。

安明儿一怔,眼睁睁地看着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自己喝了,眼睛也不看她,理都不理她。她有些尴尬地一个人坐了一会儿,最终咬了咬牙,道:“我想把小月调到石厂去。以后也不调回来了。”

“嗯?”安小多眼皮都不抬一下。

安明儿低了低头,最终还是道:“我想重新调配一下工人。”

安小多还是兴趣缺缺:“哦。”

“…”

安明儿有些尴尬,但是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以往这种事情他们都是一起商量的。她觉得可能是她自己的问题,安小多一向是这么懒洋洋的。可能是她想多了吧,这些日子,她的状态似乎也不太好。于是她试着竟然装作没事,又道:“你也别每天跑来跑去了。我想让你主管两边儿的物资。”

安小多不说话。

安明儿道:“这东西用了都得补,下边的人用了什么,我也不清楚。我寻思着把小月和小庄调到石厂。每日缺货补货,让小月都统计下来,再交给你。你核对过了,再给钱。”

安小多挑了挑眉,道:“你是怕他们监守自盗?”

安明儿忙道:“不是这么回事…”

“你就不怕我监守自盗?”

“…”

安小多倒是笑了笑,有些疲惫地打了个哈欠,道:“我知道了,你的主意不错。现在生意好了,老是乱七八糟的,也麻烦。行了,我要歇一歇,你先出去吧。”

安明儿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你到底去做什么了?这成天,也不见人的…”

安小多突然就不耐烦了,冷冷地打断了她:“这不见了我有什么好稀奇的。又碍不着什么事儿!”

安明儿一个激灵,最终是发现了。原来不是她自己的问题,果然是这人怪怪的。她低下了头,觉得有些沮丧。但是现在也不是跟他说话的时候。她只得叹了一声,站了起来,自己滚蛋。

“老板娘。”

安小多突然叫了她一声。他很少叫她,更少叫过她“老板娘”。

所以这一下,安明儿也有些吃惊,回过头去看着他,道:“怎么了?”

安小多望着她,张了张嘴,最终道:“没事儿,你帮我把门关上。”

“…”

他没事,安明儿倒是想起来一桩事,她低声道:“过几天,是晋阳的花神会,人家给我递了帖子的,你这两天不要乱跑了。”

安小多懒洋洋地道:“嗯。”

安明儿再也无话可说,便出去了。

当天夜里,人家在下面把酒言欢,昭儿带着人看场子,安明儿倒落了个无事可做,在上面懒洋洋地打哈欠。

突然有人来敲门。

安小多的声音很低沉:“是我。”

安明儿一怔,丢了账本,起来去开门,果然是安小多,他正有些不耐烦地站在门口。她一怔,道:“你怎么来了。”

安小多抬头看了她一眼,道:“我睡醒了。”

“…”

“我不舒服。”

安明儿忙侧身让开路,请他进来:“怎么不舒服?又头疼。”

可是她却闻到安小多身上的酒气。第一个反应是他又去酒窖里翻酒喝了?但是这句话被她按捺下去了。她什么也没说,先让人进了门。

安小多在桌边坐了下来,高大的身段,就算微微垂着头,也显得很挺拔,他低声道:“我心里不舒服。”

安明儿倒是有些吃惊,她走到他身边坐下,轻声道:“怎么了?”

谁知安小多看了她一眼,却哼哼了一声,道:“不用你管。”

“…”那你跑上来做什么?安明儿没说话。

安小多用手支着额,低声道:“我…我不想…”

“嗯?”不想什么?

谁知他又别开了脸,也叉开了话题:“你说说吧,说说你为什么要自己一个人出来闯荡?呆在家里安居乐业不好吗?”

安明儿一怔。

安小多笑了一声,道:“你家是江南首富,江南巨贾柳大少是你的未婚夫。你若是懂得惜福,完全可以像你娘一样,做一个江南无双的贵妇,多少女人也要艳羡你。这样不好么?为什么要独自出来闯荡?”

他记得当初,她站在阁楼里的样子。她告诉他:我们都没有钱,我们三个,身上加起来只有不到两百两。

家人来看她,她请人家吃了一顿饭,结果弄到整整一个月也没有出去给自己买点什么小玩意儿。

他看着她,神情却不算是费解,也没有多大探究,就是看着她而已。

安明儿想了想,道:“就当是我有志气吧。”

安小多立刻道:“那你的志气是什么?钱?名?”可她就算累死,赚的钱,赚的名,也就那样罢了。若是下嫁柳大少,一夜之间,钱也有了,名也有了。这是她现在不能比的。

安明儿有些不高兴了,她道:“我是要和柳家退婚的。”

安小多一怔。

她一怔之后,便自知失言,只得低下头。

安小多不确定地又追问了一句:“什么?你要退婚?”

安明儿赌气似的,微微鼓着腮帮子,道:“这些天忙,我明天就抽个空给我爹娘送信。我要跟柳家退婚。我娘一定会替我想办法的。”

“为什么?”

为什么?

安明儿想了想,道:“这就是我志气。”

安小多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是说,你要自己养活你自己,那就不用听养你的人的话,你可以自己挑自己喜欢的男人?”

安明儿又想了想,觉得有道理,然后就点点头,很锋利地说了一句话:“男人能赚钱,女人要靠男人吃饭,所以女人得听男人的话。”

no.042:(上道篇 )身份问题

安小多一怔,然后就笑了。低沉的笑声像一个涟漪,空荡荡,好像有些回音,他道:“不愧是江南第一贵妇的女儿,果然,想的东西都跟别人不一样。”

安明儿怔怔地看着她。

他却别开了脸,道:“是啊,这年头,连女人都有志气。”

安明儿意识到不对劲,终于忍不住了,道:“你…到底怎么了?”

很长一段时间,安小多都没说话。

半晌,他开口了,却说了一句让安明儿吐血的话:“我今晚,可不可以睡在你这儿?”

“…”安明儿呆住。

安小多用手支着额头,笑容有些轻佻:“你不是要自己找夫家吗…你这张床上,我不是第一个睡的男人了吧。”

安明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豁地站了起来,指着门道:“你给我出去。”

安小多站了起来,神情还是懒懒的。

“出去!”

安小多看着她,笑了一笑,道:“好。”

说完,他就走了,还很体贴地给安明儿关上了门。

安明儿一个人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坐了下来。半晌,她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她知道,柳睿在这里过夜,下面,有许多人都在说闲话。可是,为什么连安小多也…又或是,他把她当成了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