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她没有哭。

安小多慢慢地下了楼。看了一眼前厅觥筹交错的人影。这些人,疲于应付,其实也不过是为了讨口饭吃。要不然,就是为了不至于总有一天饿死。

人总是这样的。一个人有了钱,然后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要跟着他吃饭。给了他一些像地位,声誉这样,半毛钱都不值的东西,就让他乖乖地去拼命,去应酬。心甘情愿地去养活一大群靠挨两句骂,或是扮一扮奴才,其他什么事情都不做的人。

很难说是谁比谁更不值。

毕竟,做奴才,去做谁的奴才都一样。但是出来拼命的人,却是要一直做到老死。

他也不明白这样的志气有什么用。

等绕到了后院,走了好长一段。因为他在出神,半晌才发现,这后院有些不对劲。

醉鲤山庄的后院不大,所以藏不住人。

安小多在院子中间站了一会儿,终于有人比他更耐不住气,从院子的阴影后面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人,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瘦削的影子,若是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到他。他站得远,只低低地说了一声:“少东。”

安小多头也没回,只低声道:“我说过了,你认错人了。”

那人却也不勉强,也不靠近,只是远远地站着:“少东,老夫人还等着您的消息…您这儿,小的先回去报上,说您手头的事情还没处理好,过一阵子就回去报平安。”

安小多不说话。

那人又站了一会儿,又道:“老夫人见您迟迟不归,就知道您又是为了女人耽搁了。老夫人让小的对您说一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可是男儿大丈夫,却不能没有志气报复。不然,就会什么都没有。”

安小多低声道:“以后,不要到这里来。”

那人微微倾了倾身子,像是行礼。然后就从后面走了。

安小多站了一会儿,然后在井沿坐了下来,伸手摸了摸井沿。井里有一个半缺的月亮。

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有个人,总是喜欢趴在井边,对着月亮流眼泪。

突然又听到有人敲门,安明儿忙把手里的书收了一收,道:“是谁?”

安小多低声道:“还是我。”

安明儿一怔,但还是去开了门,他的身材高大,一开门就像一大片阴影,笼罩下来。她忍不住道:“你又做什么?”

安小多看了她一会儿,突然笑了,道:“怎么,你怕我真会在你这里过夜?”

“…”安明儿心里就像有一口气堵着,上不去,也下不来。最终也许是有些赌气的意味,她侧了侧身子,道:“你进来吧。以后不要说胡话了。”

安小多进了门,然后自己把门关上了,落了锁。

“…”安明儿意识到不对,回头看着他。

安小多靠在门上,兀自道:“我来问你,你说你要自己找夫家?你想要什么样的男人?有钱,有势?温柔体贴的才子?还是做官的?”

安明儿呆了呆,然后呐呐地道:“不知道,我还没想过。”

安小多笑了笑,道:“那你会喜欢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安明儿想了想,谁知道脑子里浮现的又是柳睿的脸。她不禁有些懊恼,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知道。”

安小多突然抬起头,眼睛里的光芒有些骇人:“那你会喜欢跟你家作对的人?”

这话,还是让她想到柳睿。她低下头,有些沮丧:“我不知道。”

“那,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和一个和你家做对的人,你要哪个?”

这一次,安明儿想了很久。最终,她还是垂下了头,低声道:“我不知道,你问的这些,我没有想过。若是真要我选,我选我喜欢的。”

她不禁抬起头:“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安小多看了她很久,这才发现她已经把面具揭了。也许是觉得是没有必要对他隐瞒了。又或许是他一直在魂不守舍,所以没发现。

这是一张,柔和得很漂亮的脸。这样的眼睛,这样的鼻子,这样的嘴唇。

他突然有些站不稳。

安明儿忙扶住他:“小多?”

他垂下头,将身上的重量稍稍压在她身上,低声道:“我头疼。”

安明儿忙扶着他坐了,可是他却坐不稳,好像要东倒西歪。她没有办法,只好把他扶到床上,还给他脱了鞋子让他躺好,有些焦急:“你怎么了?”

她伸手要去给他把脉,可是他却趁机拉住了她的手。

“…小多?”

他有些微的喘息:“我…好像记起了一些事情。”

“所以头疼?”她忙伸手贴了贴他的额头,冰凉滑腻的触感,让他不禁低低呻吟了一声。

他低声道:“嗯,头疼。”

安明儿忙道:“你先躺一躺,我去拿针。”

可是他拉住她的手不放:“别去。”

“…为什么?”

因为,他不是真的头疼。也因为,其实他并不是那么想记起来。虽然只有一些模糊的片段,可是,他知道那不是什么好的记忆。这会,毁掉他现在拥有的。

他把头闷进她枕头里,然后深吸了一口气,心道:让我在这儿睡一夜,什么毛病都好了。

安明儿却不像他这么放松,急着挣开他的手,一边道:“别这样,我去拿针。你的脑子是大事,说不定疏导一下经脉,就想起来了…”结果是她两只手一起用力,拼命挣,却只被安小多一只手扯了一下,摔到了床上。

这一摔摔得安小多那叫一个神魂荡漾。

可惜他还多享受,人家就撤走,连手也抽回去了。

安明儿也没想这么多,自己挣扎着坐了起来,嘀咕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挨针,但是,有病就得治,你不能跟个孩子似的,这种事情不能依你。”

她很有医德地去翻出了银针套,可是等她跑回床边,发现这人却已经睡着了。

“…小多?”

安小多一只手巴着枕头,睡得正香。

安明儿无奈,只得又回去把银针袋子放下了,然后回来给他拉了被子盖上。

安小多只觉得一阵幽香扑面,然后一个被子落到了他身上。他心里就嘀咕了,怎么姑娘家就是有本事把什么东西都弄得香香的呢。

他又等了一会儿,然后有人熄了烛火。安明儿出去了。

她很懂得体谅人。她的手下,一天到晚不见人,还可能到酒窖里去翻了酒喝。结果现在喝多了,说了几句胡话,好像还旧病复发了。这样啊,那就让他睡吧。反正出门在外,谁在乎这么多的。

今晚,再去跟昭儿挤挤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安明儿跑回去看安小多,还特别好心地给他送了一杯热茶。可是这厮却蹬鼻子上脸,愣说自己头疼,要安明儿给他揉一揉。

安明儿虽然没有这么多弯弯肠子,但也不是傻子,这下可回过味儿来了。这人说要到她屋子里睡觉,过来说了一通胡话,没想到还真让他睡了。

她一气之下就差没一脚把这祸害踹出去。

安小多很识趣,发现她已经觉出不对劲了,也不多说,自己摸摸鼻子,就奸笑着走了。临走还把她送的茶给喝光了。

可这一次安明儿是真的生气了。

昭儿就看她家小姐今天成天都挂着脸,你要是不跟她说话,她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你若是跟她搭话,她也句句都冷言冷语的。

“老板娘,安大哥呢?怎么又一大早不见人?”

“不知道。”

“那这个单子,您先给审了吧。饭庄那边记着要的。”

安明儿头也不抬地接过来,粗略看了看,然后刷刷签了字。何小月就拿着单子走了。

“小姐哇,明天就要去晋阳了。小多怎么还老是到处乱跑?他明天到底是去不去啊?”

“不知道。”

“…这您怎么能不知道呢?我们得带着个男人啊。难道带小庄?”

“他要是不回来,我们就自己去。”

“…不好吧。”

昭儿这句话刚说完,就看到安小多慢悠悠地从大门口晃了进来。昭儿立马跳起来,尖叫了一声:“小多!”

安小多的脚步一顿,懒洋洋地一回头:“做什么?”

安明儿捡起账本,转身走了。临走的时候还顿了顿,听到昭儿和安小多吵起来了。她也不管,自己回了屋。

过了一会儿,昭儿果然哭着跑回来了。想想也是,她哪是安小多的对手。

安明儿无奈,只能让身让她进了屋子,让她在桌边坐了,给她倒茶,低声道:“好昭儿,别哭了。他就是那么一个浑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昭儿扯出帕子擦擦脸,道:“我也知道他一直是这样。可是最近,这算是怎么回事?平阳来了一群怪人,好像山西那边战家那边的人,小多不知道怎么就跟他们搭上线了,天天跟他们混在一起。听说,听说还跑到青楼里去了!”

“…”

海龙战家。那是皇家海运的顶梁柱。他们几乎把持了整个天朝的海运,听说,近两年还想向河运扩张。

no.043:(上道篇 )喝散伙酒

海龙战家。那是皇家海运的顶梁柱。他们几乎把持了整个天朝的海运,听说,近两年还想向河运扩张。

安家和战家,有一些生意上的来往。但是安织造并不喜欢战家那个老太婆。只是两家的势力范围不一样,所以也没起过冲突。

安小多…怎么跟那些人搅和到一起了?而且,战家的人,怎么,会在这里停留这么久?

安明儿突然有些不安。

昭儿擦了擦眼泪,道:“早先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要是早知道,我也不留他下来了。小姐,你看现在这是什么事儿啊…”

安明儿回过神,有些无奈地安抚昭儿:“好了,昭儿,这话,以后也不要再说,尤其不要到小多面前去说。你想想看,他一个人流落到这儿,也怪可怜的。”

昭儿这丫头就是这样,心软,耳根子也软,而且容易冲动。一回过神又容易后悔。有的时候也会坏事。

果然,一提安小多的身世,她又有些犹豫,最终低下了头,道:“可他也不该…”

安家的家训,最最看不上逛花楼的人。照安夫人的说法,去买春的,比出来卖的还要脏。

虽然这话刻薄了点,也…有悖安夫人江南第一贵妇的身份。可安家上上下下都被这句话洗了脑,觉得理当如此。

于是安明儿知道了,她该去找安小多谈谈。毕竟,她现在虽然出了家门,但,总有些东西是丢不掉的。比如这个已经根深蒂固的观念。

当下,她只安抚了昭儿,并准了她半天假,让她和今天休假的何小月到外面去走一走,逛一逛,也散散心。

安小多今天的确又喝了点酒,头还有点疼。但是安明儿要他跟她上街去采购,他也没办法,只能喝了一杯浓茶,然后收拾了一下,要出门。

另外还有一点,这女人已经有好几天不理人了。今天突然又跑来找他,难道是终于对他白吃白喝觉得不甘心了?

安明儿一路上绷着脸,理都不理他。自己跑到陶瓷店订了几套餐具,然后又跑到浣衣场谈了一笔单子,都是些下订单的东西,也不用他帮着提东西。安小多开始想不明白了,她究竟是带他出来做什么的?

大概把该订的东西都订下了,该签的单子都签了,安明儿竟然把他带到一个酒楼。

两个人坐了下来,安明儿自己拿着单子看了一回,随便点了几个菜,要了一壶清茶。然后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等着上菜。安明儿还是绷着脸,一句话也不对他说。

安小多无奈了,这架势真是让他受不了。何况他本来就有些头疼,自制力就大打折扣。他只得自己先开了口,道:“那天…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多喝了一点,你就当我是发酒疯。”

安明儿这才偏过脸,看了他一回,张了张嘴,道:“我告诉过你这两天不要乱跑。明天就要去晋阳了。”

安小多点点头,道:“是是是,是我欠考量了。我今个儿也没打算再出去。”

安明儿似乎比较满意。这时候,小二来上了菜。她道:“这顿是我请你。”

安小多有些费解地看着她,最终还是把实话说了出来,道:“为什么跑到外边儿来?”他比较喜欢在酒楼里,吃她做的菜。说起来也是好久没有吃到了。

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安明儿却不知道他的心思这么复杂,只是伸手给他倒了茶,兀自道:“当初,我把你治好,留下来,那是因为你无处可去。不过你若是想走,我也绝不拦着。”

“…你这是什么意思?”

安明儿放下茶壶,认真地看着他,道:“我知道最近山西战家的人在这里逗留。你若是有心跟他们走,只管去吧。毕竟,各人有各人的志向。”她还当是战家的人看上了他,打算提拔他。

安小多端起了小茶盏,微微垂着头,看不清表情,过了一会儿,他才道:“你这话说的对。当初我是无处可去。”

不知道为什么,安明儿心里突然有些伤感,她别开了脸。

他突然低声道:“我一直有个心愿。”

“什么?”

安小多突然抬起头,笑了,道:“我想,和你一起喝酒。”

“…”

安小多低声道:“不可以么?可能我马上就要走了。”

这句话所代表的意思,安明儿很不喜欢。她出去,找了小二来,要了一壶酒。然后她给他倒酒,看着他喝。安小多也不遑多让,自己喝了两三杯。

他低声道:“你不喝?”

安明儿摇摇头,又给他倒了一杯。

安小多端着酒杯,却不喝,只道:“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我。”

安明儿摇摇头,又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终,她道:“日后,不要往花楼去。”

“…”安小多有些诧异,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即笑了一声,不太确定似的,道,“你说什么?”

安明儿别开了脸,道:“我知道你要走了,我也管不着你。但是,日后若是有机会,又有了出息,那便找个好姑娘吧。不要往那种地方去。”

“…”安小多笑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安家的家教,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安明儿不说话,看着他把酒喝了,又给他倒了一杯。

安小多低声道:“难怪你今天这么大方…原来,是要和我喝散伙酒。”

安明儿道:“是,若是你真要走…那,这便是散伙酒。”

散伙好,毕竟,他本来就不是池中之物…但,安明儿却有些莫名其妙的烦乱,这本来不是她今天带他出来的本意…怎么就绕到那上面去了呢。

安小多好像也不高兴,低头一头接着一杯地闷酒。安明儿就一杯一杯地给他倒。

最终,他站了起来,把安明儿眼前的茶水倒了,然后给她倒了一杯酒,认真地道:“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我。”

安明儿有些发怔,大约是很少见到他这么认真的模样。于是她也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怔怔地看着他。

安小多低声道:“一杯不要紧。这是梨花酿。”

安明儿还是有些犹豫:“我…”

安小多近乎诱哄地道:“一口就闷了。既然是散伙酒,你不喝怎么行?怎么,我好歹跟了你这么久,你为我喝一杯都不行?”

安明儿的眼睛有点酸。她心想,好吧,既然是她自己把一顿饭变成散伙酒,那喝就喝吧。横竖,以后可能都没有机会了。

心下激荡,她也没有想太多,果然就豪迈地端着杯子,一口闷了。直到那辛辣的液体流过喉头,她才反应过来不对劲。

这,这,这根本就不是梨花酿!

安小多接住她已经有些站不稳的身子,笑得有些模糊:“怎么样?这是烧刀子…大约这辈子你也没别的机会能喝到了…”

事实上,他也有些醉了。

脚下有些站不稳,他抱着安明儿坐到了椅子里。安明儿还有几分清醒残存,也不知道自己坐在哪里,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飘。好像是被一阵灼热的风抱了起来,不管怎么寻找,都找不到方向。

安小多不想做什么。他就是想抱抱她。

是了,就是这样。他不停地想起那次她差点掉进井里的情景。也好像真的回到了那个时候,心跳好像也变成了那个晚上的月亮,又远又强烈。

安明儿勉强说了一句:“我们都喝多了…”

他把她稍稍抱起来一些,声音也有些模糊:“是你喝多了。”

她嘴里的气息有些凉,带着烧刀子的香味,无意识地把脸在他下巴上乱蹭:“那你先放开我。”

他很无赖,手里又紧了紧:“你又站不稳。”

“你到底想干什么!”安明儿试着用力挣扎了一下。

安小多不说话,把她的手又按了回去,把人也按了回去。

她好像哭了,悉悉索索地,还是试着挣开。

安小多也管不了,他听着她细细密密的哭声,最终低声道:“我本来不想走。”

“可是你要我走。”

“那我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