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了几杯,心中的郁结却半点也不去。一个人又开始在街头晃晃悠悠。

大街上,却有一个妇人和卖泥人的小贩发生了争执。

这妇人穿了一身深紫色的长裙,身材却娇小得像个小姑娘,这一身打扮似乎有些显得老了。而且那身荣华的装扮,在这个小镇也显得有些突兀。她却好像没有什么矜持的自知,还在跟人喋喋不休地争论:“我说了我身上没带钱,是你自己拿给我看的,我又没说我要买!”

对方是平阳出名的坑子,人家叫他,泥人坑。专门欺哄老弱病残,看起来很想上去揪人家的袖子,可是那妇人身材虽然娇小,看起来也一身累赘的环佩,身手却很灵活。这泥人坑子眼看揪不住人家,嗓门倒是很大,直道:“我是让你看看,可你看,这可是上等的泥料,你看看就罢了,怎么还把我这泥人的头给拧下来了!”

这妇人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自己的东西做成这样,还敢摆出来卖?!”

泥人坑子哼哼道:“横竖是你弄坏了我的东西吧。赔钱来!”

“我说了我没带钱!”

“那,随便拿件首饰来抵,等拿了钱来再赎回去。”

妇人冷笑:“你想得倒美,别说是首饰,我一毛钱也不会给你。你这个坑子!”

说完,她转身就走。对方嚎叫着要追上来,她也不管,正朝偶尔回头瞥一眼打算看热闹的安小多的方向冲过来。

“没钱还敢跑!”

“有钱我也不给你!”

还要回头跟人争论的结果就是一脚踩到了自己过长的裙摆,一下子要扑倒。那妇人这下更不矜持,哇哇叫着眼看就要扑上前面的那个人。

她心想,还好,不至于摔个够吃屎…

安小多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怪叫,想也没想,就往旁边让了让。

“嘭”的一声,那妇人直接摔到了他脚边。安小多听了这肉痛无比的一声,不由得也低头看了看。

“…”那妇人的衣服穿得老气,脸却长得很娇嫩,和她身上的衣服的颜色一点都不冲突。大约也就只有长了一张这样娇艳的脸,才敢穿一身色彩这么重的衣裳吧。

但此时她的发髻已经跌散了,正恨恨地瞪着他。

她心想,这是哪来的没有社会公德心的人!!!

然而安小多却多看了她几眼,觉得她有些眼熟。想了一会儿,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这么一位爱穿得这么花哨的贵妇人,最终他摇摇头,自己走了。

“…”她这次是彻底目瞪口呆。

刚想自己爬起来,结果那坑子就已经冲了上来,又开始纠缠不休了。

安小多听着身后传来的吵闹声,眉毛都没抬一下。

回到酒楼,安明儿正在指手画脚地让人去摆今天晚上的场子。今天晚上接的是一个商宴,规格不大,也属平常的生意。

听到动静,安明儿也只回了回头,朝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要忙。这人这几天都没怎么理她,她已经愈发敏感。与其到时候又尴尬,还不如自己先把场面做漂亮。招呼都已经打了,他爱理不理吧。

结果他却没有像前两天一样自己耍酷走人,而是默默地站在了她后面,看着她忙碌。

“…嗯?”安明儿装不下去了,有些不自在,不由得回过身,低声道,“怎么了?”

安小多的神情也软了软,只道:“没事,你先忙。待会儿再说。”

然而安明儿心里却跟长了毛似的,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了。索性就跟着他到了后院。

“单子已经谈下来了。老胡家要加场,不想给钱。”安小多把单子递给她。

安明儿颦眉道:“这怎么行?”

安小多道:“是了,我也告诉他,不行的。”

她一怔,然后缓了缓颜色,轻声道:“是了,在你手上,谁能讨得了便宜。”

“那不一定”,安小多把凳子朝她挪了挪,这才坐下了,低声道,“有的时候我也心甘情愿地吃亏。”

安明儿有点不自在。被冷落了几天,突然人家又亲热地靠近,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安小多伸手,试探地搭在她手上,低声道:“别生我的气了,好么?”

安明儿呐呐地道:“我哪儿敢生你的气…”

他便笑了,道:“嗯,果然还是闹小脾气。别生气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怕你娘不喜欢我。”

安明儿怔怔地看着他。

他终于忍不住,伸手把她搂过来,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长出了一口气,低声道:“你看,你家是江南首富。可是我…我难免会担心。”

安明儿闭上了眼睛,低声道:“我娘不是这样的人。”

“嗯。”

她想了想,道:“你不要生我的气就好了。”

安小多就不说话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迷茫些什么,又在气什么。总觉得好像什么都说不清楚,这种感觉让人觉得很无力。但是眼下也不能把气撒在她头上。

于是他便只能像这样,抱着她不说话。

江南第一贵妇驾到的那天是个大艳阳天。倒也没有多大的排场,一辆马车,七个武骑女子,四个护卫家丁。

当前一个女子身穿艳蓝色骑装,白色的花领口和袖口,过于艳丽的颜色,却压不下她面容的娇艳。她座下的骏马是一匹枣红色的胭脂马,毛色呈亮,趾高气昂,倒是很威风。

安明儿和昭儿早就等在门外伸长了脖子望。一看到车队昭儿就欢呼了一声:“夫人夫人!”

连一向淡然的安明儿也喜不自禁地迎了上去。

no.050:(家母篇 )坦诚相见

车队停在醉鲤山庄门口,立刻有武骑的女子先下了马,小心翼翼地搀了那蓝衣妇人下马。马车里也走出两个人,是一男一女,男的潇洒可爱,女的明艳动人。

“娘。”安明儿忙迎上去,握住了那蓝衣妇人的手。

这就是名动江南的三品诰命,江南织造的正妻,江南第一贵妇,安夫人。

安夫人长了一张娇艳得像是少女的脸,但眼角已经隐隐有些风韵,让她看起来像一个端庄的妇人。她笑着握住女儿的手,笑道:“好小福,可让我瞅见了。”

昭儿忙上去绕着她打转:“夫人夫人,我也在这里!”

“嗯,昭儿也干练了不少。”

昭儿眉开眼笑:“夫人还是一样漂亮。”

安明儿发现安夫人的手上包着纱布,不由得有些诧异:“娘你这是…”

后面拉马的女子却笑道:“我看少奶奶不但还是一样漂亮,还是一样淘气。昨个儿自己溜达出来找你们,结果没找着路,倒是摔了个狼狈回来。”

安明儿一惊:“娘你…”

安夫人却嗔了那女子一眼,道:“翡翠,又揭我的短。好小福,娘没事,就是走路不小心磕着了。还好我还记得回去的路。”

说着话,那一男一女就已经上了前。男的正是安家唯一的小公子,安十一少安云满。女的,却是安明儿的表姐,小字叫平儿。她的面容艳丽夺目,却隐隐有些憔悴,好像是旅途累了。

“平儿姐。”

“小福妹子。”安平儿看见她也很欢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道,“嗯,瘦了。不知道气色怎么样。”

安明儿还戴着面具。

安云满也似笑非笑地叫了一声:“姐姐。”

安夫人抬头看了看,道:“这就是你的酒楼?嗯,这是睿儿的手笔。字写得不错。”

提到柳睿,安明儿本能地觉得心里一咯噔。但是当下也没多说话,只拉着安夫人和安平儿的手把她们往里面拉,道:“娘,住处找下了没有?”

安平儿笑道:“姨丈在晋阳有个别院,我们就住在那儿。不如你也过来跟我们一处?”

安明儿忙摇摇头,道:“那不成,我还得看着这里的。”

一行人进了酒楼,底下的人也正在忙碌的摆场子。来来去去的,却都偷偷拿眼睛打量这绝对显眼的一群。

安夫人四处看了看,倒是不吝赞美,道:“好的很,我家小福很能干。”

安明儿有点害羞,依上去撒娇:“娘。”

安夫人笑了笑,道:“对了,你男朋友呢?”

“…”

安夫人耐心地跟她解释:“就是你处的对象。还不带出来给娘看看。”

安平儿也取笑她:“是啊,我们心里可好奇了。到底是什么人,能把我们的小福妹妹迷成这样,连江南第一少都不要了。”

“小多他一大早去跑单子了。这会儿也该回来。”安明儿的脸有点可疑的红,只摇摇安夫人的手,道:“娘先不要忙。我们到楼上包间去,下面乱七八糟的,我们坐下说。”

安夫人自然依她,只笑道:“不管怎么样,今晚你可得陪着你老娘,不然娘可不依。”

安明儿笑道:“那是自然的。”

正是这个时候,安小多从后院走了出来。也没注意到场合。只一个底下人上去跟他说今晚的大宴的事儿,他一边听,就一边把刚刚弄乱的袖子整一整。旋即点了点头,低声吩咐了人家一句什么。

安夫人自然注意到了,一行人都回头去看。

安明儿就有些紧张。

却见安夫人似笑非笑地道:“就是他?”

安明儿捏着她的手,轻轻地点点头。

安夫人却笑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

“…”这是什么意思?安明儿有些不明白。莫非她老娘不喜欢他?

翡翠刚刚一直跟着她们,也没开口说话,此时突然道:“咦,这人怎么有些眼熟?”

安夫人道:“是啊,好眼熟。”

翡翠一怔,道:“这不是那战家的小子吗,前两年还来过一次襄阳。老爷被他气得不轻的,说是没见过这么狂妄的后辈。啊,大小姐,他不会是…”

安明儿听到前半句的时候,脸已经开始发白了。此时翡翠回过头来询问地看着她,她也没发现,只死死地盯着那还一无所觉的男人。

安夫人却嘀咕道:“原来是战家的小子。难怪这么没教养。”

不错,她正是在街头遇上了安小多,结果因为安小多的恶劣而摔了个狗啃泥。手上的伤还包得好好的呢。

但,这难道是她家闺女的对象?

她心中一惊。这战家和安家,可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一对儿啊。虽然没想把女儿嫁出去联姻。可是她和安织造正闹得厉害。若是让安织造知道女儿和战家的小子一处去了,安织造还不得活活气死?!

此时,安小多终于注意到楼梯上站了人,而且还站了一群。他不禁抬头看了看。第一眼就看到脸色很不对劲的安明儿。有些疑惑,再偏转头一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这不是昨天在街上遇到的那个倒霉的婆娘吗?她难道是…

他一怔,然后就大步迎了上去。

安明儿心下稍安,忙几步跨下台阶,也不管当着长辈的面,就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压低了声音道:“你是战家的人?”

安小多却没有什么反应,只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回头再说。”

安明儿动了气:“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安小多一把捏住她的手指,从眼皮底下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是要现在跟我吵吗?”

“…”安明儿一时语塞,也不多说。可是心里却堵得十分难受。

安夫人却在安平儿耳边窃窃私语:“看来确实是了。又是一对冤家。完了完了。”

这厢,安明儿已经一把挣脱了安小多的手,自己提了裙子走在前面,上了楼。当着安夫人她们的面,她也不好说什么,只没好气地道:“娘,翡翠姨,平儿姐,他是安小多。”

“…安小多?”

安小多点了点头,坦然道:“我是战云。安小多…是明儿给我起的名字。”

“…”一句话把一群人说的面色不定。安明儿只神色有些复杂地看着他。

却见他丝毫不觉得局促,还望向安明儿,低声道:“明儿?”

安明儿回过神,只低了头,道:“这是我娘,这是翡翠姨,这是我表姐。这是我弟弟,你见过的。”

安小多一一打了招呼,神态自然,丝毫不见局促。

甚至,安夫人很有一种感觉,好像,倒是他宽容了,没有把她昨天的窘相记住,也没有露出取笑的表情。倒是她该感激了。

这小子,气场不错哇。

最终作为长辈,安夫人只笑道:“好好。总站在楼梯口也不是个事儿。你看小福家的工人都不做事了,全盯着我们看了。走吧走吧,上去再说。”

安明儿忙道:“这边走。”说着,就把安小多甩在一边,自己跑到前面去带路了。安小多也不以为忤,只自己跟在后面。

安云满却慢腾腾地落后了一步,和安小多并肩而行,趁着那群妇人都没注意,低下头,似笑非笑地道:“小子,不错嘛。”

安小多只懒懒地道:“你也不错。”

待开了包厢的门,昭儿和翡翠是不坐的,自己站在后面。便由安夫人带着小辈们坐了。安明儿坐在安夫人身边,安小多却被安云满隔开。

安明儿低眉顺眼地给每个人倒茶,一边道:“先等一等,厨子待会儿就上菜了。”

翡翠却道:“看看我又忘了。夫人是要喝碧螺春的,我们自己带了茶叶和尖露,我这就去泡茶。各位等等吧。”

安夫人笑道:“哪儿有这么讲究,我家闺女要尽孝你也要抢。”

翡翠笑了笑,就带着昭儿退出去了。

几个人闲聊了几句,安明儿只是不肯搭理安小多,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倒是安夫人一直在同他说话:“你说,你的名字是我家小福给你起的?这是怎么回事?”

安小多的教养却并不是像安夫人想的这么不好,听人说话的神情很耐心也很认真,这下便答道:“晚辈是遇着一场意外导致失忆,是明儿救了晚辈一命,并收留了晚辈。”

安夫人不禁嘀咕:“这么狗血…”随即她又道:“那你,不回山西了?”

安小多坦言道:“暂时没这个打算。”

安明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

这会子,安云满左看右看,突然笑道:“这下娘也可以放心了。大姐也不是一个人出来闯荡,总有个人照顾她。”

安夫人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不说话。

孰料安小多却正色道:“其实却一直是令爱在照顾晚辈。令爱很能干。”

“…”

安夫人的颜色稍缓,道:“我自家的女儿,有几斤几两,我还是知道的。这个丫头就是面寒心热,能成什么大事。”可是她眼睛里的爱怜却骗不了人,只用这种神情看着安明儿,分明是为这个女儿而骄傲的。

安明儿这才吭了气,只听她低声道:“确实少不得小…战公子的照拂。”

安夫人是无奈又好笑。自己这个女儿,明明在跟人家斗气,却还是要帮着他。说帮着他吧,却偏偏还是不甘心,嘴上还是要逞强。

只是昨天在市集上,安小多给她的印象实在太深。一个这么冷漠的人,又怎么会去真心怜惜一个女人?何况是这种女人如敝屐的社会。

即使一时迷惑,难保日后要变心的。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难道小福真的没有挑错人?

更何况他们二人家门也不对付。虽说小福已经自立门户,家里她要是顶着,安织造迟早要屈服。可,战家那刻薄的老太婆会接受安家的媳妇?何况,她也不想小福嫁到这么远的地方去吃苦。

no.051:(家母篇 )母女交心

怎么想,这一对儿,都没什么未来可言。

安夫人不由得暗暗摇头,只握着安明儿的手道:“今晚到娘那儿去,娘有好些话想跟你说呢。”

安明儿点了点头。

安夫人又道:“你这儿,不碍事吧?”

安明儿轻声道:“昭儿和…战公子会照看。一夜而已,不碍事的。”

安夫人便笑了,容颜真的好似一朵绽放的鲜花:“好孩子。”

可是安小多知道,安明儿已经十八了,那她今年已经有三十好几了。从脸上却完全看不出来,至多二十七八。他不禁想,十年以后,安明儿会是什么样子?

突然想到未来,就觉得心口钝痛了一下。自己也不敢去触碰心里的那个角落。

当家的大厨很快就上了菜。桌子上被摆的满满的。为了讨安夫人欢心,菜谱都是安明儿亲自拟定的。有一半是江南菜,一半是本土菜。

本土人爱吃黏食,连面也要煮得糊糊的。刚来的时候,还真是有些不习惯。但现在吃得多了,还真觉得是和本地的风情很像。

席间,安明儿告退了一次。

安小多一看她站起来出去了,忙自己也告了个罪跟了上去。

看着这一对儿,安夫人不禁也无奈地叹息:“真是儿大不由娘啊…”

安平儿道:“小福妹妹倒是很懂事,不用小姨担心的。”

安夫人兀自沉思了一回,只道:“回去以后,这事儿可不能跟老爷说。”

安云满诧异地道:“难道娘还打算一直瞒着?”

“也不是”,安夫人略一沉吟,只道,“只是现在不能让你父知道。家里已经够乱了。”

闻言,安云满不免又嘀咕:“难道娘还真认了那个野人?”